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惜美
蘇軾與常州的淵源,起初是在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那一年,他進京趕考,進士及第。蔣之奇、單錫、胡宗夫提及江南的秀麗風(fēng)光,蘇軾心向往之。當(dāng)時,他與蔣之奇在瓊林宴同坐,彼此相談甚歡,甚至有卜居陽羨(宜興)的約定。之后,蔣之奇在神宗朝轉(zhuǎn)殿中侍御史,元豐二年(1079)為江淮荊浙發(fā)運副使。蘇軾自金陵訪求田宅,袁陟當(dāng)時是真州太守,先以學(xué)舍居之,后來蔣之奇為他謀劃宜興置田一事,蘇軾遂有卜常之意。在此之前,熙寧六年(1073)除夜,蘇軾野宿常州城外,寫下了他心中的感受:
行歌野哭兩堪悲,遠火低星漸向微。
病眼不眠非守歲,鄉(xiāng)音無伴苦思歸。
重衾腳冷知霜重,新沐頭輕感發(fā)稀。
多謝殘燈不嫌客,孤舟一夜許相依。[1]533(《除夜野宿常州城外》其一)
蘇軾羈旅在外,只覺除夕夜里,聽到的是吳儂軟語,看到的是殘燈遠火,心境凄清而寂寞,不禁想念起在家鄉(xiāng)一家團聚的歡樂。幸好他樂易達觀的天性,很快轉(zhuǎn)念,將孤舟殘燈的微弱光影視為相伴的知音,很快就尋得了慰藉。
那時,蘇軾任杭州通判,到潤州救災(zāi)賑饑,經(jīng)過常州。為了不打擾百姓,在城外孤舟度過除夕夜,每到常州,也經(jīng)常泊舟于此,如此的親民愛民,到了南宋,百姓因此為他建造了一個亭子,名為“艤舟亭”[2]333—334,作為紀(jì)念。到了清朝,乾隆皇帝游江南,亦題“玉局風(fēng)流”,表達對蘇軾的敬仰之意。這都說明了一代文豪蘇東坡在世人心中的地位。
蘇軾與常州究竟是怎樣解下不解之緣的?常州能被蘇軾選擇作為歸屬之地,必然有其原因。以下剖析蘇軾與常州的淵源,并引蘇軾常州詩詞印證之。
嘉祐二年(1057),蘇軾與同科進士蔣之奇、單錫、胡宗夫成為好友之后,時有往來。他在《次韻蔣之奇》詩中云:
月明驚鵲未安枝,一棹飄然影自隨。
江上秋風(fēng)無限浪,枕中春夢不多時。
瓊林花草聞前語,罨畫溪山指后期。
豈敢便為雞黍約,玉堂金殿要論思。[1]1265
年少的蘇軾雖然向往常州的美麗風(fēng)光,但一心想報效朝廷,所以不敢輕易赴“雞黍之約”。之后,他途經(jīng)常州,與舊友時相往來,感情逐漸升溫的同時,他做了兩個決定:一是將自己的甥女許給單錫為妻;二是將蘇轍的女兒嫁給了胡仁修。單錫和胡仁修都是常州人,根據(jù)《常州府志》載:“軾愛其才,以女兄之子妻之。來宜興,每寓其家?!保?]蘇軾曾十多次到常州(見附錄一),詳見常州圖書館首頁《常州古今——東坡和常州》和《常州市蘇東坡紀(jì)念館》的記載,除了公務(wù)外,大都是游玩和訪友。
“烏臺詩案”之后,他收歸魂魄,躬耕東坡,逐漸適應(yīng)了自食其力的生活。黃州五年,他上表乞常州居住,主要是因為常州有親朋好友,可以有室家之樂。這期間,蘇軾與友人徐君猷會面,寫下《西江月·龍醅今年絕品》《漁家傲·千古龍蟠并虎踞》二首;與秦觀淮上飲別,作《虞美人·波聲拍枕長淮曉》;到泗州與劉倩叔游南山,寫下《浣溪沙·斜風(fēng)細雨作小寒》《行香子·北望平川》《滿庭芳·三十三年》《水龍吟·古來云海茫茫》《南鄉(xiāng)子·千騎試春游》,表達此時“人間有味是清歡”的心情,也自言自己是“江東歸老客”,想到常州安家養(yǎng)老。
