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華誠
漳平水仙記
早上一杯綠茶,用玻璃杯來泡,杯中盛開一座春天,綠意盎然呀。尤其是在陰雨的日子。
我總是會在上午泡一杯綠茶。綠茶鮮淡,可以喚醒味蕾,適合上午狀態(tài)。打開電腦,喝茶干活。午飯過后,泡一壺普洱,或是白茶,一直喝到晚上。漳平水仙,這兩天才開始喝,一款小眾的茶,福建朋友文波喜歡,遂推薦給我。福建的好茶品種豐富,這漳平水仙產(chǎn)自龍巖漳平,之所以叫“水仙”,我想,莫非此茶有水仙花之香味——我知道福建還有個地方,叫作漳州,漳州出水仙。漳州的水仙,鱗莖碩大,箭多花繁,每年春節(jié)前,我去花鳥市場買水仙球,店家招徠生意都會說,我這是漳州水仙,“天下水仙數(shù)漳州”,特別好。我買了漳州水仙,再請店家雕刻一下。雕刻過的水仙球,長出莖葉就不會像蒜苗一樣直立沖天,而是曲虬婉約,莖葉低矮而能開花,別有趣味。有幾次,我自己也試著雕刻一下,到了正月里,水仙開花,滿室清芬,人未進書房而先聞其香,精神隨之一振。
漳平水仙,小的真空包裝,里面是四方的一塊緊壓茶餅,用紙包裹。這形狀使我想起一種特色的糕點,名字卻一時又記不得了。漳平水仙,屬烏龍茶,也是烏龍茶里唯一的方塊緊壓茶餅。在茶葉制作過程中,幾番揉捻,再用木模具壓制,使茶葉成型。我專門找了一段視頻來看,工人用木模子壓茶,再使茶餅從底部脫出,疊紙包茶,這個手工的過程,有一種鄭重的情義。用紙包好的茶餅,再進入最后一道工序:烘烤。水仙茶的烘烤,一般都用木炭。水仙的烤茶需要十分講究火候。茶工慢慢用炭火煨烤,茶房之內(nèi),悠悠的茶香飄蕩出來,整個村莊都籠罩在一股茶香之中。
制茶與喝茶,剛好是相反的兩個過程。一個是讓茶葉收斂,使香氣封存;一個是讓茶葉舒展,讓香氣釋放。一收一放,一火一水。一葉茶的故事,也就是在這一收一放、一火一水之間了。漳平水仙泡出的茶湯是澄黃之色,口感潤滑鮮活,幾乎沒有澀口的感覺。我的印象里,烏龍茶多有澀味,有的烏龍茶在泡的過程中,若稍不注意悶一會兒,便會苦澀異常。漳平水仙則沒有,很好入口,且香氣幽長。至于是水仙之香,還是蘭花之香,且待我慢慢細飲。
聽說水仙茶也有好幾種,漳平水仙之外,還有武夷水仙、鳳凰水仙,地域不同,都是烏龍茶的品類。福建這個地方,是烏龍茶的主要產(chǎn)地。但閩北、閩南的烏龍茶,還是有些差異。我查了幾本茶書,發(fā)現(xiàn)烏龍茶的名字真多——
閩北烏龍茶,根據(jù)品種和產(chǎn)地不同,有閩北水仙、閩北烏龍、武夷水仙、武夷肉桂、武夷奇種品種(烏龍、梅占、觀音、雪梨、奇蘭、佛手等)、普通名樅(金柳條、金鎖匙、千里香、不知春等)、名巖名樅(大紅袍、白雞冠、水金龜、鐵羅漢、半天腰等)。
閩南烏龍茶,根據(jù)品種不同,有安溪鐵觀音、安溪色種、永春佛手、閩南水仙、平和白芽奇蘭、詔安八仙茶、福建單樅等。除安溪鐵觀音外,安溪縣內(nèi)的毛蟹、本山、大葉烏龍黃金桂、奇蘭等品種統(tǒng)稱為安溪色種。
閩北與閩南的烏龍茶,有老茶客說,一個主要區(qū)別,是火工。閩北的茶,以中重火工居多,口味飽滿,香氣低沉。閩南的茶,滋味清新,香氣悠長,火工低很多。閩北烏龍茶,以武夷巖茶為代表。閩南烏龍茶,以安溪鐵觀音為代表。
另外一個,就是制作工藝不同,以至于干茶的外形有所不同。閩北烏龍,做青的時候發(fā)酵程度較重,揉捻時也沒有包揉工序,所以外形是條索狀,干茶色澤烏潤。閩南烏龍在做青時發(fā)酵程度較輕,揉捻較重,干燥過程中還有包揉工序,所以外形卷曲狀,干茶色澤墨綠。
