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才興
南宋寧宗年間,慶元三年(1197),張王府的家丁佟大立走了狗屎運(yùn),被二管家李鼻子看上,做他跟班兒,不過幾個月,這小子就謀得一份美差,負(fù)責(zé)城西的水云間妓院收租。妓院依靠官府,如小鳥攀上了高枝,做生意沒有后臺是不行的,何況是在日進(jìn)斗金的無錫城?
水云間妓院緊鄰美麗的太湖,走上兩條馬路就可以游湖賞景,妓院面積不大,一千多平方米,有一個大院子,方便歇馬歇轎。走近細(xì)看,狹長的門堂,門楣、門框、大門都由黃銅制成,古樸、典雅,園中一塊大屏風(fēng)上,卻畫了一幅椰樹、海灘、唐代仕女戲水的風(fēng)景,一下子就勾起了達(dá)官顯貴們的性欲望。無錫距離大海也不算近,老鴇卻請畫匠別出心裁地畫了這圖,有點(diǎn)兒滑稽不說,還有點(diǎn)兒土。到這里來,誰還不懂男人那點(diǎn)兒心思?妓院的生意,大抵從午后三點(diǎn)開始,姑娘們陸續(xù)上樓迎客,直到夜半三更,打更人“咣咣、咣咣”敲著鑼聲走過,方才打烊。“打烊”的牌子翻過來,姑娘們開始上床睡覺,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然后起床打扮,吃飯更衣,周而復(fù)始的日子流水一般就過去了。佟大立早換過一身光鮮的打扮,自打做了這后臺老大,老鴇一口一聲“佟老爺,佟老爺”的,好像他真成了老鴇的親爺爺似的。他不知道這里的姑娘有多少位,他也不需要知道,開妓院是最不需要投本兒的買賣,簡直就是一棵搖錢樹,只要能賺錢,有的是大把大把的姑娘。他最喜歡夜幕降臨的感覺,十點(diǎn)一過,忽明忽暗的燈光下,人影綽綽,空氣中游蕩著那種野貓叫春的氣息。男客的年齡參差不齊,女的呢,個個都是十七八歲,細(xì)身、風(fēng)騷。據(jù)說,是打小從民間買了來,受過專門的琴棋書畫的教育呢,一等一的雛兒。午夜時分,門口仿佛從地底冒出諸多的花轎,什么李府的、王府的、錢家的、趙家的,什么劉員外、趙公子、高大人、沈大官人的,個個財大氣粗。不久,男人手挽妙齡女子,親昵地從妓院款款步出,雙雙鉆入花轎,消失在夜色之中。
曖昧的畫面,一下一下撩撥著他。他暗忖,那幫家伙肯定直奔一張張豪華大床,隨后香水沐浴,盡云雨之歡……他體內(nèi)腎上腺素一陣翻涌,他血脈亢奮,他想入非非。想想自己二十多歲的人了,要是有個小心肝兒多好。
那日,馬路上走來一女子,風(fēng)塵仆仆,提了一個簡簡單單的藍(lán)色布包。細(xì)細(xì)端詳,這女子不過18歲,兩胸挺拔,淡淡的眉毛下嵌著一對兒機(jī)靈靈的清澈大眼,一米六左右,水靈,耐看。
“你,去哪兒?”佟大立問。
“就這兒。”女子回答。
見是新來的姑娘,又年輕美貌,他綻開笑顏,上前迎接:“歡迎,歡迎!”順手接過她手里的行李,送她進(jìn)去。女子為他的熱忱所動,不停地自我介紹。她姓催,名宮溶,河南駐馬店人,經(jīng)小姊妹召喚,來此地打工。見女子心直口快,是個實(shí)在人,他便夸口說,他是這兒的老板,有事盡可找他。
回到住處,他心里起了異樣,不覺多了一份心思。她,似乎很面熟,在哪兒見過?想了半日猛然憶起,她的外貌長相與同村的佟莉莉相似。佟莉莉和他同族,比他小一歲,自小青梅竹馬。佟莉莉年輕時長得比催宮溶矮些,肌膚黑些。他一度喜歡她,暗戀她。她呢,村頭遇見他也是臉頰泛紅,害羞??吹贸觯齼?nèi)心依順?biāo)?,鐘情他。那段時間,每個晚上他幻想翩翩,春夢連連,盡與她濕漉漉地交合,在一次次的發(fā)泄中自慰滿足……后來因為雙方父母曾為農(nóng)事爭吵,最終,他和佟莉莉沒有遂愿。