等到朝廷允許他常州居住,他高興地寫下了《滿庭芳》,表達他的心情:
歸去來兮,清溪無底,上有千仞嵯峨。畫樓東畔,天遠夕陽多。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悲歌。船頭轉(zhuǎn),長風(fēng)萬里,歸馬駐平坡。
無何。何處有?銀潢盡處,天女停梭。問何事人間,久戲風(fēng)波。顧謂同來稚子,應(yīng)爛汝,腰下長柯。青衫破,群仙笑我,千縷掛煙蓑。[4]242
蘇軾被貶謫到黃州五年,自言“饑寒併日,自厭其余生”[5]409(《謝量移汝州表》),如今遇赦,將離開漁樵生活,另覓生計。他也說出自己想在常州生活的理由:
自離黃州,風(fēng)濤驚怒,舉家重病,一子喪亡。今雖已至泗州,而資用罄竭,去汝尚遠,難于陸行,無屋可居,無田可食,二十余口,不知所歸?!加斜√?,在常州宜興縣,粗給饘粥,欲望圣慈,許于常州居住。[5]411(《乞常州居住表》)
常州有親友,又有屋舍田產(chǎn),當(dāng)然是蘇軾的不二首選。蘇軾自知家鄉(xiāng)路途遙遠,而黃州亦非久留之地,所以決定要到常州居住,這也是他為子孫謀劃的一步棋。
他在元豐八年(1085)五月,寫下了《歸宜興,留題竹西寺》三首,表達了欣喜之情。詩云:
十年歸夢寄西風(fēng),此去真為田舍翁。
剩覓蜀岡新井水,要攜鄉(xiāng)味過江東。
道人勸飲雞蘇水,童子能煎罌粟湯。
暫借藤床與瓦枕,莫教辜負竹風(fēng)涼。
此生已覺都無事,今歲仍逢大有年。
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鳥亦欣然。[1]1346
蘇軾想象在常州生活,可以躬耕田畝,飲蜀岡水、罌粟湯,何等愜意!加上游竹西寺時,有父老對蘇軾合掌加額,云:“聞道好個少年官家”[6]1159,他心中大樂,寫下了“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鳥亦欣然”的詩句,表達他的欣幸之意。
提起蘇軾與常州的淵源,先是第一次在熙寧四年(1071)途經(jīng)常州,直到熙寧六年(1073),當(dāng)時蘇軾任杭州通判,赴常潤一帶賑災(zāi),對常州的風(fēng)光十分喜歡。他寫道:
惠泉山下土如濡,陽羨溪頭米勝珠。
賣劍買牛吾欲老,殺雞為黍子來無。
地偏不信容高蓋,俗儉真堪著腐儒。
莫怪江南苦留滯,經(jīng)營身計一生迂。[1]555(《常潤道中,有懷錢塘,寄述古五首》其五)
常州宜興縣,即秦的陽羨縣?!吨芤婀}跋》云:“公熙寧中倅杭,沿檄常、潤間,賦詩卜居,蓋權(quán)輿于此?!保?]555山川風(fēng)物,民風(fēng)淳樸,是陽羨讓蘇軾著迷的地方,何況有“雞黍之約”,好友相伴,人生之樂,莫過于此,因此種下了蘇軾想卜居陽羨的種子。熙寧七年(1074),初游宜興,總計他在熙寧年間經(jīng)過常州共四次,而熙寧六年的常、潤賑災(zāi),他停留了約莫半年。
接著是元豐二年(1079),他又兩度經(jīng)過常州,到了元豐七年(1084),買曹莊田于宜興。他在《楚頌帖》云:“吾來陽羨,船入荊溪,意思豁然,如愜平生之意,逝將歸老,殆是前緣。逸少云:‘我卒當(dāng)以樂死’,殆非虛言。吾性好種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培。陽羨在洞庭上,柑橘栽至易得。當(dāng)買一小園,種橘三百本。屈原作《橘頌》,吾園若成,當(dāng)作一序,名曰《楚頌》。元豐七年十月二日書。”[7]291他在《與王定國書》言:“近在常州宜興買得一小莊子,歲可得百余碩,似可足食。”[8]5701可見蘇軾已在常州買田,有日后卜居之意。
