一
直至多年以后,孟良柱離開公司全家搬離這座城市,他依然不能忘記那個突如其來的悲涼的早晨。
那天孟良柱才起床就給萌萌發(fā)了短信,明天是她的生日,希望能和她說幾句話。時間過去很久,他看了三次,萌萌都沒有回信。盡管知道她依然在怨恨他,但他仍不死心,幻想她能回心轉意,給他一個驚喜。萌萌五歲以前其實都是特別親他的,只是后來的七八年時間,他被公司派到外地,隨著見面時間減少,幾年下來和她有了隔膜。幾年前他和徐曉靜離婚,萌萌跟了媽媽,就不怎么和他聯(lián)系。前年她考上大學,他想去送她,才試探著提出,就被她斷然拒絕。雖然同在一座城市,這幾年他都沒能見她一面。打電話不接,發(fā)短信不回,微信和QQ全部拉黑。不管他怎么費盡心機千方百計想和她重建聯(lián)系,最終無一例外都會像今天一樣失望,這成為他心中永遠的傷。
昨晚本來應該在醫(yī)院陪床,七十多歲的父親住院六天了,晚上都是孟良柱在看護。但公司有重要事情必須加班,他只能硬起心腸讓父親一個人留在醫(yī)院里。加班結束已是凌晨三點,沒敢去醫(yī)院,怕反倒驚擾了父親。大街上空蕩蕩的看不到人,他騎著單車在料峭的秋風里瑟瑟發(fā)抖地回到家。沒有開燈,打開手機手電筒,借著微光進到臥室。饒是小心翼翼,熟睡中的蘇紅秀還是醒了,說:“才回來?”他嗯了一聲,很快褪了衣服躺下。她靠過來輕輕擁住他冰冷的身子說:“趕緊暖暖吧,天也太冷了。”她的身子真熱,他感動了一刻,小腹瞬間有一股熱浪涌起。他太疲憊了,哪有精力溫存?他聽見她哀怨地嘆了口氣翻身睡了,微微有些歉意。雖然極度疲憊,但腦子亂哄哄的,一時竟睡不著,屋子里好像比任何時候都黑,他有一種窒息的感覺。迷迷糊糊才睡著,卻已是起床時間了??纯词焖奶K紅秀和兩歲的兒子,他輕手輕腳出來,到另一間房子看看母親和岳母。一切都正常,他悄悄從家里出來,先買好早餐,急急忙忙到醫(yī)院去看父親。
父親這時候已經(jīng)醒來,坐在病床邊呆呆看著別的病人出出進進。孟良柱知道,父親是在等他。看上去父親氣色還不錯,昨晚一個人也沒出什么意外,他懸著的心才算放下來。他給父親擦洗了臉和手,照顧吃了早餐,扶著躺好,又再三叮囑一番,匆匆離開醫(yī)院趕往公司。
昨晚和銷售部幾個骨干堅持加班到凌晨,才完成了公司上下都在翹首期盼的這個促銷方案。公司本月銷售業(yè)績大幅下滑,這是近三年沒有過的現(xiàn)象,高層震怒,責成銷售部拿出應對方案,銷售部人人噤若寒蟬。五天前李副總約談了趙廣宇,據(jù)消息靈通人士講,整個約談過程長達四十三分鐘,李副總連坐都沒有讓趙廣宇坐。一向順風順水的趙廣宇首次挨了這么嚴厲的訓責,灰頭土臉回來馬上召集部屬緊急研究對策,議了半天也拿不出一個有建設性的方案,最后這個任務就落到孟良柱的頭上。作為銷售部副經(jīng)理,銷售業(yè)績下滑,孟良柱明白自己和趙廣宇一樣負有直接責任。利用三天時間,他跑了和公司有密切往來的幾個客戶,心里有了底,擬定出幾條促銷措施,昨晚加班形成了成熟的方案。往日不管多么重大的事情,加班必定不見趙廣宇,但昨晚他也在,陪著他們一直到方案做出。
趙廣宇正和女員工沈若蘭頭對頭商量什么事情,看他進來,不約而同止住了話語。風姿綽約的沈若蘭說一聲兩位經(jīng)理談事情,我回避一下,轉身走了出去。沈若蘭實在太漂亮了,無論何時何地,只要她在,四邊都會蕩漾著一種讓人心馳神搖的氣息,再萎靡的人也會變得兩眼發(fā)起光來。孟良柱這么想著,頂著一個大禿瓢的趙廣宇示意他坐下,還破例很客氣地起身親自給他倒了一杯咖啡。還沒來得及開口,趙廣宇已經(jīng)告知他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他被公司免職了,要么退回去做一般銷售員,要么可以辭職走人。趙廣宇同時遞給他一份文件說:“這是人事部剛剛通知的,本來公司業(yè)績下滑,十九樓異常震怒,不知道誰又進了讒言,說你這一年多時間一直私事太多,他越發(fā)惱火要立馬解雇你。是李副總理解你的不容易,據(jù)理力爭,十九樓才給你留了一步。你現(xiàn)在不用馬上答復,考慮一下,明天早上再告訴我你的選擇!”
這個消息宛如當頭一棒,讓孟良柱眼前直發(fā)黑,若不是坐在沙發(fā)里,一定會爛泥般癱倒。他抖抖索索接過文件,勉力掃了一眼,果然是關于他免職的人事通知。他先是震驚,繼而憤怒,想沖到十九樓質問——十九樓分為兩半,東面部分是董事長辦公區(qū),西面涼臺上是個大花園——平常公司里的同事,說到董事長,都會隱晦地稱為“十九樓”。但是他很快沮喪起來,再三強忍才沒有哭出來。他穩(wěn)住心神,喃喃問:“怎么會這樣呢?”
