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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代論文詩及其文章學價值

      2020-12-28 01:11:51
      關鍵詞:論文文章

      代 亮

      (濟南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22)

      以詩歌的形式論列文藝,自唐代以后就長盛不衰,至清代而步入高峰。其中,論詩詩的數量首屈一指,受到的關注也最多;其他如論詞詩、論畫詩以及論書詩等,也都得到了學界的深入探討。與它們相比,清代論文詩雖然得到了有心人的收集①(1)①如郭紹虞的《文品匯鈔》(樸社,1930)收入許奉恩的《文品》及馬榮祖的《文頌》。吳宏一、葉慶炳的《清代文學資料匯編》(臺灣成文出版社,1978)搜羅了黃承吉、袁枚、潘德輿與袁昶等人的論文詩。侯正文的《傅山文論詩論輯注》(山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輯錄了傅山的十余首論文詩。,個別長篇也有專文討論②(2)②參見李金松《乾嘉學術視野下的以詩論駢文——陳文述〈燈下與稚回論駢體文〉詩考論》(《文藝理論研究》2015年第1期)與蔡德龍《論文絕句的創(chuàng)制與散文史的構建——徐湘潭〈論文絕句一百七十五首〉論》(《廣西師范大學學報》2017年第1期)。,但與其總量及理論內涵相比,尚待開拓的空間仍然廣闊。本文在探析清代論文詩體制特征的基礎上,嘗試對其理論內蘊與批評指向予以初步概括,同時對其獨出機杼之處和繁榮原因做一簡略分析,以揭橥其對認識與總結清代文章學成就的獨特意義和價值。

      在進入正題之前,有必要先對論文詩的概念做一簡要說明。顧名思義,論文詩是以文人與文章為品鑒對象的詩作。然而,自古迄今,人們對文章之外延與內涵的厘定,因視角的不同而莫衷一是。為避免枝蔓,同時最大程度地貼近古人的文章觀念,這里將論文詩分為兩類,一是以古文、駢文、時文與賦等各類文體及其作者為評論對象的詩作;二是從文學視角探究經史與子部著作寫作技巧和審美特征的篇章。如果著眼于論文內容在詩篇中所占的比重,可將其分為部分論文與通體論文兩大類,前者僅有部分語句涉及對文章的評價,后者則是大部分或全部字句都圍繞文人文章立論,承載了作者的理論見解,其價值遠勝于前者,也是本文探討的主要對象。

      一、清代論文詩體制的新變與內容的拓展

      論文詩誕生于唐代,歷經兩宋和元明時期,至清代而蔚為大觀。清代論文詩論列的對象包羅廣泛,體式近于完備,論述策略多樣,尤其是詩注結合的方式,一定程度上彌補了詩歌短于立論的缺憾,使自身的理論含蘊也得以提升。

