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榮敏
一
盛夏。天空被雨水洗過,被陽光濾過,勾魂攝魄的藍。車行山嶺,在綠樹中穿行,也在知了的音樂會里穿行。漫無邊際的樂曲,使我想到以前老家的親人們,也總是這么熱情,寬厚,淳樸,善良,潔凈,溫暖,以至你根本無法拒絕去想念他們,想念童年生活的鄉(xiāng)村。
少琴把車停在一座民房前的空地上,一打開車門,一陣茶香襲來。恒鼎兄跟我說,這就是少琴的茶廠。少琴把茶廠辦在自己童年的鄉(xiāng)村,邀我們幾位來看看。
我一瞥門牌,松樹崗5號。
同行的張仕團副鄉(xiāng)長告訴我,松樹崗是廟邊村的一個自然村。這里是福鼎市疊石鄉(xiāng),地處閩浙交界的丘陵地帶,橫展如屏在福鼎的北部。我們猜測廟邊村是先有廟,后有村,否則不會有這樣的村名。
上二樓茶室喝茶。窗外幾株松樹,幾叢竹子,幾片茶園,幾朵野花兒。壁上一副對聯(lián):“茂林修竹清風自引,卉木軒窗好鳥時鳴?!贝_是此地的寫照。書法清雅自然,署“借閑如愚”,是一位我認識的詩僧,行腳到哪兒,詩作到哪兒。有一年在印度,托人給我捎來兩張詩箋,其一曰:“佛陀故里客心寧,入耳胡音不解聽。一夜火車酣睡穩(wěn),瓦蘭希到泰姬陵?!?/p>
博古架陳列茶品,茶餅包裝上有詩:“我有故鄉(xiāng)情,行空一輪月,我有故鄉(xiāng)茶,素心芳且潔。”詩是恒鼎兄所作,字乃是借閑法師手筆。據(jù)說,二人之間無比投契,共同點是詩心純粹,質(zhì)樸歸真,超凡脫俗,在如今的世問,是稀缺的奇人。恒鼎兄喜蘭愛詩,養(yǎng)一圃蘭花,用蘭花窨茶,分享好友,詩多清奇之氣。
少琴視我們?yōu)橘F客,將珍藏10年的白毫銀針泡給我們喝。茶味醇厚中仍有濃烈的毫香,頗似茶包裝上的“遍嘗紅黑青黃綠,佳茗原來在故鄉(xiāng)”,一句話里有化不開的濃情。
對故鄉(xiāng)的濃情,原來都在這茶里。
疊石鄉(xiāng)海拔高,云霧繚繞,茶樹品種優(yōu)良,廟邊村有發(fā)展茶業(yè)的傳統(tǒng),少琴家里幾代種茶,這些年福鼎白茶振興,嫁出去的少琴先是在外拜師學藝,然后回娘家操持起了茶企業(yè),以“企業(yè)+農(nóng)戶”的方式向鄉(xiāng)親們收購茶葉,一心做好廟邊村乃至疊石鄉(xiāng)的“龍頭”。
少琴姓何,茶葉名叫“可人白”,屬于一個女子的白茶品牌,何其貼切。恒鼎兄有詩曰:可愛團圓月,人間見幾時,白云無盡處,茶味最相思。
二
茶畢,說去村里逛逛。一邁開松樹崗5號門口,眼前一亮,但見低處有一簇老屋,黑褐色的屋頂和圍墻,在四周張揚的綠意中,樸厚凝重如一塊墨玉。
頭頂陽光潑灑,卻有清風相隨,少琴追著遞來遮陽傘,我們都沒接,心照不宣地快步走向老屋。
老屋在一個小山谷的緩坡上,背有山峰倚靠,前是緩緩下降的梯田,兩邊山坡如張開的雙臂,老屋被妥妥地安放在中心。沒有比老屋更合適的位置了,我試著把它往前、后、左、右各移了移,都覺得不合適,不由得贊嘆少琴祖上眼光的獨到。這個山坡就如一個斜靠在躺椅上的人,老屋是這個人的心臟。對了,妥妥地斜靠,是一個最適宜的角度。城市需要規(guī)整,往往不惜代價把斜坡鏟為平地,但山村卻具順應(yīng)變化的自然之美,鄉(xiāng)親們是隨遇而安再順勢而為的典范,他們有敬畏,會尊重,與大自然和諧相處,故能得蛙鳴蟬噪,得草木清風,得山水神韻。
老屋是個小小的四合院,為閩東浙南典型民居,正面五扇房屋,中間大廳,左右各有兩扇正房,兩溜廂房與正房垂直坐向,與正廳圍成一個正方形院子,院子外頭砌擋風圍墻,是為照壁。圍墻石砌,屋子木構(gòu),覆以土瓦,經(jīng)二百多年風雨的浸染,均一律的黑褐色,如時光之手撫摸出的包漿。
久居城市,突然邂逅如此養(yǎng)眼的老屋,恒鼎兄和我都有些興奮。不說千城一面,即便農(nóng)村的民居,現(xiàn)如今也是千篇一律的僵硬、呆板、粗陋,甚或跋扈,與質(zhì)樸的鄉(xiāng)村格格不入。今人審美的粗鄙化表現(xiàn)在對居室的營造上,過去的人們即便物質(zhì)生活不富有,也要在碗柜的門上題一首詩,在床頭的壁上畫一幅畫,而這些現(xiàn)在很難在農(nóng)村的建筑和用具上見到了。