趙廣宇攤攤手,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我向李副總也抗議了,但是沒用??!”
孟良柱首先想到的當然是申訴,但馬上知道無濟于事,在公司六年,除了在網(wǎng)站和宣傳圖冊上之外,他真正連董事長的面都沒有見過,到哪里去申訴呢?況且最近公司上下都瘋傳,高層人事很快就要有大的變動,董事長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了,才不會為一個連面都沒有見過的銷售部副經(jīng)理費腦筋。他知道和趙廣宇說什么都沒用,無力地站起來說:“我考慮一下!”
孟良柱慢慢向外走,腦子亂哄哄的,眼睛潮濕一片。趙廣宇肯定知道內幕,而且說不定昨晚就知道今天他要被免職,他真有些后悔昨晚把父親一個人留在醫(yī)院自己來加班。他腳上像拖著沉重的鐐銬,向從現(xiàn)在開始不再屬于自己的那間辦公室走去。無意中回頭,人影一閃,是沈若蘭像一只翩翩飛舞的蝴蝶,又折進了趙廣宇辦公室。他想起來,她好像剛才就沒有走,一直候在門外。她和趙廣宇互相為謀鐵板一塊,這是銷售部公開的秘密。好幾個同事都曾經(jīng)提醒他,趙廣宇一直在向高層說他的壞話,想擠走他把沈若蘭提拔上來。在銷售部的一畝三分地里,趙廣宇完全可以做到這一點,他深信不疑。
他心里一動,難道這次遭遇免職,是因為趙廣宇和沈若蘭的緣故?
二
孟良柱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上午十一點左右。
盡管擔心父親一個人在醫(yī)院,他還是在辦公室獨自坐了有近兩個小時。他需要一點時間,把憤怒和悲哀都調整一下。六年負重前行,好不容易掙扎到副經(jīng)理的位子,不到兩年卻要毫無征兆突然失掉,這和當年與徐曉靜離婚一樣,成為他生命里的又一個傷口。銷售員和副經(jīng)理之間的收入差距是很明顯的,失去這個崗位,最重要的是會失去一大筆薪水,對此刻的他來說,太需要這一筆收入了。在蕭颯的秋風里,孟良柱仰頭望了望公司大樓,這座十九層的大樓看上去比任何時候都要冰冷。到底是做銷售員,還是直接辭職,他得好好想想。以他現(xiàn)在的年紀和每況愈下的境遇,要找個適合的工作很不容易。這段時間父親在住院,他一直來往在公司和醫(yī)院之間,趙廣宇說十九樓惱火他的私事太多其實也是實情,只是他不得不如此。
父親從一家煤礦退休,母親是農轉非的家屬,除了偶然頭疼腦熱吃點藥之外,兩人身體一直倒還可以,孟良柱一直不相信偉岸如山的父親和溫厚慈愛的母親會老去。父母親年輕時候都是要強的人,事事追求最好,哪知近幾年境況如此凄涼,先是哥哥所在的公司倒閉為了生計不得不遠走東北,接著是自己陷入曠日持久的離婚大戰(zhàn),繼而又是妹妹出事,接二連三的打擊讓父母親大病一場,一夜之間突然老去,仿佛兩段被秋風吹干的枯木。在這一年多時間里,不是母親住院,就是父親住院。哥哥遠在漠河,家里只有他,他不照顧還有誰?想到妹妹,他又開始流淚了。
路上孟良柱給蘇紅秀打電話說不回來吃飯了,要她照顧好母親、兒子和岳母。母親有病,岳母老年癡呆,兒子還太小,都不讓人省心。她柔聲答應著要他放心,他又一陣酸楚。和徐曉靜離婚兩年后,認識了蘇紅秀,相處一段時間,他請了三位要好的朋友,在一家中等檔次的酒店為她過了一個還算溫馨的生日。那天晚上,她沒有走,住到了他的家里??諘缌藘赡甓?,終于酣暢淋漓地釋放,他內心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寧靜,那一刻他下定決心選擇身邊這個女人。
蘇紅秀比他小七歲,之前有過一段婚姻,但沒有孩子。本來朋友給他介紹市醫(yī)院的一位護士,身材高挑,模樣周正,為人也還溫厚,他滿心喜歡,接觸幾次才知道她有個上初中的兒子。他選擇蘇紅秀,不是他太狹隘,而是于他而言,她沒有孩子,就是沒有過去,他怕那個護士會因為孩子和他吵鬧。和徐曉靜生活的這些年,無休止的爭吵讓他心力交瘁。即使離婚已經(jīng)五年,很多夜里他還會夢見和徐曉靜在打架,兇神惡煞的徐曉靜把他追得滿世界跑,而他總是無路可逃。蘇紅秀沒有固定工作,一直在做短工與找工作之間徘徊。他們認識的時候,學幼師專業(yè)的她在一家民辦幼兒園做保育員。結婚不久,她就懷孕了,只能干些零活兒,生了兒子之后就一直在家?guī)Ш⒆?。所有吃穿用度,都得他養(yǎng)著。盡管他們的經(jīng)濟條件捉襟見肘,日子過得倒也風平浪靜。蘇紅秀無怨無悔操持家務,這讓在和徐曉靜的婚姻中飽受折磨的孟良柱欣慰不已。可是他要失業(yè)了,平靜的生活馬上要被打破,往后的日子怎么維持呢?
