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克濱
(棗莊學院 文學院,山東 棗莊 277160)
王維《積雨輞川莊作》頸聯(lián)“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是世人所傳唱的名句,詩句以情景如畫的描寫博得很多詩人、學者的稱贊。但自從李肇在《唐國史補》“王維取嘉句”條中稱王維乃竊用李嘉祐詩句,此兩句詩著作權遂成為一件公案。①宋代王讜:《唐語林》卷二,李昉等編:《太平廣記》(卷一百九十八)等書也承襲了李肇的觀點。宋人葉夢得說:“唐人記‘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為李嘉祐詩,王摩詰竊取之,非也。此兩句好處,正在添漠漠陰陰四字,此乃摩詰為嘉祐點化,以自見其妙,如李光弼將郭子儀軍,一號令之,精采數(shù)倍?!雹谌~夢得:《石林詩話》卷上,何文煥輯:《清詩話》本,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411頁。而歐陽修則對王維的剽竊行為提出了嚴厲的指責:“若‘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終非己有,又何必區(qū)區(qū)于竊攘哉?”③歐陽修:《歐陽修全集》卷一二九,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1965頁。李肇“王維取嘉句”說的真實性,明代胡應麟在《詩藪?內編》中就曾經(jīng)提出過質疑:“世謂摩詰好用他人詩,如‘漠漠水田飛白鷺’乃李嘉祐語,此極可笑。摩詰盛唐,嘉祐中唐,寫得前人預偷來者?此正嘉祐用摩詰詩。宋人習見摩詰,偶讀嘉祐集,得此便為奇貨,訛謬相承,亡復辯訂。千秋之下,賴余雪冤,摩詰有靈,定當吐氣?!雹芎鷳耄骸对娝挕肪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04頁。胡應麟以詩人生平先后來力證王維的清白,有很大的說服力,清代王士禛在《帶經(jīng)堂詩話》中也認為王維竊詩,所謂“點化”為“囈語”,詩話編者張宗柟認為王維用李句仍然具有可能性:
《唐國史補》謂“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乃右丞竊取李嘉祐語。論者或為王諱,以為增“漠漠”四字便是點鐵成金手段,此亦囈語。
宗柟附識:“……然味漠漠陰陰四字,覺情景如畫,下五字栩栩欲活,想見積雨輞川,此翁會心自別耳。又案李嘉祐天寶七年進士,視右丞開元登第時后二十載,然考右丞之歿在上元初年,固非渺不相及也;《石林燕語》謂摩詰為嘉祐點化,以自見其妙,亦何不可之有?!雹萃跏慷G:《帶經(jīng)堂詩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第404-405頁。
李肇“王維取嘉句”說的最荒唐之處還在于李嘉祐詩集中并無“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的句子,因此不少學者認為李肇此說有誣陷之嫌。例如宋代晁公武《郡齋讀書志》中就認為:“李肇記維‘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之句,以為竊李嘉祐者,今嘉祐之集無之,豈肇之厚誣乎?”①晁公武:《衢本郡齋讀書志》,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47頁。元代馬端臨在《文獻通考》中也有同樣的觀點:“鼌氏曰:唐王維摩詰也,太原人,開元九年進士,終尚書右丞?!钫赜浘S‘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以為竊李嘉祐者,今嘉祐集無之,豈肇厚誣乎?”②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三一,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845頁。
而對于詩句“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與“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的高下分辨在詩話中也是一個常見的話題,如葉夢得《石林詩話》、沈德潛《說詩晬語》、宋徵璧《抱真堂詩話》等都對此問題有所探討。我們關注的重點并非是詩句的藝術高下,而是此兩句詩究竟屬王維還是李嘉祐?這關系到一個著作權的問題,不能不辨。況且《積雨輞川莊作》被選入當今高中語文教材,“漠漠水田飛白鷺”句的著作權的分歧,引出很多不必要的誤解。直至今天,在唐詩作品選、唐詩研究著作中,仍然對此問題莫衷一是,各執(zhí)己見,可以說“水田白鷺”句的著作權問題已經(jīng)成為一樁千年懸案。