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晞里
早上6點起床,和奶奶說好了今天去寺廟還愿。
暑假才剛學會電動車的我,已經(jīng)能晃晃悠悠地載她了。但安全起見,還是手把手地給老人家戴上個安全帽。忘記從什么時候開始,奶奶每周固定的趕集時間,都會用那輛老式的自行車載我,我就坐在那生銹的后座上。五里街舊街處有一條很長的斜坡,上坡的時候她體力不支,爬不上去,這時奶奶就會停下來,一點一點地把車推上去。我也會下車跟她走,但有時候想偷懶,就賴在后座上不下去想被推著走;而下坡就輕松多啦,像坐著滑翔傘,小小的我還可以把腿伸直做出飛翔的姿勢。
很久沒走舊街了。
自從去年它開始翻新重修,就一直塵土飛揚,擠滿了平日里幾乎不會見到的重型車輛,或拖拉機,或大卡車。它們巨大的輪子碾過舊街本就坑坑洼洼的小路,發(fā)出的摩擦聲好像舊街不堪重負的呻吟。
最開始還是允許電動車等小型車輛通行的,因此每天上學放學走的都是那條路。印象里的舊街,似乎一直都是一副灰頭土臉的模樣。即使在重修前,它也算是步入暮年了,昔日“無永不開市”的盛景已不再,年輕人背井離鄉(xiāng)迫不及待地奔向新的天地,老人家也是能搬就搬,畢竟住在危房里也不安全;只有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游子們提著大包小包的禮品,開著被保養(yǎng)得一絲不茍的小轎車,回老家看看。那時候的舊街,幾乎家家戶戶門口都停了一輛小車,比肩擦踵,挨著取暖。后來舊街開始修繕了,每天媽媽載著我去上課都像在爭分奪秒地進行一場驚心動魄的闖關(guān)比賽,途中要躲過不期而遇的粉塵炸彈、從某個小巷子猝不及防躥出來的未知車輛,還要提前做好從街頭堵到街尾的準備。
再后來,舊街連電動車都不許通過了。聽說,它原本的路面被翻起來了;透過圍欄空隙我可以勉強看到比以前更大的重載車,車旁邊還突兀地挖著一個大坑,旁邊堆著的石頭泥土好像它積勞成疾吐出的內(nèi)臟。
它,一定很疼吧?
我們這里的人對舊街是什么感情呢?
算是一個被我們忽略的地標式建筑吧!我們這里的人,縱使后來周圍建了美麗鄉(xiāng)村、僑鄉(xiāng)超市、電子廠,還有連住在內(nèi)半縣的同學都知道的鵬達小百,但一提起五里街,腦海里浮現(xiàn)的第一個場景還是那條直通一個斜坡、街道兩側(cè)排排擠著木制兩層小屋、偶有幾家蒸饅頭、做榜舍龜、炸油條小店的舊街。舊街饅頭的白是淳樸的白,不會像漂白后的紙張白得不真實,給人一種接近土地的親切感。
舊街斜坡處建著一家照相館,以前拍證件照、全家福都會到那家去。相館里面掛滿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相片,從軍裝照到結(jié)婚照。照相的是個老先生,什么模樣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很和藹的樣子。即使歲數(shù)看起來挺大了,但還是會用電腦幫客人修圖。
小時候,舊街有一處人家起火,好像是電線老化的問題。我和鄰家的姐姐去看熱鬧,小小的一條街圍了好多人,那還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大的挖掘機。被燒成焦黑色的斷壁殘垣,岌岌可危地抱在一角瑟瑟發(fā)抖。也記不清究竟有沒有人員傷亡了,只看到,后來那剩下的沒燒干凈的屋子都被清理掉了。過幾年,已經(jīng)有人在那廢墟的地方圍了一塊菜園子,種起了青菜蘿卜。
前幾天意外發(fā)現(xiàn)一本講五里街的書,書中講到舊街昔日的繁華,那是如今的時代廣場、中閩百匯都無法比肩的。
書中講到的大商行的店面就在舊街,現(xiàn)在看來只是其貌不揚的兩間緊緊挨在一起的危房。等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的最后一個人老去,待所有典籍都風化破碎,又有誰記得它風起云涌的輝煌歷史?那兩間小屋子,曾經(jīng)住了老板、廚子、算賬先生、店鋪伙計,以及千千萬萬遠道而來的私人企業(yè)家。他們做生意的方式也更為淳樸:以黃金白銀抵價,因為怕貨幣會貶值;信字當頭,從未冠冕堂皇地敷衍。
曾有劇組來舊街取景。那是很遙遠的記憶了,我從老一輩人口中得知,但也未知詳情。他們講起這件事的眼神,像眺望遠處的高山那般悠長。而在我的印象里,倒是有見過幾個在陰寒的雨天里穿著夏裝旗袍、打著小傘來走位拍攝的女模特。
前幾年,中央臺來五里街做古鎮(zhèn)專題紀錄片,走訪舊街。也許是媒體宣傳的力量,后來倒也可以見到三三兩兩的游客。那時舊街還沒開始修繕,每天上學路過它時,偶爾可看到幾張新鮮的面孔,或是前來寫生的學生、扛著攝影機到處拍的人們。
興許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吧,那些外來人,一踏入舊街,即使講著本地話,也會很快被辨認出來。
我想,舊街也并不是自存在起就被叫“舊街”,也不知道它會不會喜歡這個稱呼。在它初生的那些日子里,它一定見到了許多辛勤而可愛的人們,正是他們的一雙雙手、一趟一趟來回奔跑,才筑造了它的骨骼血肉。等它再長大一點,搬進來和它同住的人更多了,他們帶來屋頂上的炊煙、嬰兒的第一聲啼哭、生活中的喜怒哀樂。他們和舊街息息相生,在時間的一隅深情地對望著。待舊街成長到青壯年的時候,它欣喜地看見,無論是最開始來到這里的子民,或是遠道而來的他鄉(xiāng)客,都其樂融融、互相攙扶著前進,你助我一把米我?guī)湍闶占路竭^越好。
如今,舊街站在時間的這頭,我們該說它老了嗎?或僅僅只是,舊了?
它現(xiàn)在在翻新呢!拆了又裝它會喜歡嗎?它對即將被設計成的樣子滿意嗎?它會不會嫌機器太粗魯?
問題沒有答案。舊街從一開始,都是這般滿含溫柔地、帶著緘默者的姿態(tài)。
但是我知道,我們都希望它變得更好。
愿你風塵仆仆歸來后,仍是鮮衣怒馬少年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