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賀安
(復旦大學 中文系, 上海 200433)
學界對于白居易《長恨歌》主題的爭論層出不窮, 學界多位學者都有所總結(jié), 如陳尚君[1]、 杜曉勤[2]1037-1045、 胡可先[3]等。 “綜其要者有‘愛情說’ ‘隱事說’ ‘諷諭說’ ‘感傷說’ ‘雙重及多重主題說’ ‘無主題說’與‘泛主題說’等多種。”[4]66張中宇先生又提出“婉諷說”:“《長恨歌》是一首婉轉(zhuǎn)的政治詩……只是不像《秦中吟》等專意于政治的諷諭詩那樣直露和尖銳?!盵5]針對此, 胡可先教授又提出:“‘風情’應指風流生活或男女之情”“決不會是繼承《詩經(jīng)》中的‘風人之情’, 也決不會具有婉諷的意味?!盵4]69其仍主張愛情說。 那么, 《長恨歌》的主題是微諷還是愛情?本文通過對感傷詩的逐篇剖析, 以期對《長恨歌》主題作出切實的理解。
關(guān)于白居易《長恨歌》的主題, 學界除了有“感傷說”之外, 還有“諷喻說” “愛情說” “雙重或多重主題說”和 “婉諷說”四種說法, 下面筆者將逐一進行辯析。
首先討論“諷喻說”。 白居易的諷喻詩有鮮明的特色, 學界一般將陳鴻的《長恨歌傳》作為“諷喻說”的最有力證據(jù):“意者, 不但感其事, 亦欲懲尤物, 窒亂階, 垂于將來也?!盵6]238對于這句話, 首先, 關(guān)鍵看這個“意”是誰提出的。 是白居易的還是陳鴻的?該文字出現(xiàn)在《長恨歌傳》里, 是王質(zhì)夫讓陳鴻作傳、 白居易作詩, 很明顯是陳鴻的意圖。 可知, 以上證據(jù)都是王質(zhì)夫、 陳鴻轉(zhuǎn)述的, 并不是出自白居易自己的意圖。 其次, 近人陳寅恪先生指出:《長恨歌》“與《長恨歌傳》為不可分離獨立之作品”[7]45。 但是為什么《長恨歌》與《長恨歌傳》不可分離?有什么證據(jù)?陳寅恪先生只是作一假設, 并未進行邏輯證明, 當代學者對此也有辨證, 認為陳先生的假設并不可靠。[8]再次, 最近胡可先、 文艷蓉在《論<長恨歌>的序與傳》中已經(jīng)考證出《長恨歌》本身是有序的:“流淚謂使者曰:……既死之后, 恩愛已絕, 今來求我, 恩愛又生, 不久卻于人世為配偶, 以此為長恨耳?!盵8]91這篇序言講的是李隆基與楊玉環(huán)的愛情故事。 這就排除了《長恨歌傳》是《長恨歌》序的可能性。 復次, 白居易諷喻詩有明確的政治傾向性:“惟歌生民病, 但使天子知”, 可見白居易是想讓天子知道百姓的疾苦, 而《長恨歌》中的李隆基顯然是被同情的對象。 從結(jié)構(gòu)的角度講, 白居易的諷喻詩有其主旨即“首句標其目, 卒章顯其志”。 但白居易在《長恨歌》最后的結(jié)意卻是“長恨”, 并沒有明顯地指出唐玄宗的無道。 這與《新樂府》中的《李夫人》“尤物惑人忘不得”顯然是不同的。 基于此學界張中宇先生提出“婉諷說”, 認為白居易的《長恨歌》主題是委婉地諷諫。 張先生進一步指出“一篇《長恨》有風情”中的“風情”指風之情, 就是《詩經(jīng)》中的風詩, 被漢儒夸大其政治意義, “‘風’也逐漸被賦予婉轉(zhuǎn)以‘諷(諫勸)’的含義”[9]148。 但是“‘風情’一詞在其所引材料中竟然未出現(xiàn)一次”, 風之情并不等同于“風情”。 “風情”無論其出現(xiàn)次數(shù), 還是內(nèi)涵定義都與諷喻主題無關(guān)。 基于以上四點可知, “諷喻說” “婉諷說”都不足以作為白居易《長恨歌》的主題。
