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中國神話故事中的主人公多是歷史中的氏族領袖、統(tǒng)治者或帝王?哪些是神話?哪些又是歷史?或者說,神話背后是否又隱含著歷史信息?
出于畏懼與想象,早期人類天然地與神靈相關,也就產生了神話,其背后展現(xiàn)的是人類對于自然、社會的認知與觀念發(fā)展。英國社會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在《巫術科學宗教與神話》中認為:“一切原始社會,凡經可靠而勝任的觀察者所研究過的,都很顯然地具有兩種領域:一種是神圣的領域或巫術與宗教的領域,一種是世俗的領域或科學的領域?!痹缙谌祟惖陌l(fā)展也伴隨著社會的進步,從對神的信仰轉向懷疑,更進一步將視角聚焦于人類本身,也就是從“圣”到“俗”的轉變。不過,在這一進程中,由于早期文獻記載之隱晦,神話與歷史往往融合為一,難分彼此,這也恰可從上古神話的演進中略窺一二。
統(tǒng)治者成為神話主人公
在上古時期,社會生活中最重大的內容便是人神溝通?!蹲髠鳌こ晒辍酚涊d劉康公曰:“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祭祀正是人與鬼神交接的最重要形式??梢哉f,夏商周三代以前,人與神之間的交接模式變化大致經歷了三個主要階段。《國語·楚語下》通過楚昭王與觀射父之間的一問一答,對這三種模式進行了詳細的闡釋,如觀射父曰:
古者民神不雜?!谑呛跤刑斓厣衩耦愇镏?,是謂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吧侔傊ヒ?,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無有要質……禍災薦臻,莫盡其氣。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是謂絕地天通。
根據(jù)《國語·楚語下》可知,人與神之間無法直接溝通,需借助巫覡或祝、宗、五官等中介,從而形成“神—巫—民”的三級結構,是所謂“民神不雜”。至少皞氏衰落,“夫人作享,家為巫史”,此時,人們拋開中介,實現(xiàn)了與神的直接溝通,即“民神雜糅”。
然而,人神的直接溝通帶來的結果是獻祭無度,繼而導致物質匱乏。于是,顓頊命重黎斷絕地(民)與天(神)之間的直接溝通渠道,恢復了古時的三級溝通制度,這一制度的恢復帶有權力的集中化特征。歷史學家徐旭生在《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中將其稱為“把宗教的事業(yè)變成了限于少數(shù)人的事業(yè)”;歷史學家余英時在《論天人之際—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中則將其表述為“地上人王‘余一人或‘天子通過對于巫術的政治操控,即巫師所具有的祭祀和占卜之類‘神通,獨占了與‘天或‘帝交流的特權”。
所謂“絕地天通”,指的是斷絕普通人與神直接溝通的權力,并將與神交接的權力轉移至最高統(tǒng)治者(天子)與神權代表巫覡,最終導致神權壟斷。簡而言之,那時人神交接的唯一中介就是由天子及其巫覡所組成的精英智識集團。該統(tǒng)治集團同時還負有敬神與保民的職責,這就是天子“格于上下”(《尚書·堯典》)的真實含義,“天地神民”關系由此確立。
天子死后,其上陟于神的左右而成為神,即祖先神,并繼續(xù)承擔溝通人與最高神的職責。所以,歷史上能夠與神溝通的多是統(tǒng)治者,上古神話中出現(xiàn)的能與神溝通的人也自然地與歷史上的統(tǒng)治者相勾連,神話與歷史最終成了一種“混亂”的一致,引起后人的不解與質疑。
鯀盜息壤治水
大禹治水,家喻戶曉。其實,在大禹治水之前,其父鯀也曾參與治水。據(jù)《尚書》中的《堯典》《舜典》所述,堯時“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這時,四岳舉薦鯀去治理洪水,但鯀治水九年也沒成功,堯的接班人舜遂“殛鯀于羽山”。
關于鯀治水的情節(jié),司馬遷《史記》之《五帝本紀》和《夏本紀》中均有記載,大抵也是據(jù)《尚書》敷衍成文。在上述史料記載中,鯀治水被視為真實的歷史,鯀的被殺是因為其治水不成,其間并沒有任何神話的色彩。
此外,屈原《天問》也有關于鯀的描述:“鴟龜曳銜,鯀何聽焉?順欲成功,帝何刑焉?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在《離騷》中,屈原更是借女媭之口道出“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的哀嘆。所謂“婞直”,據(jù)《山海經·海內經》云:“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贝笠馐牵吀`取帝的息壤來治理洪水,并因此觸怒帝而被殺死。