元豐八年(1085),蘇軾在常州貶所,歸居宜興。這一次,他從黃州回到宜興,稍做盤旋,寫下了他心里的感受。在前途未定之時,他是預(yù)作歸田之計的。他的《踏莎行》詞云:
山秀芙蓉,溪明罨畫,真游洞穴滄波下。臨風(fēng)慚想斬蛟靈,長橋千載猶橫跨。
解佩投簪,求田問舍,黃雞白酒漁樵社。元龍非復(fù)少時豪,耳根洗盡功名話。[7]290
從這首詞中的“罨畫溪”“長橋斬蛟”,這些都是宜興的景物和故事,足見此時蘇軾在常州。又“解佩投簪”“求田問舍”,正符合蘇軾買田之說。從詞中可明顯見出,此時的蘇軾,感覺年到半百,功業(yè)無成,自己已不復(fù)有少年之志,因此意興闌珊。另一闋《菩薩蠻》也表達了此時的心情:
買田陽羨吾將老,從來不為溪山好。來往一虛舟,聊從造物游。
有書仍懶著,且漫歌歸去。筋力不辭詩,要須風(fēng)雨時。[7]293
這里說不是為了陽羨溪山好,純粹是為了呼應(yīng)與弟弟子由的“對床之約”[1]95。蘇軾年少時,和弟弟蘇轍有“夜雨對床”之約,此時蘇轍移居安徽績溪,特來宜興與蘇軾相會,因此蘇詞中才會有“筋力不辭詩,要須風(fēng)雨時”之語,這時蘇軾對于功名是暫時放下了??傆嬙S年間,他共六次途經(jīng)常州,或在常州短暫停留。
蘇軾沒想到的是,神宗駕崩之后,他得到宣仁太后的青睞,而后有回京做官,報效朝廷的機會。哲宗元祐元年(1086)到八年(1093),他一路從中書舍人、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兼侍讀、權(quán)知禮部、兼禮部尚書、吏部尚書、龍圖閣學(xué)士,雖然位高權(quán)重,但是面臨黨爭不已,數(shù)度自請外任。最后,宣仁太后崩逝,蘇軾被謫知定州,再謫知英州,復(fù)貶惠州,他為了顧及家人,將全家安置在常州,只讓蘇過與侍妾朝云陪他赴嶺南。
嶺南的生活當(dāng)然苦悶,但也只能苦中作樂。除大量寫和陶詩,飲酒食荔,與友人共游,就只剩下日常生活的片段了。蘇軾自述其心情是:“白發(fā)蕭散滿霜風(fēng),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1]2203(《縱筆》)他感覺身體在衰老,無奈地在床上養(yǎng)病,幸好能自我調(diào)適,不至于消沉。有一次,蘇軾要朝云唱《蝶戀花》詞,朝云淚濕衣襟,他問朝云為何傷情,朝云說,只因“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令她不能歌。這首詞全詞是: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7]467
這是悲秋之詞,但朝云卻自傷己情,使得蘇軾大感詫異。其實“笑漸不聞聲漸悄”,正暗示著生命的消亡,而朝云不久病逝,蘇軾也終身不再聽此詞。蘇軾被貶到惠州的生活,大抵如是。被貶謫到海南時,蘇軾聽說子由被貶到雷州,兩個人還同行到雷州,這也是兄弟最后一次的相會。蘇軾在儋州,盡和陶詩,以譴憂悶。到了嶺南,是蘇過陪在他的身邊,照料他的生活起居。當(dāng)他聽聞子由有第四個孫子,開心地寫道:
今日散幽憂,彈冠及新沐。況聞萬里孫,已報三日浴。朝來四男子,大壯泰臨復(fù)。開書喜見面,未飲春生腹。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舉家傳吉夢,殊相驚凡目。爛爛開電眼,磽磽峙頭玉。但令強筋骨,可以耕衍沃。不需富文章,端解耗紙竹。君歸定何日,我計久已熟。長留五車書,要使九子讀。簞瓢有內(nèi)樂,軒冕無流矚。人言適似我,窮達已可卜。早謀二頃田,莫待八州督。[1]2203(《借前韻賀子由生第四孫斗老》)
蘇軾所喜的是他和子由共有九個孫子,他除了恭喜子由,也寄寓他的期望。當(dāng)朝云生下遁兒時,他的《洗兒戲作》寫道:“人皆養(yǎng)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愿孩兒愚且魯,無災(zāi)無難到公卿?!保?]2535雖是戲作,卻有無限的祝福,他祝福孩子平安長大,不要像自己飽受磨難,而能無災(zāi)無難、平步青云地享受榮華富貴,然而此時他的想法又不同了。他希望孫兒可以強筋骨、務(wù)農(nóng)耕、讀經(jīng)書,只要有溫飽的田產(chǎn)即可。當(dāng)蘇軾想到田產(chǎn)時,常州就是他歸老的保障了。在那里,他擁有田產(chǎn),子孫和樂無爭地在那里生活,不致流離失所,因此,他已打算好從儋州回中原時,他要到常州與親人相會,享受天倫之樂。
宋人方岳的《深雪偶談》提到了建中靖國元年(1100),蘇軾曾在陽羨買了田宅,然因故返還所購之田宅,而借顧塘橋?qū)O氏居暫住。文中說:“坡公自儋北歸,卜居陽羨,士大夫猶畏而不敢與游,獨士人邵民瞻從學(xué)于坡。坡公亦喜其人,時時相與杖策過長橋,訪山水為樂。邵為坡買一宅,為緡五百,坡傾囊僅能償之,卜吉入居。既得日矣,夜與邵步月,偶至村落,聞婦人哭聲極哀。坡徙倚聽之,曰:‘異哉,何其悲也!豈有大難割之愛觸于其心歟,吾將問之。’遂與邵推扉而入,則一老婦見坡泣自若。坡公問嫗何為哀傷至是?嫗曰:‘吾有一居,相傳百年,保守不動,以至于此。吾子不孝,舉以售人,吾今日遷徙來此,百年舊居,一旦訣別,此吾所以泣也。’坡亦為之愴然。問其故居,所在則坡以五百緡所得者也,因再三慰撫,曰:‘嫗之故居,乃吾所售也,不必深悲,當(dāng)以是居還嫗。’即命取屋券,對嫗焚之,呼其子,命翌日迎母,還舊居,不索其值。自是遂還毗陵,不復(fù)買宅?!保?]14
從以上敘述,可知蘇軾回到中原,即返回江蘇常州,實現(xiàn)他買田歸老的心愿。沒想到他舟車勞頓,病死在常州,終不能實現(xiàn)與親友同樂的愿望。
北宋熙寧二年(1069)三月,宋仁宗御崇政殿試進士,蘇軾與蔣之奇、單錫并賜進士及第。蔣之奇,字穎叔,宜興人,和蘇軾在瓊林苑時同宴坐,有卜居陽羨之約;單錫,字君貺,也是宜興人,蘇軾初次到宜興,就是去拜訪他,而有卜居之意。[6]484當(dāng)時蘇軾只是聽說常州風(fēng)光好,人情美,是宜居之地。一直到熙寧四年(1071),赴杭州通判任,經(jīng)過常州。熙寧六年(1073),他在杭州通判,赴常、潤賑饑,而有《除夜野宿常州城外》詩。接著,熙寧七年(1074)二月,初游宜興,泛荊溪,至單錫家,其間寫《常潤道中,有懷錢塘,寄述古五首》。三月游常州太平寺,有《常州太平寺觀牡丹》《游太平寺凈土院,觀牡丹中有淡黃一朵,特奇,為作小詩》,還有兩首次韻詩,是送周邠長官赴京上任的,詩云:
羞歸應(yīng)為負花期,已見成陰結(jié)子時。
與物寡情憐我老,遣春吾恨賴君詩。
玉臺不見朝酣酒,金縷猶歌空折枝。
從此年年定相見,欲師老圃問樊遲。
莫負黃花九日期,人生窮達可無時?
