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林者,一地名,是民間叫法,官方文獻并無此名稱,地圖上也沒有這個地名,它在青海省大通縣的西南面。大通縣的地圖像一片桑葉,它就在桑葉的尖兒上,地圖上標明這個地方是“青林”,何以起名曰“青林”?可能是“青林”比起“黑林”好聽,“黑林”地名從何而來?是因為這一地方以前生長著茂密的黑茨林,聽老人們說,以前這里的黑茨長得很密,不能走人,后來這里的黑茨都被砍光了,黑茨沒有了,但黑林的地名人們還是叫著。
這里是山區(qū),這里的山是祁連山的余脈,山峰從西面向東延伸,在南北兩面延伸出兩條山脈來,像兩條臂膀?qū)⒑诹謬诶锩妫瑬|面是開闊地,便形成了一個盆地,地勢平坦。在山區(qū),能有這么平展的地方確屬不易,人們說在大通腦山地區(qū)黑林一地的川縫最大,人口也最多。黑林口境內(nèi)有一條河,河以地名,就叫黑林河,這是一條季節(jié)河,在黑林山岔處發(fā)源,春夏水量充沛,冬季封冰。沿河有樹林,涵養(yǎng)著水源,河上有兩口水磨,以前人們都在水磨上磨面,冬天河水結(jié)冰,水磨停轉(zhuǎn)了,但人們?nèi)砸ッ娉燥?,于是隊里就選出膽大肯吃苦的人去河里打冰,將冰破開,河水流淌,水磨才能轉(zhuǎn)動。人們說以前黑林河流量很大,一匹壯馬不能通過,現(xiàn)在河水小多了,河里有巨大的石頭,河水剛能淹過半個石頭,人們也不在水磨上磨面,水磨還跨在河面上,很少有人光顧,只有放牲口的人在雨天里到水磨底下避雨。
這里是大通縣最西面,和海晏縣相連,所以地勢高,氣溫要比平川地區(qū)低一兩度,無霜期短,長冬無夏,春秋相連,是真正的腦山地區(qū)。農(nóng)作物以壽命較短的小麥、小菜子、青稞、洋芋為主。每年農(nóng)歷三、四月間糧食已經(jīng)種到地里,可老天爺有時候還在下雪,等到小麥長出半尺來高,農(nóng)民們鋤過頭遍草之后,從田地里吹過來的風吹到臉上才感覺有一點熱氣。秋天一到,氣候會馬上變涼,有一句諺語“早上立了秋,后晌涼颼颼”,莊稼的生長期只有三個多月時間,莊稼既怕天曬又怕天下雨,如果暑天下雨,莊稼成熟慢,就有被霜凍的危險,人們常說“人怕老來難,天怕秋里寒?!边@里幾乎是雨的策源地,這里的雨來得容易,山頭上起一點云,不久就會醞釀成雨,大山里風趕著白色的雨陣沿山坡而下,就形成了陣雨,而且來勢很猛,有時會形成冰雹,最害怕在莊稼抽穗結(jié)籽的時候下起冰雹,冰雹一起,會把莊稼打個七零八落,這一年的莊稼就歉收,甚至顆粒無收,農(nóng)民一年的勞作就白費了。所以在夏天黑云在天空挽疙瘩的時候,山梁上的炮點上就會“嘣嘣嘣”地打炮,黑云被打散,過一陣就會下一陣雨。有時候形成連陰雨,連續(xù)四五天下個不停,山頭被云彩裹住,所以當?shù)赜幸痪渲V語“南山戴帽,莊稼人睡覺”。一下雨,莊稼和樹木格外地綠,它們溽洇在雨幕里,散發(fā)著潮濕的清香,黑林河也猛漲,不過這時候它不再清澈,泛起白沫還漂著樹枝或樹木的殘根,山里的雨水夾雜著黑泥土流進河里,河水顯得比平時暴躁。下雨時間一長,還會起霧,所有的一切都被大霧籠罩,遠山、近樹、莊稼、田地,都好象躲藏了起來,只有附近十幾米遠的地方能看清東西,它們都好象處在煙雨迷蒙的水墨畫當中。起霧的時候最怕丟牲口,牲口們在起霧的時候容易迷失方向,到處亂竄,鉆進莊稼地,或者串到別的村子,主人只能干著急,幾天之后,大霧退去,才去尋找牲口,它們鉆進某處山洼里啃青草,或者被鄰村的人抓住拴在自己的家里,說幾句好話之后又重新要回來。