孟良柱走進父親的病房,馬上感到另一種極度不適。父親大部分時間一個人在醫(yī)院,除了晚上陪床之外,他只在有空閑的時候過來看看,中午和下午給他送飯。父親是加床,兩間的大病房里有六個病人,加上陪護的家屬,人群一直熙來攘往。今天來探望的人更多,鬧嚷嚷的,空氣很不好,雖然醫(yī)院明令禁止病房內不許抽煙,有個探望的中年男人居然陪著一位病人在吞云吐霧。吊瓶里黃色的液體不急不慢地滴著,他感覺那一滴一滴進入父親脈管的液體就是他的希望,可以盡快把父親從病痛中解救出來,讓他從焦頭爛額中得以解放。父親看上去氣色比早上好一些,孟良柱感到一絲絲安慰,強自把悲傷壓下去,陪著說了一會兒話。這中間他兩次拿出手機,依然沒有萌萌的回信,他差不多絕望了。這孩子性子太倔強了。但是他很快又憐惜起來:不怪孩子倔強,是她受的傷害太深了。萌萌上了大學之后,他想到學校去看看她,又怕沒有取得她的同意就去會傷了她的面子。他悲傷著,猶豫著,誰能理解他呢?
快十二點的時候,孟良柱到醫(yī)院附近的飯館里給父親買了午飯上來。還在輸液,父親行動不方便,他扶起父親半躺著,想給他喂飯。這時候液體滴完了,他按了呼叫器,一個胖乎乎的護士風風火火進來換好了藥。他看吊瓶滴得正常,就打開飯盒,拿起勺子盛了半勺湯,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父親的嘴唇在顫抖,湯怎么也喝不到嘴里去。他突然意識到,父親居然是渾身都在發(fā)抖,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這一發(fā)現(xiàn)把他嚇壞了,趕緊放下勺子扶父親仍然躺下,卻見父親的嘴唇發(fā)紫,臉色迅速漲紅起來。他渾身冒汗,手足無措,趕緊再次按了呼叫器,大夫和護士來了一大片。高高瘦瘦的主治大夫慍怒地問這問那,他機械地應答著。大病房里其他病人對眼前的情況視而不見,說笑的、抽煙的、聽音樂的,吵雜一片,他惱怒地讓護士制止他們,但是沒用,嘈雜依然。
在大夫的安排下,另一個矮個子護士把剛剛換的藥停了,另外拿了一瓶藥換上。另一個護士給父親夾了體溫表,沒過三分鐘,拿出來看,體溫居然是四十度以上。另外幾個護士給父親插上氧氣,又打了一支不知什么針。這些程序走完之后,主治大夫先走,然后護士們就都散了,叮囑他注意觀察,有異常立刻通知他們。他心里惱怒,嘴上無奈地應著。他想,這是藥物反應吧?但沒有人告訴他。
父親突然顫顫巍巍自己坐起來,說:“走吧,咱們走!”
父親好的時候,自己坐起來也有困難,現(xiàn)在居然像裝了彈簧,一下就彈起來。孟良柱再次嚇得不輕,忙應答著去哪里?但他很快明白,是父親燒得在說胡話。他心里一緊,扶著他躺好。他想到了什么,心痛更得厲害了。
父親又掙扎起來說你聽,誰來了?父親前后兩次的話連起來,讓他強烈感到一種不祥。他再次抱著父親半躺好,拉著他的手,心里著急,想找個人和他一起照顧父親。他不是要幫忙,就是給他壯壯膽,卻想不起到底叫誰。妹妹不在了,哥哥又離得太遠,這一年多時間,在這個打小就熟悉了的城市里,他其實是一個人在掙扎。淚水瞬間涌出了他的雙眼,現(xiàn)在除了他陪父親,還有誰呢?他擦擦模糊的雙眼,淚光中父親還是老樣子,不停地說著胡話。他只有按照護士的叮囑,無望地拿著酒精給父親擦拭退燒。不知道是他的方法不對,還是這辦法本來就不管用,父親的高燒一直不見消退。
父親忽然支起身說:“誰在敲門?是萌萌回來了吧?”
