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晶晶
在洞庭湖打了半輩子魚的柳祚雄,還沒找到新工作,56歲的他,還領不了養(yǎng)老金,兒女不在身邊,他和妻子靠著船網補償款、過渡費和往日的積蓄生活,斷斷續(xù)續(xù)打了一個月零工,卻又兩次因為妻子住院脫不開身。
相比之下,52歲的楊和平是很多漁民羨慕的對象。從洞庭湖上岸后,他轉向內湖,組建了捕撈隊,吸納了三十幾名上岸漁民幫他打魚,他還成了當地自主創(chuàng)業(yè)的典型示范。
2021年1月1日,長江干流和重要支流、大型通江湖泊(即“一江、兩湖、七河”)等水域將實行十年禁捕。在這之前,包括洞庭湖、鄱陽湖在內的332個長江流域自然保護區(qū)、水產種質資源保護區(qū)已于2020年1月1日開始全面禁捕。洞庭湖邊的岳陽縣是其中之一,3888名漁民上岸已近1年,但漁民們仍需時間調整心態(tài),適應新生活。
很長時間,漁民過著以船為家的生活,他們大多擁有3類船只:生活用的坐船、打魚的生產用船和往返水陸的行船,它們是漁民的重要家當。
坐船也被稱為住家船,柳祚雄的這艘有20多米長,5、6米寬,四進的格局,一個夾層分出上下兩個十幾平方米的房間,集中了客廳、儲物間、臥房、廚房、廁所,腳下是橙色的地磚,船頭的5個泡沫箱種著蔬菜,客廳的牌桌看起來很新,里頭還有一臺老式的縫紉機。這艘船,柳祚雄一家4口住了十幾年,現(xiàn)在他只能通過當時拍下的視頻留個紀念。
柳祚雄另外還有一艘鐵皮船,湖上風浪大的時候,捕撈作業(yè)就靠它,風平浪靜時,兩艘4米長的木制行船水上穿梭,它們連同其他漁具,是柳祚雄的重要家當。
退捕上岸的第一步便是回收船只漁具,并給予漁民補償。柳祚雄共拿到了14萬元的補償款:“買來的時候,(價格)差不多50萬左右?!?p>
回收時,漁民們多少有些心痛,200元買來的一條地籠網,20塊錢就收走了,柳祚雄的一千個蝦籠買時80、 100元一個,15元單價回收??缮习兑呀洶迳厢斸敚粷O具也無處存放,漁民們也多認賬。
漁船按市場交易價而非造價回收,由第三方公司按大小、新舊、裝修等進行殘值評估,岳陽縣退捕辦副主任何輝告訴南風窗記者,不同于岸上房子會升值,漁民的住家船大概按三到四折價格回收,鐵皮船因折舊率低,基本按八到九折價格補償。
得益于早年的漁民安居工程和近年漁民收入的提高,岳陽縣90%的漁民有了住房,這緩解了此次上岸的住房安置壓力。
退捕漁民年齡普遍偏大,多有風濕、血吸蟲等職業(yè)病,難以適應高強度固定時間的工作;文化水平低,又沒有其他技能,只能打零工,工資也低于打魚時月平均七八千的水平。
但漁民仍有住房方面的訴求,據何輝介紹,還有446名無房漁民租房住。盡管政府發(fā)放了為期1年的租賃補貼,也將按易地扶貧搬遷標準,每人發(fā)放5.7萬元的建房補助,但最大的難處是沒有宅基地?!盁o田無地,你原先是不能夠在這里面(岸上)建房子的?!痹诼樘赁k事處協(xié)助退捕工作的張強說。
2009年和2015年,麻塘為解決漁民住房問題,由政府出資調整了10畝集體建設用地,無償給漁民提供宅基地,43戶121位無田無土的持證漁民集中買房安了家。如今仍有27戶沒有自己的房子,張強說,他們主要是漁民分戶產生的。
漁民高義兵告訴南風窗記者:“2009年解決了一部分,現(xiàn)在已經11年了,年輕的結婚后,他無田無地,沒有地方砌房屋,要他買商品房他也買不起?!?/p>