夏天是這里最好的季節(jié),西寧被人們稱為中國的夏都,這里的氣候又比西寧涼爽許多,物候也要比西寧遲將近一個月,當西寧已經(jīng)是柳枝舒綠,樹木開花的時候,這里還是一片蒼黃,好象所有的生命都等著在夏天綻放。這里恰好和城市相反,灰色是城市的主色調(diào),綠色只是城市的點綴,城市的上空漂浮著一層灰蒙蒙的霧氣,永遠看不到藍天。這里的主色調(diào)卻是綠色,漫山遍野的綠色中有一處兩處的赭黃色,那是人們的住房,好象是一幅畫中的點染,天空像一塊藍寶石。雖然是夏季,可連續(xù)下幾天雨,山頂上就會落雪,藍天底下是一條銀線,山腰處則見不到雪,是灌木叢或者是草甸,山根里又是莊稼地,真是“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
夏季風比較少,而且風力也小,天晴的時候,遠處的山頂上浮動著煙嵐,湛藍的天空中有老鷹在盤旋,田野靜謐,聽不到一點聲音。冬季和初春的時候經(jīng)常刮大風,山頂頭精光光不見一點霧氣,說明山頭上正在吹風,這一天就一定會刮起大風。多數(shù)時候吹的是西風,山岔像一個大風箱把所有的風送到這里,耳邊“咻咻”作響,人們叫“哨兒風”,吹得人們的頭臉手腳和耳朵干疼干疼。如果風力增加,可以達到七八級,人們叫“大黃風”,這時的土地地皮裸露,加上土地干燥,大風會卷起塵土,由山坡出發(fā),組成黃沙陣向平處趕來,霎時間昏天黑地,什么也看不見,公路上的汽車只得停下來,亮起燈,燈光照過的地方塵土翻卷,整個世界一片混沌,吹得讓人心里愁慘。有時大風將塵土卷起一個旋兒,邊吹邊向前移動,形成一股小的龍卷風,風吹過的地方,地面被打掃得干干凈凈,孩子們以為吹旋風是因為鬼在作怪,往往會吐兩口唾沫,避得遠遠的。由于經(jīng)常吹風,男人們都戴帽子,女人們裹頭巾,盡管這樣,吹起狂風的時候人們滿臉滿身都是塵土,只有兩個眼睛在明啾明啾的動彈,活像一個個兵馬俑。
由于這里冬季漫長,天寒風大,人們往往選擇向陽避風的地方安家落戶,陽坡根就是居住的最好地方,所以在陽面的山根里住滿了人家,陰面有幾條山溝,這些山溝就成了人們的避風港,莊廓挨著莊廓靠山居住,腦山深處有一條溪水流出,所以人們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幾輩的就在這個地方居住??可礁幼∮袀€好處,就是莊廓面積大,占地寬,莊廓不能緊靠著山崖,得離開足夠安全的距離,這樣,莊廓后面的一塊空地就成了自家的地方,誰還會再來問這塊地方呢?莊廓后面就是土崖,用土極為方便,上到崖畔上,用镢頭刨開幾塊土來,那土就順著山勢流到底下,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蓋莊廓最用得著土,放下土來,就在原地攤開,飲上水,過上一夜,那土就變成了膠泥,用模子鑄成土坯,就可以砌墻。有些人家將地窖挖到土崖底下,像陜北人打的窯洞,十年八年堅固耐用。有時陰天下雨,到了晚上,土崖受雨水浸泡倒坍下來。一家人睡到半夜,只聽“轟隆”一聲,像天塌地陷。