提到萌萌,孟良柱一下子淚水長流。他知道父親和母親都想萌萌,萌萌小時候是他們帶大的,萌萌跟了徐曉靜的這幾年,不僅一直不來見他,也不見爺爺奶奶,這一直是他和父母親心上的傷。他急得冷汗直流,父親卻還在絮絮叨叨,雖然聽不清,但他知道,依然都是那些不祥之語,他越發(fā)害怕。想了半天,他打電話讓二叔趕過來。二叔從運輸公司退休后閑居在家,父親住院的這一年多時間里,多虧了二叔,他顧不過來的時候都是叫二叔來幫忙。
身邊有了個人,孟良柱多少安下些心。二叔比父親小十多歲,身子骨還很硬朗,他拉著父親的手,應承著父親的胡話。有些話孟良柱不大明白,只感覺到父親和二叔兄弟倆好像在冥冥之中進行著一種神秘的交流。他俯在父親身邊,繼續(xù)慢慢用酒精擦拭。
三
看著父親吃了一點東西,孟良柱徹底放了心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他讓二叔回去休息,這幾個小時,二叔一直伏在床前應承父親的胡話,也很累了。出門的時候,二叔招手叫他也出來。在樓道的僻靜處,二叔說:“你要有心理準備,以我的經(jīng)驗,你爸爸這不是病,是老!老你明白嗎?”孟良柱心轟地一下沉到無邊的黑暗里。在他的老家江離鎮(zhèn),說人“老”其實就是說他即將去世了。他怎么也不能相信,父親有一天也會去世。在他的潛意識里,父親是會一直陪他走下去的。他呆了半晌,僵硬地點點頭,淚水倏然而下。二叔長嘆一聲,再三叮嚀,滿懷不放心回去了。
孟良柱一個人坐在床邊,久久地看著父親。他不能想象,一旦失去父親,他會怎么樣?父親安靜地躺著,雙眼睜著,看上去有些空茫。他想起小時候父親把他架在肩上讓他騎馬恍如就在昨天,現(xiàn)在那個曾經(jīng)支起他天空的人老了,躺在病床上要他照顧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的天空其實早已坍塌了一大半,歲月真的太無情了。肚子咕咕叫起來,他才想起到現(xiàn)在還沒有吃飯。他不敢走遠,在醫(yī)院附近的小飯館里草草吃了一碗蘭州拉面就趕緊跑回病房。
前幾年父母親住院,孟良柱和妹妹輪流照顧。妹妹在報社采編部,盡管工作忙得夜以繼日,但是她明白哥哥身陷離婚和失業(yè)雙重磨難的恓惶,總是體貼地抽空多照顧父親。在他離家出走的那兩年多時間里,是妹妹一直在陪著父母。一年多以前,妹妹下班路上騎著電動車,被一個醉酒的人駕車撞倒,肇事者逃逸了,圍觀的人很多,卻沒有人搶救。他和妹夫聞訊過來,還沒有送到醫(yī)院,妹妹就走了。想到妹妹,他心底再次一陣刺痛。妹妹走得實在太慘也太年輕了,她上有父母,下有兒子,本該好好活著才對。妹妹去世才半年,妹夫就和一個比他小好幾歲的女人結婚了,為此他一直不原諒。他有一個隱秘的想法,覺得當初看上去開開心心的妹妹,過得其實并不幸福。
還沒走回病區(qū)門口,銷售部同事劉再勵給他打來電話。在父親病房門口往里看看,父親一切正常,他才折回身在樓道里接了電話。
和徐曉靜的婚姻出了狀況,工作上又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折,孟良柱憤憤不平離家出走去討生活。兩年里他做過很多工作,最終都沒有什么出路。之后他只好再次回到這座城市,幾經(jīng)周折,絕望中有個朋友推薦他進了現(xiàn)在的公司。雖然專業(yè)不對口,但他在業(yè)務上卻表現(xiàn)出超常的能力,再加上他異于常人的努力,倒是很順利地做到了銷售部副經(jīng)理。這給了他更加愿意付出異于常人的努力的動力,這兩年雖然日子緊巴,倒還過得下去。到底是辭職,還是回去做普通銷售員,就像剛才他吃到的蘭州拉面一樣,糾結纏繞,理不出頭緒。劉再勵這時候打電話讓他對眼前的境遇更加無奈,他預感他要說的事情和他被免職有關,這幾年都是他罩著劉再勵,現(xiàn)在卻要讓他來同情他了,真是世事如棋局局新啊。
果然劉再勵顧不上寒暄,一開口就激憤地說:“孟哥,我都聽說了,現(xiàn)在咱們銷售部同事議論紛紛,都說你被趙廣宇和沈若蘭算計了。你為人太實在了,根本不知道你走后,趙廣宇和沈若蘭拿了你的方案找李副總,李副總大加贊賞,馬上和保險公司聯(lián)合啟動了促銷,并讓沈若蘭負責這次活動!你想她一個普通銷售員,怎么有資格見李副總呢?還不是背后有趙廣宇這個推手!看樣子,這次她當副經(jīng)理的事情毫無懸念!你又是在為人作嫁衣裳了??!”
孟良柱拿著電話,好久都沒有說話。他提出的方案,核心內容就是和保險公司聯(lián)合,只要客戶買了公司的年卡,就送一年的保險。趙廣宇擠走他卻拿他的方案邀功提拔沈若蘭,真是太卑鄙。他出著神,耳邊劉再勵還在喋喋不休:“我有絕對可靠的證據(jù),可以反擊趙廣宇,一舉將他拉下馬來。孟哥你晚上八點鐘過來,我在新溪橋附近的上島咖啡等你。咱們合計一下,徹底轉敗為勝,而且你為公司清除敗類,立下汗馬功勞,很快就會出人頭地,至少做到銷售部經(jīng)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一定要來??!”