催宮溶性子烈,小時候讀過幾年私學(xué),略懂賦詩弄琴,算在妓女當(dāng)中的頭牌,自然不肯接納那些粗俗財橫之人。而飽學(xué)之士,往往年紀(jì)一大把了,她實(shí)在是看不上他們。水云間妓院是無錫城的一號店,這么大的買賣,妓女的檔次也不會低到哪里,頭牌必須琴棋書畫皆精,賣藝不賣身,屬于人尖里的人尖。她跟老鴇講,她要做水云間妓院的頭牌,只賣藝不賣身,藝高,自然客人多。老鴇滿臉的不信。幾天過去了,挑來等去,她的客人寥寥。她只能在妓院一直閑著,何談收入?老鴇常常罵她在吃白食,她每天只能滿臉愁容,兩眼婆娑。日子久了,她被老鴇趕出了水云間妓院,她眼淚巴巴地找到佟大立,一個勁兒哭,弄得他也沒有辦法。回妓院,又回不去,說情吧,自己算哪根蔥?思來想去,他臨時在湖邊濕地的酒館邊,找了一家空鋪?zhàn)?,安頓下她,說你也開一家小妓院如何?她說,只能這樣了。
奔波了半個月,小妓院掛了“小小手”的招牌,紅底白字,嘩啦啦亂響。佟大立喜歡壞了,替她高興哇。一個女子,兩手赤空,在大街上討生活,著實(shí)不易。他起了惻隱之心,恨不得親自上陣。她告訴他,她招了四個江南姑娘,一個小伙計,已經(jīng)開張六七天了,客人也不少,生意還行。
一天,他晚上路過“小小手”,站在門口喊她。半晌,她方才一臉緋紅著走出來,吞吞吐吐告訴他,關(guān)公子在呢,小點(diǎn)兒聲。說話時,她的臉別扭,不自然。過了20分鐘。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大腹便便地走出來,看了看催宮溶,又看看佟大立,“哼”了一下,扔下兩三錠銀子,走了。
這樣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那些男人年紀(jì)不一,大的甚至比佟大立還大。她不光鼓動四個江南姑娘賣身,自己也賣。她也是那種人?他感到遺憾、失落,進(jìn)而醋意大發(fā),嫉妒、厭惡,是自己看錯人了。
他不知道的是,李鼻子慢慢變成了催大美人的準(zhǔn)相公。
他和她,雖說互生好感,但未成一刻的好事。
他沒想好,似乎想不出充足的理由。再想想,要是他們真做那事,她不情愿,又有什么意思呢。躺在床上,他眼前交替浮現(xiàn)佟莉莉和催宮溶的模樣,他甚至常將兩人混淆,分辨不清哪個是哪個。一次,他直言問她,遇到啥困難。她知道他人好,平時對她體貼關(guān)心,猶豫片刻,她蹙眉相告,家里大女孩兒上小學(xué)了;父親患重病要醫(yī)治,開銷日增……他坐實(shí)了內(nèi)心的猜想,對,她缺錢。為錢,她干起了那事。
妓院是暴利行業(yè),也是當(dāng)朝官府稅收的主要來源,所以,打擊像“小小手”這樣的野妓院就成了他們的重點(diǎn)。佟大立始終不明白,知府捕快的幾次行動,為何小小手妓院竟然不受一絲一毫的損失,生意反而越發(fā)紅火。李鼻子從中做了多少周旋,他渾然不知。忽一日下午,他從一個手下家丁口中得知,小小手妓院生意太火了,受同行妓院嫉妒,告發(fā)給官府,官府衙役們準(zhǔn)備今晚查辦這家妓院。他急忙問:“你咋知道這消息?”家丁說:“我姐夫在衙門里聽差,他昨天晚上親口告訴我的。佟老大,你打聽這干啥?”他滿不在乎地?fù)u搖頭說:“‘小小手又不歸我管,查了活該!”