女人和孩子們聞聲大驚,嚇得直哆嗦,大喊:“崖壘了,快跑!”男人從睡夢里驚醒來,還帶著瞌睡說:“崖已經(jīng)壘下來了,還跑啥?”轉(zhuǎn)過身又繼續(xù)睡覺,女人和孩子們這才放下心來。第二天,看見壘下來的土里有一窩紅嘴老鴉,原來紅嘴老鴉把窩安在土崖的高處,以為最安全,誰知一場雨把它的家給毀了,只是落在遠處的山崖“嘎嘎”地叫,又在尋找別的地方安家。
每戶人家的莊廓背后靠崖,門前又是一塊空地,用土筑成或用石頭壘起圍墻,人們叫它“場”,“場”是菜園地,里面種蔬菜或土豆,平時做飯都從“場”里拔菜,等莊稼收獲的時候,又在“場”里打碾糧食,每戶人家都有一個“場”,離家近,非常方便。莊廓和“場”的周圍種柳樹或黑茨,柳樹防風,可以保護家園,黑茨有尖利的小刺,不致使豬狗雞鴨進到“場”里糟蹋蔬菜。黑茨就長在石頭墻旁邊,時間一長,石頭就潮津津地有了濕氣,上面長滿了苔蘚,蜜蜂找一處石頭縫做窩,不時有蜜蜂從石縫里飛出,發(fā)出“嗡嗡”的聲音。掏出蜜蜂窩來,有饅頭一樣大小,黃色的蜜罐里汪著蜜,摘一根麥桿將蜜吸了。蜂窩里還有小蟲卵,拿去泡藥酒,也有喂了小雞的。
每戶人家養(yǎng)牲口,老人們將牲口糞曬到大門前,有時將牛糞攤開粘到墻上,過幾天,牛糞就干了,將牛糞餅收起,作火爐的燃料,牛糞餅“呼呼”地燒起來,一會兒功夫就可以燒開一壺水。牲口糞也可以用來煨炕,每戶人家有一種土炕,叫“打泥炕”,屋內(nèi)盤炕,炕上并沒有木板,而是先壘起炕圈,將炕圈用薄而大的石片蓋住,再將石片用細泥抹平,墻外留兩個洞,將麥衣草、牲口糞填進去,燃著,炕就熱起來了,炕一熱,滿屋子就熱,這是農(nóng)村最實用而又使用最廣的取暖辦法。墻里留有煙道,煙冒到外面,屋里并不嗆人。家里有足夠的牛羊糞和麥衣草,炕頭熱著,不管冬天多么冷,風多么大,一家人熱熱乎乎捂在炕頭,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過著。
房子一律是土坯房,蓋房有的是土石,大都就地取材,土是現(xiàn)成的,石頭要到山上去撥,山體是堅硬的花崗巖石,順著山體的褶皺會撥下一塊一塊的片石來,幾個壯里青年拿鋼釬、镢頭把石片撥下來,拉到家里。這里砌墻有一種技術(shù)叫“干匝石”,就是將石片一層一層地摞起來,并不用水泥沙石,石片竟摞得非常穩(wěn)當堅固,石墻上面再壘土坯,這種房子保暖,不潮濕,風吹雨打日曬都不變成色。
以前的黑林人,男人們穿大襟棉襖,寬腰棉褲,扎腰帶,腰際別一根煙管,現(xiàn)在人們的穿著跟著時代走了,年輕人也穿起了西裝,女人們穿起了低腰褲,但膚色還是青海人特有的“高原紅”,身板高大,手指粗壯,一人能扳倒一豬,說話是大嗓門,亮堂,粗獷。女人們則性格潑辣,有點像劉紹棠小說《蒲柳人家》里的一丈青大娘,說話并不避忌,而且總會發(fā)出很大的笑聲。干活收工的時候,她們走在路上邊笑邊說:“回家做娃娃嘍,早得娃娃早得福?!鄙狭四隁q的老人還是穿著大襟棉襖和寬腰棉褲,年輕人出門打工掙錢,他們守家哄孫子,閑了就聚在巷道里玩一種撲克游戲,叫“牛九牌”,歲月的滄桑在他們的臉上沉淀了古銅的顏色,臉上橫七豎八地布滿了皺紋,像核桃皮。