十年且就《三都賦》,萬戶終輕千首詩。
天靜傷鴻猶戢翼,月明驚鵲未安枝。
君看六月河無水,萬斛龍驤到自遲。[1]556(《杭州牡丹開時,仆猶在常、潤,周令作詩見寄,次其韻,復(fù)次一首送赴闕》)
這兩首詩的第一首,在林語堂的《蘇東坡傳》里,曾說成是蘇東坡暗戀堂妹的故事,[10]203—204但根據(jù)蘇軾寫詩必有標(biāo)題的習(xí)慣看來,這兩首詩應(yīng)是送周邠赴京。其一,因為牡丹開時,蘇軾未能回杭,因此辜負花期,深感歉然,但周邠有賞花詩,在蘇軾看來也是無憾。詩里期許年年相見,不負花期。其二,將花期喻為人生,期許周邠能創(chuàng)作有成,且以自己未能安居,仍待有一展長才之日。值得注意的是“月明驚鵲未安枝”這句話,也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次韻蔣之奇》的首句,表示自己還未安定下來,未能有求田問舍的打算。
熙寧七年(1074)五月,蘇軾的好友錢公輔逝世,他為之作了《錢君倚哀詞》。錢公輔是江蘇武進(常州)人,蘇軾在哀詞里說道:
大江之南兮,震澤之北。吾行四方而無歸兮,逝將此焉止息。豈其土之不足食兮,將其人之難偶。非有食無人之為病兮,吾何適而不可?獨裴回而不去兮,眷此邦之多君子。[11]1297
因為錢公輔的去世,使得蘇軾想留在常州的信念更加的強烈。這首有點楚辭風(fēng)格的詩,成了東坡喜愛常州的最佳見證。這時,常州、潤州賑災(zāi)的事情才完竣,而卜居宜興這件事,就是在這時候決定的。[6]372熙寧七年十月,蘇軾有《采桑子》詞,記載他與孫巨源游潤州多景樓的歡愉,詞云: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樓中,樽酒相逢,樂事回頭一笑空。
停杯且聽琵琶語,細捻輕攏,醉臉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紅。[7]64
這首詞表現(xiàn)出蘇軾的好才華和好心情。他在詞牌下自言:“潤州甘露寺多景樓,天下之殊景也。甲寅仲冬,于同孫巨源、王正仲參會于此。有胡琴者,姿色尤好。三公皆一時英秀,景之秀,妓之妙,真為希遇。飲闌,巨源請于余曰:‘殘霞晚照,非奇才不盡’,余作此詞?!保?]64自言這樣的美景、美人、才子千載一遇,他耳聽琵琶,眼望夕陽,心有所感地寫下了這闋詞。
這時,他還作了《甘露寺聽彈箏》詩,表達和朋友相聚的歡樂。王文誥在案語里說:“公至揚州,《與李公擇書》云:‘此行天幸,既得與老兄,又途中與完夫、正仲、巨源相會,所至輒作數(shù)劇飲笑樂,人生如此有幾,未知他日能復(fù)繼此否!’蓋是時,方別公擇于湖,故云爾也。”[1]592詩云:
多景樓上彈神曲,欲斷哀弦再三促。江妃出聽霧雨愁,白浪翻空動浮玉。喚取吾家雙鳳槽,遣作三峽孤猿號。與君合奏芳春調(diào),啄木飛來霜樹杪。[1]592
不只聽箏,還有琵琶合奏,還能與好友相聚,飲酒賦詩,人生樂事,莫過于此。蘇軾在離開杭州到密州的路上,經(jīng)過了湖州(浙江吳興)、松江(今上海市南郊松江縣)、潤州(今江蘇省鎮(zhèn)江市),當(dāng)然也經(jīng)過了常州。
到了元豐二年,蘇軾從徐州要到湖州上任,又途經(jīng)常州。他有一闋《江城子》詞,下有題目為《別徐州》,詞云: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攜手佳人,和淚折殘紅。為問東風(fēng)余幾許?春縱在,與誰同?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歸鴻,去吳中?;厥着沓牵邈襞c淮通。欲寄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7]138
蘇軾與友暫別,想到離開徐州,不知何時再遇,因此寫下此詞。隋堤三月,正是離人折柳贈別之時,人生之春景短暫,也因此勾起了蘇軾的傷感。元豐二年五月,他在《南歌子》詞里提道,“老去才都盡,歸來計未成,求田問舍笑豪英。自愛湖邊沙路,免泥行”[7]145。此時他正思索是否要購置田產(chǎn),以安頓一家老小。一直到元豐七年(1084),蘇軾終于有一段較長的時間,可以準(zhǔn)備買田置產(chǎn)了。