③例如傅璇琮先生在《唐代詩人叢考》中仍然承襲了前人的看法,他認為:李嘉祐原來的詩句為“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王維加上“漠漠”“陰陰”,而成為七言名句。由此可見,李嘉祐的詩歌,在唐代是評價不低的。傅璇琮:《唐代詩人叢考》,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20頁。抄襲的論爭見寧源聲:《“王維抄襲李嘉祐”說不能成立》,中華讀書報,2015 年8 月12 日第005版。如在中華書局版《全唐詩》中仍然標注:“‘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李肇稱嘉祐有此句,王右丞取以為七言,今集中無之?!雹堋度圃姟罚本褐腥A書局,1960年,第6冊,第2169頁。實際上,通過對大量史料的甄別、梳理,詩人生平資料的比較,對詩句全面分析,我們基本上可以得出此案的結論:“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確為王維詩句,所謂“王維取嘉句”缺乏事實根據(jù),是李肇采信傳聞所致,而后代詩人、學者誤以為真,以訛傳訛,導致真相被蒙蔽。下文我們就對此問題作一考辨,拋磚引玉,疏漏之處請專家指正。
一
“王維取嘉句”的說法最早出自唐李肇《國史補》,在書中記載如下:
維有詩名,然好取人文章嘉句?!靶械剿F處,坐看云起時”,《英華集》中詩也。“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李嘉祐詩也。⑤李肇、趙璘撰:《唐國史補 因話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6-17頁,第3頁。
后代的詩人、學者正是通過此段記載,認定王維剽竊了李嘉祐的詩句。而很多人忽略了《唐國史補》的性質,把此書當成了“信史”,因此對李肇的記載深信不疑。那么《唐國史補》是一部信史嗎?李肇在《唐國史補》序中說:
《公羊傳》曰:“所見異辭,所聞異辭?!蔽从胁灰蛞娐劧鴤涔蕦嵳?。昔劉餗集小說,涉南北朝至開元,著為傳記。予自開元至長慶撰《國史補》,慮史氏或闕則補之意,續(xù)傳記而有不為。言報應,敘鬼神,徵夢卜,近帷箔,悉去之;紀事實,探物理,辨疑惑,示勸戒,采風俗,助談笑,則書之。仍分為三卷。⑥李肇、趙璘撰:《唐國史補 因話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6-17頁,第3頁。
從此序中可以知道,李肇此書成于穆宗朝,作者為尚書左司郎中時,系續(xù)劉餗《傳記》(實即《隋唐嘉話》)而作,卷數(shù)同于劉書,不同點在于比劉書少講些怪異之事,多講些史實習俗?!短茋费a》書中皆載開元至長慶間事,可以說是劉餗小說的續(xù)書。實際上,《唐國史補》一書記載傳聞佚事,言鬼神報應之事也有很多,并非作者自序所說“悉去之”。除了志怪,他自己也說“采風俗,助談笑”,書中許多街談巷議,風俗傳聞。書中記載的事情多與史實有較大出入,錯誤、疏漏之處比比皆是,因此《唐國史補》非“信史”,乃是一本記載名人佚事、風俗傳聞的筆記體小說。
李肇《唐國史補》的考據(jù)之失在書中很多,對于此點,我們可以舉出許多例子?!短茋费a》一書的失實之處,有關王維的霓裳羽衣曲一條,沈括在《夢溪筆談》中已經(jīng)指出其荒謬之處。
《夢溪筆談》云:《國史補》言,客有以《按樂圖》示王維,維曰:“此《霓裳》第三疊第一拍也?!笨臀慈唬ぐ辞诵?。此好奇者為之。凡畫奏樂,止能畫一聲,不過金石管弦同用一字耳,何曲無此聲,豈獨《霓裳》第三疊第一拍也?;蛞晌韫?jié)及他舉動拍法中,別有奇聲可驗,此亦未然?!赌奚亚贩彩B,前六拍無拍,至第七疊方謂之疊遍,自此始有拍而舞作。故白樂天詩云:“中序擘騞初入拍?!敝行蚣吹谄忒B也,第三疊安得有拍?但言第三疊第一拍,即其妄也。①沈括:《新校正夢溪筆談》,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169頁。
李肇《唐國史補》本以“王摩詰辨畫”來說明王維對音樂的精湛造詣,而實際上適得其反,并不符合樂曲實際。由此看來,李肇此條取自傳聞無疑。清代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七中對其“先輩”的解釋進行了糾正,李肇認為“互相推敬謂之先輩”,顧炎武則認為“先輩乃同試而先得第者之稱”,認為“是先輩之稱,果起于三國之時。而唐李肇《國史補》謂互相推敬謂之先輩,此又后人之濫矣?!雹陬櫻孜洌骸度罩浖尅?,北京:商務印書館,1900年,第7冊,第81頁。由此可見,李肇《唐國史補》與正史相差較大,書中多傳聞,其中荒謬不經(jīng)之處不勝枚舉。錢鐘書在《談藝錄》中也有評論:
《毛穎傳》詞旨雖巧,情事不足動人,俳諧之作而已。唐人卻有以與傳奇小說等類齊舉者。李肇《國史補》卷下云:“沈既濟撰《枕中記》,莊生寓言之類。韓愈撰《毛穎傳》,其文尤高,不下史遷。二篇真良史才也?!痹u小說而比于《史記》,許以“史才”前似未見。③錢鐘書:《談藝錄》,北京:三聯(lián)出版社,2001年,第191頁。