黑林人性格最是豪放,粗率耿直,他們也直言自己是“直脾氣”,不會曲里拐彎。兩個親家一塊喝酒,一人心有一點芥蒂,就說親家是棉花里的刺,親家大不高興,說“你叫我是黑茨上的刺中,黃刺上的刺也中,說我是棉花里的刺我可不答應,我啥時候給你暗地里使過絆腳?”自此兩人不相往來。由于性格耿直,而趨向于拙樸、厚道,不計較于細小,鄰里有忙就幫,從來不計報酬,同輩之間稱呼,也跟著孩子們的叫法,“大伯大爺,嬸嬸阿姑”,他們懂得尊人尊自己。
種什么吃什么,這里地多,又是優(yōu)良的黑質(zhì)土壤,所以每戶人家的燒煨十分廣盛,有的是糧食和清油,土豆也多,人和牲口一年都吃不完,一次磨面就是一兩千斤,幾個柜里都是拄得滿滿的面,油菜籽除榨滿滿一大缸清油之外,剩下的可以買萬二八千。莊稼人最愛吃土豆,他們離不開土豆,就像四川人離不開大米和泡菜,每天至少要吃一頓土豆,或炒或煮,如果是炒土豆,每人要盛上滿滿一大碗,碗高得能頂住人的鼻子,“噓溜噓溜”地一口氣吃完,肚子也就飽了,一邊抹著嘴一邊準備干活的家什。
黑林人愛吃的面食就是干拌,這種飯硬挺,最適合干活的男人媳婦們吃。干拌就一種手工面,先搟面,然后將面劃成幾綹切細,面條厚而短,四棱見方,因而得名叫“板凳腿”,這種面條最是“沖”,年輕人喜歡。如果女人手藝巧,將面搟得非常薄,切得細而長,勝過機器壓出的面條,叫“長面”,家里來親戚就用長面招待,表示情誼長。炒菜有土豆和白菜,冬天是腌酸菜,還要熗一碗蔥花油,將蔥切末,然后將清油加熱,油溫升高后將油澆到蔥末上面。面條撈到碗里,先舀一勺蔥花油,攪拌一下,增加香味,又使面不坨。調(diào)料有辣子、醋、蒜泥,辣子要旺,醋要多。如果吃干拌,人們會多吃,女人們要搟兩片面,每人要吃兩三碟子,之后還要喝一大碗面湯。種田收割的時候,干拌最能補充能量,吃罷飯,男人點上一支煙靠著被子歇著,女人們就去收拾碗筷,洗鍋抹灶。
如果農(nóng)閑或天陰下雨,就可以花時間做別的吃食,“搓魚”和“萱麻”是莊稼人最愛吃的飯食,“搓魚”的吃法和干拌一樣,不過面食不用白面而用青稞面,先和面,再將面攤開,切成寬約一厘米的長條,將長面條一點一點地搓成細面條,由于這種面條中間稍粗,兩頭尖,有點像魚,所以叫“搓魚”。手腳麻利的女人,搓起來速度極快,手掌在面板上快速滑動,一顆顆搓魚滾動而出,像飛針走線,不一會兒就可以搓出一大堆?!按牯~”是黑林人招待親戚的最高禮遇。
黑林人極愛吃“萱麻”,萱麻是一種草本植物,《大通縣志》記載,“萱麻,土俗名,高四尺許,青色,莖開碎白花。葉有白毛,小刺咬人?!辈贿^做萱麻要用嫩葉,一般人家也有研碎后的干萱麻。做萱麻的時候,先用青稞面做成粥,農(nóng)村人叫“拌湯”,再將萱麻放入鍋內(nèi),攪勻。接著烙煎餅,煎餅要薄,有柔性,煎餅烙出來后,將萱麻粥舀到煎餅上面,放上蒜泥、蔥花油等佐料,卷起來,就可以吃了。手藝好的女人烙的煎餅薄得像一層白紙,還不易爛。吃萱麻要有一定技術(shù),拿在手里不使萱麻粥流出來為佳,如果你不會吃,萱麻粥會從切口或從邊緣流出,前后都流,讓你顧頭顧不得尾,抹得滿臉滿手都是,他們看著你的狼狽樣哈哈大笑。由于萱麻卷起來樣子像口袋,所以黑林管吃萱麻叫“背口袋”,一次工作組下鄉(xiāng)到黑林口,群眾叫工作組的干部到家里去吃萱麻,干部問他去他家里干什么,群眾說背口袋,干部以為群眾要他去幫助背糧食,就跟了去。到了家里,女主人端上來萱麻餅,吃完,工作組的干部要背口袋,群眾說口袋已經(jīng)背完了呀!干部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口袋”都背到自己的肚子里了。
