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清晨,唐古拉山的冷風(fēng)拉開了沉睡的夜幕,把江河源頭的山水清清楚楚地顯露出來。他幾乎每天都在太陽剛爬上山岡的時候,就已經(jīng)坐在兵站門口的石頭上,望著墳包呆呆地發(fā)愣。一個不容置疑的高原軍人,一個無法抗拒的血性男兒!
他的身后是兵站一排壓著薄薄積雪的兵屋。那兵屋很低很低,好像貼在了地上。兵站里升起的細(xì)細(xì)的炊煙分明是在招他回去,但他仍然靜坐不動。
更遠(yuǎn)處的山腰有一座寺廟,靜悄悄的,好像還沒睡醒。
望墳人叫陳二位,兵站站長,藏族,本名“洛桑赤烈”,改名“陳二位”是入伍以后的事。這陣子他從石頭上站起來,裹了裹披著的大衣——他裹緊的是西北風(fēng),走到一直等待著他的我的面前,說:“我講一個兵在五道梁的故事給你聽,他的名字叫‘莫大平。”
我忙說:“我是沖著你來的。”
他說:“長江源頭不缺水,所以,我關(guān)心的不是河流的去向,而是它的終點。你應(yīng)該承認(rèn),包括我在內(nèi),這里的每個兵都是并不快活的人,但是,既然當(dāng)初選擇了五道梁,我們就得咬著牙使出吃奶的那股勁兒,走下去。”
他抬起頭,又凝望那個墳包。陽光把墳包照得很亮,墳上有枯草在擺動。
五道梁這個地方是山上的一塊平壩,海拔4818米的平壩。冬天來到青藏高原,五道梁走進了一望無際的酷寒。春天也在這一刻開始孕育。
五道梁的兵們生活在許多人不想居住的地方。兵站上一共十五個兵,那個墳包里埋的卻不是兵,是個鮮嫩鮮嫩的藏族姑娘……
沈從文的老鄉(xiāng)小莫
莫大平,土家族,1991年入伍,是很老很老的兵了。在五道梁兵站,凡是兵齡過了三年的兵,不管是不是班長,大家一概都稱“班長”。但是對于莫大平這位老兵中的老兵,卻沒有人叫他“班長”,所有人都無一例外地喊他“小莫”。這里面除了親昵的成分外,更重要的是,他好像永遠(yuǎn)也長不大。當(dāng)然,這不僅僅是指他那瘦小的個兒頭,還因為他做起事來總像個不聽招呼的淘氣娃兒,任性多于服從。兵站的人都知道小莫是個特殊的兵,特殊在兩方面:第一,他是帶著家眷上山的,老婆和孩子都住在五道梁;第二,他是湘西鳳凰縣人,作家沈從文的老鄉(xiāng)。為此,他常常自豪得眉毛都要立起來了,對任何一個到五道梁來的人,總是以“天大地大不如他莫大平大”的口氣說:“知道沈從文嗎?世界級的作家,我倆是鄉(xiāng)黨呢,我見過他!”其實,他漏掉了一句話,是在照片上見過。在他這番添油加醋的炫耀之后,如果對方還不知道沈從文為何人,他挖苦的話就噼里啪啦地扔過來了:“遺憾,遺憾,實在遺憾!我不能說別的了,只好說你學(xué)識淺薄,怎么會不知道沈從文呢?”你還別說,在青藏線上,沈從文有了小莫這個老鄉(xiāng)后,知名度大為提高。因為不少兵的床鋪下都壓著一本有了小莫簽名的《邊城》。
小莫帶家屬為什么算特殊?
部隊有規(guī)定,戰(zhàn)士是不能帶家屬的,即使像小莫這樣的老兵也不例外。那么,莫大平為什么要破例呢?他愛人童月是河南扶溝人,他倆在高原上舉行的婚禮,后來童月幾次回到鳳凰縣,都不習(xí)慣土家族的生活。于是,她只好重返五道梁。就這樣名不正言不順地住下了,一住就是六七年,如今小女兒已經(jīng)五歲了,叫“莎莎”,地地道道的五道梁人,整天在兵站的院子里獨來獨往地跑著。沒有小伙伴,只好與站上的那只小狗為友,只要她喊一聲“狗狗”,小狗就跟上來了,她走,小狗也走,她跑,小狗也跑。莎莎很孤獨,但是她給寂寞荒涼的高原增添了幾分難得的生氣。每當(dāng)小莎莎邁開腳步在站上跑起來的時候,兵們都覺得整個青藏高原都在繞著她的腳板旋轉(zhuǎn)。
莫大平是汽車司機,天天跑車,每次回到站上累得渾身酸疼,就沖著正在院里跟小狗藏貓貓的莎莎喊道:“閨女,過來給老爸捶捶背!”喊過女兒之后,他便伏臥在院子中央的一塊大石頭上,等著女兒掄起兩只小拳頭在他的背上歡歡地捶開來。
只有在這時候,他莫大平才有一種回到家里的感覺。五道梁的苦算得了什么,只要有自己的家,他莫大平是什么樣的苦都咽得下的!
莎莎不停地用雙拳捶著老爸的背。小莫說:“閨女,再狠勁一點兒敲,越狠越好!”
小莫并不知道這時童月一直站在門口,用極不滿的目光望著他。久了,她自言自語地說:“這個死鬼喲,就知道自己舒服,莎莎才五歲呀!”
小莫顯然聽到了,回敬了她一句:“多嘴!”
他說話的聲音很大,雙眼卻仍舒心地閉著。
莎莎看見了媽媽,便扔下老爸撲向媽媽,淚聲淚氣地訴苦:“媽,我手疼!”
莫大平起身,沖著女兒的背影喊道:“你給我回來捶背!”
童月護著女兒,斥責(zé)丈夫:“你的瘋病又犯了?你有胃口就吃了我吧!
