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的“味”“道”
——論《鹽味》中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質(zhì)素

崔德全，李景林

（1.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2；2.安康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陜西 安康 725000）

在經(jīng)歷了創(chuàng)作轉(zhuǎn)型之后，李春平筆耕不輟，近幾年更是佳作迭出。2014年，小說《鹽道》出版。2018年，《鹽道》的姊妹篇《鹽味》出版?！啊尔}道》是發(fā)生在古鹽道上的故事，《鹽味》是發(fā)生在家里的故事。前者是關于‘道’的，大道至簡；后者是關于‘味’的，味在鹽中?！盵1]357《鹽味》出版以來，獲得了評論界的廣泛好評。論者從鄉(xiāng)土敘事、歷史書寫以及鹽道精神建構等方面對其進行了深入評論。但截至目前，尚未有集中討論《鹽味》之“味”的研究。李春平說：“大巴山最有味的，不是山，也不是水，而是鹽。鹽有味，因鹽而生的故事也是有味的。”[1]3“味”，既是《鹽味》的題名，又是其主題思想，還是其審美格調(diào)。只有抓住“味”這個核心，才能真正走進《鹽味》，品嘗小說的滋味，領悟小說的大道。

一、鹽“味”

“味”是中國古典美學領域中的一個重要范疇。早在春秋年間，老子和孔子、孟子就曾提出了“味”字。《道德經(jīng)》第十二章云：“五味令人口爽”[2]27；第三十五章又云：“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2]87。《論語》有云：“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盵3]96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盵3]369先秦著作中的這些“味”字，具體是指人的嗅覺能夠具體感知到的食物或事物的味道。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玄學的興起，人們便在藝術美學領域追求玄遠幽深的韻味。在此時的哲學、美學著作中，“味”字大量出現(xiàn)。嵇中散《琴賦》云：“余少好音聲，長而玩之，以為物有盛衰，而此無變。滋味有厭，而此不倦。”[4]陶淵明《飲酒》第十四云：“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盵5]劉勰《文心雕龍·聲律》曰：“滋味流于字句，氣力窮于和韻?！盵6]鐘嶸《詩品序》云：“五言居文辭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盵7]這些“味”字，或指某物的具體味道，如酸甜苦辣咸等；或指詩、畫、音樂等藝術作品的韻味。作為藝術作品的“味”，有如下特征：它是內(nèi)在的、潛藏的，而不是顯性的外露的；它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它是悠遠而綿長的。

據(jù)統(tǒng)計，“味”字在全書中共出現(xiàn)了145次。在《鹽味》中，“味”字出現(xiàn)的頻率非常高，意蘊也更加復雜多樣。

首先，“味”是指鹽本身的咸味。作者在“引子”里就通過一個生動有趣的故事，形象地向我們說明了“山珍海味，鹽最有味”的道理。

有個皇帝，入秋之后，吃的什么都無味，便問大臣世上什么最有味，有的說山珍，有的說海味，皇帝搖頭不信，便叫來那個姓詹的御廚，問，世上什么東西最有味？御廚說：“山珍海味，鹽最有味?！被实垡宦?，極為不悅，說：“山珍海味都無味，居然說鹽是最有味，胡說，給我拉出去斬了。”

在品嘗了有鹽的菜和無鹽的菜之后，皇帝終于恍然大悟，“世上百味，真是鹽最有味”。①本文所引原文均來自李春平《鹽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

正文部分，小說一上來就開門見山地寫道：“沒鹽了”。鹽沒了，菜也就沒什么味道了。“本來就是最差的粗茶淡飯了，油水淡薄，加上沒有放鹽，菜的味道很差，只是因為饑餓不得不吃罷了?！丙}沒了，日子也沒法兒過了。張迎風母親離開飯桌的時候?qū)堄L說：“這沒鹽的日子怎么過？”

此外，作者還引民歌一首，反復申說鹽最有味之理。

“千箱百味都不久，只有鹽味耐得長。

十八詹天皇帝遠，百味無鹽飯不香。

有鹽洗牙骨節(jié)緊，無鹽佐菜喝淡湯。

柴鹽洗臉眼明亮，淡鹽泡菜水汪汪?！?/p>

其次，“味”還是指各種具體食物或事物的味道。小說為我們繪聲繪色地描繪了多種味道。有劉縣長抽的煙的味道，也有女子學堂中的物品被燒焦的糊味。有菜飯的香味，也有鹽背子身上的“身臭、汗臭、腳臭”味，還有林萬春夏天時節(jié)在張家院子里漚的糞散發(fā)出的“奇臭無比的味道”。有趣的是，“最臭的臭味，來源于剛剛從巫溪背鹽過來歇腳的人”。看來，鹽的味道，既是最美的，也是最臭的。