每戶人家每年要殺一口大豬,地多,糧食多,人的口糧豐足,豬的吃食也多。每年打碾完畢,將油菜籽秸桿粉碎了,混合飼料喂豬。一年中有相當一部分糧食和土豆喂了豬,豬吃了人的糧食,長膘很快,一年就長到二三百斤重。殺豬的時候,吆喝同村的七八個壯漢幫忙,膽大的人將豬殺了,死了的豬是龐然大物,越發(fā)沉重,大家合力將豬抬到裝了燙水的油桶里,將后腿用繩子拴住,繩子一頭系一根粗木頭,支在樹叉上,幾個人將木桿壓下去,豬就拉上來,浮出水面,又將木桿放下去,豬就沉到水里,這樣翻動一會兒,豬身上的毛和垢痂就會脫落。將豬拿出來,放到一片石板上,每人拿一塊石頭在豬身上使勁搓,將毛和垢痂搓凈。豬身上的毛像天上的星星,總有幾根留在豬身上,還沾了一層灰土。他們說莊稼人每年要吃五兩塵土哩,不吃這么一點土,還算是莊稼人嗎?將豬收拾完之后,還要稱一下豬的重量,他們以為豬在世上活了一遭,死了還不知道自己有多重,有點對不起豬,實際上也是為自己取個準數(shù),好忖度開支。殺豬當天,要煮肉待客,裝血腸面腸,血腸用小腸裝,將蔥、蘿卜、肉切碎后混入豬血,加調(diào)料;面腸用大腸裝,原料用炒熟的面,加花椒、鹽、姜末、大象等調(diào)料。肉剛卸下來,先要割一條叫廚房里炒了,要招待幫忙的人,盛肉也不用一般的碟子,而是用大洋漆盤,端上滿滿的一盤,像一座小山,莊稼人每年最滋潤的日子從這時開始,平時很少吃到肉,大家的腔子里快要開裂口了。七八個漢子一起下筷,風卷殘云一般,一堆肉吃個精光,每個人吃得滿嘴流油,擦了嘴,還是油的,暢心快意而去。
豬殺下來之后,一正月招待客人,用去一大半,其余的掛到梁頭頂或放到面柜里,一直放到第二年,肉就變成了臘肉,招待客人或改善生活的時候拿出來再用。
人們?nèi)匀幌嘈趴可匠陨?,靠水吃水,這里地多,有平地也有山地,進入深山,也就是到了山岔,再不是莊稼地而是草山,由于山岔里氣候涼,不適宜莊稼生長,人們就在這里放牧。每人家都有幾匹牲口,一匹馬,兩頭牛,七、八只羊,牲口多些的人家,有好幾十只羊,也有養(yǎng)一二百只的人家,這些就是養(yǎng)羊?qū)I(yè)戶。于是就有人專門到山里放牧,叫“坐圈”,遠近的人將牲口帶給這些人,秋后回來的時候按牲口只數(shù)付給帶錢,但有一項規(guī)矩,如果牲口被狼吃掉或咬死,或生病而死放牧人不賠償,主家也不付帶錢,但必須要見到皮子,如果丟失則另當別論。每年農(nóng)歷四五月間,就有放牧人趕著一群一群牛羊去山岔坐圈,他們大聲吆喝著牲口,鞭子甩得叭叭直響。七、八月后草山枯黃,就從山里撤下來,牛羊們膘肥體壯,帶著青草的氣息,好象很興奮,歡蹦亂跳,放牧人則駕著車,車里高高的裝著干燒柴和牛糞餅,車頂蹲著一只刺頭刺腦的大圈狗,對著那些亂跑的牲口汪汪直叫。
莊稼和草山同時榮枯。莊稼人一年最忙的時候是春耕和打碾,種田要抓住時機,男人早早起來,牽牛架犁鏵出早工耕地,地就在離家不遠的山梁上,布袋里裝一個干糧掛在腰間,餓了就啃幾口,女人則在家里照應其他的事情,等女人做好早飯,男人也就回來。十天左右時間,莊稼種完了,男人尋找掙錢的門路,女人照管家務(wù),還要給莊稼鋤草。莊稼收割的時候,男人無論出多遠的門也得回來,因為這時候的活兒女人們捻不轉(zhuǎn)(做不了),得由男人來做。