陳二位沒再往下講了,那兩片厚嘴唇在顫抖著。我也不便問了。
在我等待了足足有十分鐘后,他才告訴我,是童月那句“你的瘋病又犯了”的話,戳痛了他的心。他接著說,誰要說莫大平得了“瘋病”我跟他急。但是,小莫確實有病,什么病?我說不清,誰也說不清……
陳二位不吱聲了。
二位跟我再次提起小莫,是在兩天后,不過,他繞了個彎子,說:“我給你講另一個兵的故事,當(dāng)然,這個兵的事與小莫有關(guān)。至于怎么‘有關(guān),那就要你費心琢磨去了。”
五道梁的水土養(yǎng)出了什么人
陳二位講的這個與小莫有關(guān)的戰(zhàn)士叫朱志軍,他比莫大平的兵齡還多一年。十二年漫長的兵營生活間,他沒挪窩地在五道梁兵站發(fā)電機房工作。不足三十平方米的空間就是他的天地,他所有喜、怒、哀、樂的故事,都毫不例外地濃縮在了這個狹小的空間里。
在幾千里青藏線上,五道梁自然條件之惡劣人盡皆知。然而,對老兵朱志軍來說,氧氣缺一半他可以忍耐,被人形容成能把鼻尖凍裂的嚴(yán)寒他也能堅持,唯獨這刀刃也戳不透的寂寞把他的心咬得傷痕累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除了吃飯去食堂,睡覺回宿舍,其余的時間都在發(fā)電機房泡著。一個人成天孤獨地守著一臺喧囂不止的發(fā)電機,耳朵是聾的,眼睛是澀的,鼻孔是黑的,腦子是木的。他就想沖出這三十平方米的空間,找個人聊聊天,或到草灘上跑幾步,吸幾口新鮮空氣,他還特別想蹲在公路邊看一看南來北往的汽車,那些車上肯定有來高原旅游的女人,要知道他已經(jīng)有三年多沒有認(rèn)真地看一眼女人了……
終于,有一天,他小心翼翼地跟領(lǐng)導(dǎo)提出,希望能給他換一個工作,他沒敢說出從此就離開發(fā)電機房,只是說暫時挪個位,他先干一段時間別的工作,然后他還會再回到發(fā)電機房的。領(lǐng)導(dǎo)似乎一眼就看透了他朱志軍的心思,便說明叫響地給他把事情挑明了:“小朱呀,咱站上就屁股大的這么一塊地方,換到哪里都是苦差事,走來走去都是五道梁。你想甩開手腳痛痛快快地瀟灑一番,咱沒那個條件!”隨后,領(lǐng)導(dǎo)又掏心里話地告訴他:“小朱呀,這臺發(fā)電機是咱全站的‘心臟,如果它出了故障,站上就沒有光明和動力了。你是管發(fā)電機的技術(shù)能手,站里一分一秒都離不開你。”朱志軍再也不吭聲了,他知道自己是個兵,就得忠心耿耿地盡兵的職責(zé)。
朱志軍又傾心盡力地堅守在發(fā)電機房了。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他忘了外面的世界,也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有過想離開發(fā)電機房的想法。一切都順其自然,一切都為了那個“心臟”的正常運轉(zhuǎn)。他已經(jīng)把自己的身子和心與那臺發(fā)電機融為一體了。后來戰(zhàn)友們都說,朱志軍已經(jīng)變成一臺發(fā)電機了。
同志們最先發(fā)現(xiàn)他性格上的變化是從與他的對話開始的。無論你多么激動或多么冷靜地給他講什么事,他總是愛理不理的樣子,講完了,他也不表態(tài),跟沒你這個人也跟沒他這個人一樣。你被他冷落了,便不得不帶著捍衛(wèi)自己尊嚴(yán)的口氣問他:“小朱,我說的話你聽見了嗎?”他開了口:“我又不是聾子?!蹦阍賳栐挘筒淮罾砟懔?。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五道梁養(yǎng)出了什么人?
有一點五道梁兵站的同志們誰也不會否認(rèn):朱志軍對自己的本職工作如癡如醉地?zé)釔壑瑢o戰(zhàn)友帶來光明、給過往人員送去動力的那臺發(fā)電機竭盡心力地守護著。
他把苦悶、孤獨和向往,都傾注在那支從格爾木買來的圓珠筆端,寫呀,寫呀,誰也不知道他寫了多少,寫了些什么。他的筆記本鎖在床下面自己釘成的小木箱里。
他不擔(dān)心有沒有人記著他。
他也不在意有沒有人忘記他。
孤冷的陽光從窗戶射進來,給滿屋子灑下水波一樣的柔光。
陳二位慢慢地抬起頭來,我能看得出,他在梳理著紛亂的思緒。他說:“下面,該給你講莫大平的故事了!”
“不,我已經(jīng)開始講他的故事了!”
太陽又升高了些,灑在屋里的光線更美麗了……
捉摸不透的小莫
陳二位上任站長后第一次和莫大平見面,就落了個很尷尬的局面。時間是1998年夏天。這時小莫已經(jīng)當(dāng)了八年兵,站上的同志都稱他是“老輩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他從不否認(rèn),眉宇間還透著一種自豪感。
二位家訪小莫完全是出于一顆善良的心。他想,小莫在五道梁有妻室兒女,在那間既不是家屬院又算不上招待所的小屋里,應(yīng)該溢滿組織上的同情和關(guān)愛,更何況小莫還是個性格古怪的老兵呢!誰知,二位來得不是時候,正遇上莎莎發(fā)著高燒。小莫的愛人童月抱著哭聲不止的女兒搖呀晃呀地哄著,嘴里還哼著不知是催眠曲還是進行曲之類的小調(diào)。站長來了,童月不知所措地趕緊讓座:“站長,快,請坐。真不好意思,屋里太小又亂?!?/p>
小莫忙站起來擋在妻子和二位中間,對妻子說:“有我這個當(dāng)家的在,還輪不到你迎客?!彼洲D(zhuǎn)向二位:“站長大人,你串門也不問問主人歡迎不歡迎你?”
說完,他舉起手臂指著門,二位這才看見那個一塊塊木條釘?shù)拈T板上貼著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家有病人,概不會客?!?/p>
二位:“小莫,叫醫(yī)生來給孩子瞧瞧病,這個地方得了感冒可輕看不得!”
小莫:“誰輕看來著?給孩子看病,我比你還急。你就直說吧,你今天到我家里來,難道就是為了催我找醫(yī)生給女兒看病,有別的藏著掖著的什么任務(wù)嗎?”
“小莫,你這話說到哪里去了,我初來乍到,今后咱們就要在一起相處了,我是老哥,你是小弟,為哥的來認(rèn)認(rèn)門總不會有什么吧?”