鹽味不僅讓食物更有味，它還搖身一變成了店鋪的名字。小說為我們描寫了兩家以“鹽味”命名的店鋪：一是“鹽味幺店子”，一是“百味王鹽店”。這兩家店鋪，一個賣鹽，一個為鹽道上的過往客商提供食宿。耐人尋味的是，這兩家店鋪的老板陳洪鼎和鄂老板、林萬春又都很有人情味，很講義氣。

最后，《鹽味》中的“味”還指語言的味道，人情的味道，生活的味道。這樣的味，不像鹽的味道那樣清晰、強烈，這樣的味往往是隱秘的、含混的、朦朧的，無法用語言去準確描述的，它往往是人心莫可名狀的、無法明言且又不能明言的隱秘的感覺。

當張迎風得知家里沒鹽了之后，瞬間意識到，“生活很快就沒有味道了”，不過，他沒將這一感受告訴家人。當張媽為前來索要兒子的林萬春父母準備飯菜時，“香味從灶屋里偷偷飄到堂屋，他們的每一句話都從香味中穿行而過，浸潤著菜肴的味道，話語也因此變得油潤而光滑”。兩家人一起吃飯時，任香悅說起了林萬春娶妻之事，她“從沒有這樣認真地說過話，臉上散發(fā)出鹽的光澤，話語中浸潤著鹽的味道”。

情人、戀人、夫妻之間相互成了對方生活中的鹽，讓對方的生活充滿了味道。林萬春之于任香悅，陳氏之于左木匠，趙錢益和歐陽苦盡，吳滿江之于歐陽苦盡，皆是如此。小說寫道，左木匠在給陳氏之女鄂鄂整修床鋪時，滿臉堆笑，對陳氏說，“鹽有味，也沒你有味”。當趙錢益和頂替自己老婆的歐陽苦盡做了一夜夫妻的時候，“歐陽苦盡說，我還真沒讓男人這樣騙過。世上騙子那么多，讓人騙一次也好，總算知道了上當受騙的滋味。趙錢益說，我不是在騙你，我是味淡加鹽，雪中送炭呢。歐陽苦盡有點兒傷感地說，送你個鬼，我才是你味淡加鹽的人”。這樣的“味兒”充滿著淡淡的憂傷，充滿著無盡的纏綿。畢竟，他們不是夫妻，甚至不是情人，他們只是失路之人，只是他鄉(xiāng)之客。他們都有著難以跨越的關山和無力抗拒的倫理道德。這樣深摯濃烈的情味最終只能化作彼此內(nèi)心最珍貴的回憶，深埋在心底，相互保證不亂說。

如果說，趙錢益和歐陽苦盡只做了身體上的一夜夫妻的話，林萬春和任香悅則不僅有了身體接觸，更有了精神愛戀。當張迎風活著回來之后，任香悅就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婚姻，但他們心里依然默默地疼愛著對方，牽掛著對方，他們已經(jīng)成了一對精神上的戀人。當這種精神上的愛戀無法化作身體上的結合之后，一種憂傷和遺憾始終縈繞在他們心頭，揮之不去。一天晚上睡覺前，林萬春“拉住了任香悅的衣角，任香悅的手順著衣裳往下滑動，碰到了他的手，林萬春把她的手連同衣角一起抓住了，先是兩只手扭在一起的顫動，接著是兩人胸口的顫動，一股潛藏的力量正在把兩人往一個中心點推進，兩人同時意識到了，有一種危險正在向他們步步逼近”。他們彼此愛悅的力量如此強大又如此危險，迫使他們不得不在即將擦出火花的時候松手了。林萬春快要娶媳婦了，任香悅內(nèi)心充滿了難過和憂傷。她說：“我是看到你暢快的要死的樣子難過?！笨傊傲秩f春真正成了她（任香悅） 生活中的鹽。無論在任何時候見到他，她就會心里一熱，蕩起一縷春水”。而對于林萬春來說，這個女人（任香悅）也讓他癡迷。除了她對他的好，還有她的可愛，她的善良，她對父母的孝敬，都讓他喜歡。張迎風的活著回來，不僅把林萬春的一切美夢都打碎了，還給他帶來了猝不及防且不可言傳的驚愕和憂傷。他只能在失望中強作歡顏，破涕為笑。他只能把心底的隱痛變成對張迎風夫妻的衷心祝福。他和任香悅都明白，他們終歸不是夫妻，就不能做夫妻間的事。

