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琦富貴歸故鄉(xiāng)：安陽晝錦堂

吳錚強

一、四絕碑

元初，葛邏祿人廼賢進入中原，后隨兄來到浙江，定居鄞縣，曾任東湖書院山長、翰林國史院編修等職。至正五年（1345），延賢從浙江渡淮河，在黃河流域及北方各地訪古，注重對古代城郭、宮苑、寺觀、陵墓等遺跡的考察。他搜尋古碑名刻，撰成《河朔訪古記》十六卷，突破宋代金石學(xué)單純考訂文字的傳統(tǒng)，還被認為是明代旅游專著興起的一個源頭。

雖然《河朔訪古記》早已佚失，今天仍能從《永樂大典》中輯得一百三十余條，編成三卷《河朔訪古記》殘本，其中保留著對安陽韓琦祠的考察報告。安陽在宋代稱相州，金朝升為彰德府。延賢稱，彰德城的晝錦坊有宋朝宰相韓琦的祠廟，俗稱韓王廟，規(guī)模宏偉，“重門修廡，中為大殿”，大殿中間有韓琦的塑像，“袞冕龍榻”，兩邊有“侍從之臣相向拱立”，十分威嚴，有“廟堂氣象”。

韓王廟最早是生祠。宋神宗繼位后，任用王安石變法。韓琦認為王安石文筆不錯，是當翰林學(xué)士的絕佳人選，但不適合當宰相主持朝政。韓琦不知道，在年輕的宋神宗及“超邁絕倫”的王安石眼中，“兩朝顧命定策元勛”的他早已落伍。在宋仁宗的永厚陵修成之后，第二次擔任山陵使的韓琦再次辭相，回到家鄉(xiāng)相州。半年之后，因河北地震、水災(zāi)，朝廷緊急任命韓琦出鎮(zhèn)大名府。此后變法陸續(xù)展開，韓琦在大名府堅決抵制青苗法等。韓琦出知大名府時，相州民眾不舍，為其修建生祠。廼賢發(fā)現(xiàn)，宋中書舍人王靚為韓王廟撰寫的廟記碑刻已毀于兵火，他看到的是高書訓(xùn)的元朝重建韓琦廟碑。

韓琦廟最重要的文物是《晝錦堂記》碑，但晝錦堂本不在韓琦廟。宋仁宗至和元年（1054），出鎮(zhèn)并州的韓琦操勞過度，重病纏身，請求朝廷派太醫(yī)齊士明為其治療，隨后又在齊士明的建議下請求回相州家鄉(xiāng)靜養(yǎng)。韓琦的這些請求有點過分，但宋仁宗一一滿足。1055年韓琦第一次出知相州，并在相州署衙拓建園池，包括康樂園與晝錦堂。

第二年，韓琦被朝廷召回京師，開始了他十年之久的宰相生涯。其問，韓琦為確保宋英宗與宋神宗順利繼位，挺身而出，兩次立下顧命定策之功。宋英宗繼位之初，甚至提出由韓琦攝政，自己為宋仁宗服孝，雖然只是客氣，也足見對韓琦的倚重。后來新皇帝犯了病不能理政，又與曹太后多生抵牾，韓琦先請曹太后聽政，又請曹太后還政，為宋廷度過各種政治危機操碎了心，這是韓琦政治生涯最嚴峻也最志得意滿的時刻。就在這個時期，韓琦請政治盟友歐陽修為相州的晝錦堂撰寫記文，又請最負盛名的書法家蔡襄書丹，請龍圖閣學(xué)士邵必篆額，并于治平二年（1065）三月十三日勒石刻碑，《晝錦堂記》碑也因歐陽修、蔡襄、邵必合力制作而稱“三絕碑”。

廼賢在《河朔訪古記》中稱《晝錦堂記》碑為“四絕碑”，這是因為現(xiàn)存的《晝錦堂記》碑并非治平二年刊石的原物，而是“至元問再模而刻”，并在碑陰復(fù)刻司馬光的《北京韓魏公祠堂記》。晝錦堂建成之時即成為著名景點，宋室南渡之后仍完好無缺，金朝一位貴人還曾進一步“修飾之”。在這以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導(dǎo)致《晝錦堂記》碑被毀呢？

二、晝錦堂

韓琦在相州衙署后圃修筑園林，后經(jīng)子孫擴建，除晝錦堂外，又建有忘機堂、狎鷗亭、觀魚軒、榮歸堂等建筑景觀。明初，原來的宋代衙署仍是彰德府署，但統(tǒng)稱晝錦堂的園林可能已經(jīng)衰敗，后來被占為藩王（趙王）府。到了清代，原來晝錦堂的位置建起了佛寺，即現(xiàn)在的高閣寺。因此宋代晝錦堂的遺址在今安陽市文峰中路高閣寺一帶，原來的衙署則變成了關(guān)帝廟。