因喝一款茶,卻去翻了好幾本茶書,又把同屬烏龍茶的鳳凰單樅、鐵觀音也拿出來,各泡一壺,品飲比較。一個人這樣喝茶,也實在是有些無聊吧,更何況,茶喝多了,擔心茶醉。吃了兩塊來自于南京夫子廟的小糕點,“秦淮八絕”,果然與茶般配。
文波是一位報人,現(xiàn)居上海。他長期專注福建的飲食研究,出了一本飲食散文集《尋味八閩》。福建菜很有名,硬菜“佛跳墻”,小吃看“沙縣”,讀文波兄的書,也定然別有洞天。飲食的書,由長期在地方生活的作者寫來,有氤氳的煙火味道,讀來是很不一樣的。這些天在翻讀一本書《日本味道》,作者北大路魯山人,既是陶藝家、漆藝家、篆刻家、書畫家,也是廚師與美食家,書里有很多篇文章,是寫香魚的,《香魚香在內(nèi)臟》《香魚的吃法》《吃香魚》《假冒的香魚》《吃的是小香魚的品位》,寫于1931年、1935年和1938年——“河鮮”這一輯里,都是香魚,只有一篇《泥鰍》是例外——他可真是喜歡吃香魚!又吃出如此多的心得。我夜里讀了幾篇便口水直流,一心想著香魚,久久無法入睡。
紫藤普洱
車行在彎彎山道上,忽有人說,能不能停一下!
路邊一棵紫藤樹,掛了一樹紫藤花。山風拂來,紫色花瓣片片飄零。大家下車去摘花。有人說,這么美的花,白白落了可惜,若是摘了,還可以做一道菜。
這是在仙居的楊豐山上。從此處俯瞰村莊,梯田層疊連綿,田間油菜花已然謝盡。油菜掛滿果莢,碧綠一色。極目遠眺,青山濃淡。所謂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層層之外,更有一層。
晚上吃那道清炒紫藤花時,我腦海中依然浮現(xiàn)一幅略施淡彩的山水畫。
我是第一次吃紫藤花。紫藤花一串一串,未開之花有些像小靴子。有人說這看起來像槐花。我以前還吃過錦雞兒,土話叫“小娘兒腳”,也有人叫黃雀花。這三種花,都在四月里開,形狀也差不多,如小鳥欲飛;唯有顏色不同——黃雀花是黃色,槐花是白色,紫藤花是紫色。
紫色的紫藤花,有著甜津津的味道,花里藏蜜——我在樹下摘花時,生吃了好幾枚,清香甜美。
有花的村莊,怎能不美。
我之前看過楊豐山的照片。有一張,時節(jié)應該比現(xiàn)在晚些,梯田里的油菜全部收割完畢,田里翻耕過,灌上了水,水面如鏡。一場雨后,云霧繚繞,群山與田埂彎彎曲曲,如詩如畫。楊豐山屬仙居縣朱溪鎮(zhèn)。這些年,村里依托兩千畝梯田的自然人文風光,努力連接社會各種資源,想要發(fā)展特色水稻產(chǎn)業(yè)與村莊旅游,帶動農(nóng)民增收。
是蔥花把我喊去楊豐山的——蔥花說,楊豐山四時皆美,春天有油菜花,夏天有水稻田,秋天有金黃稻浪,冬天有皚皚雪野,隨便拍張照片,都是絕美的明信片。就這樣,她成功地把我們喊上了楊豐山。當然,她所言非虛,楊豐山果然很美。
此外,把我們引來的,還有作為中國水稻研究所的專家朋友們的一腔熱忱——他們蹲點聯(lián)系這個高山村莊,也是想為村莊的發(fā)展出一點力氣。
此刻,一樹紫藤花下,村民、水稻專家、建筑師、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青年、文藝青年,就以這樣的方式相遇了。山風輕拂,花香蕩漾。
層層疊疊的梯田,彎彎曲曲的山路,拾級而上,一直攀登,不知幾千步也,漸漸額頭冒汗,身心爽快。好久沒有這樣,在大自然間自由暢快地呼吸。山野間鳥鳴,花香,青山遠,云影動,都覺可愛。