如果說，歐陽苦盡和趙錢益之間的情義痛快而激烈的話，那么，任香悅和林萬春之間的愛戀則纏綿而憂傷，而歐陽苦盡和吳滿江夫妻結合之后的生活滋味則是甜蜜而幸福的。總之，與鹽有關的一切人、物、事、情都有了鹽的光澤和鹽的味道。

二、鹽“道”

如果說，“味”主要是道家文化的體現(xiàn)的話，那么，“道”則主要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盡管李春平在《鹽味》后記中說，《鹽道》是關于“道”的，《鹽味》是關于“味”的，但《鹽味》中也描寫了從巫溪到鎮(zhèn)坪的千年古鹽道，也刻畫了在這條鹽道上往來穿梭的鹽背子和鹽道上的幺店子?！尔}道》“還原了鎮(zhèn)坪古鹽道上跋涉者的風采，寫出了傳統(tǒng)美德的光亮”[8]，寫出了鹽背子們的高情厚誼，寫出了他們的殺身成仁、舍生取義。而《鹽味》也傳遞了“仁義為本、堅忍不拔”的鹽道精神，寫出了他們骨子里的精神秉持和崇高的日常行為操守。

“仁義”是儒家思想的重要倫理范疇，是傳統(tǒng)道德的最高標準。簡單來說，仁義就是仁愛與正義、仗義。儒家之仁，是泛愛，但不是墨家的兼愛。墨家的兼愛是無等差的愛，而儒家之泛愛是一種有等差的愛。這種有等差之愛是由內(nèi)而外，由有血緣關系的人至無血緣關系的人逐層拓展開來的?？鬃釉唬骸靶⒌芤舱?，其為仁之本與？”[3]48又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3]49在孔子看來，仁愛的根基是孝和弟。孝，指對父母還報的愛；弟，又作悌，指兄弟姊妹的友愛?？鬃臃浅Ｖ匾曅J為這是做人、做學問的根本?？鬃诱J為，在做好孝悌的前提下，在有余力的情況下，去泛愛眾人，這樣就可以稱得上是一個仁人了。如果一個人沒有仁心或喪失了仁心，那么他學習再多的禮樂制度都是多余的。所以孔子還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3]61“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3]69仁是一個人之所以為人的前提，也是一個人立身處世的根本。孟子繼承并發(fā)展了孔子“仁”的思想，提出了著名的“仁者愛人”的理論。孟子認為，人皆有四心，即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和是非之心，而“惻隱之心，仁之端也”[3]238。孟子還認為，人的四心如同人的四肢一樣，是生來就有的，而非后天形成的，他將孔子的“仁”由外在行為規(guī)范轉(zhuǎn)變成了人的內(nèi)在天性。漢儒董仲舒又將仁、義與禮、智、信合并，統(tǒng)稱為五常，它和三綱共同構成了儒家倫理思想的核心，并逐漸成為中國古代倫理思想的基石。

儒家的仁義思想歷經(jīng)千年，穿山越嶺，浸潤到大巴山深處。那里，“鄉(xiāng)親們口中的仁義道德真不是虛假的，不是吃人的，是他們骨子里的精神秉持，是崇高的日常行為操守”[1]356?！叭柿x為本、堅忍不拔作為鹽道精神的主體普遍存在于巴山人民身上，像野草的種子一樣，無論何時何地都在生根開花。這種精神日積月累，反復疊加，就凝聚成石破天驚、無堅不摧的力量，悄悄地改變著這里的一切?！盵1]356《鹽味》中的重要人物，張媽、林萬春、鄂老板和老板娘陳氏、陳洪鼎，個個都充滿仁心，個個都很仗義，個個都是大丈夫。

幾天沒吃東西的張黑娃到張家包谷地里偷玉米，被抓了現(xiàn)行，張媽不僅沒有羞辱他、懲罰他，反而給他端出一大碗飯，讓他吃飽，還包了一些食物，讓他帶回去給他媽吃。一對四川逃難過來的夫妻，要死不活的樣子，鹽味幺店子老板娘陳氏不僅免費為他們提供了兩天兩夜的食宿，臨走時，還給了他們一些盤纏。一個衣著華貴的官人，帶著貴重物品，走在鹽道上，極不安全。鹽味幺店子鄂老板親自帶著店小二把客人送到巫溪。要說最仗義的，非陳洪鼎莫屬了。任香悅剛生育完不久，奶水不夠，林萬春跑來找他，陳洪鼎即刻到河里釣了十幾斤魚送給林萬春，讓他拿回去給任香悅發(fā)奶，還讓他每隔十天半月來店里取魚。張迎風的女兒被土匪綁架了，土匪要張迎風拿出500斤糧食來交換人質(zhì)。張迎風求助于陳洪鼎。他硬氣地說道：“你就莫操心了，我給你買500斤糧食?！标惡槎€主動出資幫助剿匪、興建女子學堂等。這樣的事情太多了，不勝枚舉。對有困難的普通百姓，他們扶危濟困，雪中送炭；對公益事業(yè)，他們傾力相助。這些都是善舉、義舉。