“實話實說,你今天上門來是不是要強按牛頭給我灌輸大道理,教我如何做一個優(yōu)秀士兵?”
“小莫,我誠心誠意地讓你做一個優(yōu)秀士兵有什么不好?”
“可惜,別人已經(jīng)種上青稞了你才來送種子,晚了。你到站里角角落落打聽去,我姓莫的比優(yōu)秀士兵還要優(yōu)秀一大截呢,咱完成領(lǐng)導(dǎo)交給的任務(wù)從來不含糊,你不信?”
“我信,站上其他幾位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給我介紹過你的情況了……”
小莫打斷了二位的話,追問:“介紹?他們是怎么給你介紹我的情況的?”
“你不是已經(jīng)說了嗎?比優(yōu)秀士兵還優(yōu)秀一大截呢,他們其實也是這么介紹的。不過,人無完人,在你身上也不是沒有無可挑剔的毛病……”
“挑剔?你們就知道挑剔,挑剔!你們到底給過我多少關(guān)心,跟我跑過幾次車?……你們知道我在那個小小的駕駛室里是怎么熬過了這么多年的嗎?”
小莫說著,竟淚聲漣漣地哭了起來,哭得好傷心。二位一時慌了手腳,真不知怎么辦才好。
就在這時候,門外有人喊道:“小莫,趕快出車,有一輛地方的汽車在楚瑪爾河畔翻車傷人,你拉上軍醫(yī)去搶救!”
喊話的是站上的教導(dǎo)員。
“站長,我要出車了,咱們的論戰(zhàn)到此結(jié)束?!?/p>
說罷,他就順手拽上放在床沿的大衣,看了一眼抱在童月臂彎里的莎莎通紅的小臉,跨出了門檻。
陳二位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小莫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當(dāng)晚,莫大平出車后回到站上就躺倒了。據(jù)說他回來走到兵站門口的小飯店吃飯時,一個人抱著大碗喝悶酒,醉了……
荒原飯店的女老板
在兵站門口那塊石頭上陳二位已經(jīng)呆坐很久了。
晨曦漸漸退去。
二位對我說:我不想說的話才是最重要的。好啦,我接著給你講下去吧——
陳二位敲開了青藏公路邊一家名為“荒原”的小飯店的門。
店老板是個藏族尕妹子,二十五六歲,叫“尼羅”。她顯然剛睡醒,臉上散亂著縷縷頭發(fā),腳上的藏靴也沒有穿周正。二位肯定是她今天接待的第一個顧客了。
“大哥,這么早就來用餐,想吃點兒啥?”
“不,我不是來吃飯的。想跟你聊聊天?!?/p>
“跟我聊天?”
“我是兵站的站長,是正兒八經(jīng)想跟你了解一些我們同志的情況?!?/p>
“你是站長?不認(rèn)識!”
“你說的是老站長,他已經(jīng)調(diào)走了,我是剛到任的陳站長,今天我到你這兒來串串門,今后我們就是鄰居了。”
“原來是陳站長?!?/p>
陳二位笑了笑,把話題一轉(zhuǎn):“我們站上的小莫昨晚到你這里來喝過酒吧?”
女老板一聽臉唰地紅了,不過,她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坦然地說:“我這小飯店,上拉薩的人剛起程,到格爾木去的人又落腳,從早到晚接待四方來客,有的見一面就成了熟人,有的就是登門十幾次仍然很陌生,他們掏錢我做飯,來了就是客,出了門誰也不知道誰?!?/p>
尼羅的這番話使陳二位馬上想起了《沙家浜》里的那個阿慶嫂,他說:“你真會說話,可我并不想知道這么多,只是問你小莫昨晚是不是來這里喝過酒?”
“小莫,沒聽說過。我只知道有個莫大平,開汽車的司機。”
“對,就是他!”
“五道梁的地面上也就三四家小飯店,過往的客人多,家家的生意都紅火,我這兒比別家更熱鬧,因為我的飯菜實惠,價錢又低,所以,莫大平常來這兒墊墊腸子,洗洗胃,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你這飯店開張幾年了?”
“有八九年了吧!”
“那就是說,小莫從一當(dāng)兵就是你這兒的??土恕!?/p>
“也可以這么說吧?!?/p>
“以后小莫來喝酒時,你應(yīng)該勸勸他,不要喝悶酒,給他做些可口的飯菜,他會感謝你的。喝酒對一個有心事的人來說當(dāng)時也許是一種解脫,長期下去卻埋下了痛苦的種子?!?/p>
陳二位第一次到荒原飯店與尼羅的談話就到此結(jié)束。他雖然未得到什么情況,但證實了莫大平愛人童月跟他說的話:小莫和荒原飯店的女老板關(guān)系很密切……
那一天,陳二位從小莫家串門出來一回到辦公室,童月跟腳就來了,她開門見山地說:“站長,你一定要管管小莫,不要讓他再往那個飯店跑了?!标惗蛔屚伦?,有話慢慢說。
童月不坐,氣呼呼地說:“我也不知道大平是什么時候認(rèn)識那個女老板的,我們結(jié)婚后他還是斷不了常去那里。”
二位問:“據(jù)你的觀察,小莫到那個飯店去是做什么?”
“做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每次回來都是醉醺醺的。你想想,男人和女人在一起還能有什么好事嗎?”
“不要總把事情往壞處想嘛,世上除了男人就是女人,如果男女之間不來往,這個世界就僵死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說對有的人就是要限制一下他們的來往?!标惗徊辉妇瓦@樣的話題再扯下去,便另找了個話頭,問道:“你和小莫是哪一年結(jié)婚的?”
童月回答:“1995年8月21日,我們在兵站會議室里舉行的婚禮。這是五道梁有史以來第一次舉行這樣的婚禮,當(dāng)時可熱鬧了,會議室里人擠得滿滿的。本來只安排三個人講話,沒想到好多人都主動發(fā)了言?;槎Y結(jié)束后已是深夜了,大家還不愿離去,擁在新房里?!?/p>
“你是第一個在五道梁落戶的女人!”
“荒原飯店的那個女老板也參加了婚禮,她還跟我握了手,祝福我和大平好好過日子?!?/p>
“后來你和她還有過來往嗎?”
