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黑子(河南)
銅瓦廂,是一個頭枕黃河而臥的村鎮(zhèn),東壩頭的乳名。
沒有任何一種水草能解釋得清楚。我在河邊放牧的,都是從那些雨天走丟的云,即便是她質樸的心地,能承載好幾只蜻蜓的降落;當然,也沒有一只羊不知道,我不過是村頭的沙堆和槐樹,輪流糊扎的紙人。
東壩頭,一個做夢都砸枕頭的小鎮(zhèn)。
頭道壩,無論河水怎樣扭動蠻肢,都硌腰的石床。
石床里躺著黃河流失的大沙堆。
匆匆忙忙的河水并不知道,沙堆還是村里最有才華的手藝人,只要有風吹來,就能變戲法一樣,把銅瓦廂百余年的傷痛,出落成任意款式的寒紗霓裳。
而槐樹,已子孫滿堂。
沙堆上,輪回了幾百世的蓑蓑草,最心疼的就是槐樹,這位飽經(jīng)風霜的老匠人。據(jù)說,在黃河故道上,蓋起第一間房的那個春天,就是把驢韁繩系到了老槐樹的手臂上。
沙堆和槐樹,一個清理著小鎮(zhèn)的腐朽,一個制造著新生的傳奇。
沙堆和槐樹都是小鎮(zhèn)的締造者,卻從不因此而居功自傲,終日里為小鎮(zhèn)的脫貧致富勞碌著,偶有忙得不可開交之時,也會允我糊扎自己。
那天夜里,在我糊扎完工自己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至少晚了一個時辰,我才把眼睛畫到龍須草的下面。
這一個時辰里,褪褪蛛趁機推著星星躲進了沙土窩。
石荷花在沙之深處,被軒轅撿走;月亮被風后和常伯,一鍋一鍋煎得金黃;連山氏磨蜃鞭茇,已嘗食了第九十九種草;晨陽浸染,在黃河里噴薄了好幾個來回;韋陀花為了一個顧盼,已在渡口婀娜完了一生。
我勤快的小羊群,采露煮茶,啃光了瘋長的隱喻。依然,是一只調皮的云,不能理解曇花的悲傷,白牙咬得風推窗欞一樣咯吱響,搖頭晃腦,把深邃的象征連根拔出,貼上了柵欄門。
白天,像花生殼一樣被剝開。
母親,像花生仁一樣,穿著紅袍,從黑夜深暗狹長的胡同里蹣跚而來,駐足在馱著我全部童年的馱車前。
我知道,她一定還想讓馱車,在黃河的冰面再滑翔一回,看看在馱車后面追了二里地的鯉魚,現(xiàn)如今是否安然無恙。
殊不知那條鯉魚,已經(jīng)在母親冒雨遠行的當天,就游到了她云一樣的發(fā)間。
銅瓦廂,千百年來守衛(wèi)在黃河身邊的一個小小古鎮(zhèn)。
銅瓦廂,一位甘為著金甲而系圍裙的衛(wèi)士。雖萬夫不當,卻深入簡出與世無爭,默默地為長途跋涉的黃河,搭起歇腳的涼棚;靜靜地為村頭的老槐樹和沙堆,撐起一塊休養(yǎng)生息的天空。
向來不招惹是非的銅瓦廂,不知道是在哪一世種下的因,會在一個風雨登門的夜,莫名其妙地被曾經(jīng)輝煌的天國之師,捏著黃河,把銅瓦廂這個名字,從地圖上抹去,盡管不久之后,天國之師也因此,抹去了熊羆百萬的自己。
小鎮(zhèn),對黃河愛恨交加。
上蒼,可以從地圖上抹去一場夏雨,也可以從史冊上抹去一段熏風,卻抹不去人心里一次災難空前的決口。
天道幽且遠。地圖上消失的名字銅瓦廂,卻永遠標注在了史冊,成為一個民族傷痛的疤痕:傷黃河者,必殤天下。
慷慨獨悲歌,舊傷屢遭風蝕,斑駁了胡須。
恍若隔世的銅瓦廂,歷經(jīng)百年的沉淀,終將真相浮出水面,踏浪而至。
黃河安瀾,東壩頭祥和,鎮(zhèn)運恒昌。
人聲鼎沸的繁華集市上,銅瓦廂瞇著眼,袖著手,愜意地歪倚在河堤腳下的矮墻旁假寐,靜觀久經(jīng)風雨的紙人們,相繼安詳?shù)仉x去。
無法跟隨的木把犁鏵,恬淡地倚靠在遠處的墻角,細語輕嘆。
幾根茅草在晚風里頻頻點頭,故作認真地聽犁鏡講述著,已經(jīng)講了上百遍退休前的光彩。彼時繁忙的犁鏵,被翻起的新土打磨得鏡子般可照人影;今日里年邁的犁鏵,老年斑爬滿了閑置的額頭。
這犁鏵,算得上村野之史上最為堅固的糊扎了。
該不該慶幸,槐樹為我糊扎的紙鳶,不遺余力地飛翔之后,油盡燈枯,突然線斷?留在手中的半截斷線,一度了斷了我開心的童年;而飛逝的那半截斷線,在夢中飄向遠古,幸運地被神農選中,在造琴時上作五弦。
沙堆不斷地泄露著天機,把糊扎的每位耕地者,都制成了神農的后裔,都點化成了侍弄天籟之音的行家里手。
那耩下的麥行,便是五線譜。
從嫩綠到金黃,是一種天上音階的變調;刈麥者,無不享用著自己收割的舞步;每一穗麥子,都是一節(jié)醉人的音符。生命的尊貴,何嘗不是在于收割?靈魂的升華,何嘗不是從稚嫩純潔到大道至簡的合奏?一顆顆晶瑩剔透的靈魂,何嘗不是一粒粒金燦飽滿的麥籽?
一曲未盡,石磨下,精制的粉齏盡顯生命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