對待生人，他們講仁義；對待死者，他們講尊敬。他們心中秉持著“死者為大，死者為尊”的信念。在鹽味幺店子，一個鹽背子突然死去，鄂老板親自帶領眾鹽背子將其安葬。張迎風帶隊剿匪時，在一個洞口殺死了十余個土匪，張迎風讓其部下好生“處理尸體，不得暴尸野外，所有尸體就地安葬”。在大巴山深處，普通百姓講仁義，匪亦講匪盜。臭名昭著的土匪頭子雷霸山“還有一些耐人尋味的地方，或許并不像傳說中的那么兇殘，起碼的人性還是有的”?！八幸粋€規(guī)矩，就是只搶錢財不傷命。下山搶不到東西卻又傷了人命的，一律嚴懲?！比柿x不僅掛在他們的口頭上，體現(xiàn)在他們的日常行為中，還被刻寫下來掛在門匾上，成了巴山人的家風、校風。張迎風家族一直遵循著“耕讀傳家，仁義為基，積德行善，風正行遠”的家訓。女子學堂開學典禮之際，校長肖占秋頒布了學堂的校訓：“仁厚賢德獨立質(zhì)樸”。當然，并不是每一個大巴山深處的人都講義氣，都有仁愛之心。在大巴山里，“啥人都有，有好地主，也有壞窮人。饑寒起盜心，窮極了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家，在張迎風看來，就“缺點俠肝義膽”。

三、溫厚和平，余味悠長

“味”“道”不僅是小說所描寫的核心和主要內(nèi)容，還是小說的格調(diào)。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

第一，山里人溫柔敦厚、中庸和平的處事格調(diào)?！抖Y記·經(jīng)解》云：“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盵9]《詩》能培養(yǎng)人溫和柔順的性情，溫和寬厚的處事態(tài)度?！吨杏埂防锩嬲f：“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盵3]18中和是一個人的立身之本，是一個人的處事之道。“樂而不淫，哀而不傷”[3]66即是中和。孔安國注曰：“樂不至淫，哀不至傷，言其和也。”孔穎達疏曰：“《關雎》之興，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是樂而不淫也?！庇衷疲骸鞍я厚?，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是哀而不傷也。樂不至淫，哀不至傷，言其正也?！盵10]

觀乎《鹽味》，大巴山深處的人們，深受儒家思想的浸染，性情和柔，待人寬厚。張媽對張黑娃寬宏大量，歐陽苦盡、趙錢益和吳滿江相互理解、彼此感恩。趙錢益與吳滿江賭博輸?shù)袅死掀牛襾須W陽苦盡頂替自己的老婆送給吳滿江。歐陽苦盡知情后，不僅沒有埋怨責怪趙錢益，反而還動情地與趙錢益做起了一夜夫妻。同樣的，吳滿江得知歐陽苦盡不是趙錢益的老婆之后，也沒有責怪趙錢益和歐陽苦盡，反而非常感激趙錢益，非常喜歡、疼愛歐陽苦盡。

這種溫柔敦厚的山民性情尤其體現(xiàn)在他們處理情與禮的矛盾上。任香悅與林萬春、歐陽苦盡和趙錢益、陳氏與左木匠，都有著情和禮的矛盾以及如何化解矛盾的苦惱。任香悅產(chǎn)后，林萬春對她百般體貼，悉心照料，打動了她。于是，二人在張亦樂不好好睡覺那晚，發(fā)生了婚姻之外的性關系。“任香悅清醒之后，說，都怪臭臭不聽話，害我做不了烈女了。”又說，“我做了錯事，以后不能再錯了”。但任香悅心里確實對林萬春動了情，這種曖昧又朦朧的情愫從最初的絲絲渺渺逐漸燃燒成熊熊火焰，炙烤著他們，折磨著他們。一天晚上睡覺前，兩人又緊緊地抱了一會兒。“任香悅說，夠了……我們終歸不是夫妻，就不能做夫妻間的事?！痹谇楹投Y之間，他們選擇了遵從禮義。他們都把對方藏在了心底最深處，彼此默默守護著、關注著。