孟良柱清楚,劉再勵和趙廣宇關系不行,他有把趙廣宇拉下馬的愿望由來已久了。兩年前沈若蘭來到銷售部以后,因為都單身,劉再勵向她窮追猛打,一心想讓這個宛如五月花般風流靈巧的女子做自己的女朋友。可是沈若蘭卻冷若冰霜和他毫不過電,就在他不死心再次加大攻勢的時候,卻無意撞見趙廣宇和她在一家豪華酒店共進晚餐。趙廣宇一個十二歲孩子的父親,還有什么資格約會單身女孩呢?劉再勵氣不打一處來,可是面對頂頭上司趙廣宇他又無能為力。這一切孟良柱都看在眼里,知道他由此對趙廣宇萬分憎恨。劉再勵私下在很多人面前表現(xiàn)出對趙廣宇的敵意,卻居然淺薄地以為趙廣宇不會知道。同事明著對他不錯,暗里撇得很清。這樣的人,能掌握趙廣宇什么把柄呢?孟良柱這么想了一下,馬上警覺起來。盡管劉再勵城府不深,但也不是徹底沒有頭腦??蓜e被劉再勵當槍使,最后引火燒身。孟良柱淡然說:“趙廣宇為人陰險,做事滴水不漏又心狠手辣,你切不可輕舉妄動。要是他知道你和我聯(lián)合對付他,一定會炒了你!我現(xiàn)在這樣了,不怕他對我再報復,你可要當心??!”
劉再勵著急地說:“孟哥,你也太懦弱了,大家伙兒都為你不值呢!這幾年要是沒有你,他趙廣宇有什么能耐讓銷售額直線上升?這一月突然下降,其實是他做了手腳,我手里的證據(jù)就是這方面的!你放心,只要你愿意,我們一定能夠扳倒趙廣宇,到時候你做銷售部經(jīng)理,大家跟著你干才有心勁!”
劉再勵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反敗為勝哪有那么容易?孟良柱忽然直覺并不是他想得簡單,而是他想把趙廣宇扳倒的愿望太強烈了。這就有些危險,在和孟良柱一起工作的兩年里,劉再勵一直只顧沖鋒陷陣卻忘了提防身后的冷箭,做事總是虎頭蛇尾,甚至有頭無尾,如果沒有孟良柱罩著,說不定早被趙廣宇開掉了。他想沒必要再把劉再勵搭進去,他止住他的話頭,說晚上見面再說。以劉再勵的性子,電話里是勸不動他的,見了面再相機再勸吧。哪知道劉再勵卻依然異常憤懣,說:“孟哥,我現(xiàn)在就給你發(fā)證據(jù),看看證據(jù),你一定會有信心的!”
劉再勵到底有什么證據(jù)呢?孟良柱雖然好奇,但基本上還是不相信他。以趙廣宇的精明加上沈若蘭的細心,能讓別人這么輕而易舉地掌握了什么?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次看看依然沒有萌萌的短信。這孩子,太執(zhí)拗了。他知道,在這一點上,萌萌其實很像他,典型的愛憎分明,永遠不會模棱兩可。經(jīng)過這二十多年的摸爬滾打,他明白這是一個人情商太低的表現(xiàn)。情商其實遠比智商重要,他見過那些能力不值一提但善于來事的人,個個混得如魚得水,但愿萌萌走上社會以后會有所改變。
很快微信響了幾下,孟良柱看時,劉再勵居然真的給他發(fā)了幾張聊天記錄的截圖。看截圖的微信昵稱,是兩個和公司有密切合作關系的客戶代表,他認識他們,也有他們的微信。從聊天記錄看出,這兩個人告訴劉再勵,他們的訂單交給趙廣宇卻一直遲遲不給辦理年卡,他們公司決定終止合作。孟良柱看得觸目驚心,這兩個公司是多年合作的大客戶,真是這樣,趙廣宇的膽子也太大了!不過僅憑這兩張截圖,還不能說明什么問題,他會有說辭辯護。前腳剛剛趙廣宇進了讒言把他免職,后腳劉再勵就有了扳倒趙廣宇的證據(jù),這也太巧合了,不能不讓人深思。他這么想著,另一個疑問又涌上心頭:這兩個人把消息透露給劉再勵,又有什么企圖呢?
四
父親完全清醒后就一直催他去上班,孟良柱心里酸酸的。他知道父親的心思,為了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父親也操了不少心?,F(xiàn)在到哪里去上班呢?到底是直接辭職,還是退回去做銷售員,To be, or not to be,這真是一個問題。他不敢對父親說真話,只好強笑著推說今天公司沒有什么事情,可以專門陪他。父親比工作重要,他玩笑說。父親空茫的眼睛好久都不眨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后一會兒又說,剛才他看到萌萌了,可是她不說話,讓萌萌給他打個電話,好長時間不見了,他想萌萌。