李肇《唐國史補》大量采用佚事傳聞,對街談巷議之說,不加考辨,載入書中,而一些故事的荒謬之處完全與杜撰的小說相比肩。如下條:
玄宗幸蜀,至馬嵬驛,命高力士縊貴妃于佛堂前梨樹下。馬嵬店媼收得錦靿一只,相傳過客每一借玩,必須百錢,前后獲利極多,媼因至富。(卷上)④李肇、趙璘撰:《唐國史補 因話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9頁,第38頁,第16頁,第23頁,第63頁,第64頁。
且不說“貴妃縊死梨樹下”是否為歷史真相,而“馬嵬店媼”故事則完全為傳聞。貴妃死后,豈會留一鞋在現(xiàn)場?店媼致富故事則純?yōu)槊耖g故事。由此可以看出,李肇《唐國史補》多戲謔之作,以文人、政客故事為主的游戲之作,正如他自己所說“采風俗,助談笑,則書之?!?/p>
李肇《唐國史補》除了記載失實之處,荒怪蕪雜之筆,志怪類內容也不在少數(shù),可以說是半部志怪小說。如以下幾條:
開元末,西國獻獅子,至長安西道中,系于驛樹,樹近井,獅子哮吼,若不自安。俄頃風雷大至,果有龍出井而去。(卷上)⑤李肇、趙璘撰:《唐國史補 因話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9頁,第38頁,第16頁,第23頁,第63頁,第64頁。
楚州有漁人,忽于淮中釣得古鐵鎖,挽之不絕,以告官。刺史李陽大集人力引之。鎖窮,有青獼猴躍出水,復沒而逝。后有驗《山海經(jīng)》云:“水獸好為害,禹鎖于軍山之下,其名曰‘無支奇’?!保ň砩希蘩钫亍②w璘撰:《唐國史補 因話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9頁,第38頁,第16頁,第23頁,第63頁,第64頁。
舊言:春水時至,魚登龍門,有化龍者。今汾晉山穴間,龍蛻骨角甚多,人采以為藥,有五色者。(卷下)⑦李肇、趙璘撰:《唐國史補 因話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9頁,第38頁,第16頁,第23頁,第63頁,第64頁。
猩猩者好酒與屐,人有取之者,置二物以誘之。猩猩始見,必大罵曰:“誘我也!”乃絕走遠去,久而復來,稍稍相勸,俄頃俱醉,其足皆絆于屐,因遂獲之。(卷下)⑧李肇、趙璘撰:《唐國史補 因話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9頁,第38頁,第16頁,第23頁,第63頁,第64頁。
第一條寫龍出井而去,現(xiàn)實世界怎么會有真龍呢?第三條更是民間傳說,魚化為龍,這些都是荒唐無稽之談。第二條水獸青獼猴,第四條猩猩能言,都是志怪小說中常見的題材,自不能采信,其中荒唐之處不言自明。
從以上大量例子足以證明,李肇《唐國史補》根本不是信史,是一部內容龐雜的筆記小說,其中記載多不可信。“王維取嘉句”說的出處,都出自李肇《唐國史補》,而《唐國史補》一書并非信史,因此“王維取嘉句”說不能當做真實記載來看待。小說中的傳聞佚事,本非事實,往往錯誤百出,趙殿成在《王右丞集箋注》中曾說:
唐人所撰說部,多本自傳聞,較以正史,每有乖錯?!对葡炎h》以元載妻為王縉之女,洎考《唐書》,乃王忠嗣女,非縉女也,不知范氏何所據(jù)而云然,豈因“家風第一右丞詩”之句,而致有此訛耶?若《云仙雜記》,若《瑯嬛記》,皆鑿空而作,絕無所本,尤謬妄不可信,宜皆削而勿錄。然觀《夢溪筆談》之論《奏樂圖》,則正史且不能無議矣,況稗官野乘乎。①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505頁。
像《唐國史補》這樣一部以笑談為目的的游戲之作,書中記載錯誤失實之處,隨處可見?!端膸烊珪穼ⅰ短茋费a》歸入子部小說家類,突出了此書之性質,而“王維取嘉句”的說法也肯定不能作為真實記載來看待。
“王維取嘉句”說的另一個不能成立的地方在于:李嘉祐詩集中并無“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的句子,李嘉祐此詩并不見于史書記載,也不見于詩歌選本,同時代的詩人也無人提及。吳景旭《歷代詩話?庚集》就認為王維剽竊之說出于好事者的誹謗。
吳旦生曰:嘉祐,字從一,上元中刺臺州,大歷間刺袁州,則知與摩詰相懸矣?!短圃娂o事》云:“李肇謂:‘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之句,本嘉詩,而集中不見?!睋?jù)此,豈出好事者造言耶?故王勉夫謂:“以前人詩語而以已意損益之,在當時自有此體?!备鸪V^:“嘉詩,摩詰衍之為七言,而興益遠。”葉石林謂:“好處在添‘漠漠’‘陰陰’四字,此乃摩詰為嘉點化,以自見其妙。不然,嘉本句但是詠景耳。三子之言,余猶鄙其失考,乃李肇以為好取人章句,王直方以為是剽竊之雄,不幾為摩詰詬厲哉。”②吳景旭:《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612-613頁。