對于情與禮的矛盾，歐陽苦盡是這樣理解的：“婦道也要講，可是身體受罪?！綍r說是名節(jié)大于天，可你（趙錢益）身體一碰我，貞節(jié)就小的沒影子了，身體就大于天了?！痹诒灸苡尿?qū)使下，歐陽苦盡和趙錢益睡到了一起，做了一夜夫妻。事后，她有點傷感地說：“我今晚為啥跟你睡一起呢，一來我真的想男人了，二來我很感謝你”。但歐陽苦盡并沒有完全將禮義廉恥拋諸腦后，她還很是在意自己的名節(jié)的。她警告趙錢益說：“我偷了男人是不會認賬的，我們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可不能亂說，壞了我的名節(jié)?！?/p>

陳氏和左木匠背著自己的親人頻繁幽會，即使陳氏女兒知道了，也依然如故。雖然表面上看起來陳氏更敢于聽從自己的內(nèi)心，更敢于突破禮義廉恥的界限，但事出有因。陳氏之夫鄂老板已病逝，左木匠之妻被土匪搶走了，二人已無婚姻之牽絆。但在陳氏心里，名節(jié)很重要。她認為，經(jīng)常和左木匠幽會，自己的名節(jié)都讓左木匠給毀了。在她的熏陶下，其女兒鄂鄂甚至認為，“我們山里人，女人的名聲全在于節(jié)操二字”。

任香悅、歐陽苦盡和陳氏，都認為自己與非自己丈夫的男人發(fā)生性關系，壞了自己的名節(jié)，做不成烈女。其實，所謂貞節(jié)，就是“在性領域里的自我制裁。換言之，貞節(jié)的人有時候可以絕欲，但有時候也可以有適度的施展他的情欲，緊要之點，是要在身心兩方面，對于性沖動有一個熟慮的與和諧的運用，而把這種運用認做生活的一大原則”[11]。因此，貞節(jié)不是一個消極的狀態(tài)，而是一個積極的德操。站在這個角度上來看，她們并沒有失節(jié)。他們只是在熟慮地、和諧地處理著自己的性沖動。

總之，在情與禮發(fā)生矛盾時，他們往往采取了一種既遵從性情，又特別在意禮義的規(guī)范，使性情之抒發(fā)維持在禮義的準則之內(nèi)。《毛詩序》云：“變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發(fā)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盵12]在矛盾爆發(fā)之際，他們往往能憑借寬廣博愛的胸懷，溫柔和平的待人態(tài)度，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化干戈為玉帛，化沖突為和平。

第二，含蓄雋永的余味。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含蓄雋永、品味無窮的韻味往往出現(xiàn)在古典詩詞作品中，在山水小品文中也間或有之，但在小說中則較少出現(xiàn)。但李春平的小說，卻余味悠長。

首先，《鹽味》的韻味體現(xiàn)在小說家對重大歷史題材的處理上。米蘭·昆德拉在談及他的小說處理歷史的方式時說：“所有的歷史背景都以最大限度的簡約來處理……在歷史背景中，我只采用那些為我的人物營造出一個能顯示出他們的存在處境的背景?！盵13]李春平亦如是，他的小說往往以四兩撥千斤的藝術手法，以輕靈的筆觸去處理重大的歷史題材。盡管小說寫的是隱藏在神秘蒼茫的大巴山深處的故事，盡管這里遠離五四新文化運動、遠離中國抗日戰(zhàn)爭主戰(zhàn)場，遠離新中國成立、解放戰(zhàn)爭等重大歷史事件，但小說中的故事畢竟發(fā)生在20世紀上半葉，小說家無論如何都避不開這些重大歷史事實。但李春平在處理這方面的歷史題材時，顯示出了極高的藝術才華。他以一支迷路的共產(chǎn)黨部隊在鎮(zhèn)坪縣的行為，寫出了整個中國共產(chǎn)黨軍隊的軍紀、軍法；他以旁觀者的口吻寫出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性質(zhì)和宗旨，也以旁觀者的口吻預測了中國歷史發(fā)展之大勢；還以張迎風的身世變遷寫出了新中國的成立和解放戰(zhàn)爭。小說以小見大、以有限寫無限，以看得見寫看不見。這樣的文字給讀者留下了巨大的思考和想象空間，留下了綿延不絕的韻味。

其次，《鹽味》的味還體現(xiàn)在簡潔而富含心理內(nèi)容的人物對話中。小說中的人物對話不僅能顯示出人物自身的性格、氣質(zhì)和年齡等身份特征，還能表現(xiàn)出豐富的心理內(nèi)容。試品讀下面幾段對話：