明代晝錦堂被藩王府占據(jù)之后，又被知府馮忠移建于韓王廟東側(cè)，即今安陽市東南營一帶，規(guī)模格局一仍其舊。清代，移建的晝錦堂又改為晝錦書院，廢科舉之后演變?yōu)橹袑W(xué)。元代復(fù)刻的《晝錦堂記》碑，后來久埋于地下，清順治年間才從鼓樓西出土，移立于韓王廟。

韓王廟就是韓琦出鎮(zhèn)大名時相州民眾為他建的生祠。當時韓琦在大名抵制王安石變法，毫無效果，心灰意冷，又疾病纏身，不斷請求還判相州，四年后終于獲得允準。韓琦在相州又過了兩年，因邊事緊張，宋神宗手詔向韓琦等老臣詢問對策。韓琦寫了兩千多言慷慨激昂的奏議，批評王安石的新政以及開邊的舉措。但他并不知道，這些主張遭到了宋神宗與王安石的嘲諷。數(shù)月之后，即熙寧八年（1075）五月，韓琦去世，享年六十八歲。

韓琦是北宋從慶歷新政到熙寧變法時期最重要的政治人物。他當政的十余年問，主要精力都在處理繼承人及政權(quán)穩(wěn)定等問題上，無暇顧及政治改革。韓琦作為“兩朝顧命定策元勛”名垂史冊，他老練而務(wù)實，與那種抱負遠大的政治家形象似乎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穩(wěn)健的作風，使他有機會構(gòu)建起宋朝歷史上最顯赫的世家大族。雖然宋朝倡導(dǎo)宗族復(fù)興的名士是范仲淹、張載、程頤等人，但他們的家族勢力完全不能與韓琦相提并論。宋史界對韓琦的研究并不熱鬧，但陶晉生、王曾瑜兩位先生都寫過韓琦家族的專題論文。

相州韓氏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中唐，這一家族原籍在深州博野（今屬河北保定）。唐末藩鎮(zhèn)割據(jù)，文人多事幕府，韓氏家族四代都是成德節(jié)度使王氏軍閥的幕僚，一直到韓構(gòu)遷居相州。韓構(gòu)是韓琦的祖父，入宋后曾知康州（今廣東肇慶德慶），卒于治所。韓琦的父親韓國華十九歲登進士第，曾知泉州。韓國華六子，其中韓琚、韓璩、韓琦三人登科出仕。韓琦是幼子，韓國華去世時韓琦年僅四歲。韓琦官至宰相后，韓國華也被追贈太師，富弼為他撰寫的神道碑至今立于安陽市珍珠泉景區(qū)附近的井家莊村。

韓琦的妻子出自鄢陵崔氏。鄢陵崔氏是唐代衣冠甲族清河崔氏的一支，晚唐以來崔氏早已式微，士族通婚的舊規(guī)早已無從談起。崔氏的父親崔立也是進士出身，官至工部侍郎。韓、崔結(jié)合，是宋代科舉士大夫之間的正常聯(lián)姻。韓琦六子，長子韓忠彥在徽宗朝任宰相，其妻出自宰相呂夷簡家族。四子韓純彥也中進士，妻子是知樞密院事孫固的女兒。五子韓粹彥恩蔭出身，娶資政殿學(xué)士陳薦之女。幼子韓嘉彥尚宋神宗第三女唐國長公主而拜駙馬都尉。整個韓氏家族聯(lián)姻遍及整個宰執(zhí)群體，聯(lián)姻對象包括李昉、王曾、文彥博、魯宗道、劉安世、吳充、鄭億年、李清臣、蔡京、秦檜，等等。

韓氏子孫在宋徽宗時已是遍布官場，甚至還有“世選韓氏子孫_人官相州”的優(yōu)待，幾乎跟圣人孔子看齊。韓琦之后，韓氏子孫中的其中兩支將韓氏家族的政治影響力一直延續(xù)到南宋。一支是韓忠彥—韓治—韓肖胄。韓忠彥在徽宗朝官至宰相，但受到曾布的排擠，蔡京也不顧與韓氏的親家情面，將韓忠彥、韓治父子列于元祜奸黨碑?？偹沩n琦對先帝有恩，又是皇親國戚，宋徽宗下詔免除韓氏父子的黨爭之累。韓治及其長子韓肖胄相繼知相州，在晝錦堂增建榮歸堂和榮事堂。宋室南渡后，韓肖胄出使金國，并首次帶回了金使。秦檜主持簽訂紹興和議，韓肖胄又以簽書樞密院事充大金奉表報謝使。顯然，直到韓肖胄時代，金人都沒有理由破壞晝錦堂及附屬的碑銘。另一支是韓嘉彥—韓誠—韓侂胄。韓肖胄有曾孫女被選人宮，后來成為宋寧宗的皇后，而宋寧宗是韓嘉彥的孫子韓侂胄在一次政變中扶立的。韓嘉彥是宋神宗的駙馬，他的兒子韓誠娶了宋高宗吳皇后的妹妹，與宋高宗結(jié)成了連襟。韓誠的兒子韓侂胄就是吳皇后的外甥，并娶了吳皇后的侄女，以皇親國戚蔭補武階，任知閣門事，可以出入后宮。宋光宗與太上皇宋孝宗失和，又得了精神病，宋孝宗去世，宋光宗竟不能持喪，引發(fā)朝局震蕩。宗室大臣趙汝愚通過宦官關(guān)禮及后戚韓侂胄，與太皇太后吳氏密謀廢除宋光宗，立其子宋寧宗，史稱“紹熙政變”。此后韓侂胄排擠趙汝愚，壟斷朝政，廢黜理學(xué)，并發(fā)動對金國的戰(zhàn)爭，史稱“開禧北伐”。韓侂胄專權(quán)十四年，當時有趙氏宗室感嘆“路人莫作皇親看，姓趙如今不似韓”。陸游因為主戰(zhàn)，也曾贊美韓侂胄，稱韓琦同時代的名臣大族百年以后無不“寂寥無聞”，只有“韓氏之昌，將與宋無極”。這一切當然是三朝元老韓琦的恩澤，從世家經(jīng)營的角度講，韓琦無疑是宋朝頭號人生贏家。