李肇《唐國史補》中“王維取嘉句”的說法,缺乏必要的證據(jù),因此不足以證明王維剽竊了李嘉祐的詩句。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指出了不少,第一點就對李肇所謂的“王維取嘉句”進行了質疑:“所載如謂王維取李嘉祐水田白鷺之聯(lián),今李集無之?!雹奂o昀等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北京:商務印書館,1931年,第27冊,第15頁。如果李肇以“事按俱實”的態(tài)度來寫書的話,肯定要對“水田飛白鷺”作一核查,特別是把李嘉祐的詩全部引出。例如他在卷下就引用了李益“回樂峰前沙似雪”全詩。讓我們驚奇的是,李肇所說“王維取嘉句”,根本沒有證據(jù)可言。首先他所說王維“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出自《英華集》,而蕭統(tǒng)所編五言詩精華《英華集》早已失傳,除了李肇所說,同時代的詩人學者都沒有看到這部書記載過“行到水窮處”詩句。李肇沒有說明《英華集》的卷數(shù),以及詩句的出處,就斷定王維抄襲了別人的詩句,結論太武斷了。李肇所說“漠漠水田飛白鷺”出自李嘉祐詩,但詩句在李嘉祐詩集中卻看不到,這再次證明了“王維取嘉句”的荒謬。換句話說,除了李肇說李嘉祐有“水田飛白鷺”的詩句,唐代再無其他人有此說法。唐代的其他詩人也未提到李嘉祐的這兩句詩,所謂“孤證不立”,李肇的一面之辭當然不能相信。更何況“王維取嘉句”之說記載于一本筆記小說書中,顯然是不能成立的。
二
除了李肇《唐國史補》“王維取嘉句”之說的不可信外,從王維與李嘉祐生平時間來看,王維剽竊詩句說也不能成立。關于此點,明清許多詩人學者都認為王維在前,李嘉祐在后,“王維取嘉句”之說很荒謬。除了上文提到的胡應麟、王士禛外,翁方綱在《石洲詩話》中也有類似看法,他說:
昔人稱李嘉祐詩“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右丞加“漠漠”“陰陰”字,精彩數(shù)倍。此說阮亭先生以為夢囈。蓋李嘉祐中唐時人,右丞何由預知,而加以“漠漠”“陰陰”耶?此大可笑者也。①翁方綱:《石洲詩話》,《清詩話續(xù)編》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368頁。
李嘉祐的生平資料較少,根據(jù)傅璇琮、儲仲君、蔣寅等人考證,大體可以確定他生于開元十六年(728)前后,卒年約為783年?!斗e雨輞川莊作》是王維隱居輞川時期的作品,王維隱居時間,陳鐵民在《王維集校注》中考證為天寶三載(744年),他在《王維年譜》中說:“天寶三載甲申(744),四十歲。仍在長安為左補闕。始營藍田輞川別業(yè)最晚當在本年?!雹谕蹙S撰,陳鐵民校注:《王維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350頁,第444頁。由此可以推知,王維“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作于744年前后,當時李嘉祐不過16歲左右。假定“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為李嘉祐所寫,那么從他寫出這樣的詩句到詩句在社會上流傳,然后被王維看到,至少應該在744年以前。我們很難相信一個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年能寫出“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這樣的名句,假若李嘉祐真有如此天才,想必肯定聲名遠播,世人贊賞有加。奇怪的是,我們在唐代詩中及文獻中,并未找到此類記載。而王維,此時剛好四十四歲,名氣很大,《舊唐書》載:“維以詩名盛于開元、天寶間,昆仲宦游兩都,凡諸王駙馬豪右貴勢之門,無不拂席迎之,寧王、薛王待之如師友?!雹蹌d等撰:《舊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5冊,第5052頁?!缎绿茣份d:“維工草隸,善畫,名盛于開元、天寶間,豪英貴人虛左以迎,寧、薛諸王待若師友?!雹軞W陽修、宋祁等撰:《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8冊,第5765頁。此時的王維名聲顯赫,詩畫俱佳,在當時的詩壇屬于領軍人物。假定李嘉祐寫出了“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這兩句詩,那么以王維當時的身份地位,會不會去剽竊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十幾歲少年詩作?況且,王維詩句廣為流傳,竊人詩句,一旦發(fā)現(xiàn),肯定聲名掃地,王維會不會甘于冒這樣的風險?
