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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看一些比較冷門的書,沱沱的《去漂流》,一本另類的寫長江和江邊日常生活的書,大概沒有多少人關注過。在網(wǎng)上已找不到這本書,在作家里也找不到沱沱。沱沱離開重慶在人間漂流了一圈,把自己修煉成一個手繪強人,又回到了重慶。因為一個悲傷得不能自持的夢,他用14年時間畫了這本書。長江、索道、輪渡、老房子、大輪船、臺階、小巷、拆遷、洪水、一群向往遠方的山城少年……生活在下游的我所熟悉的這一切,以畫面加文字的形式呈現(xiàn)在沱沱的書中。14年里,應該有過無數(shù)的畫面出現(xiàn)在沱沱的腦海里,最后他把魚、輪船、從長江里搬到了城市中?;蛘哒f,把城市里的生活搬到了江水中。生活和江水、記憶與夢境、現(xiàn)實與幻想融為一體。插畫是這本書的靈魂,那些用重慶方言寫出來的詩意文字,充滿童真和憂傷,是插畫最好的文字說明。一生用這樣一本書,向養(yǎng)育自己的大河和磨煉自己的生活致敬,可以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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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漂流》不能讀,要用品的。細細品味每一幅畫,每一段文字。我相信生活在長江邊的孩子都會喜歡。插畫是書中的主角。一遍品完,被書中夢境般的憂傷深深震撼。對長江來說,沱沱愛她的方式和情感是唯一的,獨特的,沒人能比擬。每一幅畫,都是現(xiàn)實和想象交織的產(chǎn)物,以一個孩子的視角,回望遠去的童年、城市、大江。
曾想沿著長江上下,細細地爬梳一遍,用雙腳丈量江的長度,對這條大河多幾分自己的理解,不枉做一個江邊人。不知道此生還能否實現(xiàn)這一愿望。已經(jīng)淹沒于水下的城市和大地,已經(jīng)被改變的兩岸風物和生活,現(xiàn)在的長江,已不是沱沱懷念的那條大江了。生活永遠向前,也許有些東西留下了,比如沱沱夢境中的那些場景,他可以用手中的筆一直描繪,一直描繪。把它們留在色彩編織的光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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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生活的江邊小城和沱沱的江城重慶一樣,有天梯般的臺階。外地人,尤其平原地區(qū)的人來到江邊小城,首先對那些臺階望而生畏。除了驚嘆長江在此地與大山構(gòu)成的雄渾壯美,還會驚嘆,這么多臺階??!學生時代的我們從未嫌棄過那些臺階。臺階再多,也消耗不盡我們的青春熱力,不到半天時間,我們就能把所有的臺階閱覽一遍。我熟知臺階的所有拐角和停頓,哪里有一棵樹,哪里有賣小零食的,那些迷宮般的分岔如何分布和聯(lián)通。每周一次,我們像品嘗美味般一級級丈量那些臺階,享受著攀爬的樂趣,然后在臺階頂端的小城最高學府為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而努力讀書。