我們靠近老屋,去欣賞大廳梁柱上的木雕,尋找嵌在窗格子里的“福、祿、壽、喜”,以及后院里的水井,流連四合院中,感知居住在這里的人們的生活氣息??墒峭蝗恢g,就有一股憂傷襲上心頭,先前的驚喜和陶醉退去,冷靜下來才發(fā)現(xiàn),這么好的老屋竟已被主人拋棄多時,正在走向破敗。
安靜的老屋已然失去昔日人們在此生活的氣息,我們只是陌生的闖入者,局外的參觀者。但少琴熟悉這里的一切,她手指著房子說,她的爸爸在這一間出生,她的哥哥在那一間出生,她在那一間陪伴過爺爺最后的日子,這個院子,盛過她童年的悲歡,載過她青春的憧憬。
院子的地面爬滿了荒草,它們年紀輕,倒不認識少琴,所以對我們愛理不理的。也難怪,歲月的輪回,在它們身上不知經(jīng)歷了幾度枯榮。
我們準備離開,圍墻邊立著幾株老茶樹,少琴說是當年爺爺手把手扶著她種下的,今天見了故人,一個勁兒地招手。少琴走過去捋了捋它們的枝葉,伸手摘下了幾片嫩葉,一片放在了自己嘴里,也遞給了我們每人一片。
我也放到了嘴里,幾分苦澀,也有幾分清香。
繼續(xù)逛廟邊村。得一個山頭又一個山頭地轉(zhuǎn),被茶山環(huán)繞的村落,散落在多個山間平岙里。我們順著蜿蜒石路漫步,陽光燦爛,樹影婆娑,老墻斑駁,新藤纏繞,這樣的景象太過熟悉,感覺每一個村落都是我的故鄉(xiāng),我仿佛一腳踏進了童年。
但又分明不是。我童年的村子有大人的呵斥、小孩的啼哭,有村口的狗吠、屋頂?shù)碾u鳴,有貨郎的吆喝、燕子的嘰喳,但,這里只有安靜。只遇到幾位老人,他們臉上的皺紋像飄著的一縷一縷炊煙,寫著村莊的過往。過往,是日子的艱辛,生活的苦澀,也有收獲的快樂,家園的幸福。
而眼前的一切告訴我,所有熱鬧的過往正在被時光遺忘,濃濃的煙火味兒已經(jīng)被年輕人帶到了城里,帶到外面的世界,村莊被年輕一代遺棄后正在走向落寞和凋敝。張副鄉(xiāng)長告訴我一個詞,叫“空殼化”。
我的內(nèi)心一震,我們先前到過的老四合院就是一座空殼!大江南北的廣袤鄉(xiāng)村又有多少座這樣的空殼?我的內(nèi)心又是一震。我想到了我的老家,短短幾十年時間,如今連“殼”都沒有了,芳草萋萋,長滿我的鄉(xiāng)愁。有故鄉(xiāng)就會有鄉(xiāng)愁。少琴告訴我,每年正月初三,外出的年輕人都會回到老家聚會,一年一度的看望是對故鄉(xiāng)的一次安慰,但如何有長久的安撫?
少琴帶我們看茶山。一壟一壟的茶園在藍天下向山坡的高處梯式蔓延,像音樂老師在黑板上隨手畫下的五線譜,一朵一朵的白云掛在茶壟上,像極了一個個音符。張副鄉(xiāng)長說廟邊村有茶園1000多畝,其中800多畝生產(chǎn)的茶葉由少琴的企業(yè)收購,就是因為這些茶園,鄉(xiāng)親們才繼續(xù)留在村里。
我望著這烈日下綠油油的茶園,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這茶樹的身上,有連接山村過去和未來的密碼,而少琴,將會是破譯密碼的那個人。
我看著眼前漫步茶山的這位女子,有著與茶樹極為相似的氣質(zhì),少語安靜,質(zhì)樸清純,外表柔弱,但內(nèi)心有大力量,并心事芬芳。她選擇從大城市回到老家做茶葉,回歸鄉(xiāng)土,同時做一系列文化上的努力,如結(jié)識像王恒鼎這樣的詩人,像借閑法師這樣的詩僧,為茶葉歌詠,讓茶香氤氳詩意,讓品牌走得更遠。
太陽西沉,我們離開茶山回到松樹崗5號,上車后,仍舊有一股醉人的茶香從屋里飄出,恒鼎兄聞香心醉,口占一絕:“疊石廟邊松樹崗,白云如海有珍藏??扇讼鄬Σ璩跏欤I(lǐng)受諸天眾妙香。”
我心想,這“眾妙香”和著茶香可能是一味藥,解救鄉(xiāng)村的落寞,治愈我們的鄉(xiāng)愁!
責任編輯:蔣建偉
圖中人物:何少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