“很少。有時大平出車回來,我見他不回家,就跑到飯店找人,他準(zhǔn)在那兒喝酒。我去后看到那女老板總是在忙著收拾碗筷、端飯,開始她還招呼我坐下,問我吃什么喝什么,后來就什么也不說了,只是忙她的事,頂多對我笑笑。再后來連這點兒笑也不給我了?!?/p>
“小莫都和一些什么人在一起喝酒?”
“就他自己一個人窩在小角落里扎著腦袋悶喝?!?/p>
“女老板對小莫說些什么話?”
“她跟小莫基本上沒話,只是在我拽著小莫離開飯店時,她一直望著我們?!?/p>
“噢,我知道了!”
后來,二位又見了尼羅兩次,仍然一無所獲。
一只白鳥斜著翅膀飛過。
所有的山脊上都頂著很厚的云層。
陳二位繼續(xù)講著五道梁的故事……
老爸老媽點燃了愛的火
莫大平當(dāng)兵的第三年,高山反應(yīng)折磨得他死去活來,不得不下山住進了格爾木二十二醫(yī)院。實事求是地講,小莫是不愿意進醫(yī)院門的,他說他的身體結(jié)實得像牦牛,什么病都能扛過去。醫(yī)生嚴(yán)肅地告訴他,也許你能扛過去別的病,唯這高山病是扛不過去的。一個月后,他從醫(yī)院出來又回到了五道梁,雖然身體很快就恢復(fù)了,但從此落下了一個治不好的病:頭疼。
小莫繼續(xù)干他的司機行當(dāng)。也怪,平時不管頭疼得多么唬人,只要握上方向盤,疼就消失了。還有,犯頭疼時抿上幾口酒,也就安然無恙了。自然,開車上路他是不喝酒的,頭再疼也得忍著。
這次住院后,莫大平的性格發(fā)生了出乎大家意料的變化,整天沉默寡言,鎖著雙眉。然而一旦遇到不順心的事,他便打破沉默,暴跳如雷,聲嘶力竭地吼叫起來。這種變化無常的脾氣使大家對他有些懼怕,連平時很親近他的人也不得不避讓三分。
莫大平的變化還與他工作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他終年都是一個人出車,回到站上多是深夜,有時甚至是飛著大雪的凌晨,來來往往均為單身孤影(當(dāng)時他未成家),時間久了,便形成了這種孤僻的性格。高山反應(yīng)癥的無情折磨又給他這種性格來了個火上澆油,本來很內(nèi)向的他就越發(fā)變得不近人情,與眾不同了。
令人欣慰的是,不管莫大平的性格多么古怪難纏,他仍然一成不變地忠于職守,兢兢業(yè)業(yè)地開著他的汽車,每一次任務(wù)都完成得十分出色。然而,任何事情都有其兩面性,正因為莫大平是個干活兒讓領(lǐng)導(dǎo)放心的好兵,領(lǐng)導(dǎo)就不用勻出更多的精力和時間去做他的工作了,這樣對他的關(guān)愛相對地也就少了。
其實,莫大平的痛苦在這時候已經(jīng)達(dá)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只不過他一如既往地把痛苦壓在心底。
點燃心頭痛苦之火的是他的老爸老媽。他們要兒子成家,快給他們抱孫子。
兩位老人千里迢迢來到五道梁,兩頭算在內(nèi)住了三天,對兒子具體說了些什么,別人無從知道。但是,他們此次高原之行的效果很快就從莫大平的身上體現(xiàn)出來了:他給站上遞了一份要求退伍的報告。理由很直接也頗簡單:二十三歲了,該回家娶老婆了!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領(lǐng)導(dǎo)沒同意他的要求,把報告退了回去。理由也很簡單:培養(yǎng)一個好司機不容易,目前站上需要他這樣讓兵站放心的司機。莫大平畢竟穿了好幾年軍裝,明白一個常識,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退伍的事他暫時不提了。
但是,小莫并沒有忘記回家成親的念頭。想女人,愛女人,這就是性愛?!靶詯邸笔莻€不中聽的詞兒,但誰都會有這種天性。如果說當(dāng)初他還是朦朦朧朧知道這種愛的話,那么,老爸老媽的五道梁之行使他逐漸明白了它。從此,他腦海里就裝上了一個固定的女人的形象,那便是他未來的媳婦。
他在藏家姑娘懷里得救
傍晚,兵站營門一側(cè)的坡上照例落下一群黑壓壓的烏鴉。烏鴉撲棱著翅膀,整個山坡仿佛都在顫動著。奇怪,這里沒有樹沒有房,烏鴉根本無法做窠,怎么棲身?
一個藏家尕娃朝坡上扔去一塊石頭,烏鴉群不動,只是展開了翅膀,頭高仰著。他再扔去一塊石頭,烏鴉“嘩”一下全飛走了,滿天空零散著數(shù)不清的黑點。
傍晚看黑鳥歸窠,成了五道梁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
陳二位告訴我,烏鴉坡上有故事……
那個暴風(fēng)雪席卷可可西里草原的夜晚,莫大平是怎樣被卷進風(fēng)雪中的,后來又被什么人搶救出來的,他一概不知。至今記憶猶新的是,次日黎明他醒過來后躺在一個藏家姑娘的懷里,旁邊是飄著藍(lán)色絲絹樣火苗的地火龍,他感到很溫暖。姑娘見他睜開了雙眼,驚喜地呼叫了一聲:“兵哥!”然而,他很快又陷入了昏迷。
他本來是給被暴風(fēng)雪圍困的牧民送救災(zāi)物資的,沒想到倒叫別人救了自己。他再次醒過來時,已經(jīng)躺在兵站的衛(wèi)生所里了。
軍醫(yī)如釋重負(fù)地說:“小莫,你總算醒過來了!”他對軍醫(yī)說:“昨晚是不是幾乎要了我的命?”軍醫(yī)說:“昨晚?你已經(jīng)在衛(wèi)生所躺了整整三天了?!币恢笔刂囊粋€戰(zhàn)友告訴他,他的汽車已經(jīng)被同志們從雪溝里拖回了兵站,沒有大的損壞,稍加修理就可以跑了。
“那個藏族姑娘呢?”
“姑娘?哪里有姑娘?”