（1） 胖大嫂從臺階上跳下來，對他大聲說：“林萬春，你是個男人！”

林萬春說：“你才是個男人呢！”

（2）任香悅埋頭說：“媽還是把你當細娃兒。”

張迎風說：“晚上你給我好好看看?！?/p>

“看啥？”

“看有沒有傷?！?/p>

“媽不是給你看了嘛。你有沒有傷自己不明白？”

“她只看上面?！?/p>

（3） 陳氏用審視的目光看了看鄂鄂，然后問：“昨晚你們在哪里睡的？”

鄂鄂說：“在棺材邊上睡的?！?/p>

“在棺材邊上睡？誰的棺材？”

“奶奶的棺材?！倍醵跽f：“奶奶一百多歲了。他們說睡在她棺材邊上很吉利?！?/p>

陳氏又問：“你跟哪個睡？你不害怕？”

鄂鄂說：“有林萬春呀。我不怕的?！?/p>

陳氏面色一緊：“你們真睡了？”

鄂鄂回答得很坦然：“是啊，真睡了啊。”

“唉，少叮囑一句，你們果真就在一起了。”陳氏一副追悔莫及的口氣。

鄂鄂說：“不過，我們沒脫衣服的。和衣而睡?！?/p>

陳氏：“你說的是真的？”

鄂鄂說：“是真的呀。我什么時候哄過你。不信你問林萬春去?！?/p>

“問他？他說的肯定和你一樣。你們串通好了，一起哄我也行呀?！标愂献铝耍闪艘桓迸泄俚臉幼?，雙手放在膝蓋上，對鄂鄂說：“你走兩步，我看看?！?/p>

第（1）段對話發(fā)生在林萬春幫鄂老板解圍并助他將那些闖進臥房睡覺的鹽背子弄回客房睡覺之后。這時，胖大嫂說林萬春是個男人，是說他是個好人，是個仗義之人。而第（2） 段對話則發(fā)生在張迎風第一次出去背鹽回到家后。張媽已檢查過張迎風的身體，但張迎風更希望任香悅晚上來檢查他的身體。張迎風的心理不言自明。第（3）段對話則發(fā)生在鄂鄂跟隨林萬春回鎮(zhèn)坪又回到家后。陳氏生怕鄂鄂在還沒有與林萬春結婚的情況下發(fā)生性關系，但又不好明說，只能反復旁敲側擊。陳氏一番話以及隨后對鄂鄂走兩步的觀察生動地表現(xiàn)了她由驚疑到懊悔，到半信半疑，再到放心的心理過程。高明的作者幾乎沒有用一句話去揭示人物的內(nèi)心，全是在用語言和動作去暗示。這樣的語言最有味，也最耐人尋味。

最后，小說的滋味集中地體現(xiàn)在其對男女性愛的描寫上。愛情是人類社會永恒的現(xiàn)象，也是文學表現(xiàn)的永恒主題，不論是東方還是西方。叔本華曾經(jīng)說過：“愛情的主要目的，不是愛的交流，而是相互占有，即肉體的享樂。純潔的愛若脫離肉體的愛，是無法維持和保存的?！盵14]愛情包括兩個方面：精神之愛與肉體之愛，亦即情愛和性愛兩個部分。情愛之于性愛：情愛是性愛的基礎和前提，而性愛則是情愛的升華與綻放，二者水乳交融，不可分割。無性愛的情愛，只是情而不是愛；無情愛的性愛，只是性而不是愛。一部文學作品，寫不寫愛情，寫得好不好，是衡量這部文學作品質(zhì)量高下的重要標志之一。

在中國，從《詩經(jīng)》中的《關雎》 《桃夭》到漢代樂府民歌《孔雀東南飛》，再到古典小說巔峰之作《紅樓夢》；在歐洲，從奧維德《愛的藝術》到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再到《簡·愛》《傲慢與偏見》和《安娜·卡列尼娜》等，因愛情而聞名世界的文學作品比比皆是。但上述這些文學經(jīng)典大多都只寫了情愛，很少涉及性愛。由于文明的禁忌，性愛幾乎被排除在了文學之外，一些小說還因露骨地描寫性愛而被禁毀。但也有些描寫性愛的作品成了經(jīng)典，如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渡邊淳一的《失樂園》與戴維·赫伯特·勞倫斯的《兒子與情人》等。

李春平的小說，不乏性愛描寫。但他小說中的性愛描寫，自有格調(diào)：含蓄而不失韻味、悖禮而不違人性。在《鹽味》中，作者較詳細地描寫了林萬春與任香悅、張迎風與任香悅、林萬春與鄂鄂、歐陽苦盡與趙錢益、陳氏與左木匠間的性愛場景。如：