      自《詩經》以降,以議論為詩的現(xiàn)象就不絕如縷;即便是在標舉“詩緣情而綺靡”的魏晉時代,以詩歌談道論理的作品也俯拾皆是。然而,有意以詩歌來評論文章特色與文人成就的篇章,卻較為罕見。直到中唐,才出現(xiàn)了包含較多論文內容的詩作,如白居易《秦中吟十首》之《立碑》諷刺當時碑文中“銘勳悉太公,敘德皆仲尼”[1]89的夸張失實風氣。不過,全詩重心是勸誡官員勤勉為政,并非有意論文。與白氏大致同時的皇甫湜作有《題浯溪石》,詩云:“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然長于指敘,約潔有余態(tài)。心語適相應,出句多分外。于諸作者間,拔戟成一隊。中行雖富劇,粹美若可蓋。子昂感遇佳,未若君雅裁。退之全而神,上與千載對。李杜才海翻,高下非可概。文與一氣間,為物莫與大。先王路不荒,豈不仰吾輩。石屏立衙衙,溪口揚素瀨。我思何人知,徙倚如有待。”[2]4150全詩緊緊圍繞元結及其《大唐中興頌》立論,并將元氏與其他作家相比較以見其特色,已近于通體論文。不過,這類篇章在唐代畢竟少之又少,更多地還是像白居易的詩作那樣,僅有部分語句關涉論文,如李商隱的《韓碑》,杜牧的《讀韓杜集》《冬至日寄小侄阿宜詩》,等等。到了“以學問為詩”“以議論為詩”風行的兩宋時代,詩人普遍在詩中發(fā)抒對天地和人事的哲理思考,旁溢所及,對文章的評價也被囊括進來。北宋時期,以詩論文的篇章漸次增多。歐陽修的《絳守居園池》指認樊宗師詰屈奇奧的文風,王安石的《贈曾子固》揄揚曾鞏的古文造詣,俱為顯例。北宋后期的張耒作有《與友人論文因以詩投之》。詩云:“我雖不知文,嘗聞于達者。文以意為車,意以文為馬。理強意乃勝,氣盛文如駕。理文當即止,妄說即虛假。氣如決江河,勢順乃傾瀉。文莫如六經,此道亦不舍。但于文最高,窺不見隙罅。故令后世儒,其能及者寡。文章古亦眾,其道則一也。譬如張眾樂,要以歸之雅。區(qū)區(qū)為對偶,此格最污下。求之古無有,欲學固未暇。君為時俊髦,我老安茍且。聊獻師所傳,無以害吾野?!盵3]128-129除了開頭和結尾的謙辭外,全詩以形象化的方式辨析文、意、理、氣四者的關系以及不同作用,洞幽燭微,理論意味濃厚。此后,從南宋至元明,論文詩的寫作一直不曾間斷,如南宋樓鑰有《讀范吏部三高祠堂記》,陸游有《書嘆》,宋元之際的方回有《題黃君以發(fā)擬文公書院梁文及賦》,元代郝經有《讀黨承旨集》《讀唐文粹》,明代周瑛有《讀昌黎集》,等等。這些篇章以品鑒時人或前代作家作品為主,在抒發(fā)閱讀感受中蘊含著理論見解,惜乎數量有限。降至清代,文壇名流將自己對文章利弊和法度等問題的思考呈現(xiàn)在詩歌中,寫作的自覺意識也遠強于前人,從而推動了論文詩的繁榮。

      清代論文詩品評的對象涵蓋經史子集,而且旁涉對文章批評的批評,這也是以詩論文意識趨于自覺的重要表征。眾所周知,經史與子部著作中,文學特征鮮明而且對文章寫作具有指導意義的經典為數不菲,如經部的《左傳》,史部的《史記》,子部的《莊子》,等等。它們在文評專書、序跋與書牘中雖多有討論,但在論文詩中卻鮮有蹤影;到清代后,才不時見于名流筆下。關于《左傳》,清初傅山有《雪林讀〈左傳〉》《覽眉所顛倒〈宋書王鎮(zhèn)惡傳〉嘆息有作》等,對其敘事手法樂道不已。晚清吳敏樹《車中讀〈左傳〉十首》其十云:“文章十二公,大略四更變。于中序事例,各國異形面。當時紀錄人,已自極英彥。左公妙手筆,品藻著奇絢。好古弄鼎彝,不如一編玩?!盵4]12總結了《左傳》敘事的不同義例,指出其敘事技巧淵源有自,又與左丘明的善于創(chuàng)新相關。至于備受文家推崇的《史記》,清人在論文詩中亦屢有贊詞。張維屏《尚友》之《司馬子長》曰:“《史記》繼《春秋》,意欲法孔子。上承五百年,(太史公自序: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繼《春秋》,小子何敢讓焉)下開廿一史。文章妙千古,虛實兼二美。低徊唱嘆中,言外有微旨?!盵5]410張裕釗《讀史記》云:“馬遷死去二千載,一史孤留天地間。萬古高文探月窟,幾人真面識廬山。茂陵松柏余憂憤,湘水荃蓀共淚斑。曠代名山合專席,遺塵可許步揚班?!盵6]309上引兩詩或是剖析《史記》的寫作用心與承上啟下作用,以及虛實結合和意在言外的審美特征;或是概括《史記》的情感指向及其在兩漢文壇的崇高地位,俱能切中肯綮,也是清代《史記》接受史中的重要文獻。子部著作中與文學關系最為密切者大概首推《莊子》,對其文法、文境與文風,從蔣士銓、張維屏到劉熙載等人,都有詩作予以專門評述。蔣氏《讀莊子》云:“迴波漫與認風紋,刻水誰能記艫痕?事過煙云寧有跡?夢移枝葉總無根。周旋起滅如觀劇,問辨支離是寓言。一種文章成創(chuàng)格,合教仙佛作兒孫?!盵7]1596以清代流行的戲劇表演來比擬《莊子》中此起彼伏的“寓言”,強調這一“創(chuàng)格”為道教與佛教著作所難及。另外,相比于前代論文詩作聚焦于文人與作品,清代論文詩對前賢時哲文章批評的反思和評價亦自不乏,也是自身理論蘊含提高的標志。郭麐《讀弇洲四部正續(xù)稿書后二首》對王世貞的裁量湯顯祖和楊慎不無微詞:“批抹湯生從爾爾(若士),譏彈楊氏莫匆匆(升庵)。軒天記載非容易,不見高樓一炬空?!盵8]828有見于品評中屢見不鮮的褊狹之論,清人在論文詩中對批評主體的學殖、心胸與眼光都提出了明確要求。趙懷玉《讀柳子厚文》曰:“蜀日越之雪,吠者安故吾。目睫見不廣,毋怪各守株。胡為產中土,嗜好比眾殊。明明康與莊,舍之走縈紆。明明蘭與蕙,反視為榛蕪。手挾兔園冊,眼空虎觀儒。一倡遂百和,入主乃出奴?!盵9]272吳蔚光《論文》有云:“論文先特識,衡鑒不容私。必我心如秤,何人眼若箕。”[10]712強調應當具有深湛的學養(yǎng),本著客觀公正的立場,不能以私心任意軒輊,從不同角度指明成為優(yōu)秀評論者的要素??傊?,在前代的基礎上,清代論文詩大大擴張了疆域,進而推動了自身體制的完備。