在場的人都對小莫的問話感到莫名其妙……
小莫身體恢復(fù)健康是二十天以后,凍傷了的手、臉、腳留下了塊塊疤痕。
他再沒跟任何人提起過那個藏族姑娘,只是默默地把她牢記在心里。他知道,如果不是她那天夜里救他,說不定他已不在人世了。
從那以后,莫大平常常在出車的間隙,獨坐在兵站對面的山坡上,眺望遙遠(yuǎn)的長江源頭。那夜他就是在那兒被暴風(fēng)雪吞沒的,也是在那兒得到了一個陌生姑娘的溫暖。具體的地點他說不上來,但他知道大體的方向就在唐古拉山下,當(dāng)時他是開著車向那兒奔馳的。然而,他什么也沒有望到,滿眼是蒼茫的荒原……
奇怪的事情發(fā)生在一個飄著六月雪的傍晚,當(dāng)時小莫正癡情地向遠(yuǎn)方眺望,猛不丁地飛來一只烏鴉落在他身邊,那黑鳥一點兒也不怯生,偏著腦袋望著他,好像要和他對話。他一下子仿佛領(lǐng)悟到了什么,便對烏鴉說起了話:“鳥兒,你找我嗎?有事在求我嗎?那你就快說吧!”那只烏鴉似乎聽懂了他的話,呱呱地叫了幾聲,隨著這叫聲,許多烏鴉便飛落到了坡上。
西藏的牧民視烏鴉為吉祥鳥。
這滿坡的烏鴉是莫大平引來的。從此這兒就成了烏鴉坡。
他一廂情愿地眺望著,眺望著。當(dāng)然不全是坐在山坡眺望,躺在床上也眺望,開著汽車也眺望,有時做夢也眺望……直到有一天兵站門前開張了一個叫作“荒原”的飯店……
姑娘什么也不告訴他……
莫大平在雙腳邁進荒原飯店之前,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幾分鐘后甚至幾秒鐘后,在他的生活中會出現(xiàn)一件先是令他驚喜繼而到來的卻是痛苦的事情。出車剛回來,肚子餓了,他只是想隨便吃一頓飯,如此而已。
他實在沒留意什么時候這兒突然冒出了這個荒原飯店,總之,是最近幾天的事。他確實是無心無意地踏進了飯店的門。迎接他的是一位長得很得體,皮膚很白凈的藏族姑娘。他還沒有落座,姑娘就柔情似水地叫了他一聲“兵哥”?!氨纭?!好熟悉好親切好撓心的聲音,他不由得抬起頭多望了姑娘一眼,問:你來五道梁前住在什么地方?姑娘詭秘地一笑:這個不能告訴你!莫大平臉一紅,低下頭不語了。他知道,藏族姑娘像漢家女一樣不會輕易告訴別人她的住址。
這一天,他心神不定地吃了飯。
回到了兵站。不用說,是失眠的一夜。
難道她真的來到五道梁了?
后來,他又去了幾次荒原飯店。姑娘再也不叫他“兵哥”了,但是,對他的服務(wù)比第一次還要熱情,還要周到。
天上有云,雪醞釀多時,卻一直沒有落下來。
小莫又往荒原飯店奔去。
別人問他:怎么老到那兒吃飯,吃不膩嗎?
莫大平不回答。
站長夫人彭翠來到五道梁
陳二位說:“荒原飯店女老板的出現(xiàn),恰逢小莫的爹媽給他張羅娶媳婦的當(dāng)兒。他遞上去的那份退伍報告就是迎合老人這一如意算盤的行動??涩F(xiàn)在,他再也不提退伍的事兒了。”
二位接著說:“大家都很同情小莫,站長劉三太多次和他談心,他要么閉口一言不發(fā),要么就吼著讓站長走開。在這種情況下,站長想出了個絕招兒,把他的妻子彭翠從格爾木家屬院叫上山,讓她和小莫聊聊天。也許女人能跟他談得攏?站長學(xué)過心理學(xué),他懂這個。自然劉站長是我們的前任站長了,當(dāng)時我還沒上任呢!”
彭翠的嘴甜得像抹了蜜,她一見莫大平就說:“小莫,這回咱倆要好好拉拉家常。咱說悄悄話,不讓三太聽到,也不許你的其他戰(zhàn)友知道?!毙∧犃诉种炱泛呛堑毓庑Α?墒?,他仔細(xì)一想,不對,嫂子是人家的媳婦。于是就說:“嫂子,你不要用甜蜜蜜的泡泡糖哄我了,我是三歲娃嗎?”
這時,站長三太在一旁給妻子幫腔:“你嫂子前天在電話里跟我說,快一年沒上山了,怪想同志們的,她指名道姓地問我小莫生活得怎么樣,需不需要她干點兒什么?!?/p>
小莫沒有理由不相信嫂子的誠心,他立馬就說:“嫂子,今天晚飯到外面飯店為你接風(fēng),我做東?!迸泶湟膊煌妻o說:“好,嫂子接受你這份心意。”
彭翠不推辭小莫這番盛情是有緣由的。頭年她來過一趟五道梁,正遇上小莫生病,她便像大姐似的關(guān)照小莫,為他做可口的飯菜。小莫自然很感激,現(xiàn)在想盡地主之誼是可以理解的。
小莫為彭翠接風(fēng)并沒去荒原飯店,而是選了它斜對面的另一家飯店。五道梁這地方的飯店都是路邊的一兩間泥土平房里擺幾張四條腿不一般齊的簡易桌子,吃的多是牛羊肉,價錢昂貴。蔬菜的價貴得就更嚇人了。當(dāng)?shù)夭荒芊N菜,三天兩頭要到格爾木、敦煌去拉菜。這頓飯雖然吃得很簡單,但可口可心,用小莫的話說,這全是因為嫂子在場。尤其讓小莫感到心滿意足的是,嫂子讓他喝了三杯酒。彭翠是這樣講的:“我知道你們站長在全站軍人大會上宣布平時要大家戒酒,特別是司機一律不得喝酒。我理解,可遇上高興的事,大家在一塊兒碰幾杯,也是人之常情。嫂子大老遠(yuǎn)地上了山,小莫有這么一片盛情,如果不喝喝酒,就顯得太淡漠了。再說小莫今天也不出車了,三太,你說呢?”三太光笑不語,小莫搶著說:“還是嫂子有人情味,戒酒不等于不喝酒?!彼杨^轉(zhuǎn)向三太,說:“站長,你知道我為啥尊敬你嗎?因為我尊敬嫂子。嫂子如果是個軍人,官一定做得比你大!”彭翠沖著小莫說:“你不要因為我允許你喝了幾杯酒,就拼命地給我戴高帽。我的開戒是有限的,也就是說,我支持三太讓你戒酒的禁令?!毙∧f:“看看看,嫂子你又退了,當(dāng)不了老公的家。啤酒不算酒,我喝啤酒總可以吧!”