砌階的青石,有些是前清留下來的,被磨得圓潤锃亮,它們承受過販夫走卒的腳板,也承受過小城知府、江湖俠客和騷人墨客的腳板。四個現(xiàn)代化的目標很快就實現(xiàn)了,原來一生并不漫長,現(xiàn)在已半老的我們努力跟隨著信息化時代的腳步。想必少年沱沱也是一個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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沱沱畫筆下的山城萬家燈火,他想象中的伙伴卻是水中的小魚。在巨大的河流中,除了各種船,沒有比魚更可愛的生物了。它們游弋在房頂上,在電影院,在空蕩蕩的江水中,在少年沱沱的無數(shù)美夢中,地位僅次于游弋在大街小巷騎著自行車披風呼嘯的佐羅。金庸的武俠小說在內(nèi)陸流行之前,除了孫悟空,八十年代的少年們最崇拜佐羅。這位大俠英武的造型橫掃少男少女的心。在山城重慶出現(xiàn)了一位騎著自行車的佐羅,與電影中的佐羅一模一樣的裝扮,少年沱沱們經(jīng)常看到他像幽靈一樣在山城一晃而過。他把駿馬換成自行車的創(chuàng)意令他們驚艷。一位“行為藝術”或者“COSPLAY”的先驅(qū)。黃軍裝退出時髦舞臺后,喇叭褲、花襯衫、蝙蝠衫成為八十年代年青人的標配,這位“佐羅”先生在日常生活中應該是一個穿著喇叭褲、留著長頭發(fā)、穿著尖頭火箭皮鞋的時髦青年。如果健在,“佐羅”應該五十多快六十歲了,已成了佐羅爺爺。在高樓林立的今日重慶,說不定正為房子、車子、票子、孩子奔波勞碌。沱沱是一個佐羅迷,他用一個專門的章節(jié)寫這位“山城佐羅”,畫了十來幅畫。 在有追求的少年心中,都有一個游俠夢吧,無論騎著駿馬,還是自行車,還是劃著澡盆,都不耽誤少年們在想象中仗劍天涯,快意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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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沱沱放漂流瓶的時候,我們正在江邊小城的校園里為跳出農(nóng)門挑燈夜戰(zhàn)。沱沱的一幅畫里,江面漂滿了瓶子,每個瓶子里都裝著一個滿臉笑容的少年。曾無數(shù)次坐船在江上來去,從未想過長江的上游,會有人放漂流瓶。我的生活似乎遠比沱沱的沉悶,缺少浪漫的想法。夏季漲水的時候,上游會飄來很多東西,動物的尸體、整棵大樹、家具、各種生活垃圾,人們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叫浪渣子。有人會駕著小船去撿浪渣子。沱沱的漂流瓶也許就裹在那些浪渣子里,在我們眼前沉浮。他說他經(jīng)常會夢到那些瓶子,他肯定想不到,下游有一種人以撿浪渣子為業(yè),他的瓶子多半被拿去換了酒錢。
有一次,和兩個好友冒著大雪坐船去宜昌拜訪一位文學前輩,三個人在船艙里拿出各自的作品,朗讀著笑成一團。而那時,沱沱的64個漂流瓶可能正跟我們一起在江上漂流,穿越三峽,我們在一座城市停下,向文學夢靠近,他的瓶子繼續(xù)漂向遠方。
某個夏日,和愛人尋訪上孝村,拍《家在三峽》時塑造的一棵假古樹矗立在江瀆廟前??赐甏遄?,我們坐在樹下等船。如果那時江面漂來一個瓶子,我們不會多看一眼。那是第一次去那個古老的村子,看到那么多老房子,也是最后一次?,F(xiàn)在回望多么后悔,當時為什么不在村子里呆上十天半月呢?為什么對長江上的事物那么漠然呢?