父親這么說,孟良柱心里再次發(fā)酸,眼淚幾乎要掉下來。他哪里是見到萌萌了,分明是剛才高燒時候的幻覺。萌萌小時候很頑皮,總把玩具擺上一大堆,要爺爺和她一起玩。孟良柱那時候年輕,看著都不耐其煩,但父親總是笑瞇瞇地和萌萌玩。妹妹去年去世的時候,他聽得病中的父親時??蘅尢涮涞?,嘴里念念叨叨含糊不清的不知道說什么,他好幾次沒有聽明白。有次他專心聽了一下,立時心里大慟,難以自抑地抱住父親大哭。原來父親一直反復說的居然一句是:我想我女兒,我想我孫女!另一句是:為什么要帶我女兒走?怎么不讓我替她去呢?父親的確想妹妹和萌萌呀,一個生離,一個死別,他多么絕望??!這成了永遠插在孟良柱心里的刺,想起來就痛。妹妹走了再難見到,可是萌萌不來看看爺爺奶奶,這讓他怎么也難以接受。
離晚餐還有一段時間,孟良柱提前給父親買好了飯,照顧他吃了才從醫(yī)院出來。晚上他要過來陪護,整整一天了,他沒有回家,現(xiàn)在得回去看看。蘇紅秀照顧著病懨懨的母親、兩歲的兒子和老年癡呆的岳母,雜事一大攤,今天都沒有顧上給她打電話,他惦記著她們。醫(yī)院樓道里到處是人,他記得小時候父親帶他來看病,很少碰到人。他不明白現(xiàn)如今社會發(fā)展了,什么都在進步,病人怎么反而越來越多。他匆匆出來,想攔一輛出租車,沒想到在醫(yī)院門口卻無意中看見了妹夫。妹妹走了之后,孟良柱不太愿意和妹夫來往,他怕父母親看到他會觸景傷情想妹妹?,F(xiàn)在他一看見妹夫,下意識就往旁邊閃了一下,他不想讓他看到自己。他躲在人群里看妹夫,才發(fā)現(xiàn)妹夫不是一個人,而是和一個大肚子女人,他小心翼翼而又格外驕傲滿足。很顯然,這個女人就是妹夫現(xiàn)在的妻子,一個生活著妹妹生活的人。當初妹夫結婚的時候,他沒有去,只是給他微信里轉了份子錢。他明白了,妹夫這是帶著新婚妻子來做產(chǎn)檢的,他心底不覺憎恨起來。
望著妹夫和他的新妻走遠,孟良柱轉身要走的時候,卻有人在拍他的肩。是沈若蘭提著一個大果籃帶著一束鮮花,笑盈盈婀娜優(yōu)雅地站在他面前。這一瞬間,他不得不服氣,風姿綽約的沈若蘭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特別出眾的一個。沈若蘭說:“孟哥,怎么人還沒有走,就不想理我了?”
孟良柱看著這個馬上要取代自己成為銷售部副經(jīng)理的敵人,她卻像什么事情都沒有,依然春風滿面笑靨如花說:“孟哥,你的事情我聽趙經(jīng)理說了,很替你遺憾。本想找你談談心,剛剛又聽說伯父在住院,所以先過來看看老人家。你帶我先去看過伯父,然后我請你喝咖啡,咱們好好談談心!”
孟良柱想今天怎么了,時時有人請他喝咖啡?可這兩人的咖啡都一樣是不那么好喝的。他對沈若蘭探望父親的病感覺很意外,趙廣宇和沈若蘭實在太會演戲了。他們應該算準了,他受此不公正待遇,辭職會是必然的,犯不著來這一套的。趙廣宇和沈若蘭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呢?他猜不出,也不想費力去猜,很快真相就會大白的。孟良柱說:“感謝你了,我父親也沒什么大問題,就是老年人都有的通病,住幾天就好了。不麻煩你去了!”
沈若蘭嫵媚一笑,嗔怪說:“別呀,我可是真心來看望伯父!去年你妹妹出事以后,我不知情,都沒有來看看伯父和伯母!這次一定要看看他!我知道你對我有偏見,遲早有一天你會明白我的!”
到了十二樓父親的病房,沈若蘭甜甜地叫著伯父,打開果籃,一邊給父親剝了香蕉慢慢喂他吃,一邊還關切地叮囑他好好養(yǎng)病。待了一會兒出病房的時候,她還在父親枕邊放了一個信封,他知道裝著什么,趕緊拿過來堅持不要,但是沈若蘭卻說這是她對父親的心意,再三讓他收下。他不想太矯情就收下了,他也想看看她到底要干什么。在醫(yī)院附近一家咖啡店靠窗戶的一處卡座坐定,沈若蘭要了兩杯藍山,輕輕攪動面前的那一杯,似乎有意又無意地說:“劉再勵一直在追求我,孟哥你替我把把脈,這個人怎么樣?值得托付終身嗎?”
孟良柱奇怪地望著沈若蘭,她如此勞時費神跑這么遠,就為了征求這么個意見嗎?絕對不會的,他很快明白,她來看父親,大概是知道了劉再勵想和他合起來打擊她和趙廣宇。而且說不定她來找他,就是趙廣宇出的主意。如果是這樣,趙廣宇不愧是當經(jīng)理的料,到處安插了眼線,劉再勵一給自己打電話,他馬上就知道了,而且很快做出反應,他不得不佩服趙廣宇。孟良柱說:“這不好說,古人說:婚事說合,官司說散。要是以我說,劉再勵也不錯,你們最少該處處才能了解到底適合不適合!”
沈若蘭格格嬌笑,差點兒把喝進去的咖啡噴出來說:“看不出來孟哥是個老派人物!不過我找你可不是為了讓你給我和劉再勵牽線。李副總和趙經(jīng)理安排我負責這個促銷活動,這個方案是孟哥做出來的,其中不少客戶都是你的人脈,我想來想去還得仰仗你老兄!公司不是讓你繼續(xù)留下嗎?你就回來幫幫妹妹,等業(yè)績上去了,公司高層一定會收回成命,恢復你副經(jīng)理的崗位!”