紫藤花做成菜,吃起來滿口花香。
吃紫藤花時,便想到要謝謝周天勇彼時大喊一聲“停車”。這個浪漫的男人,他看見紫藤花時,就好像看見了一碗菜。
吃過夜飯,一枚大大的黃色月亮掛在天邊。我們坐下來喝茶。周天勇從車后備廂中取出一餅普洱茶,取出一個紙箱子,里面是整套的煮茶器具,最后又搬出一桶水來。他說,那是從他老家的山里接的泉水,適合泡茶。
水沸,茶香四溢。
他又取出好幾串紫藤花來。這才知道,原來他看見花時,不僅看見一碗菜,還看見一壺茶了——遂偷藏起一些。他拎起一串紫藤花順手一擼,花朵紛紛落進茶壺,茶香里,飄出紫藤花的甜香。
喝茶丟掉形容詞
剛?cè)朊襟w時,有一位前輩跟我說:“寫稿子,不要出現(xiàn)任何形容詞?!彼a充道:“在任何地方?!?/p>
時至今日,我覺得所有初入行的新人都應該感謝愿意教你的人。這樣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那時候我寫過不少文學作品,卻根本不知道新聞應該怎么寫。這時候有人點撥一兩句,要好過自己在黑暗中摸索一個月。要是你寫“那是一杯滾燙的水”,若在新聞里,這句話就不該出現(xiàn)。你怎么知道水是滾燙的?——他端起杯子又突然放下,用嘴去吹手指頭。所以,你只是看見他做了一個動作,但你不知道那杯水是不是燙的。不要給任何事物下判斷,因為它不一定是真的。他端起杯子又放下,用嘴去吹手指頭,并不說明那杯水是熱的——恰恰相反,也許是太冰了;或許水是溫的,而他是一名演員。
當然,這里的稿子指的是消息稿。這種稿子看起來很簡單,字數(shù)不長,有時不過三五百字,但常人并不了解背后的秘密。很多看起來越簡單的東西,往往越難。久病成醫(yī),看新聞,現(xiàn)在大家明白了,字數(shù)越少,事兒越大。這和喝茶一樣。喝茶,無非茶葉與水,兩樣東西,變幻無窮。圍棋也是如此,黑白兩道,玄而又玄。
比喻也應該警惕。蘇軾說,“從來佳茗似佳人”,佳茗如何,佳人如何,說了等于沒說,全飄到了虛空之處。蘇軾還把西湖比作西子。西施當然是佳人,那么一杯好茶,近似于一座西湖?如此說來,倒也無妨:從一盞茶里,喝出一座西湖來。如果從一盞茶里,喝出一座青海湖,喝出一條錢塘江,那也是允許的——就看喝的人,氣魄是不是夠大了。
真喝茶的人,從來都極講究茶與水,《茶經(jīng)》以降,莫不如是?!捌渌?,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揀乳泉、石地慢流者上,其瀑涌湍漱勿食之,久食令人有頸疾。又多別流于山谷者,澄浸不泄,自火天至霜郊以前,或潛龍畜毒于其間,飲者可決之以流其惡,使新泉涓涓然酌之。其江水,取去人遠者。井取汲多者?!睆年懹痖_始,一代一代喝茶的人,都極其講究取水,文獻簡直汗牛充棟,隨取兩例:
“今武林諸泉,惟龍泓入品,而茶亦惟龍泓山為最。蓋茲山深厚高大,佳麗秀越,為兩山之主。故其泉清寒甘香……又其上為老龍泓,寒碧倍之?!保ㄌ锼囖俊吨笕∑贰罚?/p>
“泉品以甘為上。幽谷紺寒清越者,類出甘泉,又必山林深厚,盛麗外流,雖近而內(nèi)源遠者。泉甘者試稱之必重厚,其所由來者遠大使然也。江中南零水,自岷江發(fā)流,數(shù)千里始澄于兩石間,其性亦重厚,故甘也?!保ㄐ飓I忠《水品》)
