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東
金圣嘆評批《西廂記》之《拷艷》,在總論中歷數(shù)三十三件快事。我從頭到尾細(xì)讀一遍,尤其第十三則和第十七則,摘錄如下:“重陰匝月,如醉如病,朝眠不起。忽聞眾鳥畢作弄晴之聲,急引手搴帷,推窗視之,日光晶熒,林木如洗。不亦快哉!”“夏日於朱紅盤中,自拔快刀,切綠沉西瓜。不亦快哉!”那也說說自己的幾樁快事吧。其一,周末不設(shè)鬧鐘,一覺睡到自然醒,醒來日光正好,洗衣服,曬被子,看陽臺上的花草安靜地吸納陽光。其二,春天逛菜市場,遇見薺菜、水芹、香椿、野藜蒿,一叢叢水靈鮮碧,散發(fā)出春季才有的生命氣息。其三,回北方老家探親,倦極入眠,不知大雪悄然下了一夜。第二天拉開窗簾,見滿地潔白,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屋頂上也覆著一層厚雪,往日尋常的城市景物變得蒼茫而古典,隔窗賞一陣子雪色,復(fù)又倚在床頭擁起棉被,雪光映照中讀明清小品文。
最重要的一樁快事放在最后說。這樁快事能長期供給快樂,綿綿不絕,并且也無須花費(fèi)多少金錢,坐在家里即能輕松實(shí)現(xiàn)。俗塵生活中還有什么事能讓人不太費(fèi)力地獲取快樂呢,那就是讀小說,讀長長短短的小說。
讀長篇小說稱得上人生的至高享受,但在智能手機(jī)成為人體新器官、信息洶涌、時間碎裂的生活中,閱讀長篇變得越來越困難,專注的能力下降,沉浸式的體驗(yàn)漸次稀少,甚至看見一本厚厚的長篇就心生懼意。打開一部長篇小說往往意味著走進(jìn)一個全新世界,從閱讀感受上來說,甚至?xí)钊烁杏X比現(xiàn)實(shí)世界還要廣袤、豐富、完整。早些年有過閱讀長篇的美妙經(jīng)歷,懷著憧憬翻開第一頁,緩緩進(jìn)入另一個世界,跟小說里的人物相處相伴,沿著故事的長河順流而下,不知不覺地,雜念俱無,心境變得很單純。等到合上最后一頁,回到現(xiàn)實(shí)中來,竟有恍如隔世之感。這之后,書雖放在一邊,但心里仍有它的位置,像牽掛老朋友一樣時時想起,這是讀者跟讀過的長篇建立起了某種情感聯(lián)結(jié)。
讀短篇小說則另有一番趣味。就短篇的規(guī)模來說,它很難建立起一個完整的世界,它注定是零散的、剎那的,如切片,如火花。短篇小說是即興的藝術(shù),所需的材料不太多,很多時候一個瞬間、一個閃念、一個核心的細(xì)節(jié)就能催生一部短篇小說。我的短篇小說《朋霍費(fèi)爾從五樓縱身一躍》寫于2015年的初夏,這篇小說靈光閃過的一剎那要追溯到更早的時候。曾有一位親友向我訴苦,她長年照顧生病的家人,差不多失去了個人自由,簡單出個門都變得異常艱難,幾成奢望。面對如此具體的困境,我也想不出好辦法來,只能蒼白地安慰幾句,她沒有再說什么,但接下來,我在她的表情里讀到了她沒有說出來的一個閃念。那晚,我凝視這個閃念,把它細(xì)細(xì)剖開來看,我相信某個閃念里可能包裹著一個星漢燦爛的宇宙。這句話大概也可以概括短篇小說的重要特質(zhì):一個閃念里的燦爛宇宙。
短篇小說不具備史詩巨著的體量,也沒有宏大敘事的負(fù)擔(dān)。它可以“胸?zé)o大志”地,用顯微、慢速的手法,寫透一個小小的橫斷面,寫出針頭線腳里的浩瀚宇宙,一樣可以蕩氣回腸,一樣可以抵達(dá)闊大之境。短小的篇幅雖是一種限制,但也成就了文體上的優(yōu)勢。長篇小說如大江大河,很難避免粗放和笨重,托爾斯泰、狄更斯的長篇算得上精彩了,亦有不少章節(jié)冗長啰唆,讀得人昏昏沉沉。短篇則擁有更輕盈的身姿,更精致的形式、更講究的語言,以及天賦的——觀察世界的靈動視角和表現(xiàn)世界的多樣手段。簡而言之,短篇小說的書寫方式自由多變,呈現(xiàn)出來的面貌斑駁有趣,這是一個氣象萬千的藝術(shù)世界。隨便翻看一部短篇選本就會發(fā)現(xiàn),入選的小說很難用一種標(biāo)準(zhǔn)或模式來衡量,世上優(yōu)秀的短篇各有各的好,為讀者提供了繁復(fù)的審美感受。