顯然,屈原的敘述與《尚書》的記載截然不同,似乎代表了南北兩方對于同一事件的不同看法與態(tài)度,這也是鯀既作為歷史參與者,又是神話主人公兩種身份之間的不同。
在古希臘神話中,有一位名叫普羅米修斯的神,他以盜火者之身份而為人所知。據(jù)古希臘神話,普羅米修斯曾創(chuàng)造人類,他不僅站在人類的立場欺騙了神,還為人類竊取了火種,并因此受到了最高神宙斯的懲罰。反觀中國神話,鯀是黃帝的曾孫,也是神的后代。息壤是一種可以無限生長不息的土,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據(jù)此,鯀竊息壤,故被稱為盜土者。
普羅米修斯盜取的火種為人類帶來光明、熟食制作和驅趕猛獸之方法,是文明的火種;鯀盜取的息壤則是為了幫助人類堵塞洪水以逃避災難,目的在于保存文明。從這一角度來說,盜土者鯀與盜火者普羅米修斯都是人類的悲劇式英雄人物。
事實上,鯀的被殺還隱藏著一抹暗黑的政治色彩。據(jù)《尚書》記載,鯀是被四岳推薦治理洪水,似乎透露出四岳視鯀為堯的接班人的政治傾向,但當四岳舉薦鯀治水的時候,堯卻認為其“方命圮族”,即鯀有覆滅族群的危險性,又暗示了堯與四岳的對立;因鯀治洪水多年不成,才有舜的被舉薦;而在堯時就被任用的共工、讙兜、鯀等能人干將最終都被舜流放邊疆或殺死,背后似乎也隱現(xiàn)著政治勢力斗爭的殘酷。
如此看來,神話記載鯀盜竊息壤以治理洪水,顯然是在暗示鯀治水成功的可能性。如果治水成功,鯀也就將成為舜問鼎天下共主的最大阻礙。所謂帝的觸怒,恐怕更多的是出于對權力旁落的恐懼;鯀的被殺,從政治上來講也就顯得更為順理成章?!渡袝分杏涊d鯀治水九年不成而被殺,更像是一種政治意圖的遮掩;《山海經》中記載鯀因盜竊息壤而被殺,則將神話背后的政治意味隱約地表現(xiàn)出來。
夏啟竊天樂自娛
盜火者普羅米修斯與盜土者鯀都受到了神的懲罰,但竊天樂者啟卻安然無恙。啟是鯀之孫、禹之子,也是夏王朝的實際建立者。在歷史記載中,啟曾破壞禪讓制而確立世襲制。后因避漢景帝劉啟名諱,啟之名被改為開,開、啟同義,故可互通。
啟竊天樂記載在《山海經·大荒西經》中:“有人珥兩青蛇,乘兩龍,名曰夏后開。開上三嬪于天,得《九辯》與《九歌》以下。”對于《九辯》《九歌》,兩晉文學家郭璞注稱:“皆天帝樂名也。開登天而竊以下用之也?!堕_筮》曰:‘昔彼《九冥》,是與帝《辯》同宮之序,是謂《九歌》。又曰:‘不得竊《辯》與《九歌》以國于下?!惫彼摹堕_筮》也就是《歸藏·啟筮》,遂據(jù)之而稱啟是將《九辯》《九歌》兩種天樂偷竊而下,自為享用。
《山海經·海外西經》也有關于啟與音樂的記載:“大樂之野,夏后啟于此儛《九代》,乘兩龍,云蓋三層。左手操翳,右手操環(huán),佩玉璜?!薄毒糯芬布礃访础洞蠡奈鹘洝泛汀吨駮o年》所記載的“開焉得始歌《九招》”“舞《九韶》于大穆之野”?!毒糯纺芪瑁砻鞴糯魳放c舞蹈的合一性。
其實,啟可以被視為具有通神能力的巫者,因為在上古時期,舞蹈是溝通神靈的重要手段,當然,舞蹈又必然伴有音樂。除了音樂、舞蹈之外,《山海經》中記載與啟隨身相伴的還有青蛇、龍以及各種玉制品,這些都是人神交接之時所使用的工具。
啟到達天庭而竊取天樂,不知是出于何種目的,更像是以人的身份享有神的享樂。上古神話中,多數(shù)人神關系表現(xiàn)為:神處于主動一方,享受人的祭祀與尊崇,并回應人的各種訴求;人則以各種形式的祭祀來獲取神的庇佑。二者高下不言而喻。但在關于啟的神話傳說中,啟延續(xù)了其祖父鯀的“基因”,再次充當了偷盜者,且沒有受到懲罰。
然而,與鯀不同,啟所竊取的天樂對于治理天下并無多少益處,反而使其后代和夏王朝陷入危險的境地?!赌印し菢贰贩Q“啟乃淫溢康樂”,屈原《離騷》也稱“啟《九辯》與《九歌》兮,夏康娛以自縱。不顧難而圖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
在神話與歷史記載中,啟所竊取的天樂成為夏王朝走向衰落的導火索。據(jù)《尚書·五子之歌》《逸周書·嘗麥解》等典籍記載,啟的兒子太康淫游無度,因有窮國的后羿背叛而失去了政權,太康兄弟五人因此而被迫居于閭巷之中。如此說來,盡管啟本身并沒有因為偷竊天樂而受到神的懲罰,但他的子孫及其所建立的政權卻還是被牽連在內—這也可以被視為另一種形式的因果。
上古神話經歷了由圣及俗的過程,不過,從現(xiàn)今可見的文獻可知,神話中圣、俗之間的界限早已被打破,神話與歷史也難分彼此。最早的“絕地天通”使得與神靈溝通的權力為統(tǒng)治者所有。鯀“不待帝命”而竊取息壤以堵塞洪水、拯救黎民,啟上達帝庭而竊取天樂,似乎都表明,作為中介的統(tǒng)治者對于神的地位的質疑與反抗。但是,鯀最終被施予懲罰,啟的后人也短暫地失去了政權,這些結果又似在表現(xiàn)神的地位之不可撼動??偠灾?,神話與歷史交融的過程,也是神走向人的過程,具有神性的人最終將成為歷史的一部分,與神話傳說中的人物融為一體,為后人留下更多探討與體味的可能性。
翟新明,湖南大學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