莊稼割倒在地里,要擱上十天半月,秋天的風像濾濕器,把麥捆都吹干了,男人們則拾掇木板車,尤其要檢查刮木是否挺妥,刮木就是木板車的剎車,從山上往下拉捆子,山路很陡,從山根往上看馬車,就像放起來的風箏一樣,刮木不吃勁就拉不成捆子。裝起高高的一車捆子,從山路慢慢下來,到了最陡的地方,刮木嘎嘎地響,女人在后面拽著,男人勒緊馬韁繩,身子使勁往后靠,駕車的馬蹬著四蹄一點一點地往前挪,打著響鼻,甩著耳朵,終于拉下山來。打碾場在自家的門前,將捆子高高地摞起,這里放著莊稼人一年的收獲。碾場得早起,早晨三四點鐘就駕起牲口開始碾場,兩個牲口拉動一個碌碡,在場上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動,牲口不愿走的時候,主人大聲吆喝一下,吱吱咕咕的聲音響得緊起來,主人腦子還迷迷糊糊的,邊趕著牲口邊續(xù)著前半夜的睡夢。天亮的時候,場也就碾好了,要趁著有風將麥衣草揚出去,剩下的就是新麥或新菜籽了。
莊稼人最閑的時候是臘月正月,再就是五月六月。臘月正月男人在家,五月六月男人出門掙錢,如果男人在五六月間掙不到錢,臘月正月就不好過,如果掙到錢臘月正月的日子就滋潤了。過年的時候,大人小孩一律穿著一新,還要貼上對聯(lián),對聯(lián)寫得歪歪斜斜,但莊稼人不管,見紅有喜氣就行。家里有的是肉,還灌了一加侖好幾十斤的散酒,家中來客,就拿酒肉招待,酒要燙,肉要肥。喝起酒來不醉不罷休,女人端上一塊四方的肥肉,上面插一把解肉尖刀,客人可大快朵頤,主人給客人不厭其煩地敬肉敬酒??腿撕鹊脫u搖擺擺他才高興。一個正月,黑林人就以酒肉為伴,每天帶二兩酒,逢人就熱情地打招呼。正月是他們的天堂,正月里,一黑林口的年豬和黑林人一年的積蓄就花銷完了。正月一完,熱鬧也就完了,“年過完,就剩下日月了?!比兆邮菦]鹽沒醋的寡味兒,男人們還是出門打工,女人們還是守家。
打工回來的黑林人,大背頭,臉越發(fā)黑,他們不是去上班,而是去吃苦做活,要在太陽底下曬,風雨里泡,但他們越發(fā)堅實了,眼神里流露著不馴與桀驁,他們兜里有了錢。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他們逛世界而小黑林,班車停在他們身邊,將行李抬上行李架,又擠擠匝匝地上了車。班車上幾個黑林人遇在一起,就互相問起來。
“你去哪里了?”
“深圳,你呢?”
“廣州。”
那語調(diào)竟十分輕松,好象去了一個很近的什么地方。車拉著他們往黑林走,他們繼續(xù)說著。
“在外面逛一圈,回到西寧一看是灰塵塵的,再到黑林越發(fā)土塵塵的。沒心腸回來,連坐個車都這么吃力。”
可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變化,他們怎么說,黑林口還是黑林口,黑林人還是得回到黑林口,山峰像兩條巨大的臂膀伸展開來,班車在公路上“嗚嗚”地走著,他們出門的時候,種子剛下到地里,還是一片荒灘,回來的時候,漫山遍野的黃和綠,莊稼等著開鐮?;蛟S女人娃娃們早已得著了消息,站在大門前等著呢……
【作者簡介】趙元奎,青海省大通縣人,青海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在各種刊物發(fā)表小說、散文、詩歌若干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