他后怕,焦慮,一直挨到晚飯時間,匆匆扒了幾口米飯,菜也沒有顧得上吃半口,隨便找了個借口,溜出了王府。他擔(dān)心后面有人跟蹤,一路小跑,后來呢,感覺還可以再快一點(diǎn)兒,就甩開了兩腿快跑,想早一點(diǎn)兒跑到“小小手”,把消息第一時間告訴她。說起來,這種事他盡可以高高掛起,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但他把控不住,情急中只有一個念頭,一種勇氣,他要幫她,助她脫離窘境。如今他真幫了她——自己心儀的女人——心頭掠過一絲快意。驟然間,他的腿上陡然增加了一股股自豪的力量,自己變成了一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為了一個女人,他一下子變得奮不顧身、赴湯蹈火起來。
“小小手”妓院躲過一劫。
第二天,她托人送來一封信,約他去“小小手”。說,她煲了人參雞湯,請他嘗嘗。
交班后,他徑直從王府北門離開,卻又繞一圈兒,繞到南門,然后徑直去了城西。美人相邀,又是自己渴望的女人,他竊喜,神情激動,內(nèi)心悸慌,做賊一般,腳一軟,一個趔趄,差一點(diǎn)兒跌倒。
室內(nèi),紅燭搖曳,酒菜撲鼻,更惹人的,是剛剛沐浴的她,肩披濕淋淋的長發(fā),淡藍(lán)的半透明浴衣襯托出她清晰的肌體線條,兩座巨峰若隱若現(xiàn)……他似酒后微醺,下肢飄浮,身體飄忽不定。她溫情脈脈,風(fēng)姿綽約。她攥住他手,不停感激,那次多虧他照應(yīng),要不是他及時通風(fēng)報信,后果不堪設(shè)想。話語間兩人已緊緊相擁一起。他抱住她,跌跌撞撞去了她房間……
那一夜,多少次讓他著迷喲!
兩個人開始同居了,雖然官府沒有登記人冊,但姑娘們在店里都稱佟大立“老爺”,他很自足。她呢,似乎也識理,知恩圖報,投桃報李。她從他熾烈而異樣的眼神里,讀到了他的欲望,他的攫取欲,占有欲。她隔三岔五約他,請他吃飯,然后沐浴同床,巫山云雨,共度春宵。每每肉體滿足,他感覺頭重腳輕,如履浮云,莫名的虛無和空落游蛇似滑進(jìn)肌體,淡淡的失落、惆悵在心壁滲出……
這和做夫妻有什么區(qū)別呢?他想。
小滿時節(jié),催宮溶告訴佟大立,河南要收割麥子了,她要回老家一趟。妓院交給一個好姐妹代管。她不在的日子,他慌亂、躁動,整日丟了魂兒似的。
十天后,他終于盼回了她。她歸來時,領(lǐng)回了4歲的兒子。她原來是有家室的女人!她的兒子淘氣、可愛,兩只大眼虎虎有神。她跟他說,她丈夫游手好閑,是個賭徒,她和老公正在鬧離婚。小男孩兒在家,沒人管束。無奈中,她只得將他帶來無錫了。
她讓兒子喊他“爹”。他心花怒放,高興應(yīng)諾。
那天上午,空中飄著淅淅瀝瀝的細(xì)雨。張王府門口來了一位男子,五大三粗,長得黑黢黢的,夾著北方口音,說,要找催宮溶。
“哦,去太湖的‘小小手,一找一個準(zhǔn)兒?!辟〈罅⒁詾槭撬目腿?,便不假思索說。
男子走后,他的心臟突然“咚咚、咚咚”一陣亂跳,似乎遇上什么事了,他想。他在王府里轉(zhuǎn)悠一圈兒,猶豫中出了府,直奔城西的“小小手”妓院的方向。
大門緊閉。他輕輕敲門,沒回應(yīng)。再擊響點(diǎn)兒,還是沒聲響。
怎么回事?她呢?還有孩子,去哪里了?冥冥中,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掠過腦海。他操起門口的一根楊樹木頭,胳膊粗的棍子,使勁兒拿棍心砸門,用腳踹門。準(zhǔn)出事了。要不要報官?他不敢。要是沒事,豈不尷尬?