吃完飯,小莫找飯店老板結(jié)賬,老板說:“站長已經(jīng)付過款了。”小莫返回來問彭翠:“嫂子,你小看人,為什么讓站長買單?”彭翠笑笑,說:“想掏錢請人吃飯還不容易?機會給你留著,下次一定讓你破費!”
他們回到兵站天已經(jīng)黑了,劉三太把全站人員集合起來進行晚點名。誰也沒想到,就在這時候,捉摸不透的莫大平又惹了禍。
按規(guī)定,站長點到誰的名字,誰就答一聲“到”。三太點到了司務(wù)長李海,李海利利索索地答了一聲“到”,莫大平便扭過頭推了李海一把:“你怎么站在我的后面?”李海說:“我為什么不能站在你后面?”就這樣,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吵了起來。
劉三太留下莫大平,批評道:“人家李海礙著你什么了?”小莫說:“我一看見他心里就犯氣?!比f:“今天你必須寫出書面檢查來,向全站人員檢討自己的錯誤?!毙∧f:“我有什么錯?我就不寫!”
彭翠很快得知了小莫惹是生非的事。她覺得是自己犯了錯誤,讓小莫喝了點兒酒。她把他叫到了自己的住處。
“小莫,你這娃的心眼好,嫂子今天剛一到站上,你就提出給嫂子接風(fēng),從飯館回來的路上我還跟三太一個勁兒地夸你呢!”
莫大平原以為嫂子會眉毛胡子一把抓地狠批自己一頓,沒想到嫂子上來就擺他的好,說他心眼好。莫大平反倒有點兒受不了,說:“嫂子,你打我罵我吧,我姓莫的太混了,我對不住嫂子!”
彭翠仍不慌不忙地說:“聽說你和李海吵架,弄得嫂子很不高興。也怪嫂子今天讓你喝了點兒酒,我現(xiàn)在看出來了,三太讓你戒酒是對的。”
小莫:“嫂子,今后我連啤酒也不喝了!”
彭翠:“一是不要喝酒,二是要改改你這娃娃脾氣。你還年輕,今后的路長著呢,在部隊上大家都了解你,能原諒。退伍到了地方,人生地不熟,你再耍這娃娃脾氣,要吃大虧的!”
莫大平聽到這里,胸口憋出一口氣來,說:“站上有些小子仗著自己是軍官,就瞧不起我們這些兵。大家好不容易盼到一次吃排骨,他給當(dāng)官的吃肉,讓當(dāng)兵的啃骨頭。對這樣的司務(wù)長,我對他就不客氣,李海他盛氣凌人……”
彭翠打斷小莫的話:“嫂子來五道梁看你,是因為聽說你進步了。如果你再鬧事,我明天就下山去了。”
“嫂子,你千萬別走,我惹你生氣下了山,劉站長和大家都不會饒我的。你不知道,你來山上,這是看得起我們這些兵光棍。劉站長需要你,全站的同志都需要你。嫂子的話我聽進去了?!?/p>
當(dāng)晚,莫大平回到宿舍里,對戰(zhàn)友們說:“我今后再也不喝酒了,你們大家監(jiān)督我!”
防不勝防的結(jié)婚報告
一年一度的老兵退伍工作開始了。
劉三太找到莫大平,想同他聊聊天。雖然小莫許久都沒有提退伍的事了,但摸摸他的心脈,掌握一下他的真實想法是很有必要的。當(dāng)然,三太聽到的關(guān)于小莫與荒原飯店女老板的傳聞也是他此次談話的一個內(nèi)容,傳聞終歸是傳聞,如果小莫能站出來說個明白那就再好不過了。
三太進屋后,小莫并沒有讓座,只是抬頭望了他一眼。
三太:“小莫,關(guān)于退伍的事,近來有沒有什么新的考慮?”
小莫:“我為什么一定要告訴你我的想法?”
“小莫,我是把你當(dāng)成親兄弟看待,才來跟你拉家常的。我哪兒做得不合適,你可以大膽地提出批評,我會誠懇接受你的意見?!?/p>
“站長,你既然允許我提意見,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很煩你們這些當(dāng)官的動不動就吹牛皮唱高調(diào),什么把我們看成階級兄弟呀,要大家扎根高原呀,你們像走馬燈似的,三年兩載在五道梁的被窩還沒焐熱就走了,卻要我們在這兒搭窩下蛋孵雞娃!”
“小莫,你這話說得離譜,我當(dāng)了十九年兵,在四千米以上的山上待了十八年!”
小莫卻是不屑一顧地說:“好,就算你是英雄,你是模范,又能怎么樣?你還想讓我這個小兵也在青藏線上待十八年嗎?你有老婆有孩子,在格爾木有舒舒服服的家,我能跟你比嗎?”
劉三太立馬接上去說:“我希望你早成家,早……”
小莫立刻打斷了三太的話:“我現(xiàn)在就申請結(jié)婚!”
他說著,就從床鋪下拿出一張紙,放到站長面前的桌子上。
劉三太一看,一份申請結(jié)婚報告。他腦子里馬上閃出一個疑問:他要跟誰結(jié)婚?
為什么走不出尼羅的影子
陳二位頓住了與我的交談。他的眼里含著淚花。
他被誰感動?我不禁問:“小莫到底要跟誰結(jié)婚?”
他并不回答我,只是說:“從來就沒有哪個男人永遠(yuǎn)不倒下?!蔽宓懒哼@個地方真折磨人,把一個好端端的小伙子弄成像丟了魂的人,沒有了魂還得背著沉重的高原,每天每月每年都要跑著干活兒。這就叫靈魂的奉獻,叫看不見的奉獻。
人都是為他所愛的人活著的。
莫大平鼓起勇氣與荒原飯店女老板談話是在半年以后。那天,他坐在女老板面前,單刀直入地說:“你告訴我,在今年入冬的第一場暴風(fēng)雪中,你是不是救了一個解放軍司機,地點就在兵站前面長江源頭一個放牧點上?”