“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這樣充滿詩情畫意的詩句,即使李嘉祐能寫得出,也不會是其少年時的作品。蔣寅在《唐代詩人李嘉祐的創(chuàng)作道路和藝術傾向》一文中對李嘉祐的早期詩作進行了分析,認為“它們格調的輕綺,造語的纖麗,乃至結構上前兩聯(lián)之間的銜接生硬,都無不帶有年輕手筆穎脫有余而渾成不足的特征。”⑤蔣寅:《唐代詩人李嘉祐的創(chuàng)作道路和藝術傾向》,《河北大學學報》1994年第1期?!八锇槨边@樣的詩句即使是李嘉祐所寫,也只能是后期的作品,而王維在761年就已過世,根本不可能去剽竊李嘉祐的詩句。
總之,雖然王維和李嘉祐有一段時間可能共存,但王維剽竊李詩的可能性很小,可以說幾乎為零。
另外,從詩句內容、藝術方面來看,水田白鷺之聯(lián)也確屬王維?!斗e雨輞川莊作》為王維隱居輞川時所作,詩中描繪了美好的田園生活和輞川優(yōu)美的自然風光,充滿詩情畫意,為王維代表作之一。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⑥王維撰,陳鐵民校注:《王維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350頁,第444頁。
詩的首聯(lián),描繪了一幅田園生活圖景。在陰雨時節(jié),炊煙升起,勤勞的農(nóng)家正在做飯。頷聯(lián)似一幅優(yōu)美的風景畫,在一片水田之上幾只白鷺在翩翩飛舞,茂密的樹林里傳來黃鸝婉轉悅耳的鳴叫聲。詩句通過空間、顏色、動靜的對比,烘托了極具美感的圖景。此聯(lián)寫出了輞川雨后的幽靜、清新,營造出美好的意境。頸聯(lián)作者寫了自己山中隱居恬淡的生活,遠離塵世的喧囂,與自然融為一體。尾聯(lián)用了《莊子》和《列子》典故,突出了自己隱居禪寂生活之樂。全詩寫景如畫,隨意點染,意境悠遠,而淡泊的生活情趣,高潔的理想追求,在詩中也與景物描寫水乳交融,渾然一體,實乃王維七律的巔峰之作。而此詩的重心則完全得力于頷聯(lián),“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絕美的自然景觀,形成色彩、形態(tài)的視覺沖擊和音響的觸動,給人以立體的審美感受。像這樣極其優(yōu)美而又自然的寫景佳句,在藝術上可謂爐火純青,非一般人所能學到,也非一般詩人能夠寫出。
從詩歌意象上分析,“白鷺”與“黃鸝”是唐詩常見的意象,如杜甫“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絕句》),“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蜀相》),李白“白鷺行時散飛去,又如雪點青山云”(《涇溪東亭寄鄭少府諤》),韋應物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滁州西澗》)等?!鞍槨迸c“黃鸝”兩種意象組成充滿畫意的圖景,則是王維擅長之處。而“水田”“白鷺”與“夏木”“黃鸝”則是王維隱居輞川所喜愛的景致,在王維詩中屢次出現(xiàn)。如《瓜園詩》后四句:“黃鸝囀深木,朱槿照中園。猶羨松下客,石上聞清猿”,①《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4冊,第1250頁,第1291頁,第1301頁,第1314頁,第1277頁。寫景抒情,藝術手法同《積雨輞川莊作》如出一轍。再看下面幾首詩,水田與白鷺為王維詩中平常的意象。
三賢異七賢,青眼慕青蓮。乞飯從香積,裁衣學水田。(《過盧四員外宅看飯僧共題七韻》)②《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4冊,第1250頁,第1291頁,第1301頁,第1314頁,第1277頁。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欒家瀨》)③《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4冊,第1250頁,第1291頁,第1301頁,第1314頁,第1277頁。
從《積雨輞川莊作》全詩來看,王維“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一聯(lián)是對輞川莊風景的真實描繪,詩句之景物是輞川莊獨有的景物,王維正是在輞川莊秀麗的景物觸動之下,寫出了“水田白鷺”的佳句。王維好友,裴迪詩《輞川集二十首?欒家瀨》“瀨聲喧極浦,沿涉向南津。泛泛鷗鳧渡,時時欲近人?!雹堋度圃姟?,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4冊,第1250頁,第1291頁,第1301頁,第1314頁,第1277頁。也表現(xiàn)出輞川莊的秀麗美景。王維在《山中與裴秀才迪書》中對輞川莊風景作了如下描繪:
近臘月下,景氣和暢,故山殊可過。足下方溫經(jīng),猥不敢相煩,輒便往山中,憩感配寺,與山僧飯訖而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復與疏鐘相間。此時獨坐,僮仆靜默,多思曩昔,攜手賦詩,步仄逕,臨清流也。當待春中,草木蔓發(fā),春山可望,輕鯈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皋,麥隴朝雊,斯之不遠,儻能從我游乎?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無忽。因馱黃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維白。⑤王維撰,陳鐵民校注:《王維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929頁,第654頁。
從此段文字我們不難看出,《積雨輞川莊作》所描繪的景物完全符合王維在與裴迪書信中的描述。詩中出現(xiàn)的風景,詩中表現(xiàn)出的詩人心境,都與王維歸隱之地、之時十分切合。如果說“王維剽竊李嘉祐詩”成立的話,王維即使竊用李嘉祐“水田白鷺”的寫景句子,也很難在詩歌意境、詩人心境上做到完全統(tǒng)一?!斗e雨輞川莊作》清楚點明詩歌描寫地點,也證明王維對此處景致的無限熱愛。而“夏木”和“黃鸝”兩個意象也常見于詩人散文中,如其《送鄭五赴任新都序》:“劍門中斷,蜀國滿于二川;銅梁下臨,巴江入于萬井。黃鸝欲語,夏木成陰,悲哉此時,相送千里。”⑥王維撰,陳鐵民校注:《王維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929頁,第654頁。由此可以看出,黃鸝、夏木是王維慣用的詞語,并非剽竊自別人詩句。
輞川風景聞名于世,層巒疊嶂,流水淙淙,奇花異草遍布山野,瀑布溪流隨處可見。唐代不少詩人都有題詠,而描寫景物的相似,從側面證明了《積雨輞川莊作》的寫實性。如王維《輞川閑居》:“一從歸白社,不復到青門。時倚檐前樹,遠看原上村。青菰臨水拔,白鳥向山翻。寂寞於陵子,桔槔方灌園?!雹摺度圃姟?,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4冊,第1250頁,第1291頁,第1301頁,第1314頁,第1277頁。詩歌中出現(xiàn)的風景,詩歌的意境與《積雨輞川莊作》很相似,富有輞川地域特色。再如錢起《自終南山晚歸》“采苓日往還,得性非樵隱。白水到初闊,青山辭尚近。絕境勝無倪,歸途興不盡。沮溺時返顧,牛羊自相引。逍遙不外求,塵慮從茲泯?!雹佟度圃姟?,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7冊,第2609頁。卷二三六其中對山水勝境的描寫,還有歸隱的情趣,與王維詩中所寫非常契合。再如以下幾首詩:
見此原野秀,始知造化偏。山村不假陰,流水自雨田。家家梯碧峰,門門鎖青煙。因思蛻骨人,化作飛桂仙。(孟郊《終南山下作》)②《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2冊、第4262頁,第9冊、第3244頁。
驟雨歸山盡,頹陽入輞川??春绲峭硎な^青泉。紫葛藏仙井,黃花出野田。自知無路去,回步就人煙。(李端《雨后游輞川》)③《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12冊、第4262頁,第9冊、第3244頁。
也對終南山的風景作了細致刻畫,山村景物、流水、青煙等,都與王維詩下的輞川景色相吻合?!斗e雨輞川莊作》作為輞川集中的一首佳作,寫山水形勝,抒歸隱情懷,無疑是王維的作品,從詩歌的意境、風格、思想看,確出王維之手。對于此點,宋人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15中說道:“李希聲詩話云:唐人詩流傳訛謬,有一詩傳為兩人者,如‘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既曰王維,又曰李嘉,以全篇考之摩詰詩也。”④胡仔纂集:《苕溪漁隱叢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98頁。
三
李肇《唐國史補》中“王維取嘉句”之論,漏洞很多,根本不能成立。而后代詩人、學者卻深信不疑,自有其背后深層次的原因。王維人格的缺點恐怕是其剽竊詩句說的真實起因。安史之亂中,王維被安祿山叛軍抓獲,迫受偽職,成為其人格的一大污點?!缎绿茣酚涊d如下:
安祿山反,玄宗西狩,維為賊得,以藥下痢,陽瘖。祿山素知其才,迎置洛陽,迫為給事中。祿山大宴凝碧池,悉召梨園諸工合樂,諸工皆泣,維聞悲甚,賦詩悼痛。賊平,皆下獄?;蛞栽娐勑性冢瑫r縉位已顯,請削官贖維罪,肅宗亦自憐之,下遷太子中允,久之,遷中庶子,三遷尚書右丞。⑤歐陽修、宋祁等撰:《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8冊,第5765頁。
王維身仕二姓,按照封建士人標準衡量,名節(jié)已失。王維投降叛軍,史書自有定論,對自己的“茍且偷生”行為,王維也并未作偽飾。王維自己對此也進行了深刻的懺悔,他在《責躬薦弟表》中說“久竊天官,每慚尸素,頃又沒于逆賊,不能殺身,負國偷生,以至今日”⑥王維撰,陳鐵民校注:《王維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126頁,第1003頁,1024-1025頁。,他在自己詩文中不止一次提及此事。如《謝除太子中允表》:
臣聞食君之祿,死君之難。當逆胡干紀,上皇出宮,臣進不得從行,退不能自殺,情雖可察,罪不容誅?!裆匣史嫡?,陛下御乾,歷數(shù)前王,曾無比德。萬靈抃躍,六合歡康。仍開祝網(wǎng)之恩,免臣釁鼓之戮。投書削罪,端袵立朝,穢污殘骸,死滅余氣。伏謁明主,豈不自愧于心?仰廁群臣,亦復何施其面!跼天內省,無地自容。⑦王維撰,陳鐵民校注:《王維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126頁,第1003頁,1024-1025頁。
再如《為薛使君謝婺州刺史表》:
當賊逼溫洛,……臣實驚狂,自恨駑怯,脫身雖則無計,自刃有何不可。而折節(jié)兇頑,偷生廁溷??v齒盤水之劍,未消臣惡;空題墓門之石,豈解臣悲?今于抱釁之中,寄以分憂之重。且天兵討賊,曾無汗馬之勞;天命興王,得返屠羊之肆。免其釁鼓之戮,仍開祝網(wǎng)之恩,臣縱粉骨糜軀,不報萬分之一。況褰帷露冕,是去歲之縲囚;洗垢滌瑕,為圣朝之岳牧。臣欲殺身滅愧,刎首謝恩,生無益于一毛,死何異于腐鼠!⑧王維撰,陳鐵民校注:《王維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126頁,第1003頁,1024-1025頁。王維在《大唐故臨汝郡太守贈秘書監(jiān)京兆韋公神道碑銘》中對自己陷身賊寇的經(jīng)歷作了詳細描繪,突出了自己處境的艱難。
君子為投檻之猿,小臣若喪家之狗。偽疾將遁,以猜見囚。勺飲不入者一旬,穢溺不離者十月,白刃臨者四至,赤棒守者五人。刀環(huán)筑口,戟枝叉頸,縛送賊庭。實賴天幸,上帝不降罪疾,逆賊恫瘝在身,無暇戮人,自憂為厲。①王維撰,陳鐵民校注:《王維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1051頁。
相比于殺身成仁的志士,王維偷生之舉確實是有愧于心的。而皇帝的寬大為懷,確實讓他無地自容。王維作為封建時代的士人,自然知道自己“從逆”的后果,而處境的艱險,王維性格的懦弱使他背負上了“從逆”的污點。
王維自己能真誠懺悔,力求世人原諒,后世人似不應再作過苛之論。但是王維大節(jié)有虧,引起后代不少學者、詩人的非議。人品與詩品,在古代詩歌批評中是一個重要的話題,屈原、陶淵明、李白等無不以高尚人品詩品彪炳史冊。如果詩人人品有污點,品格卑劣,會得到后人無窮非議,明末清初歸莊和顧炎武就對王維進行了嚴厲的批評。歸莊在《天啟崇禎兩朝遺詩序》中評曰:
夫詩既論其人,茍其人無足取,詩不必多存也。陸機失身逆藩,潘岳黨于賊后,沈約教梁武弒故君,昭明以其詩之工,選之特多。王維、儲光羲污祿山偽命,皮日休受黃巢官,選唐詩者,顧津津不置。精于論詩而略于論文,此古今文人之通蔽也。②歸莊:《歸莊集》, 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81頁。
歸莊先論其人,后觀其詩,以人品觀詩品,所以對王維失節(jié)不加寬宥,甚至認為其詩亦不必多存。顧炎武《日知錄》卷19“文辭欺人”:
古來以文辭欺人者,莫若謝靈運,次則王維……王維為給事中,安祿山陷兩都,拘于普施寺,迫以偽署。祿山宴其徒于凝碧池,維作詩曰:“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賊平,下獄,或以詩聞于行在,其弟刑部侍郎縉請削官以贖兄罪,肅宗乃特宥之,責授太子中允?!哪挥沃慷嘧o王維,如杜甫謂之“高人王右丞”,天下有高人而仕賊者乎?今有顛沛之馀,投身異姓,至擯斥不容,而後發(fā)為忠憤之論,與夫名污偽籍而自托乃心,比于康樂、右丞之輩,吾見其愈下矣。③顧炎武:《日知錄集釋》,北京:商務印書館,1900年,第8冊,第9-10頁。