曾和好友無數(shù)次在九龍奔江的石梁上消磨時光,在石梁上散步,曬太陽,看江輪吼叫著上灘,遠去,把桃花折了扔進長江,捉了桃花魚,裝在罐頭瓶里帶回教室。沱沱肯定不知道長江下游有個鴨子潭,冬天江水消退,鴨子潭顯山露水,第二年春天,江邊的桃花和潭里的桃花同時開放,不過潭里的桃花更妖嬈,它們在水里一開一合,漂移浮沉。始終想不明白,夏天江水淹沒一切時,它們藏在哪里。沱沱的漂流瓶肯定有一些被九龍奔江攔截了,和神秘的桃花魚一樣,藏在某些石縫里。它們的藏身之處,現(xiàn)在只有魚知道。真遺憾呀,沱沱。無論冬天泛舟鴨子潭還是春天舀桃花魚,我都沒有看到你的瓶子。那些瓶子被誰撿走了呢?長江到底收藏了多少人的秘密?看似一成不變的江水,其實每個波浪每道細紋里都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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錨繩林立的水下世界,魚群在這里游戲,這是它們的地盤。水里有一條被城市壓扁的龍,一個小孩帶著他的零食,穿過錨繩森林,跑到城市底下的河床上,找龍去了。他要去看它、喂它、撫摸它。這個小孩每年都盼著洪水漲到家門口,可以坐在洗澡盆里劃出家門,劃到街上,和小伙伴們匯合,劃向更遠的地方。坐著洗澡盆出三峽是不可能的,但在小孩的心中,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他們甚至想用一條航標船捕獲一艘大輪船,把它擱在屋頂上。
少年沱沱肯定想不到,多年后,當大輪船真的航行在我們的屋頂上時,所有的奇跡都沒有發(fā)生,現(xiàn)實很輕易地粉碎了少年時代的綺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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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書名《去漂流》,也喜歡書中最后的一個章節(jié)《不寂寥》。“無論漂流到何處,內(nèi)心都能回溯到源頭,與在乎的一切相連?!?在沱沱的畫面中,老城到處寫滿了“拆”字,一扇臨街的窗戶上,每塊玻璃上都寫著“拆”,已長大的少年站在一面墻下,左右各一個“拆”。千百年積累起來的老城和老城人的生活,一個“拆”字就給輕輕擦掉了。毀滅從來比重建容易。我們都經(jīng)歷過“拆”字帶來的失落和迷茫。歷史在此值得懷念卻又不值一提。
漂流才是生活的常態(tài)。
奇妙的是,大家漂著漂著,又漂到一起來了,好像曾經(jīng)的漂流不過是為了今天的重聚。長江有著無聲的吸引力,人們總是會想辦法離它近一些,再近一些。只有到達它的身邊,才有走向遠方的可能,也才有可能見識到從遠方到來的風景。讀沱沱的書時,侄女翠蓮叫賣豆花的聲音從樓下傳來。四十年前,離開我們生活的小山村時,以為再也見不到她了,隨后的三十多年,我一直在懷念我的童年和童年的小伙伴們??h城東遷那年,我們突然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了。她比我先到達江邊小鎮(zhèn),因為嫁人。而我因為讀書也開始生活在長江邊,然后東去千里在另一座江邊都市求學,然后又回到小城。我們漂來流去,終于又到了一起。每天,她都從我家樓下經(jīng)過,電喇叭從容地叫著:“賣豆花呢”她自己錄的。我在樓上看書,寫字,有時也去買她的豆花。沱沱說:“也就不寂寥了?!笔堑?,當歲月可回頭,也就不寂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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沱沱書中的插圖,大多是色調(diào)低沉的畫面,彌漫著懷舊和憂傷的情調(diào)。其實沱沱寫的故事很暖,可以用明亮的的色調(diào)來表現(xiàn),但他不,都是偏暗的。有點沉重,仿佛一條江的重量都滲透在文字和色彩里,不知道壓著沱沱畫筆的,是現(xiàn)在的長江,還是那條已消失的長江??赡芪夜亲永锸且粋€憂傷的人。借讀《去漂流》的感受,表達自己心曲。往日不能重現(xiàn),懷念和憂傷是難免的。我們不會背著這些情緒走新的路,過新生活。但會把它們放在某個角落,一直放著。
一本關于長江的書,一個少年的夢。這是一本寫在大河里的書。沱沱把自己、他的小伙伴、家人和那座在變遷中繁華的城市,都藏在他的書中,藏在江水中。所有生活在江邊的孩子,都有過這樣的生活與夢。都應該有一本《去漂流》,把少年的夢和少年的自己好好珍藏起來。
梅子,本名秦曉梅,湖北秭歸人,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秭歸縣文聯(lián)副主席,秭歸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主創(chuàng)散文,有作品見于《美文》《散文》《散文百家》《長江文藝》《芳草》《少年文藝》《朔方》等雜志,出版散文集《飛翔的姿勢》《我的夢樹開滿了花》《味道與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