也有漁民表示,當年的安置房已經不夠住了,有的祖孫三代5、6口人住在75平方米的兩居室里,空間緊張。原先為方便照看船只,一些漁民還生活在船上,如今自己也上了岸,空間不足的問題凸顯出來。
鎮(zhèn)上接到了一些漁民的此類訴求,但土地政策收緊,鎮(zhèn)上本就田地少,從農民手里買來土地,尤其是基本農田,政策上不允許。“以前還好買點,現(xiàn)在基本不可能買?!睆垙娬f。
12月1日晚8、9點,麻塘鎮(zhèn)漁民新村里,亮著燈的人家不到四分之一,附近的漁民說,年輕點的都外出打工去了,留下的多是五六十歲的老人。
截至11月底,盡管岳陽縣有89名漁民轉行水產養(yǎng)殖,22人加入遠洋捕撈隊,41人當上護漁員,112名困難漁民納入低保,但退捕漁民的再就業(yè)仍然存在現(xiàn)實困難。
岸上養(yǎng)殖或內湖捕撈,和下湖打魚最接近。在麻塘,有4戶漁民就近承包120畝池塘養(yǎng)魚蝦,但張強告訴記者,因為土地政策,規(guī)模很難擴大。
51歲的李良輝,上岸后在一家泡菜廠上了11天班,每天用鐵鍬大小的鏟子攪動泡菜,一天工作9個小時,“全部要用力氣,身體吃不消”。后來他又到工地里背鋼筋,200元錢一天,3天后他就回來了?!氨?天掙600塊錢,回來第二天就肩膀疼,買了外敷的草藥就花了400塊,你看怎么搞呢?”他說,打魚雖苦,但不是體力活兒。
“如果我現(xiàn)在能拿30萬出來,我就可以不下湖了。”但漁民柳祚雄還因為買房欠著債,31歲的兒子也還沒找到媳婦兒,妻子今年因三高并發(fā)癥兩次住院,鎮(zhèn)上治不了,他們只能異地就醫(yī)。過去11個月,柳祚雄斷斷續(xù)續(xù)打了一個月零工,收入大概是6000元,“今年洞庭湖水位高,是個豐收年,如果沒上岸,掙個10萬不成問題”。
據何輝介紹,退捕漁民年齡普遍偏大,多有風濕、血吸蟲等職業(yè)病,難以適應高強度固定時間的工作;文化水平低,又沒有其他技能,只能打零工,工資也低于打魚時月平均七八千的水平。
精準識別是最難、也是最基礎的一項工作,這是社保補助、過渡費等各項資金發(fā)放的對象依據。
此外,不乏年齡60歲以上、退捕前仍在湖里捕撈的漁民,仍有勞動能力和勞動意愿,也希望能有謀生之路。
家住湖北洪湖市小港村的上岸漁民晁明,上半年去到一家水產廠,得知他67歲了,老板不想留用,攆了三次,他軟磨硬泡賴著沒走,干了10小時,和同伴兩人賺了210元,他還挺滿足,可第二天,怎么都進不去廠了。
“你想干,他也不給你干,怕出事惹麻煩,人家一看到身份證,男的超過55歲就不要你?!标嗣髡f。
專業(yè)漁民和兼業(yè)漁民是對漁民的兩種身份認定,其中專業(yè)漁民還分持證和無證兩種情況。精準識別是最難、也是最基礎的一項工作,這是社保補助、過渡費等各項資金發(fā)放的對象依據。
在湖南,專業(yè)漁民認定標準有5條:以捕撈收入為家庭主要收入來源、無田無土、非農戶口、擁有合法合規(guī)漁船漁具、持有有效漁業(yè)船舶證書。難點之一在于,上面給的認定標準,地方有時很難操作。比如,在岳陽縣,前述第一條標準細化成“捕撈收入占家庭收入的60%以上”,岳陽縣退捕辦這樣操作,只要一年在湖里面捕撈三個月,持續(xù)三年,就算達到60%。但問題并未就此解決。
“你這三個月怎么去界定?我說我在旁邊捕撈,你說沒看到,我這個捕撈又不要到你這里打卡,你說白天沒看到,我晚上出去的,怎么界定?”何輝還對南風窗記者表示,有不少漁民有捕撈證,但他事實上沒在湖里捕撈,“明知道你沒在湖里面捕撈,但是你就是說你在湖里面捕撈,怎么辦?”