胡可先先生認為:“白居易筆下的‘風情’一詞應指文人詩酒妓樂的風流生活, 他對這種生活方式頗為自得, 常在詩中反復表現(xiàn)出對年長而風情少的慨嘆和遺憾?!?“‘風情’應指風流生活或男女之情, 則‘一篇《長恨》有風情’中的‘風情’一詞, 指男女之情更接近作者原意, 而決不會是繼承《詩經(jīng)》中的‘風人之情’, 也決不會具有婉諷的意味。”[1]69“風情”指文人雅事、 詩酒風流本沒有錯, 但是值得推敲的是, 歌妓就一定有愛情嗎? 這種推導邏輯是: 風情→歌妓詩酒之樂→愛情。 歌姬和文人之間的感情與愛情兩者并不能劃等號。
在封建社會, 官僚士大夫狎妓、 表達男女之情更多是一種娛樂消遣, 并不是所有的風情都不是愛情, 這種狎妓行為只能理解為一種文士“風流”。 狎妓娛樂與愛情、 婚姻都是一個層面上的概念。 所以, 風情并不等同于愛情, 只能說一種文士風流, 甚至可以說是少年風流。 況且, 愛情也不是白居易創(chuàng)作詩歌一大主題。 白居易將“諷喻” “閑適”“感傷”三大類情感作為詩題, 這才是白居易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題范圍。 我們探究《長恨歌》也應在這三種主題中尋繹。
“愛情說”混淆了詩料與詩題, 錯判了封建社會詩人情感世界的層次屬性。 “有風情”并代表以風情為主題, “存在”與“核心”兩者的范圍是不同的。 所以, 白居易《長恨歌》之愛情說也不成立。
再看“雙重主題說”。 筆者從以下幾個方面可以證明這種說法不成立。 首先, 從《白氏長慶集》編纂的角度上說,白居易將其詩集分為“諷喻”“閑適”“感傷”“雜律”四大類, 如果存在雙重主題, 為什么白居易會將詩集分為四部分? 白居易為什么會把《長恨歌》歸入到“感傷詩”中? 《長恨歌》的整體意蘊為何與“感傷詩”多數(shù)相近? 這些都是《長恨歌》為“感傷”主題的佐證。 “雙重主題說”是糅合“諷喻”與“愛情”的, 但并不符合白居易編纂文集的初衷。 其次, 從白居易的價值判斷上說,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指出:“人之所愛者悉不過‘雜律詩’與《長恨歌》已下耳, 時之所重,仆之所輕。 至于‘諷喻’者,意激而言質(zhì)”,“宜人之不愛也”[6]965。 可見, 作為“感傷詩”的《長恨歌》與諷喻詩在白居易心中是處于不同地位的。 “諷喻”與“感傷”“諷喻”與“愛情”兩大主題, 怎么能放在一起? 再次, 從“雙重主題”的概念本身上說, 主題本來就是一個的,不可能有雙重, “主”與“雙”本身就是矛盾的。 正如周相錄先生所說:“愛情說’和“諷諭說’的機械相加并不是《歌》的真正主題。”[10]57-58所以, 雙重主題說只是調(diào)和了諷喻說與愛情說, 但并未對《長恨歌》進行有效的詮釋。
