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冠青
中學時代的我,大概最懂得“不求甚解”的道理。詩詞文賦中的深意如弱水三千,我只取最適合考試的那一瓢來飲。在年齡優(yōu)勢的加持下,背誦起課文也有如安裝了記憶的小馬達,仿佛能夠日行千里。那時的我們不會知道,一切的努力都只是一種準備。往往要到數(shù)十年后,才會忽然明白:潛藏在記憶深處的那句詩詞、那段描寫,原來是如此精妙。
古人說,少年讀書如隙中窺月。其中一個重要原因,當然是彼時年紀尚小,人生經驗極其匱乏,對世事的認知也相對粗淺。尤其是關于課文的寫作背景,若僅靠課本上力求客觀精簡的介紹,難免會有些隔膜,把不少感性的成分稀釋和過濾掉。
比如,小時候熟讀成誦的那句“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只覺朗朗上口,卻不曉得這句嘲諷背后深深的憤恨與無奈。后來讀過宋史,一路從宋太祖“先南后北”統(tǒng)一全國的雄心壯志看到“靖康之難”后的流落狼狽,再想起林升的那首《題臨安邸》和《東京夢華錄》中那種恍如隔世的描述,便不再有最初的輕松之意了。循著時間的刻度回溯,知曉了南唐后主李煜的作為與宋滅南唐的前因后果,也就不再會只在乎《虞美人》的辭藻之美和詠懷感念了。
其實,詩詞文章本來就不是孤零零的文學“孤島”,長大后重讀經典課文,更像是實現(xiàn)一種調轉:從前是圍著作品本身轉,時代背景不過是補充和點綴;此后則會把“門縫”日漸推開,學會把它們重新嵌入歷史的錨點之上,深入細節(jié)與肌理之中。只是最初“隙中窺月”的局限,其實也是成長規(guī)律的體現(xiàn)。不然,若人人都如張良之子張辟疆,年僅14歲便成為擅長察言觀色的謀士,或如張愛玲般早慧,十幾歲便看透了《紅樓夢》背后的“一把辛酸淚”,也未嘗是一件好事。
正如不少人感嘆的,老課文之所以越讀越動人,歸根到底還是我們自己變了。當人走過的路多了,知識儲備更為富足了,便更能懂得這些名家雅士的暢敘幽情與溫暖慈悲。比如,時隔十余年重讀《孔乙己》,對茴香豆和“茴”字寫法的獵奇不再,也再難嘲笑他的老實迂腐和“者乎”“固窮”,而是更能體悟到在那個時代,小人物是何其悲慘與無奈,魯迅先生那句“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為何是如此經典。
中學時學《觸龍說趙太后》,滿眼皆是解除對方防備心、步步深入的游說技巧,是對“術”之應用的游刃有余。如今,看多了新聞里父母因溺愛子女所釀成的悲劇,旁觀著一個個被父母計劃未來、卻始終找不到真正自我的“神童”,才更覺那句“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深遠”“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的用心良苦。
前些天回家,看著小表妹搖頭晃腦地背誦著唐詩,我忽然對她的童年也沒那么羨慕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成長階段,正是我所走過的人生道路,讓自己得以穿過亂花迷眼的詩句表象,一步步接近作者的詠嘆本心。重讀經典課文,被檢閱的往往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溫故知新,大道至簡。瞧,就連這個道理,語文課本也早就給你“劇透”了。
(摘自《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