元豐七年(1084)八月,蘇軾本想在金陵(今南京市)買田,卻沒有如愿。他在《與滕達道書》云:“自聞公得吳興日,望一見于中涂,而所至以賤累不安,遲留就醫(yī),竟失一嬰兒。又老境所迫,歸計茫然,故所至求田問舍,然卒無成?!保?]914至于后來為什么能購得宜興田產(chǎn)呢?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總案》“至儀真訪袁陟,因寄家于學(xué)舍”條下記載:“公是時因袁真州留家儀真,且置有少業(yè)為舉家日給之資,其后買田宜興曹莊田成,不更移家者,其故由此。”[6]914而后在“遣蔣親求田宜興”條下云:“宜興田在深山中,去市七十里,但便于親情,蔣君勾當(dāng)耳!”可見蘇軾在宜興買田,多得力于蔣之奇。
蘇軾既已置薄田,卻在元祐四年(1089)才有機會經(jīng)過常州。他與張仲謀、劉季孫、蘇堅、張弼會于湖州,作《定風(fēng)波》詞,詞云:
月滿苕溪照夜堂,五星一老斗光芒,十五年間真夢里。何事,長庚配月獨凄涼。
綠發(fā)蒼顏同一醉,還是,六人吟笑水云鄉(xiāng)。賓主談鋒誰得似,看取。曹劉今對兩蘇張。[7]319
人世間的聚散無常,蘇軾不能無感,尤其是在大起大落之后,更感到時日不多,友朋凋零。此時的他經(jīng)歷朝廷黨爭,自請外任到杭州當(dāng)知州,但一想到親友不能常相聚首,不禁流露出一絲悵惘之情。
元祐六年(1091),他在杭州任上被召回之前,寫了《浣溪沙》送葉淳老,詞云:
陽縣姑蘇已買田,相逢誰信是前緣?莫教便唱水如天。
我作洞霄君作守,白頭相對故依然,西湖知有幾同年?。?]341
蘇軾此時已厭倦官場的紛擾,想起有田在常州,不禁有歸隱之意。這一年,又寫了一首《八聲甘州》給參寥子,詞云:
有情風(fēng)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余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愿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yīng)回首,為我沾衣。[7]351
參寥子是佛教僧,也是蘇軾在杭州的一位摯友。東坡貶謫黃州,他自兩千里外來此相從,留期年。蘇軾在詩中寫道“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表達了相知之意。
元祐六年(1091)八月,朝中小人以蘇軾《竹西寺》詩為題,加以污蔑,以為大惡。為此,蘇轍為兄辯解,說“乙丑年三月六日,在南京聞裕陵遺制成服,后蒙恩許居常州,既南去,至揚州。五月一日在竹西寺門外道傍,見數(shù)十父老說話,內(nèi)一人合掌加額,曰“聞道好個少年官家”,臣兄見有此言,心中實喜,又無可語者,遂作二韻詩記之于寺壁,如此而已!”[6]1159蘇軾的一句“山寺歸來聞好語,野花啼鳥亦欣然”,被朝中小人附會為裕陵升天,蘇軾竟還有欣幸之意,真是大逆不道,所幸有蘇轍的解危,才不至于被這詩牽連。
蘇軾從揚州卸任,再一次到常州,已是元祐七年(1092)了。那年,蘇軾在八月被朝廷以兵部尚書召還,有《青玉案》詞,詞云:
三年枕上吳中路,遣黃犬、隨君去。若到松江呼小渡,莫驚鴛鴦,四橋盡是,老子行經(jīng)處。
輞川圖上看春暮,常記高人右丞句。作個歸期天已許,春衫猶是,小蠻針線,曾濕西湖雨。[7]366
這闋詞題目是“和賀方回韻,送伯固還吳中”。伯固即蘇堅,曾任杭州監(jiān)稅官,是蘇軾在杭州的得力助手。他到杭州,三年未歸,所以這闋詞提到“三年枕上吳中路”。詞中也寫道“作個歸期天已許”,雖說的是蘇堅,何嘗不是蘇軾心理的反應(yīng)?蘇軾從揚州召還,途經(jīng)常州,田園之思何嘗不是“天涯流落思無窮”?因此,又再次升起“為問東風(fēng)余幾許”的感慨。他在《九日次定國韻》寫道:“俯仰四十年,始知此生浮”,又說“笑我方醉夢,衣冠戲沐猴。力盡病騏驥,伎窮老伶優(yōu)。北山有云根,寸田自可耰”[1]1906,可以看出他想歸田養(yǎng)老的心思。
此后,蘇軾迎來了惠州和儋州的貶謫,終其紹圣、元符年間,他沒有再回到常州。建中靖國元年(1101)五月,才再回到常州。他在元符三年(1100)北歸中原,寫下了《江城子》,詞云:
銀濤無際卷蓬瀛,落霞明,暮云平。曾見青鸞、紫鳳下層城。二十五弦彈不盡,空感慨,惜離情。
蒼梧煙水?dāng)鄽w程,掩霓旌,為誰迎?空有千行,流淚寄幽貞。舞罷魚龍云海晚,千古恨,入江聲。[7]388
這闋詞若當(dāng)作是“悼朝云”也是適合的,因為“幽貞”一詞,指的就是朝云。[7]389當(dāng)蘇軾獲赦北歸,渡海之時,遙想朝云已長逝,不能與他一起返回中原,無限感傷,盡入于詞。那當(dāng)年聞“枝上柳綿吹又少”就落淚的朝云,也使得蘇軾“多情卻被無情惱”了!