“多重主題說”, 其實也存在以下幾個問題。 首先, 我們應該考慮《長恨歌》是多重主題還是悲劇主題。 有學者認為:“李、楊悲劇分別看作愛情悲劇、政治悲劇相時代悲劇?!盵11]44。 愛情之悲劇、政治之悲劇、時代之悲劇總歸一點是“悲劇”, 只能歸為“悲劇說”, 不能認為是多重主題。 其次, 多重主題只是概念的外延而不是概念的內(nèi)涵。 筆者認為“多重主題說”是“感傷說”引申出來的, 只能說是“感傷”主題說引申出的三個層面, 如果將《長恨歌》主題歸為三個層面那么怎稱得上主題?外延怎么等同于內(nèi)涵?第三, 持“多重主題說”的研究者多是立足于讀者角度, 而非作者角度。 從讀者的角度, 多重主題只是詩歌呈現(xiàn)的歷史畫面與讀者的想象畫面, 而《長恨歌》的感情基調(diào)與主旨是“感傷”, 正因為有了悲劇事件的呈現(xiàn)才會有感傷的主題。
所以, 持“多重主題說”的學者混淆了詩歌內(nèi)容與主旨的關(guān)系、內(nèi)涵與外延的關(guān)系、讀者與作者的關(guān)系。 這種說法也不成立。
眾所周知, 《長恨歌》是收錄到《白氏長慶集》中“感傷詩”門類中的。 對于“感傷詩”的性質(zhì), 白居易有總結(jié):“事物牽于外, 情理動于內(nèi), 隨感遇而形于嘆詠者一百首, 謂之‘感傷詩’?!盵6]964可知, 感傷詩是詩人因具體的感觸而產(chǎn)生的人生感悟。 外界事物與內(nèi)在情理構(gòu)成了感傷詩的主題。 但是, “感傷”門類中都有哪些涉及到情理的事情呢?白居易“感傷詩”有沒有統(tǒng)一的情理呢?生老病死是詩人感傷的主要原因, 詩人的感傷情緒多源于生活中的不幸。 這在白居易“感傷”詩中多有反映, 體現(xiàn)在詩人對時間流逝之感傷、對空間遷移之感傷、對時空對比之感傷三個方面。
白居易對時間的感傷體現(xiàn)在對生老病死兩個方面:第一, 詩人對年老的感傷。 《曲江早秋》是早秋時節(jié)白居易游覽曲江所寫的詩歌:“秋波紅蓼水, 夕照青蕪岸。 獨信馬蹄行, 曲江池四畔。 早涼晴后至, 殘暑暝來散。 方喜炎燠銷, 復嗟時節(jié)換。 我年三十六, 冉冉昏復旦。 人壽七十稀, 七十新過半。 且當對酒笑, 勿起臨風嘆?!盵6]167這首詩寫作者游曲江時的所思所想, “早涼晴后至, 殘暑暝來散”這一句寫夏去秋來, 時節(jié)變化, 所以詩人在“方喜炎燠銷”的同時又感嘆“復嗟時節(jié)換”, 一年的時光又過去大半。 詩人進一步感傷自己:“我年三十六, 冉冉昏復旦”, 可以發(fā)現(xiàn)全詩的情感變化很明顯, 從游覽曲江尋找樂趣, 到感傷時節(jié)變幻, 再到感傷自己青春不再, 最后又以“且當對酒笑”結(jié)尾, 表現(xiàn)超脫之感。 這些感傷年老的詩篇還有如《嘆老三首》《白發(fā)》等40首詩。 第二, 詩人對死者的感傷。 白居易的《金鑾子晬日》寫的就無比沉痛:“行年欲四十, 有女曰金鑾。 生來始周歲, 學坐未能言。 慚非達者懷, 未免俗情憐。 從此累身外, 徒云慰目前。 若無夭折患, 則有婚嫁牽。 使我歸山計, 應遲十五年。”[6]173金鑾子是詩人女兒的名字, 詩人40歲才有一女, 肯定無比憐愛, 但是才過周歲就夭折了, 詩人心情無比沉痛。 白居易在結(jié)尾又以樂景寫哀景, 想象金鑾子如果沒有夭折的話, 十五年后還要給她安排婚假, 但是這些都已成為泡影。 白居易哀悼死者的詩還有《傷楊弘貞》《和元九悼往》《挽歌詞》等18首。 從這些詩中可以看到, 白居易對人生的生老死別的感傷既持久又沉痛, 最后又能以閑適達觀化解排遣。