（1）任香悅閉著眼睛，雙手抱在胸前，身子像刺猬一樣蜷縮著，直喘粗氣。血脈僨張之中，林萬春一陣凌亂地摛腳動手，充滿了冒險與放肆，卻又笨拙得不知所措。任香悅在他耳邊吹了一口氣，右手引導著他，說，是這里。林萬春明白過來，說，走錯了。兩人的對話聲音極小極小，小得像氣流一樣輕柔，既曖昧又清晰。林萬春面對陌生而新奇的事物，嘴里啊啊地發(fā)出百聞不如一見的驚嘆。任香悅劇烈震顫的身體如急風中的垂柳，一陣一陣地波動，后來歸于靜止。

（2）張迎風也不管不顧了，翻身上去了，漸入佳境之后，口中念念有詞：“我讓你往心里去！我讓你往心里去！”張迎風說一句，任香悅就啊一聲。后來張迎風不說了，任香悅卻連綿不斷地啊起來。啊了許久，奮力走上一個高坡，登頂之后滑落下來，頓時氣若游絲，徹底安靜了。安靜一會兒，任香悅緩過氣來，用一個指頭捅著張迎風的胸口說：“土匪！真是土匪！本性難移?！睆堄L威脅道：“你再說，看我不整死你。”

（3）歐陽說，我們也算是一夜夫妻吧。兩人說得動情了，床鋪又響起來。天亮前小睡一會，又要起來趕路。晨光里，歐陽盯著趙錢益的臉嘻嘻直笑，用嘲笑般的口氣說，能站起來嗎，要我扶你不？趙錢益說，不就五次嗎，別以為鹽背子是豆腐渣做的！

首先，從性質(zhì)上來看，在上述五次性愛描寫中，只有張迎風與任香悅、林萬春與鄂鄂是夫妻關系，他們間的性愛才是符合儒家倫理道德的。而如果我們深入考察另外三場性愛過程中男女二人的身世，那么，他們間的性愛又不完全悖禮。林萬春和任香悅，二人都以為張迎風死了；陳氏和左木匠，陳氏丈夫已病逝，左木匠之妻子被土匪搶走；而歐陽苦盡和趙錢益兩個萍水相逢的他鄉(xiāng)之客，也是在相互愛悅的基礎上僅做了一夜夫妻。

其次，從心理感受上來看，他們間的性愛都是溫柔、和諧、甜蜜的?！靶杂梢员粣矍樗ぐl(fā)，然而也可以被孤獨的焦慮、征服或屈從的愿望、虛榮心、傷害甚至破壞的欲望所激發(fā)”，而“由于愛情所激發(fā)”的性欲，則“始終伴隨著柔情”[15]。不論他們是否夫妻關系，他們間的性愛都是建立在相互喜歡或彼此愛悅的基礎之上的。任香悅真心喜歡林萬春；而任香悅也讓林萬春癡迷、喜歡。陳氏也真心喜歡左木匠，她說：“他（左木匠）對我好，對我好了好久了。我還罵過他，打過他。可是，那天我走路摔倒后，他把我背回來，就一直對我百般照顧。他一個男人家，還給我熬雞湯喝”。而歐陽苦盡對趙錢益，顯然也“動情”了：在歐陽苦盡白他的眼神里，“帶著幾分質(zhì)樸的嬌媚和妖嬈”。建立在情愛基礎上的性愛，沒有強迫，沒有蠻橫，沒有粗鄙，有的是柔情蜜意，有的是戀人絮語，有的是溫馨和諧。

最后，從審美風格上看，小說中的性愛描寫既情意綿綿又韻味雋永。全書涉及性的語段約有十處上下，而描寫較詳細的約有5處。每一處描寫，與其說是赤裸裸地描寫性愛過程，不如說是在揭示性愛心理和感受。即使是在描寫性行為本身，作家也沒有露骨地去表現(xiàn)，而是在用形象的語言去比喻。如“任香悅劇烈震顫的身體如急風中的垂柳，一陣一陣地波動，后來歸于靜止?！薄叭蜗銗倕s連綿不斷地啊起來。啊了許久，奮力走上一個高坡，登頂之后滑落下來，頓時氣若游絲，徹底安靜了。”唯美的語言，貼切的比喻，將野蠻的性行為瞬間審美化了，使其充滿了無窮的韻味，讓讀者浮想聯(lián)翩。

