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
我的外公史庭本不想娶張氏為妻。一來,張氏的男人說不定還活著;二來,他給共產(chǎn)黨當聯(lián)絡員,還沒有人知道。
可這張氏也是苦命人,新婚之夜,丈夫聽見一聲口哨就翻墻走了,再無音訊。如今閨女媚兒都七歲了,還不知道親爹是誰。見史庭面露難色,張氏紅了臉,道了別,領著媚兒往外走。史庭說:“等等?!被剡^身從大柜里掏出一條貂尾,圍在了媚兒脖頸上?!帮L大,別凍著閨女?!泵膬汗具斯蛟诘厣峡念^,叫了一聲“爹”,眼淚啪嗒啪嗒流了下來。
媚兒成了史庭的掌上明珠,在肩膀上一直扛到了十來歲。她長得柳眉大眼,長發(fā)烏黑,個兒高挑,到了十五六歲,出落得很是標致。日本人來了,在永定河、大清河兩岸折騰得十分猖獗。史庭出去執(zhí)行任務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閨女。
思前想后,他把親侄子樹仁過繼了來,給他和張氏當兒子,給媚兒當哥哥。樹仁小名柱子,生得眉目清秀,可有個缺陷,聽不見。你說什么,要讓他看著口型才知道大概意思,自然說話也不利索。
外屋水缸下面有個暗道,順著能爬到村外的玉米地。史庭告訴柱子:只要聞著了小日本的風聲,趕緊把妹妹和娘藏進去。
要收秋了。那天史庭回到家,找了幾圈也沒見兩個孩子,不由腦袋嗡了一下。移開水缸,暗道口好好的紋絲未動,心中罵道:臭小子,老子你都能蒙了!順著狹窄的暗道,史庭摸到了玉米地,不覺拳頭越攥越緊。正在青紗帳里亂撞,柱子沉悶的大嗓門暴露了目標。一抬頭,柱子正穩(wěn)穩(wěn)地攀在墳頭邊的棗樹上,給媚兒摘棗吃。
“哥,聽說爹娘給你尋了媳婦了?”
“嗯……曹家營的,十五了?!?/p>
“好看不?”
“好看。不……還不……不知道呢,聽娘說長得四平八穩(wěn)的?!?/p>
“又不是桌子,還四平八穩(wěn)?”
“娘說的。娘說……要不是……鬧……日本,人家才不會把那么……好看的閨女,許我一……聾子?!?/p>
“哪個娘說的?”
“哪個娘……咱娘啊……將來你……出門子了,娘……就我一個兒子,我給爹娘養(yǎng)老……送……”
“去!誰要出門子呀!”
“你……說啥?”這句話媚兒沒讓柱子看到口型,柱子一下子急紅了臉。
史庭的拳頭軟了,他的心也軟了下來,軟得像一塊綿綢。
當天晚上,日本的軍車駛過河北省永清縣城,車里裝著九名地下黨,運往涿州執(zhí)行槍決。行駛到史家營村后,兩名地下黨突然跳了車,戴著手銬腳鐐,沒走幾步就中了槍,倒在血泊中。
天亮后,日本人到村后來收尸,只找到一個,另一個沒死。順著帶血的腳印,徑直捯到了史庭家。幸好史庭順著暗道,連夜把地下黨于堯轉(zhuǎn)移了出去,送回新立村養(yǎng)傷了。史庭到家時,空無一人,桌上扔著一張字條:亥時之前拿共黨要犯于堯換人,晚了兒子活埋。
史庭挪開水缸,張氏和媚兒爬了上來。張氏上來便哭:“當家的,救救孩子呀!那人挨了槍子兒,能不能活還兩說,咱兒子可才十七……”
這孩子犟,耳朵又不好使,在日本人手里待一天,不廢也得殘了……史庭一邊往外走,一邊低聲自語。媚兒跑過來攔住他:“爹!救救哥!爹救哥出來!媚兒給哥當媳婦!陪著爹娘過一輩子!”
史庭沒說話,輕輕地在他心愛的驢背上拍了兩下,驢便一聲不吭跟著他走了。當他把賣驢的錢塞給陳翻譯官時,陳翻譯官皺起眉頭:“史庭大哥啊,樹仁他一個毛孩子家,私通啥共黨,可這于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沒法交代啊。容我想想法兒……”
等了一個時辰,史庭由一個姓高的長官帶著,上了永定河。夜幕降臨,河堤下面,活埋人的深坑已經(jīng)挖好,十幾個裝人的麻袋,有扭動的,有筆直站著的,有癱在地上的。高長官示意史庭站著別動,自己去和日本人交涉。
看了井田隊長的手諭,日本兵立即停下來。高長官站定,高聲喊道:“史樹仁,史樹仁,史樹仁!”喊了三遍不見回應。湊近了,又喊了三遍:哪個是史樹仁?“沒有,看來搞錯了,埋吧。”話音未落,黃土一锨一锨地添了下去,眼看就沒腰深了,突然有人放開嗓:“長官!我叫史樹仁!”
日本兵把麻袋拖過來,解開口,鉆出個半大小子,咳嗽著,全身上下抖落著土渣。史庭踉蹌上前,定睛一看揚手便打:“崽子!你聾啊!還不快走,你娘在家等著呢!”說著,史庭轉(zhuǎn)身而去,淚流滿面,吾兒樹仁,你真聾啊——
救下的孩子叫王漢生,生在永清縣大辛閣鎮(zhèn),長在白塔寺邊上。前日,他因誓死阻攔日本兵奸污廟姑獲罪被抓。
世事難料,1949年,于堯叛變赴臺。二十年后,史庭因與于堯有交這段歷史,被打成反革命。聽母親說,每次要對反革命進行武斗的前夜,就會有一輛吉普車接走外公,說是王書記要他協(xié)助調(diào)查一些過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