離別是詩人經(jīng)常書寫的文學題材, 白居易對空間轉(zhuǎn)換的感傷, 具體體現(xiàn)在以下五個方面: 第一, 詩人送別兄弟, 抒發(fā)感傷之情。 如《送兄弟回雪夜》一詩將送別完兄弟的寂寞場景寫的很生動:“寂寞滿爐灰, 飄零階上雪”“灰死如我心, 雪白如我發(fā)”[6]187。 在詩人筆下, 雪與灰成為了抒發(fā)寂寞之情的媒介, 心如死灰但是還心系兄弟, 滿頭白發(fā)映襯外面大雪。 更有意思的是, 詩最后有“回念入坐忘, 轉(zhuǎn)憂作禪悅”[6]187, 詩人試圖將這種感傷消解。 這種送別親人的詩歌有11首。 第二, 詩人描寫與元稹的分別場景。 白居易有一首詩的詩名就很長:“初與元九別后, 忽夢見之。 及寤, 而書適至, 兼寄《桐花詩》, 悵然感懷, 因以此寄?!盵6]175這首詩題記錄了白居易的一個生活場景:白居易夢見元稹, 等到醒來后, 元稹的書信也寄到了, 無限感傷涌上心頭, 寫下了這首詩。 所以, 白居易的感傷詩也是他珍貴友情的美好記憶。 白居易寄元稹的感傷詩有15首之多, 也可見兩人的深情厚誼。 第三, 白居易與其他朋友分別, 如《留別》一詩并未寫出具體的人名, 但是詩意卻很雋永悠長:“秋涼卷朝簟, 春暖撤夜衾。 雖是無情物, 欲別尚沉吟。 況與有情別, 別隨情淺深?!盵6]181秋天到來, 詩人送客遠游, 即使是沒有感情的事物也會長吟感傷, 更何況詩人這樣的有情之人呢?詩人想留下客人, 但是客人遠游心已定, 詩人與客同走, 但是心有他念。 在這樣的僵持中, 前事不可追, 后事不可念, 怎不讓人感傷?詩人將送客的糾結(jié)、無奈、兩難的場景寫得非常傳神。 這種具有普遍意義的送別詩約有24首。 第四, 詩人描寫自己遠離鄉(xiāng)關(guān), 思鄉(xiāng)之情。 詩人在旅途中抒發(fā)離愁, 在送友人過程中展現(xiàn)別緒。 例如: 《初出藍田路作》:“潯陽僅四千, 始行七十里。”[6]198。 詩人貶謫到異地, 有四千里之多, 這種空間的轉(zhuǎn)換勢必影響詩人的心情。 從朝中官吏到外任官, 空間的改變意味著政治地位的下降, 詩人的內(nèi)心勢必形成情緒落差, 這樣的詩歌有17首。 第五, 描寫獨居寂寞、幽獨情懷, 表達孤獨寂寞、離群之苦。 在白居易感傷詩中, 經(jīng)??梢钥吹揭环N難耐寂寞的感情格調(diào)。 如《新栽竹》:“佐邑意不適, 閉門秋草生。 何以娛野性, 種竹百余莖?!盵6]168詩人身處偏僻的盩厔縣城, 只得以種竹為伴。 在不同生活。 白居易都有抒發(fā)心靈寂寞的詩篇如在朝廷禁中有《禁中秋宿》, 在江州有《司馬廳獨宿》等, 這些詩篇有32首之多。