尼羅的雙眼瞪得像小銅鈴:“暴風(fēng)雪?救金珠瑪米?長江源頭?我真不明白你在講什么!”
“告訴你吧,那天夜里躺在你懷里的那個兵就是我,你叫著‘兵哥把我喚醒。這樣的事我是不會忘的?!?/p>
“忘記不忘記那是你的事??墒牵覐膩頉]有把一個素不相識的兵抱在自己的懷里,怎么可能發(fā)生這樣的事呢?在我還很小的時候阿媽就教我看見大路上走來尕男人要低下頭。至于叫‘兵哥嘛,那是做生意人的習(xí)慣稱呼,也是出于我對金珠瑪米的尊敬。”
這個叫“尼羅”的藏家姑娘真的拿他沒任何辦法。在以后的日子里,當(dāng)莫大平又來到飯店時,他不再和姑娘糾纏什么“懷抱”“兵哥”之類的了,只是悶著頭吃飯,偶爾也抿一口酒。
莫大平很失望。他失望的不是自己沒有找到救自己的姑娘,而是失望尼羅為什么總是羞羞答答地不敢承認(rèn)救過他的這個事實。
五道梁本來就很少見到女性,現(xiàn)在好不容易遇到救了自己命的姑娘,可她為什么就是不承認(rèn)?莫大平想著,百思不得其解。
不久,他的老爸再次來到五道梁,還帶來了一個姑娘,逼著他成親。他不從。他腦子里已經(jīng)裝上了這一個“她”,就不容許另一個“她”進來。后來,隆冬來到可可西里,大雪飄飄?;脑埖暝谇嗖毓飞蠑嗔藖硗腥说娜兆永镪P(guān)了門,女主人也不知消失到哪里了。這時,一位戰(zhàn)友幫助他認(rèn)識了一位在格爾木打工的河南姑娘童月……
他和童月結(jié)了婚。
隨著格?;ㄔ诓菰箱侀_,荒原飯店的店門也像花瓣一樣展開了,尼羅又出現(xiàn)在五道梁……
小莫沒有忘記尼羅。
陳二位講了另外一個故事
我在五道梁兵站住了半個月。自然是為了采訪到莫大平的故事,為此我還跟著他跑了兩次車。
有沒有收獲呢?許多人都這樣問我,陳二位站長問得最多。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好答非所問地說:我總覺得莫大平既不把我當(dāng)外人看又不把我當(dāng)知己待。他確實很少開口說話,跑一趟車短則半天長則三天,也許他只說兩句話:“上車”,“下車”。
其他人我也采訪過不少,倒對我蠻熱情,話腳也密,但是沒有人能把莫大平的行為,尤其是心事點透。留給我的印象是,誰對他的了解好像都是似是而非。
不管怎么說,我不會就這樣離開五道梁,陳二位站長答應(yīng)還要和我談?wù)勄闆r。于是我找到他做告別前的最后一次采訪。我給他提出了三個問題,請他回答,都是向他要答案,如果他圖省事,三言兩語就可以打發(fā)我。這三個問題是:第一,他常常眺望的那個墳里安葬的是什么人?第二,站上到底打算怎么解決莫大平的問題?第三,以他站長的視角看問題,莫大平為什么總是不忘尼羅?陳二位聽罷我的提問,臉上顯得很深沉,說,你是作家,可以盡管提問題,別說三個,三十個也可以提。不過,我很可能連一個問題也回答不上來。這樣吧,我給你講講自己的故事,我相信它會幫助你解開腦子里有關(guān)對小莫的疑團。
我看出來了,即將開始的這是一個很沉重的話題。
“你看見了嗎,兵站對面山坡上的那個土堆里,掩埋的就是我的阿姐,她叫‘桑吉卓瑪。阿姐長得很美,能干得簡直使我們每一個弟弟妹妹都對她望塵莫及。她離開這個世界時只有二十五歲。她的死是我們一家人,包括認(rèn)識她的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的……”
二位就這樣開始講他自己的故事了。
遇到暴風(fēng)雪對桑吉卓瑪來說,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午后她從唐古拉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沱沱河動身時,還是朗日當(dāng)空,柔風(fēng)拂人。沒想到她騎馬走出不到五里地,暴風(fēng)雪就鋪天蓋地地漫了過來,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就被嗆得暈頭轉(zhuǎn)向、不分東西南北了。后來她是經(jīng)過怎么樣的周折爬到了一家牧人的帳篷里,連她自己也說不大清楚。
桑吉卓瑪是民族學(xué)院的學(xué)生,在即將畢業(yè)的前夕,她主動要求來到長江源頭的牧村做社會調(diào)查,她調(diào)查的題目是《游牧轉(zhuǎn)場的現(xiàn)狀及展望》。毫無疑問這個題目的選擇就意味著向困難挑戰(zhàn),更何況她在定下這個題目的同時還寄托了這樣一個愿望:最好能使自己置身于轉(zhuǎn)場的實踐中去。轉(zhuǎn)場的實踐絕非一個模式,有風(fēng)和日麗中的轉(zhuǎn)場和狂風(fēng)暴雪中的轉(zhuǎn)場之分,不用說她企盼的是后者?,F(xiàn)在,暴風(fēng)雪真的來了,桑吉卓瑪卻有點兒措手不及,甚至驚慌起來。她永生都記著將她從飛卷的大雪背到帳篷里的這位名叫“多吉”的老阿爸,他是經(jīng)過怎樣艱難的跋涉把自己救出來的,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關(guān)鍵的問題是她活下來了,可以完成書寫游牧的牧民在暴風(fēng)雪中轉(zhuǎn)場的調(diào)查文章了。的確,當(dāng)她在阿爸的暖和的帳篷里醒過來后,就是這么想的,要完成社會調(diào)查任務(wù)。
后來,阿爸告訴她外面的風(fēng)雪里有汽車發(fā)動機的轟鳴以及隱隱約約的呼救,老人根本沒有征求意見的意思,說罷就出了帳篷撲進風(fēng)雪之中。她跟腳而去,卻沒有追上老人。這時,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阿爸說的那個呼救聲牽著她的心,她不由自主地跟著那時斷時續(xù)的聲音走去……