十幾年前,漁民為了避繳漁業(yè)資源增殖保護費,不愿意辦證,或是一大家子共用一個,之后在多達6000元的柴油補貼的激勵下,轉而要求辦理,但又因為省里對證件的總數控制,以及換發(fā)“三證合一”捕撈證件的年齡限制,導致在湖里捕撈的事實漁民,手里不一定有證。這也提高了當地認定退捕漁民身份時的難度。
何輝告訴記者,原先通過調查走訪,漁民評議,四五次公示,認定了232戶兼業(yè)漁民,占漁民總戶數約三分之一,但有漁民還是不服氣,上訪到省紀委,工作組到了岳陽縣,認為退捕辦把關太緊,有點跟漁民爭利了,要求放松。
“我們?yōu)槭裁窗殃P把這么緊,是因為政府沒錢?!睂I(yè)漁民的補貼待遇高于兼業(yè)漁民,人數越多,財政支出就越大。何輝補充道,“還是要顯示公平,你在湖里面捕撈,我沒在湖里面捕撈,我有證你沒證,我跟你待遇一樣的,心里就不平衡了?!?/p>
但岳陽縣還是再次進行漁民的身份認定,先開漁民大會投出漁民代表,又開漁民代表大會來投票決定,誰在湖里面捕撈,誰沒在湖里面捕撈。最后有89戶兼業(yè)漁民調整為專業(yè)漁民,無證專業(yè)漁民增加了6戶。
漁民最關心的社保補償款,就依據不同的身份認定發(fā)放。對柳祚雄這樣的持證專業(yè)漁民,他和妻子兩人一共可以拿到10.2萬社保繳費補貼,持證兼業(yè)漁民一人最多拿到3.6萬,每戶補貼不超過2人。根據政策要求,錢全部計入漁民城鄉(xiāng)居民養(yǎng)老保險個人賬戶,或撥付到職工養(yǎng)老保險代發(fā)賬戶。上岸前,社保是自愿繳費,只有部分漁民參保,上岸后,盡管政府補貼,但漁民仍需自己繳納部分保費。
如果選擇城鄉(xiāng)居民養(yǎng)老保險,年繳費標準最低是100元,最高是3000元,漁民60歲之后,對應的月養(yǎng)老金分別是129元和483元,以專業(yè)漁民為例,加上退捕漁民養(yǎng)老保險補貼367元,每個月能拿到手的分別對應496元和850元。
有漁民表示,500元不到的養(yǎng)老金待遇太低,還不如把補貼直接給現(xiàn)金,這樣二三十歲、離退休還有段時間的可以拿去承包搞養(yǎng)殖,當作做生意的本錢,或是家庭應急。而在當地,把錢借給別人收1厘的利息不是難事,5.1萬元可以換來501元的利息,都比367元的退休補貼多。
岳陽縣是典型的吃飯財政,過去三年,財政年收入在10億上下,而財政支出是收入的3~4倍,收支平衡主要依靠轉移支付和從土地收益中調入資金來實現(xiàn)。
“但是國家的政策規(guī)定,你養(yǎng)老保險的錢必須是存到你的個人賬戶上去,不能領現(xiàn)金,它就是保障的錢?!焙屋x解釋道,“有了社保,(60歲以后)你到了下個月之后還是有幾百塊錢,你一年用完了之后,明年就沒有了,怎么辦?”
漁民出于短期利益,仍然擔心時間長,發(fā)生意外。一個典型的例子是,有些漁民想要以靈活就業(yè)人員身份,參保待遇更高的職工養(yǎng)老保險,月基本養(yǎng)老金最低是1087元,按照要求需繳滿15年,但很多漁民年齡超過45歲,這意味著他們在60歲之后還需要繼續(xù)繳費,有幾年無法領取養(yǎng)老金,年紀越大,拿到這筆養(yǎng)老金的時間越遲,還有可能,人都不在了。
有漁民希望享受此前出臺的、關于靈活就業(yè)養(yǎng)老保險往前自費補繳的政策,補滿15年,到了60歲就可以拿最低1087元的養(yǎng)老金,但何輝說,這項政策上面已經“關門了”。
此外,漁民們有2年過渡期,按照每戶補償2人,每人每月200元的標準發(fā)放生活補貼。這讓上有老下有小,尤其家有老弱病殘的漁民難以接受,在他們看來,這樣的標準太低、補償時間太短,很難保障生活,至少應該按照漁戶家庭實際人口補償過渡費。
信訪壓力陡增,基層干部也很無奈。岳陽縣退捕辦也在想辦法出臺一些力所能及的政策,招到一個漁民,獎勵工廠1000元錢,也已經跟縣里面建議,參照貧困戶子弟每學期500~1000元的補助,出臺政策,讓漁民學齡子女也可以享受,300多漁民子弟,一年大概是60多萬元。包括是不是可以參照邊緣戶,享受醫(yī)保繳費優(yōu)惠政策,從原先的年繳納280元降低至210元,給予漁民優(yōu)惠,也在考慮之中?!叭绻雠_這個政策就是需要財力支持?!焙屋x說。
岳陽縣是典型的吃飯財政,過去三年,財政年收入在10億上下,而財政支出是收入的3~4倍,收支平衡主要依靠轉移支付和從土地收益中調入資金來實現(xiàn)??h政府官網數據顯示,今年上半年,當地一般公共預算地方收入相比同期銳減三成。
“(上岸)漁民全國有28萬,我們縣有78萬(人口),比例其實是很少的,說白了也是個弱勢群體?!焙屋x對南風窗記者說道。
(文中張強、晁明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