有一類小說真正符合“短篇”的命名,用筆精練,在留白上下功夫,或語焉不詳,或戛然而止,常有以少勝多、余味裊裊的奇效。沈從文有一篇小說《山道中》,看題目就知道是關(guān)于行路的故事。開頭寫三個老兵回家鄉(xiāng),在山路上遇到一批旅客,然后寫路上吃什么東西,三個老兵怎么聊天,寫得很散漫。散文化的寫法,沒有形成張力或者說構(gòu)成懸念,讀起來沒有多大波瀾。三個人在路上走著,讀者唯一關(guān)心的問題可能是這仨人能不能到家,什么時候到家。讀起來感覺很輕松,沒有戒備心,好像后面注定無事發(fā)生。作家是故意這樣處理的,讓我們讀起來精神很放松。但是,《山道中》的結(jié)尾突然出現(xiàn)一筆,三個老兵在途中遇到一批旅客本來是閑筆,不過是遇上跟他們一樣趕路的旅客,但結(jié)尾很突然,他們遇到的這批旅客中的一個人竟被截殺了,到這里,小說猝然結(jié)束。什么都沒有了,小說也一下子停下來。前文寫這名旅客的時候故意一筆帶過,不引起讀者重視,結(jié)尾一個突轉(zhuǎn),又含糊其詞,不細(xì)說旅客怎么被殺的、被誰殺的。一個旅客帶著錢,在路上突然地就被人截殺,這遠(yuǎn)比潑墨描寫多少強(qiáng)盜出現(xiàn)、旅客怎么遇害帶給讀者的沖擊力要強(qiáng),這里你可能會疑惑作家怎么處理得這么輕松,這么隨意?但正因?yàn)檫@種寫法,命運(yùn)無常的東西一下子出來了,無常的命運(yùn)就是這么沒有道理。人命是輕賤的、偶然的,突然到來的這才叫命運(yùn)。
再如沈從文的另一個短篇《丈夫》,題材非常大膽,寫法精妙,小說也超越了簡單的倫理道德觀。故事里的丈夫來船上看望妻子,也知道妻子從事古老的營生賺錢。對此沈從文是沒有道德評判的,他只是講述者,并在講述中留有空白。這天晚上,喝醉的士兵在岸上叫罵,妻子只得在前艙里接待,其他人躲在后艙,后來老鴇看到“前艙的事情不成樣子”,這里就一語帶過了,這晚頗鬧騰,接下來又有水保、巡官要來,丈夫一夜無話。第二天他和妻子說話,對話里留有大量空白,始終沒有寫丈夫在那一晚到底聽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但是丈夫決意要把老婆帶走。讀者只知道丈夫要帶妻子走,丈夫的心理變化小說沒有明寫,這是非常巧妙的處理。還有川端康成的名作《睡美人》,寫老年人的欲望,寫出了一種含混之美。故事里的老人來到一個特別的地方,在那里等待他的是不省人事的女子,他挨著女子躺下,共度一個夜晚,但這女子是無論如何都叫不醒的。睡美人哪里來的?這些姑娘為什么出現(xiàn)在此地?她們是什么身份?為何一直不醒來?她活著,呼吸著,但你叫不醒她,她是吃下了什么還是被注射了什么,不知道,沒有交代。讀者一邊閱讀一邊自由聯(lián)想,用自己的方式填充此處空白。
極簡主義的代表人物是美國作家卡佛,他筆下有多篇凝練如結(jié)晶體的短小說。后來我們也了解到卡佛并不喜歡這個標(biāo)簽,而且所謂“極簡”更多的是被迫,是編輯刪改后的效果,刪過的一版也比原始版本更有味道、更具想象空間。對作家來說,藏住話,往儉省里寫,確實(shí)不容易。除了上面提到的小說,以敘述空白著稱的作品還有村田喜代子的《望潮》、喬伊斯的《伊芙琳》等,此處不再贅述。
又有一類短篇小說以意境見長,比如契訶夫的《吻》、遲子建的《霧月牛欄》、弋舟的《隨園》,怎么形容閱讀這類小說的感受呢?大概就是身處夢境的感覺,是水上行船隨波蕩漾的感覺。這樣的小說不耐講述,無法概括,更適合感知和體驗(yàn)。我所偏愛的正是這一類小說,我的理想也是寫出可供讀者漫步流連的短篇小說,寫出可供徜徉的短篇小說。不要著急上火,不要硬拉著讀者奔向結(jié)尾,結(jié)尾沒那么關(guān)鍵,整個故事也沒那么重要。打個比方,希望寫作短篇小說不似走一條直路,急火火地一路到底,而是一路上走走停停,逗留盤桓,故事未必一波三折,但情緒和節(jié)奏是蜿蜒的、跌宕的、有層次的,希望讀者讀完我的短篇印象深刻的不是故事,而是某種氣息和神韻。
責(zé)編:李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