數(shù)一數(shù),有多少形容詞?多少是主觀臆斷?說茶論水,自然不是新聞稿,不必太過較真;而作為飲茶說明文來對照,就實在使人如墜云里霧中。這些代代相傳的飲茶秘笈,為何至今流傳不衰,或正因其玄而又玄,無可落實之故。如此一來,煮泉品茗就成了雅事,成了一小部分有錢有閑階級的高級享受,即便有的人后來也有錢有閑了,也想飲茶,卻無與此對應的飲茶藝術(shù)審美能力,則必然也會被擋在高高的門檻之外。茶之典籍的行文,便是使茶神秘化,使之高抬身價。這也使得今日賣茶、飲茶之人,依然把這些過時典籍奉為圭臬,如若不然,“泉甘者試稱之必重厚”這樣顯然有悖今日科學常識的句子,早就作為糟粕棄之九霄了。
今日飲茶,顯然很難,怎么喝才能喝出高級感呢?這依然是一門高深的學問。近日閉門吃茶,就認真研讀幾本茶書,發(fā)現(xiàn)論及茶的口感,有一些常用詞句:陳韻綿長、層次豐富、香氣內(nèi)斂、茶水分離、茶湯爽朗、舌底鳴泉、藥香濃郁;“甘甜”或“苦澀”之類都是最粗淺的層次。沏了一壺茶,我溫壺洗杯,倒出一盞,準備品飲。接下來玄妙的時刻到了:這口茶味道怎么樣?
唔……(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畢竟入行太晚,浸淫不深)
在這一點上,我倒是更欣賞日本的茶道,茶喝到最后,就是一個“枯寂”??梢灾v究茶室的布置,把稻草切成短短的樣子,跟泥土攪拌在一起涂抹墻壁,使之形成沉靜樸素的顏色;可以是一間低矮的草庵,人須弓著身子才能進入,拉開窗戶,則屋外的綠色逸入室間;飲茶的程序和禮儀可以繁瑣復雜,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做好飲茶的精神準備——唯茶器、茶葉可以簡單,簡到極致乃是粗陋,那也無妨。這種精神性,才是茶最可珍貴的地方吧。所謂茶道精神,是需要拋棄所有的浮華、富麗,拋棄物質(zhì)、身份,順便拋棄形容詞,才能抵達的自由境界。
我不太愿意讀那種從頭到尾都是形容詞,每個句子都是比喻的文章(人皆謂之“文采斐然”也)。事實上,我根本讀不下去。周作人的文章,后來越寫越澀,越寫越寂,我以為日本茶道精神與審美,對他是有深刻影響的。文章丟掉形容詞,喝茶丟掉形容詞,如此一來,也許更接近為文飲茶的本質(zhì)。
想當年初入媒體,因了寫新聞稿的訓練,我知道“的”“了”都是廢字,務必盡去;形容和比喻也是毫無用處,徒顯幼稚;“也許”“好像”絕不允許出現(xiàn);“不但”“而且”丟掉也無任何影響;所有出于主觀判斷的詞也一律摒棄,冷熱,好壞,香臭,甘苦,都只是你的一己之好;標點之中,逗句冒引已基本夠用;最后一條,“勿超八百字”。如此這般,在我今日喝茶之時,可能也會有用,請容我一試。
汲 古
清明前,友人相邀到龍塢去玩。龍塢,杭州城郊一座茶的村莊。茶園是層層疊疊起伏的,大家在茶園里走一圈,吹吹山上的風,然后到茶農(nóng)家里泡茶,買茶,吃飯,飲酒。
清明之后,便到開化去了。開化也是出好茶的地方。我甚至以為,開化的茶并不比龍塢的差?,F(xiàn)在經(jīng)常有人到杭州,要買龍井,卻不知龍井有幾種,西湖龍井,杭州龍井,浙江龍井。西湖龍井是核心區(qū)的茶葉,杭州龍井則好大一圈,至于浙江龍井——無非是各地的茶葉,采用龍井的炒制方法罷了。