沈若蘭說得倒是實情,這個方案里的好多客戶都是當初孟良柱拉過來的,這些年相互配合有不少交情。她接手這個活動,勢必有許多不適應的地方。她也真是敢想敢做,居然會和敵手謀求合作,單憑這一點,她將來一定會走得很遠的。她看上去很真誠,要不然就是非常會做戲,他拿不定。當初沈若蘭一進公司,就直接被趙廣宇管理,沒有像別人一樣分配到客戶經(jīng)理的小組里,所以盡管同在銷售部,孟良柱卻和她的接觸并不多,甚至正眼都沒有看過。有一次銷售部開會,他聽到身邊兩個同事竊竊私語,一個說沈若蘭簡直和女神湯唯長得一模一樣,一個就語含輕佻說,你想做梁朝偉了嗎?兩人低頭偷偷笑成一片。他才注意了一下坐在對面的沈若蘭,果然長得就像湯唯,神采和風韻。
孟良柱本想說,要我回來不怕?lián)趿四闵毜穆??又覺得這話特別沒意思。在他這個副經(jīng)理和沈若蘭這個普通銷售員之間,頂頭上司趙廣宇認定誰,誰就會最終上位,口頭上的爭斗毫無意義?,F(xiàn)在既然趙廣宇認準的是她,那么她遲早會擠掉他的。雖然他現(xiàn)在落魄了,但也不必太沒有志氣。他說:“我會考慮的,本來公司也沒有炒掉我,還是要我做銷售員的嘛!”
沈若蘭欣喜地說:“好孟哥,說定了!既然這樣,不管別人怎么傳謠,咱們也就不必信謠了,對吧?”
她望著孟良柱,迷人的眼睛仿佛一泓秋水,似乎要把他融化。
五
沈若蘭走遠了,孟良柱還望著她的背影發(fā)呆,這女人實在是職場里的高手。沈若蘭在人群中隱沒了,他才慢慢收回心思,拿出手機,再次看看萌萌是不是發(fā)來了短信。雖然他死心了,到底卻還沒有絕望。但他又一次失望了,萌萌根本就沒有理他。他坐了公交車,向徐曉靜所在工商銀行走去。車窗外,高樓、人群和樹木向后快速退去,一如他凌亂的心。他想讓徐曉靜勸勸萌萌,能和父親通個電話。今天真是嚇壞他了,要是父親沒有看到孫女就那么走了,他會自責一輩子的。
算起來孟良柱和徐曉靜也有過幾年幸福和諧的時光。談戀愛那會兒,有一年夏天從老家江離回到城里,身上的錢都給了村里幾個留守老人和孩子,他們又熱又渴,遍搜全身只找到五塊錢,三塊錢給他買了一瓶啤酒,兩塊錢給她買了一塊西瓜,他們牽著手邊吃邊走,成為留在他心中最浪漫的事?;楹髱啄辏簧?,他帶著她回家鄉(xiāng)江離治療,老人們都傳說家鄉(xiāng)漫山遍野瘋長的江離草可以治療女人不育。她每天都要喝他熬好的江離湯,低眉低眼的樣子就像現(xiàn)在的蘇紅秀一樣。那段時間他曾經(jīng)以為就像一首歌曲唱的那樣,她會和他攜手一起慢慢變老。江離治好了徐曉靜的病,很快生了萌萌。但還沒有滿月,他的噩夢就開始了。她由一個小仙女徹底蛻變?yōu)槔衔灼?,他們的手基本再也牽不到一起了。他隱忍好多年,哪知道最終還是勞燕分飛。
在臨街一樓信貸部的玻璃門口朝里看看,原本徐曉靜的位子上坐的卻是另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人。她哪里去了?猶豫半天,最終鼓起勇氣進去問,那女人說徐曉靜現(xiàn)在當副行長了,現(xiàn)在在三樓辦公,不過今天出差不在單位。他呆立了半天,字斟句酌給她發(fā)了個長長的短信,然后像等待宣判的犯人一般惴惴不安地等她答復。然而就像萌萌不回他的信息一樣,好久都不見徐曉靜的回音,他越發(fā)悲傷,要不是周圍行人如潮,說不定會嚎啕大哭起來的。走上天橋,扶著欄桿,悲戚地抬頭望天,似乎想要把他像天一樣深不可測的命運看穿。這時候手機突然響了,是蘇紅秀打來的。他心突地一跳,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她怕影響他工作,一般沒事不會打電話給他。果然她著急地說:“我媽摔倒了!有些不好,可能是心臟病發(fā)作了!”
孟良柱吐了一口氣,這真是雪上加霜。岳父去世多年,蘇紅秀是獨生女,一直和母親相依為命。他和蘇紅秀結婚以后,岳母就隨著過來和他們生活。他趕緊打車回家,岳母哼哼唧唧躺在地板上氣若游絲,蘇紅秀手足無措早已哭成淚人。母親守著親家母嘆氣。兒子懵懵懂懂,嬉笑自如在地上玩積木,一見他回來,丟下玩具跑過來要爸爸抱。他抱了兒子,暗暗叮囑自己要鎮(zhèn)定。
霓虹燈閃爍,夜空一片迷離,宛如孟良柱蒼涼的心。劉再勵現(xiàn)在應該沒有把這一切告訴別人吧?他是個沉不住氣的人,真怕他滿世界張揚。來到新溪橋的上島咖啡,時間已經(jīng)八點多了,劉再勵看上去等得已經(jīng)有些不耐煩,見到他向侍者叫了一杯咖啡,馬上開始傾訴:“孟哥,你人太實在了,你根本不知道,銷售部這個月業(yè)績下滑,根本原因就在趙廣宇身上。他把幾個老客戶的單子都壓到下個月,然后向公司高層反映你私人事情太多,影響了本月的業(yè)績,才讓董事長發(fā)怒炒你的!中午我發(fā)給你的那些,足以扳倒他,就看你干不干了!”