阿爸的帳篷不知被她的腳步甩在了什么地方,她只憑感覺摸索著前行,呼救聲離她越來越近了,汽車的發(fā)動機聲已經(jīng)聽不見了。她由走動變?yōu)榕?,其實爬比走還要艱難。她覺得那聲音明明好像就在很近的什么地方,為什么總是靠不近它呢?噢,她被雪埋住了,身下似乎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坑,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掉進去的。爬,往外爬!用勁,再用勁……
在她摸索著走到那已經(jīng)微弱的聲音跟前時,聲音突然戛然而止,只有狂呼亂叫的暴風(fēng)雪灌滿兩耳。她東摸西刨才從冰凍的積雪中找到一個渾身都是凍雪的人,那人顯然還活著,不過,已經(jīng)沒有力氣說話了,嘴里塞滿了雪。也許是他想用雪填充饑餓的胃囊,也許是他剛才呼叫時雪團隨風(fēng)卷進了嘴里。桑吉卓瑪費了很大勁掏出了他嘴里的雪,之后便背起他往阿爸的帳篷爬。雪不是冰,雪是火。她已經(jīng)不覺得冷了。
帳篷在哪里?她不知道。
她像背著一座山前進著。大約只爬了十步遠(yuǎn),她就再也背不動這個被風(fēng)雪凍得失去知覺的人了。于是,她便拖著他慢慢移動。她已經(jīng)預(yù)感到自己很難把這個人救出今夜的暴風(fēng)雪了,一是她的力量有限,二是她根本不知道哪兒是她和他得救的家。不得已,她便使盡所有力氣喊起來,喊些什么,不知道。她想,只要有人能聽到她的聲音,她和他就有可能得救……
陳二位那特有的厚厚的嘴唇在劇烈地顫抖著。他對我說:“阿姐去世已經(jīng)八年了,我每天打開窗戶或走出門檻,就能看到阿姐。”
我知道他指的是對面山坡上的墳。任何一個失去親人的人都會觸景生情,故去的親人生前的每一件遺物也會勾起痛苦的回憶,更何況那山坡上躺的就是阿姐的真身呢!
我想知道那夜桑吉卓瑪更多的情況,就問二位:“你阿姐后來的事情你可一點兒也沒有講呀,告訴我,她是怎么死去的?”
看得出二位極不愿意提及這些往事,他很隨意地說道:“你一定會想到我阿姐救出的那個凍得失去知覺的人就是莫大平。他如何獲救的過程我想我沒必要細(xì)說,但阿姐是怎樣走向死亡的我倒要多說幾句。后來,也就是莫大平安靜地躺在阿爸帳篷里之后。阿姐想到多吉阿爸還沒回來,她便又出去找阿爸去了。自然阿爸是找到了,不,更確切地講,是阿爸找到了她。但是她已經(jīng)凍得昏迷過去了,這一昏迷就一直沒有醒過來!我見到阿姐是在第三天的早晨,暴風(fēng)雪早已停了。我本來是去接小莫的,沒想到小莫已經(jīng)被救災(zāi)的軍車送進了醫(yī)院。多吉阿爸領(lǐng)我到了他的帳篷,就是在他的帳篷里,我看到了阿姐的遺體。她被一塊并不十分干凈的白布包裹著。阿爸含著淚給我講了那天夜里發(fā)生在他帳篷里的一切,當(dāng)時他還不知道我就是桑吉卓瑪?shù)陌⒌?。一直到今天,我都沒有告訴任何人獻身在暴風(fēng)雪轉(zhuǎn)場中的那個女大學(xué)生是我的阿姐。她是個默默無聞的藏家姑娘,我也應(yīng)該做一個默默無聞的阿弟?!?/p>
二位終于把話題轉(zhuǎn)到莫大平身上,他說:“我完全理解小莫,他對救了自己生命的藏家姑娘的那種誠心的感情是非??少F的,我很受感動。我更同情他,五道梁這個自然條件十分惡劣的環(huán)境使他的性格變得異常了,使他的情感世界變得復(fù)雜了。這不能怪他……不,我要糾正我的話,五道梁是個好地方,我們都深深地愛著這個地方……”
這時候,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莫大平最好永遠(yuǎn)不要知道這件事的真相……
我就要離開五道梁了,心里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感情涌動著。有對莫大平的期待,有對尼羅的同情,也有對守衛(wèi)五道梁每一個兵的苦澀的崇敬。
使我沒有想到的是,這時莫大平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五道梁消失了,我找了好幾個角落都沒見到他的人影。陳二位告訴我,小莫出車了,給拉薩駐軍運一批日用品。二位還說,小莫是有意躲開不見我的。我納悶:這是為什么?二位說,他說你這次來高原是采訪他的,可他呢很不爭氣,沒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寫,覺得對不起你。我聽了心里酸楚楚的。
黑暗照亮了星星,身處黑暗中的人常常看不見自己。明天,我將懷著難分難舍的心情離開五道梁。當(dāng)晚,陳二位邀我出去走走。我馬上意識到,他是要同我一起去“望墳”。一問,果然是。我問:“你不是每天清晨去‘望墳嗎?今天怎么改了時辰?”他說:“今晚月亮很亮很明,阿姐肯定會出來賞月的,我想見見她?!蔽也桓以賳栂氯チ?,我知道再問他會傷心流淚的。
一鉤月牙掛在唐古拉山的山脊上。它像兵們思念的眼睛,今夜瘦成一彎鐮刀,收割著軍營里的鄉(xiāng)愁。大地上是一片灰蒙蒙的暗影。我和二位站在兵站門前的土包上,靜靜地望著對面山坡上那個影影綽綽的土堆,還有遠(yuǎn)處的喇嘛廟。
此刻,我感到那墓是在動,或者說是在走。
二位肅立,平視遠(yuǎn)方。那墓里的人什么也不說,唯聽二位在自言自語地說著:“阿姐,你走了八年了,我沒有見到你,可是你一直把一顆跳動的心留在了五道梁。阿弟我的心也跟著你的心一起跳動……阿姐,你回來吧,你回來吧……”
野草沒有故鄉(xiāng),但是可可西里正源源不斷地向世界輸送著野草。二位仍然在動情地與阿姐對話。
這時,我覺得身后有響動,回轉(zhuǎn)身一看,莫大平不知什么時候悄沒聲地站在五步開外的地方……
(本文原載《解放軍文藝》2002年第3期,榮獲全軍文藝“新作品獎”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