可惜宋軍在“開禧北伐”中戰(zhàn)敗，韓侂胄成為破壞宋金和議的罪人。于是韓侂胄被政敵們——楊皇后、楊次山（外戚）及史彌遠聯(lián)手殺害，首級被函送金國。元代以前《晝錦堂記》碑曾遭毀壞，理論上講毀壞的時間應(yīng)該就在“開禧北伐”的1207年，距韓琦出生的大中祥符元年（1008）已有二百年。

三、韓王廟

韓魏公祠俗稱韓王廟，最早是熙寧年問依商王廟而建的韓琦生祠，現(xiàn)在與晝錦堂一同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商王廟是紀念商王河直甲的祠廟，傳說河亶甲葬于此處，韓魏公祠大殿東側(cè)至今仍有商王廟及元代的商王廟碑。韓王廟可能毀于宋金戰(zhàn)爭，元代重建，現(xiàn)存祠廟大殿仍保留元代梁架結(jié)構(gòu)。大殿內(nèi)外的“器博道宏”與“適時濟物”匾，據(jù)說是庚子之變時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從西安返京，路過安陽拜謁韓王廟時題寫的。

從商王廟前往晝錦堂，其間有碑亭，亭內(nèi)立有《晝錦堂記》碑、《榮事堂記》碑、《醉白堂記》碑、《重修宋忠獻王晝錦堂碑亭記》碑四通碑銘。其中《榮事堂記》碑由趙鼎臣撰文，宣和元年（1119）立石，碑文斑駁難辨。蘇軾撰文的《醉白堂記》碑是明代重刻，《重修宋忠獻王晝錦堂碑亭記》碑則是清代的產(chǎn)物。為了保護古碑，碑亭砌墻上鎖，不對外開放，亭外的《晝錦堂記》碑是新近的復(fù)制品。不過從碑亭窗縫仍可張望《晝錦堂記》碑蔡襄的書法，人稱蔡襄書法“端重嚴勁，絕類魯公（顏真卿），宋人稱為本朝第一，信不虛也”。宋代書法以蘇、黃、米、蔡為四大家，蔡或謂襄，或謂京。蔡襄書法盛名一時，講求唐人法度，與蘇、黃、米書法的文人意態(tài)絕不相同?！稌冨\堂記》碑的書寫并非一氣呵成，而是一紙一字反復(fù)琢磨，裁截布列，連綴而成。碑亭往東是晝錦堂遺址，1967年毀于火災(zāi)之后尚未修復(fù)，如今僅剩古槐、破敗的清代建筑奎樓，以及大量破損的石刻碑銘。

論宋代歷史人物的知名度，韓琦遠不及包拯、范仲淹、王安石、蘇軾、司馬光等人。但就門第賡續(xù)而言，相州韓氏可謂是宋代士族第一家。兩宋能與韓家媲隆者當數(shù)鄞縣（今屬浙江寧波）史氏，其核心人物正是謀害韓侂胄并取而代之的史彌遠，他是南宋的權(quán)相。史氏家族墓地上的二百余尊石像生，如今集中陳列于寧波東錢湖畔的南宋石刻公園。宋亡之后，色目人神怪片逎賢正是從鄞縣出發(fā)，前往河朔尋碑訪古，考察韓王廟及《晝錦堂記》碑的。此外，安陽又有韓琦家族墓園。由于南水北調(diào)工程的建設(shè)，2009年至2010年間，安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對安陽市皇甫屯村的韓琦家族墓園進行考古發(fā)掘，發(fā)現(xiàn)韓琦及其妻、子、孫的磚石墓室九座，墓志九方。發(fā)掘完成后，又將墓地向南整體遷移300米后復(fù)建。

（選自《尋宋》，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