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本不叫石榴,叫二丫。
打記事起,她就生活在歙縣八大家之一的鄭家。十歲時,出落得像新春時節(jié)后山坡上拱出的新筍,嫩嫩的,挺挺的。鄭家夫人見這孩子十分伶俐,就放給小女兒做使喚丫頭。
鄭家小姐比二丫大三四歲,識得一些字,被坊間傳為才女。其實也不過跟鄭家大少爺學得幾句詩詞,偶爾吟誦罷了。
二丫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是鄭家小姐無意中說漏的。
那天,她將小姐喜歡的翡翠玉瓶碰到地上摔碎了。小姐很生氣,跺著腳罵她:“怎么這么不長眼,果然是個沒娘養(yǎng)的!”
二丫聽小姐罵她“沒娘養(yǎng)”,倔勁兒上來了,站那兒梗起脖頸,“小姐,你可以罵我打我,但不能辱我娘親,不然我告夫人去!”
小姐一愣,眨巴眨巴眼睛,聲音緩了下來:“我娘不許我對你講這些的。碎就碎了吧,不與你計較了?!闭f罷,撇下站著發(fā)愣的二丫,自個兒玩去了。
二丫越想越覺得蹊蹺,哭哭啼啼跑回家,問母親小姐為什么罵她“沒娘養(yǎng)”。姚氏見孩子已經(jīng)長大,怕她日后吃虧,便不再隱瞞,含著淚講了她的身世。
原來,二丫生母喚作青鸞,是書院的清倌。后來得遇一書生,兩人惺惺相惜,私訂終身。誰知書生騙了她多年積攢的體己錢私逃,而那時她已珠胎暗結(jié)。青鸞產(chǎn)下女嬰,不想孩子重蹈覆轍,便狠心丟在一大戶人家門口。鄭家夫人平素吃齋念佛,見孩子長得眉眼端正,便收留了她,交給剛生了兒子的姚氏喂養(yǎng),每月還多給半兩銀子。姚氏得主家所賜一金玉般的女兒,歡喜得不得了,給孩子取名二丫,視如己出。
二丫聽母親講完,緊咬著嘴唇,一句話也沒說,就回小姐房中去了。從此她做事加倍小心,更加勤快,偶爾回到養(yǎng)父母家中的時候,才能聽見她的笑聲。
姚氏和她丈夫三代都是鄭家忠仆。她們打小就一個理念,生是鄭家人,死是鄭家鬼。姚氏善女紅,二丫六七歲的時候,就隨著母親縫縫補補,繡一些簡單的圖案。二丫很聰明,居然繡得像模像樣,甚至看著墻壁上爬滿的薔薇,不用描圖也能繡出個大概。
二丫繡得最好看的要數(shù)石榴。她在袍子的領(lǐng)尖、衣角、袖口,繡上不同姿態(tài)的石榴花,讓鄭府女眷個個愛不釋手。
一晃幾年過去,鄭家小姐被父母許給了羅家少爺,再過三個月就要過門。羅家家世顯赫,聽說這羅家少爺留過洋,長得也是一表人才。鄭家小姐心中好奇,便差二丫以送石榴酥為名,去幫忙瞧瞧。
也是湊巧。二丫送完石榴酥,轉(zhuǎn)身出門時跌了一跤,人沒摔倒,手中一方都錦生綢子的絲帕掉在了地上。
羅家少爺伸手撿了起來,見那帕子上繡著兩朵并蒂的石榴,顏色似血般殷紅,綢子的絲滑質(zhì)感好似讓石榴有了魂兒,在陽光照射下,就像長在樹上,搖搖曳曳紅得晃眼,便問了一句:“這么鮮活的石榴,可是你家小姐繡的?”
二丫一怔,臉紅得跟石榴似的,低聲道:“這塊綢子是我家小姐送我的,你快還我?!?/p>
說罷,從羅少爺手中搶來,轉(zhuǎn)身就走。
回到家,跟小姐又是羞愧,又是道歉地說明此事。鄭家小姐并未介懷,只問那羅家少爺長得怎樣。
“那羅家少爺玉樹臨風,只怕小姐見了,魂都會被他勾了去?!?/p>
鄭家小姐聽罷心里很是歡喜,隨手把她用了一小半的胭脂盒送給了二丫,換了她的石榴絲帕。二丫知道這盒胭脂是鄭家大少爺從上海帶回來的,價值不菲。
婚期將近,一天晚上,鄭家小姐問二丫,愿不愿意跟她去羅家。
“我自小就跟著小姐,一切全憑小姐吩咐。”二丫低聲應道。
鄭家小姐笑了,拉起她的手,說:“跟我去羅家,咱得把你的名字改了,你這名字有點俗。”
二丫突然心里很難受,但沒敢說出口。
鄭家小姐在閨房里來回走了幾步,看到手中的絲帕,雀躍地說:“對,叫石榴,以后你就叫石榴吧,這名字多好聽?!?/p>
第二天一大早,二丫回家和姚氏告別。姚氏一聽她要陪嫁哭了起來,“丫,羅家和我們隔了好幾個鎮(zhèn)子,你雖去享福,可娘就不容易見到你了……”
二丫偎在娘懷里,幽幽地說:“娘,小姐把我名字改成石榴了?!?/p>
“鄭家待你不薄,小姐讓你叫啥,就叫啥吧。到了羅家,你要萬事留心,好好伺候小姐。”
姚氏囑咐二丫的時候,鄭家小姐也正在向鄭夫人請安,將二丫改名隨嫁之事稟明家母。鄭家夫人微閉著眼睛,手里捻著念珠,“嗯”了一聲,“怎么想起帶她了?”
鄭家小姐拿出繡著石榴的手帕,用手撫摸著說:“那羅家公子喜歡石榴的女紅……”
【責任編輯】 安 ?勇
作者簡介:
佟惠軍,筆名佟掌柜。遼寧省作協(xié)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會會員,沈陽市和平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從2016年開始寫作,有作品發(fā)表于《小說月報》《安徽文學》《天津文學》《延河》等期刊,多次被《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臺港文學選刊》等刊物轉(zhuǎn)載。小說入選多個年度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