詩人以古今對比的形式表達感傷情緒, 并將這種感傷情緒上升為一種抽象的富有哲理性、普適性的思想。 第一, 借歲月飄忽、花物凋零抒發(fā)時空之變。 詩人通過春秋時序變幻, 抒發(fā)感傷情緒, 如《客路感秋寄明凖上人》《題贈定光上人》, 通過學佛擺脫對時節(jié)變幻的感傷。 尤其是《花非花》:“花非花, 霧非霧, 夜半來, 天明去, 來如春夢幾多時, 去似朝云無覓處?!盵6]244“幾多時”“無覓處”這兩句詩寫出了時間的不固定, 詩人借此表達生活中的遺憾與悵惘。 這種以時間為主表達哲理的詩篇約有12首。 第二, 詩人借空間的變遷寫今昔之不同。 如《司馬宅》:“蕭條司馬宅, 門巷無人過”[6]206。 第三, 借今昔對比寫今昔不同。 這類詩歌情感表達很復雜, 如《感秋懷微之》:“昔為煙霄侶, 今作泥涂吏”[6]204以今昔不同感嘆漂泊, 這是白居易被貶以后的感傷作品, 滲透了詩人的人生思考。 《寄王質(zhì)夫》:“舊游疑是夢, 往事思如昨。”[6]210不僅時空發(fā)生變化, 詩人與王質(zhì)夫身份都發(fā)生了變化, 白居易內(nèi)心的情緒也非常復雜。 《琵琶引》以琵琶女的經(jīng)歷寫了生離死別的感慨:“弟走從軍阿姨死, 暮去朝來顏色故。 門前冷落鞍馬稀, 老大嫁作商人婦。”[6]242這種人世之不幸遭遇最難解釋。 在白居易的“感傷詩”中這樣的詩歌約有14首。
以上分析只是相對而言, 其實白居易對古今時空的感傷, 很多都是混合而成的。 從小的方面講, 詩人或是感傷地或是感傷時。 從大的方面講, 詩人都是在時空轉(zhuǎn)變的境遇下產(chǎn)生的感傷。 通過以上歸納, 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 白居易的“感傷詩”具有統(tǒng)一的主題, 這就是對“變”的感傷。 具體講, 就是對時間之流逝、空間之興廢、時空對比的感傷。 既有詩人對親朋的深情與友誼, 也有詩人對大自然的同情與憐憫, 還有詩人對生命存在深層次的思考。 所以, “感傷詩”是白居易詩集中一個獨特的門類, 在這個大的門類下有諸多小的門類, 在以變?yōu)橹鞯母袀裾{(diào)主導下有不同方面的感傷。
白居易的《長恨歌》是如何表達主題呢?詩歌前半段寫楊貴妃承恩時的嬌貴、 穿著的華麗:“云鬢花顏金步搖, 芙蓉帳暖度春宵”“承歡侍宴無閑暇, 春從春游夜專夜”, 以春之明媚寫楊貴妃之明艷。 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六軍不發(fā)無奈何, 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 唐明皇不得不將楊貴妃賜死。 之后唐明皇由蜀地歸京, 白居易以秋景描寫唐明皇失去佳人與江山的寂寞:“歸來池苑皆依舊, 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 對此如何不淚垂。” 詩人以秋之凄冷寫唐明皇心之孤寂。 之后唐玄宗通過道士與楊貴妃見了一面, 但最后還是“臨別殷勤重寄詞”, 詞中有誓兩心知”。 詩人以無可挽回的長恨表達人生的遺憾與無奈。 可見, 白居易的《長恨歌》也是表達感傷情緒, 白居易以安史之亂爆發(fā)前后的對比, 寫時間的流逝; 以唐玄宗歸來, 寫空間上的物是人非; 以唐玄宗的求仙問道, 寫人生遺憾的不可挽回。 可以說, 《長恨歌》是白居易最具代表性的“感傷詩”。 這首詩與白居易整個“感傷詩”的情感基調(diào)是一致的, 只不過描寫的歷史事件較特殊罷了。