開化的茶,我二十年前常喝,那時年輕,只知道它是那么一種綠茶,喝也喝不出特別的滋味來,更不知道這茶的背后,有什么樣的故事。后來才知道,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也就是跟我出生差不多的年代,開化當?shù)赜袔讉€農(nóng)業(yè)技術(shù)人員,滿山尋找老茶樹,最后到了一個叫作龍頂潭的地方,找到幾株珍貴的野生茶樹——那山頂上,居然真有一口潭,泉水叮咚,奔涌不息,飲一口泉水,自是甘洌異常。潭滿,則水溢,溪流則四時潺潺。那是一九七九年的早春,幾個人,帶著鋪蓋、干糧,背著炒茶的工具,上了龍頂潭。白天采茶,晚上炒茶。他們在那老林深處,住了半個月,手工炒制出十斤茶來。取山泉水煮了泡出來喝,都覺得好。那么,取個什么名字好呢,著實傷了一番腦筋,后來,因為是在龍頂潭采制的茶葉,就順勢呼作“龍頂”,于是,有了龍頂茶。
這是當?shù)氐呐笥颜f給我聽的。掐指這么一算,居然也四十年了。那么,他們幾個人現(xiàn)在在哪里呢,他們是不是也要為這茶葉慶賀一下呢,我無從得知。只知道的是,龍頂茶如今也算是頗有些聲名在外的。有一次,是在春天吧——看著煙雨蒙蒙,山色青翠,茶園層層疊疊很是好看,我就動過一個念頭,想爬上那有龍頂潭的山頂去看一看,飲一口甘洌的泉水,再看一眼那百年的老茶樹,摘幾片茶葉下來自己做一做。想歸想,聽人說那里叢深林密,人跡罕至,早已是道路湮滅、荊棘遍織,終于也就罷了。
追根溯源,要說西湖龍井,也一定要說到老茶樹的——獅峰山下,有一座胡公廟,胡公廟前用欄桿圍了十八棵茶樹,被稱為“十八棵御茶”。前文提及“西湖龍井”,其實,此中又有獅、龍、云、虎、梅之別;獅峰山的茶,自然算是好的。惜乎這幾年,“十八棵御茶”成了過熱的話題,加諸其上的傳說,真假難辨的軼事,令朝圣者絡繹不絕,我去過兩次,人聲鬧猛,都是去那里吃飯的人,后來也就沒有再去的興致了。
倒是有一年,我去了云南瀾滄縣的景邁山,是奔著古茶樹去的。在景邁山世居的民族,有傣族、布朗族、哈尼族,還有十多個村寨;茶山上迎面走來背著茶簍的老人,或是騎著摩托車的婦女,多身著自己民族的服飾。她們神態(tài)高古,舉止淡然。我們行進在石頭鋪就的山道上,身旁的古樹遒勁滄桑,遠處鷓鴣聲聲,而天高云低,山林清靜。人越往茶山深處行去,心越是安寧,越是歡喜。
景邁山的茶樹,真是古老,居然有兩三人才能合抱的大樹。那古老的茶樹,就生長在人家屋舍之旁。村落,是在大山的懷中,房舍與古茶樹,也在大山的懷中;人在森林中,屋在古樹旁,這種相依相伴的關(guān)系,令人覺得安寧。
我在茶山上行走,不知不覺腳步慢下來,夕陽西下之時,人隱在蒼勁的茶樹之下,見那青苔布滿茶樹干,又有“螃蟹腳”在枝干上長出,我摘了些許“螃蟹腳”于口中細嚼,愈發(fā)覺得時光在這景邁山上,是運行得異常緩慢。到了夜晚,滿天星斗,我在山民家中住下,夜深時還飲一盞古樹普洱茶,有山野之氣盈于胸中。
這真是:摘得萬山綠,烹得一壺茶。既而想到,飲古樹茶,或可以謂之:汲古。
忙 肺
并非要寫一本茶書。
只是玩而已——喝茶,原本就是玩?,F(xiàn)在的人,容易被手機牽住鼻子,碎片信息充塞兩眼,人的心氣就浮躁,喜怒哀樂,也都不隨自己,隨了手機。
不如做一點長情的事情。春天里植樹算一件。小小的樹苗栽下去,慢慢等著吧,冒一片新葉出來,再冒一粒新芽出來。這個事情急不得。一天看三回,沒用。種水稻也是一件長情的事情。種下去了,就不能不管,一道一道勞作多著呢,春天,夏天,秋天——終于成熟了,收割,獲稻。到了第二年春天,桃花一開,布谷一叫,又記起種水稻這件事了。還有,養(yǎng)菖蒲、養(yǎng)苔蘚,也算一樣,尤其是苔蘚,沒個三年五年,還真看不出來什么變化。
喝茶也是。
喝茶的長情在于,好些茶都得放放才好。放個十天半個月,半年一年,那不叫長情,一般都得放個三年五年。