顧炎武則認為王維迫受偽命不可原諒,認為其在叛軍中所作詩,是言不由衷的虛偽之辭。歸莊和顧炎武作為明末清初的反清志士,對王維等人的激烈批評,顯然是有感而發(fā)。明清易代,投降者,叛變者,數(shù)不勝數(shù),如龔鼎孳、錢謙益等人,顧、莊之論是對變節(jié)之人的強烈批判,自然有其時代背景,關于此點我們應該辯證地看待。王維人品雖然有污點,但我們也不能一筆抹殺他詩歌的藝術成就。正如趙殿成在《王維詩集校注》序中所說:
右丞崛起開元、天寶之間,才華炳煥,籠罩一時;而又天機清妙,與物無競,舉人事之升沉得失,不以膠滯其中。故其為詩,真趣洋溢,脫棄凡近,麗而不失之浮,樂而不流于蕩?!苏撜咭云洳荒芩赖撋街y,而遽譏議其詩,以為萎弱而少氣骨:抑思右丞之服藥取痢,與甄濟之陽為歐血,苦節(jié)何殊?而一則竟脫于樊籠,一則不免于維縶者,遇之有幸有不幸也。普施拘禁,凝碧悲歌,君子讀其辭而原其志,深足哀矣。即謂揆之致身之義,尚少一死,至于辭章之得失何與,而亦波及以微辭焉。毋乃過歟?④王維撰,趙殿成箋注:《王右丞集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1頁。
王維“服藥取痢”行為,對自己人格的保全,可謂盡心竭力。我們不能因為王維人品的缺憾而妄加菲薄他的詩作,更不能無中生有添加罪名。因為王維人品的污點對其詩作大加貶抑,則有失客觀、公正。
王維變節(jié)仕賊,所以人品往往被人懷疑,這是王維剽竊詩句說產(chǎn)生的真正原因。王維的人品既然有問題,而李肇《唐國史補》中又有“王維取嘉句”的記載,后代文人、學者不加分辨,而使謬論流傳。一本記錄風俗傳聞的小說,一條漏洞百出的記載,讓后人以為王維剽竊李嘉祐詩句。而無論從詩歌本身的分析,還是詩人生平的考證,我們有足夠的證據(jù)標明王維剽竊說的不成立。
王維剽竊李嘉祐詩句的起因還在于,兩人的詩歌在意象、意境、風格有一定的相似性。李嘉祐的寫景詩也注重詩歌意境的營造,詩歌意象與王維詩有相同處。如《全唐詩》卷207中所錄李嘉祐詩:
孤城郭外送王孫,越水吳洲共爾論。野寺山邊斜有徑,漁家竹里半開門。青楓獨映搖前浦,白鷺閑飛過遠村。若到西陵征戰(zhàn)處,不堪秋草自傷魂。(《送朱中舍游江東》)①《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6冊,第2162頁,第2163頁,第2168頁。
獨坐南樓佳興新,青山綠水共為鄰。爽氣遙分隔浦岫,斜光偏照渡江人。心閑鷗鳥時相近,事簡魚竿私自親。只憶帝京不可到,秋琴一弄欲沾巾。(《晚登江樓有懷》)②《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6冊,第2162頁,第2163頁,第2168頁。
詩思禪心共竹閑,任他流水向人間。手持如意高窗里,斜日沿江千萬山。(《題道虔上人竹房》)③《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6冊,第2162頁,第2163頁,第2168頁。
以上幾首詩,深得王維山水田園詩的意境,而禪意詩思與王維非常相似。但從渾成老練、詩畫相通方面比較,李嘉祐詩與王維詩相比還有相當?shù)牟罹唷6罴蔚v此類詩歌屬于其后期的作品,作期在大歷年間,并且此類詩歌并不是其詩歌的主導風貌。李嘉祐詩的藝術特征,高仲武說“往往涉于齊梁,綺靡婉麗,蓋吳均、何遜之敵也?!彼未斯洹犊S讀書志》中對其詩評價道:“善為詩,綺靡婉麗,有齊梁之風,時人以比吳均、何遜云?!雹荜斯洌骸夺楸究S讀書志》,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55頁。關于李嘉祐詩歌藝術特征,蔣寅在《唐代詩人李嘉祐的創(chuàng)作道路和藝術傾向》一文中作了深入分析。他在文中也指出了李嘉祐詩的缺點,“語言意象重復雷同。鶯、竹、花、雁、草、白云、柳,翻來覆去,不外這幾個意象?!雹菔Y寅:《唐代詩人李嘉祐的創(chuàng)作道路和藝術傾向》,《河北大學學報》1994年第1期。在上面所舉的詩歌中,“白鷺”“鷗鳥”就反復出現(xiàn)了幾次,反映了他詩思的局限,創(chuàng)作題材的狹窄。
王維剽竊李嘉祐詩句的千古懸案,基本上可以得出定論:水田白鷺之聯(lián)確為王維詩句,王維并不存在剽竊行為。所謂“王維取嘉句”,缺乏事實根據(jù),是李肇采信傳聞所致,而王維人品的缺點和王、李詩的相似性成為剽竊詩句說的起因。我們的著眼點在于發(fā)現(xiàn)歷史真相,而不是道聽途說?!澳镲w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這樣的名句,我們應該確定其著作權的歸屬,這樣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誤解,也能促進我們對詩歌的全面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