這可能受到了中國古典詩詞的影響。蕭綱的《詠內(nèi)人晝眠》、元稹的《會真詩》和牛嶠的《菩薩蠻》等，皆有一種朦朧而又余味曲包的美感。就拿牛嶠的《菩薩蠻》來說，該詞寫青年男女幽會之情，語言卑俗又雅潔，詞意淺露又潑辣，但我們并沒有看到任何粗鄙的畫面。該詞對男女性愛的描寫，避開了正面的身體描寫，而是從側面、用語言去暗示人物的動作和心理。

韻味雋永的性愛描寫還與作家簡潔凝練的敘事風格有關。這一敘事風格的形成，似乎受到了海明威的電報體小說及其“冰山”理論的影響。海明威曾在《死在午后》一書中寫道：“如果一名散文作家對于他寫的內(nèi)容有足夠的了解，他也許會省略他懂的東西，而讀者還是會對那些東西有強烈地感覺的，仿佛作家已經(jīng)點明了一樣。如果他是非常真實地寫作的話。一座冰山的儀態(tài)之所以莊嚴，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盵16]在冰山理論的指導下，海明威的作品形成了清新、簡約、含蓄而又內(nèi)蘊豐富的“冰山風格”。在一次文學對話中，李春平表達了他對“冰山”理論的欣賞之情，也談到了對自己小說創(chuàng)作的理解：他的小說，沒有太多的環(huán)境描寫，沒有太多的風土民情刻畫，他把該省的都省了，就是為了快速推進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他就像一個拿著斧子的人，砍掉了整座森林的繁枝冗葉，留下了稀稀疏疏的枝干，讓讀者眼前一片豁然開朗而又深邃邈遠。

四、結語

與《領導生活》 《步步高》等小說不同，我們將《鹽道》和《鹽味》定位為“歷史文化小說”。這兩部小說充溢著滿滿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元素。首先是家庭文化的熏染。文化具有強大的遺傳性和滲透性。在《鹽味》后記中李春平敘述自己的身世曰：“父親讀過三年私塾，能大段地背誦四書五經(jīng)，算是文化人。”受其影響，李春平早年飽讀詩書，經(jīng)史子集，外國文學，廣泛涉獵。在李春平成長過程中，家庭文化基因像春風化雨一樣，慢慢深入其骨髓，又流露于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其次是濃濃鄉(xiāng)愁的感召。李春平是飽含深情地寫完《鹽道》和《鹽味》的。他家住陜西省紫陽縣麻柳鎮(zhèn)一帶，靠近鎮(zhèn)巴和萬源，這里位于大巴山深處，他從小就在這里長大，對這里的山水草木和人都愛得深沉。在經(jīng)歷了創(chuàng)作轉(zhuǎn)型之后，李春平開始向這里的歷史要小說。李春平固執(zhí)地認為，巴山需要一部描寫巴山人的書，他愿意做一個探路者，他做到了?！尔}味》讓“民國背鹽人的那段歷史，那些即將被時代所忘記的普通人”復活了。李春平打開了一扇緊閉的大門。由此進入，我們可以窺見深邃蒼茫、神奇秀麗的大巴山，可以探照那條隱蔽在一片原始森林深處的逼仄、曲折的千年古鹽道，可以體驗大巴山深處人們生活的各種滋味?！尔}味》還是溝通陰陽兩帶、爺孫之間、民國與當代的一條紐帶。不知是巧合還是冥冥注定，《鹽道》出版之后，李春平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是鹽背子的后代，他的爺爺是背老二。這兩部小說在揭開一個家族的隱秘和榮辱興衰，揭開那些血淚紛飛的如煙過往的同時，也飽含著他對爺爺?shù)纳钋芯拺押妥窇?。最后是文化先行者的自覺和擔當。鎮(zhèn)坪是一個歷史文化貧瘠的地方，而鹽道文化所具有的深度和廣度，決定了它是唯一能夠深入挖掘精神價值的文化選項。自《鹽道》出版以后，鎮(zhèn)坪縣政府堅定了文化自信，以包容的胸懷、開放的視野、歷史的眼光和勇敢的擔當，扎實推進鹽道文化建設。而李春平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為未來的鎮(zhèn)坪旅游業(yè)進行文化上的準備”[1]354。這與其說是出于功利的考量，毋寧說是“達則兼濟天下”的文人擔當?？傊?，在傳統(tǒng)文化的熏染下，在家國情懷的感召下，李春平帶著文化自覺和士夫擔當，寫下了這部厚重的歷史文化小說《鹽味》，它幾乎飽含著無限的味道：鹽的咸味、生活的滋味、歷史的韻味和仁愛、仗義之道。我們有理由相信在歷史文化小說的創(chuàng)作道路上，李春平會越走越遠，再出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