稻友安安靜,前兩天給我寄一份文件,順便寄來一包老茶,標簽上的字就嚇我一跳:“八零年代老六堡茶”,“檳榔香,香濃陳醇,湯色紅濃”字樣。掐指頭一算,這茶簡直比我還年長。開喝之時,我是不是得尊稱它一聲大哥。
同天,又收到云南文友艾文華寄茶。小艾是90后,詩人。寫詩怎么賺錢糊口呢,就順帶著賣茶。這是好事。我說現(xiàn)在寫文章的人,賣文為生,就無可為生。一般能干的人,要么不寫了,要么寫字之余,勻出時間干點兒別的營生。否則,靠稿費是活不下去的。有人賣畫,有人賣酒,有人賣茶,都好。我文字之外,無甚可賣,只好去種點水稻——水稻也主要是父親種的,賣了錢我就交給父親——盤算一下,還不如我賣文來得多!所以,要改行,也得慎重選擇,至少要選一樣能賣錢的東西,比如賣房,肯定就比賣米好。
小艾寄的茶,有個古怪的名字,“忙肺”?!胺巍痹谶@個春天是個敏感詞?!盎ǘ洹痹谶@個春天,不,在每個春天,都是敏感詞,蜜蜂才能找到它們。肺和空氣、水一樣,珍貴到我們平常都忽略了。早幾年有個電影,《瘋狂的賽車》還是《瘋狂的石頭》,里邊有句俚語“頂你個肺啊”,火了一段時間,現(xiàn)在江浙這邊也沒有人再說了。所以“忙肺”這個詞很有點兒意思。忙,也是個敏感詞——難道不正戳中了當下人的心病嗎,一個個都很忙的樣子,也確實忙。忙個什么勁呢,又不大說得上來。反正是通病了。有一年,我因為種田賣大米,到北京參加一個新農(nóng)人大會,對一個農(nóng)產(chǎn)品營銷案例印象很深刻。他們給一種青芒果起了個名字,“瞎芒”,廣告語是,“誰的青春不瞎芒”,結(jié)果,芒果就賣火了。聽說買“瞎芒”的都市白領(lǐng),都是一邊啃著芒果一邊愴然淚下的。
因此,我一看“忙肺”這個名字,就覺得有網(wǎng)紅的潛力。我問小艾,“忙肺”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忙你個肺”的簡稱——用來做茶名,很互聯(lián)網(wǎng)。這下才知道,“忙肺”是山頭的名字,在傣語里面意思是“河谷間的山嶺”。云南產(chǎn)茶的山頭,現(xiàn)在太多了,名字也很多。比如,第一次見到“冰島普洱茶”,也很新奇,難道是那個北歐的海島小國家?想多了。冰島是云南省臨滄市境內(nèi)勐庫鎮(zhèn)的冰島村,冰島村產(chǎn)的大葉種普洱茶,回甘持久,甜味濃厚細膩一些。還有一次,看到“昔歸”兩個字,印在包茶餅的紙上,簡直驚艷——太唯美了,太詩意了,還帶著淡淡的憂傷——有沒有。結(jié)果,人家“昔歸”也是地名,云南省臨滄市臨翔區(qū)邦東鄉(xiāng)境內(nèi)的昔歸村,有一座山,“忙麓山”,該山是臨滄大雪山向東延伸靠近瀾滄江的一部分?!拔魵w”要是翻譯一下,意思是“搓麻繩的地方”——當然,也很詩意:昔日歸來,人面桃花相映紅,一個女子在那里搓麻繩;今日歸來,人面不知何處去,麻繩依舊笑春風——同樣帶著淡淡的憂傷。
喝茶時,這些名字倒是很好的談資。聊著聊著,就忘了開始是要聊什么了,這就符合喝茶的心性。喝茶呢,心態(tài)得松。比如說,安安靜送我的這款茶,“八零年代老六堡”,我摩挲了半天,準備過幾天再喝。這茶都等了我三十年,再等幾天又何妨。
忙肺古樹,先喝起來。茶是新的,喝個生猛,從下午喝到晚上,茶湯居然還有勁兒。喝了這一泡,我再封起來,過兩年三年再喝。
畢竟嘛,這是個長情的事兒。忙個肺啊,慢慢來。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