回到中原的蘇軾,在建中靖國元年六月返回常州。一路的勞累,加上染病,蘇軾病逝在常州,享年六十六歲。
蘇軾在《和子由澠池懷舊》詩中說:“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是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1]96他的一生,也正像自己比喻的飛鴻,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磨難。他借著往來常州的機會,與好友相會,登山臨水,尋覓可以棲息的一方田地。在常州,借著好友蔣之奇的幫忙,購得了薄田,而在北歸中原的那時,才得以返回常州與親人相聚。常州是他心心念念的地方,因為這個地方和他有深緣。
我們從他初登進士第,與蔣之奇、單錫、胡宗夫瓊林宴同坐,對常州產(chǎn)生美好的想象,到他屢次經(jīng)過常州,或作短暫的停留,或因公務(wù)待在常、潤達數(shù)個月,看出他本想置田在金陵,最后買田在常州,一切是那么因緣巧合。常州給了他美好的感受、美善的人情,還有美滿的人生,最后,也成了他長眠之地。
經(jīng)歷了十四次的旅程,他寫了與常州相關(guān)的詩有六十六首,詞有十首,散文一百零三篇。[12]本文通過爬梳在常州、潤州的片段,來論述他當(dāng)時心情是何種狀態(tài)。我們發(fā)現(xiàn):蘇軾到常州大抵是欣喜的,只有在失去遁兒、想念朝云時會有傷感,當(dāng)然,朋友的聚散無常,常讓他感到一絲悵惘。他想歸田退隱的心,在元祐年間特別強烈,尤其當(dāng)黨爭不已的時候,他就更堅定要躬耕田畝、自食其力。
蘇軾受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影響,認為“求田問舍”是會被英雄恥笑的,但在實際的人生中,沒有自己的一方田產(chǎn),是沒有歸屬感的。在坎坷的仕宦路上,常州成為他的心靈故鄉(xiāng),最終成為他的長眠地,這也許是天意,也許是上天賜給他的最好的禮物。如今他的子孫們很多住在常州府宜興縣,也就是當(dāng)年蘇軾所買之田地,就是一個最好的明證。
附錄:蘇東坡常州十四次行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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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1]〔宋〕蘇軾:《蘇軾詩集》,學(xué)生書局1993年版。
[2]肖飛、章曉歷主編:《趣聞江蘇》,旅游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3]〔清〕于琨修、陳玉璂:《常州府志》卷三十三,〔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刻本。
[4]龍榆生:《東坡樂府箋》卷二,華正書局1984年版。
[5]〔宋〕蘇軾撰,〔宋〕郎曄注:《經(jīng)進東坡文集事略》卷二十五,華正書局1975年版。
[6]〔清〕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總案》,學(xué)生書局1967年版。
[7]石聲淮、唐玲玲箋注:《東坡樂府編年箋注》,華正書局2005年版。
[8]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9]〔宋〕方岳:《深雪偶談》,廣文書局1971年版。
[10]林語堂:《蘇東坡傳》,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
[11]〔宋〕蘇軾:《蘇軾文集》,岳麓書社2000年版。
[12]魏際蘭、高旭東:《常州國際化形象建構(gòu)中東坡效應(yīng)的研究與實踐》,《常州工學(xué)院學(xué)報》(社科版)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