孟良柱琢磨了一個下午,有理由相信他說得是真的,那些證據(jù)也是真的。這個月沒有見到好幾個關系密切的大客戶的單子,大約就是趙廣宇做了手腳。他思索著,沒等說什么,劉再勵就怒火中燒起來:“孟哥,你怎么這樣?。课姨婺阒?,你怎么一副心安理得的樣子?你知道趙廣宇這么做,就是因為沈若蘭這個賤女人在逼他的宮嗎?”
按照劉再勵的想法,他知道這些隱情必定會火冒三丈,然而不管他怎么義憤填膺,孟良柱卻似乎一點兒不曾被怒火點燃。劉再勵明顯不痛快了,對他的漠然真是恨鐵不成鋼。其實孟良柱明白,他自己早已是一堆死灰,不管再怎么燒,也不會起火焰了。孟良柱說:“你可能不知道,沈若蘭找過我了!”
劉再勵一時弄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孟良柱把沈若蘭來找自己的事情告訴了他:“趙廣宇已經(jīng)知道你要和我合起來弄他,他焉有不防備之理?再說,趙廣宇既然敢這么做,他肯定是有恃無恐的!我聽說,下個月董事局馬上換屆,李副總要當總經(jīng)理了。趙廣宇是他的心腹,說不定這次他壓下訂單,就與李副總有關。我不過是恰好當了高層斗爭的炮灰而已,哪里有我申訴的地方呢?你只不過給我打了個電話,他馬上就知道你企圖和我聯(lián)合起來扳倒他,他的消息如此靈通,你想想,他是一個多么可怕的人?”
劉再勵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顯然被孟良柱的話嚇著了。孟良柱拿出自己手機,把他發(fā)過來的當做證據(jù)的截圖全部刪除,又向他伸出手。這回劉再勵倒是一下子就反應過來,立刻把手機劃開交給他。他毫不客氣接過來,把劉再勵微信的聊天記錄全部清除,并在圖片文檔里把給他發(fā)送的原始截圖刪掉。劉再勵愣愣地看著他做這一切,沒有說一句話。
回到家,母親勉為其難地陪兒子做游戲。孟良柱看到母親身邊放著一張照片,那是前年母親七十歲生日的時候,哥哥嫂子從漠河回來,和父母、妹妹妹夫、蘇紅秀一起拍的全家福。母親什么都沒有說,但他知道母親是想妹妹了,心又一陣刺痛。在三個孩子中,父母親最疼妹妹,這不光因為妹妹是唯一的女兒,還因為妹妹是父親在上班的路上撿回來的棄嬰,小時候那些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他和哥哥可以沒有,但是妹妹卻必須有。他送母親到臥室躺下,又抱著兒子哄他睡覺。兒子沒有睡著倒是他自己的眼皮卻早已在打架,這幾天他實在是太困了。好容易兒子才睡著,他躺到床上,渾身像散了架。這難熬的一天,實在太長了,他都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
萌萌沒有回信,徐曉靜也沒有,孟良柱心里的痛越來越深。不知道她會不會勸勸女兒?如果女兒不聯(lián)系她爺爺,這會是他一輩子的傷!明天是萌萌的生日,本來他希望她能加他的微信,給她轉點錢。他睡著的前一刻,還在向上天祈禱,希望明天早上醒來,他能收到萌萌的短信,并且在他走進父親病房的時候,能接到萌萌問候爺爺?shù)碾娫?。朦朧中,萌萌加了他的微信,他欣喜若狂想給她轉點錢,可是手機銀行卻空空如也,他急得大哭。他向蘇紅秀要錢,卻見她抱著兒子手里都是拾荒得來的零碎紙幣。他突然驚醒,渾身汗涔涔的,下意識拿起手機,萌萌當然沒加他微信。想到睡夢里給她轉錢的情景,他心在刺痛。作家潘軍說:對于一個國家,改革是硬道理,但對于一個家庭,金錢就是硬道理。他想潘軍說得真是不錯,到了一定時候,責任是要拿錢來盡的。
孟良柱一躍而起,誰知道下個月董事局會不會改選,可是劉再勵這種人,一旦自以為掌握了真理,就可能向全世界昭告,沒有發(fā)起沖鋒早被人一箭射下馬來。剛剛和劉再勵見面的情況又浮現(xiàn)在眼前,他憋屈而又悲哀。他不管時間已經(jīng)太晚,打電話給趙廣宇說:“趙經(jīng)理,我想過了,明天回來當銷售員!”
趙廣宇說:“這就對了!知道你會回來的!好好干,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好久孟良柱才把電話放下,感到渾身虛脫一般無力。值得欣慰的是,岳母心臟病倒不是太嚴重,當然還是要住院。恰好父親住的病房有空床,主治大夫協(xié)調把岳母和父親安置在一起。蘇紅秀堅持自己留下照顧,讓他回去好好睡一覺,這幾天他一直陪床很辛苦,而昨晚又加班也沒休息好。和徐曉靜吵了這么多年,終于有一個女人這么關心他,他眼睛潮潮的。父親和岳母不知道有沒有什么事情,蘇紅秀一個人在醫(yī)院應付得過來嗎?他有些擔心。
沒有開燈,他仰面躺著,兩眼圓睜,似乎想從無處不在的黑暗中望出些許光亮來。
【作者簡介】安杰,甘肅靈臺人。曾在《散文》《陽光》 《飛天》《四川文學》等發(fā)表作品。出版長篇小說《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