最后,他決定破門而人。要是沒事,讓鎖匠換把鎖,值不了幾錢。他后退幾步,一個箭步,飛起一腳,朝鎖孔處踢去。三下兩下,門框裂開,他推門進(jìn)去。
她仰倒在血泊中,頭顱滿是血漿。
他的二管家李鼻子倒在不遠(yuǎn)處,也斷氣了。
他一陣眩暈,他傻了,緊縮幾步,如驚弓之鳥。出大事了!
官府很快抓住了殺人兇手。
案情并不復(fù)雜。原來,那天來找催宮溶的,是她的丈夫胡大。胡大趕往“小小手”妓院之后,正巧是“胖西施”王美迎的客,催宮溶正在二樓跟李鼻子廝混。李鼻子由于得罪了大管家余大嘴巴,被他掃地出門,日子不好混,有一段時間沒有來“小小手”了。想不到這家伙活該點(diǎn)子背,一頭撞向了刀口上。
胡大是來要錢的,向催宮溶索要三百兩銀子,從此井水不犯河水,兒子歸她。她不允。主要是有了李鼻子在旁邊幫腔,她感覺有了底氣,殊不知,胡大有備而來。姑娘們嚇壞了,四散逃了。他瞪了一眼這對狗男女,冷笑幾聲,從腰間抽出一把殺豬刀,好像平常在駐馬店老家殺豬一樣,輕而易舉地殺了兩個。兒子嚇得哇哇大哭。他一把扯過兒子,大吼一聲道,哭什么哭?你還是不是個爺們兒?趕明兒,我再給你換個娘。說完,他放開兒子,望著血泊中的催宮溶,仍嫌不解氣,一把揪住她的長發(fā),朝墻上撞去,“嗵、嗵、嗵”連續(xù)幾下,用力一搡,她一個后仰,后腦殼重重撞在地磚上……
慌亂之中,他搜羅了店里的金銀細(xì)軟,打了個行李,父子倆奪路而逃。
案件大白之后,官府查封了“小小手”妓院,佟大立被無罪釋放。走出大牢后的佟大立,兩眼凹陷,黃渾的眼珠似冰魚的凍珠僵硬呆板,兩頰顴骨凸出,皮貼著骨,像霜后田野的植物,一下子瘦了十多斤。他躲在家里,要么窩床玄想,要么傻站發(fā)呆。他惴惴不安,似白天過街的老鼠。腦中不時閃現(xiàn)倒在血泊里的她,她的慘狀,他念著她的好,他忘不了她。要不是他的指引,催宮溶肯定不會遇害。我怎么就沒有一點(diǎn)兒預(yù)感呢?要是早發(fā)現(xiàn),自己及時趕去解救,也許……他自責(zé),他心似刀剜,心頭的痛楚浪涌而來。
終于有一天,他走出了家門,兩腳不由自主地去了小小手妓院的方向。他發(fā)現(xiàn),“小小手”的招牌已經(jīng)換成了“紅顏一夜”,門口喚客的老鴇,好像是佟莉莉。
見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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