還有兩條內(nèi)證與《長恨歌》有聯(lián)系, 即“感傷詩”中的《江南遇天寶樂叟》與《曲江感秋二首》序。 《江南遇天寶樂叟》借天寶樂師之口, 寫天寶遺事:“多在華清隨至尊。 是時天下太平久, 年年十月坐朝元”, 寫天寶繁華。 “貴妃宛轉(zhuǎn)侍君側(cè), 體弱不勝珠翠繁。 冬雪飄飖錦袍暖, 春風蕩漾霓裳翻”, 寫楊貴妃承寵。 “豳土人遷避夷狄, 鼎湖龍去哭軒轅。 從此漂淪落南土, 萬人死盡一身存”, 寫安祿山派兵打到陜西, 明皇入蜀, 貴妃被賜自盡。 既有天寶繁華的鋪陳, 又有楊貴妃美艷的夸飾, 還有人死國破的離亂。 這些都可以與《長恨歌》相參證。
白居易在《曲江感秋二首》序里寫道:“今游曲江, 正值秋日, 風物不改, 人事屢變, 況予中否后遇, 昔壯今衰, 慨然感懷, 復有此作?!盵6]224可見, 白居易這篇詩序道盡“感傷詩”中的“情理”, 即人事遷變、 生離死別、 昔盛今衰的變化, 而《長恨歌》正代表了這種變化。
可見, 白居易的《長恨歌》是與整個“感傷詩”密切相關(guān)的。 白居易將《長恨歌》歸入到“感傷詩”中是有“體例”之分的, 白居易以其寫作慣性, 思維上注重對“變”的總結(jié), 情感上注重對“感傷”的體悟, 編纂中注重對詩歌類型的歸納, 最終將《長恨歌》歸入到“感傷詩”, 《長恨歌》也成為最典型的“感傷詩”。 所以, 白居易《長恨歌》的主題既不是愛情故事, 也不是“表層意蘊”與“深層意蘊”[12]98-119并行的詩歌, 更不是感傷時代的詩歌, 而是借“情節(jié)服從于主題”[13]344的“只是講故事而沒有考慮去歌誦男女主角的什么愛情”[13]347-348的詩歌。 詩人是要表達“人壽有限的意識以及對超越它的永恒生命的祈求”[14]304。 白居易的《長恨歌》是集《白氏長慶集》中“感傷詩”之大成的感傷詩。 “感傷”也連接著文學傳統(tǒng), 從魏晉以來“人的自覺”到晚唐以后綺麗的詩風。 魏晉時期的文藝作品呈現(xiàn)出了一種“人的自覺”, 具體體現(xiàn)在“在表面看來似乎是如此頹廢、 悲觀、 消極的感嘆中, 深藏著的恰恰是它的反面, 是對人生、 生命、 命運、 生活的強烈的欲求與留戀”[15]92。 《長恨歌》里有對愛情的渴望、 對生活的熱愛、 對盛世的留戀。 所以, 《長恨歌》對“感傷”主題的執(zhí)著也是尊重人生命本體的表現(xiàn)。 在安史之亂后感傷情緒彌漫整個大歷時期[16]8-10, 白居易的“感傷”詩是大歷詩風的延續(xù), 但是又不僅僅是感傷失落, 還有對生離死別“變”象的書寫。 在貞元、 元和以后, 唐代士人從苦難的沉淪中清醒過來, 走出情緒的霧霾, 反思盛世的短暫, 白居易的《長恨歌》正是這種感傷情緒的詩意凝結(jié)。
白居易《長恨歌》的主題應為“感傷”, 是對人事的今昔之變即生離死別的感傷。 “愛情說” “諷喻說” “雙重主題說” “多重主題說”都是對感傷主題的引申, 多是感傷主題的外延, 不能構(gòu)成《長恨歌》的主題。 對“變”的感傷, 才是《長恨歌》的深層意蘊, 才是白居易《長恨歌》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