      清代論文詩的體制臻于多元,論述空間亦得以拓展。在清代以前,多數論文詩作,不論是近體還是古體,仍采取單篇形式,像南宋喻良能《懷東嘉先生,因誦老坡“今誰主文字,公合把旌旄”,作十小詩奉寄》那樣的組詩,畢竟難得一見。大概是察覺到單篇詩作難以充分表達理論見解的缺憾,清人對論文組詩的寫作表現(xiàn)出濃厚興趣。清初傅眉所作《論文四首》俱為五律,李良年的《論文口號》九首全部為七絕。乾嘉時期,蔣士銓作有古體的《文字》三首,陳用光作有七律形式的《論文三首》,張問陶作有七絕形式的《論文八首》,其中五首專門談論文章。道咸時期,徐湘潭作有《論文絕句一百七十五首》,用七言絕句審視從先秦以迄晚明文章的發(fā)展歷程。晚清劉熙載作有五絕形式的《論文四首》。除了五言、七言組詩外,四言組詩形式的論文詩作亦不時可見。道咸時期的許奉恩的《文品》,對不同文境的審美特征進行界定。晚清魏謙升的《二十四賦品》,解析作賦所應注重的問題以及各類風格。從討論主題和內容上看,這些組詩或是表達主體的理論旨趣,或是品評文人及其作品。相對而言,后者占據多數,這類論文組詩又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以整組詩歌評價一人,如毛先舒的《傷王軫石漫作五首》評價王猷定說:

      高山大樹日斜初,忽有煙云自卷舒。

      絕似論文王軫石,三分著紙七分虛。

      掃空凡艷付殘春,老干疏枝別有神。

      一去蒼茫成萬古,文章元氣屬何人。

      文家談法密于羅,束縛糾紛奈法何。

      卻笑蒼蠅投紙格,那知這面太空多。

      白日當心鬼走藏,直將真氣接微茫。

      春風日夜吹芳草,老與郎當未是狂。

      河南侯氏得朝宗,墨氣淋漓興太濃。

      何物果能如二子,瀑流千尺掛晴峰。

      [11]99

      前四首以象喻的論說方式,贊揚王氏古文獨出機杼的文境之美與破除法度的創(chuàng)新精神,最后一首將其與侯方域相提并論,強調他們都是斯時文壇的翹楚。此詩作于王氏去世之后,類似于蓋棺定論,而且涉及王氏文章的多個側面,直接顯現(xiàn)出他在清初的地位,其現(xiàn)場感是后人評論所無法替代的。還有一類組詩,每首針對不同作家立論。比如譚瑩的《論駢體文絕句十六首》,以七言絕句論列清代駢文作家共十六人,包括了清初的陳維崧,清代中期的袁枚、吳嵩梁、洪亮吉、曾燠、朱文翰、孔廣森、劉星煒、邵齊燾、阮元、孫星衍、吳鼒、王芑孫、彭兆蓀,下及道光初期的李兆洛與陳昌齊,基本涵蓋了這一時段比較重要的駢文作家。在組詩之外,清人還采用五古和七古等形式,以長篇而發(fā)宏論,評說歷代文章或某類文體的發(fā)展歷程,前者如王戩的《答孔旦華》,后者如蔣士銓的《題隨園駢體文》,等等,縱橫古今,勾勒大家與名篇,指點其優(yōu)長與不足,隱然具備了文學史的骨架。這些長篇古體詩作與各類組詩相互輝映,是論文詩在清代邁向巔峰的表征。

      受聲律、篇幅和講究意境等多重限制,作為韻文形式的詩歌,并不是特別擅長議論往復。為了補救這一不足,清人除了寫作組詩和長篇古體外,還不時在詩中添加自注,這在律絕作品中體現(xiàn)得尤其明顯。嚴格來說,注釋過多有可能喧賓奪主。不過,對意在品評褒貶的論文詩來說,詩注結合的形式不但增加了內容含量,也相應提升了闡釋效果和理論深度。綜觀這些小注,除了一般性質的交代故實的來源外,或是對詩中所涉今典予以解釋,或是對詩意進行補充論述,均發(fā)揮了無可替代的作用。如龐塏的《偶成四首》之一曰:“八家文體原高調,競唱同聲詫異聲。卻笑蕭山毛大可,苦將心力學西京。”詩末自注云:“毛大可,名奇齡,浙之蕭山人,文章有奇氣,深得司馬子長之妙”[12]347,對毛氏“學西京”的具體對象及得力之處作了說明。再如全祖望《望溪侍郎以舊冬辱寄文鈔,兼令覈審,未及復也,度夏于越,乃條上數紙,附之以詩》評價方苞說:“一編幾洛誦,高蹈更誰京。經術老逾篤,文詞明且清。低頭拜腐史,放眼笑班生。尚有葑菲采,他山砥錯情?!痹娔┳宰⒃疲骸笆汤刹幌舶嗍芳傲鴥x曹集,聞者多以為過當;至以馬遷為聞道,亦似浮于其分;而侍郎守之彌堅,莫能奪?!盵13]2233頸聯(lián)和尾聯(lián)的含意至此豁然開朗,也含蓄表達出對方氏固執(zhí)己見的微詞。值得注意的是,個別文家不但能嫻熟地運用注釋,而且還鞭辟入里地剖析了如何才能最大化地實現(xiàn)其用途,表明詩中夾注已是具有自覺意識的創(chuàng)作行為。徐湘潭的《論詩絕句一百七十五首》中,不少篇章都附有小注,短者不過十余字,長者則能達幾百余言。對于這些注釋的用場和自己使用小注的做法,他總結說:“本詩有未盡之意,則詳注中;注已論及之家數,又不必悉復著于詩。其有于文不相關涉者,則知人論世,觸緒偶來,雖似駢枝歧出,亦未忍芟薙焉。”[14]703如此一來,注釋與詩意既能互相生發(fā),也具有了某種程度的獨立性。比如其組詩中的“《國語》何嘗出《左》《公》,推尋文筆迴難同。馬班二史分宗派,狂狷參并好折中”一詩,自注有云:“《史記》高奇微妙處,恨班《書》不能兼。班書雖以詳密稱,然其體要簡當處,《史記》亦時有慚色。二書之后,無能合其長者。《三國志》簡凈矣,而太枯淡;歐陽公《五代史記》才識最高,然亦未能綜擅二家之美妙耳?!盵14]704從文法和文體角度比較《史記》與《漢書》的章法與風格,并將視線向后延伸到陳壽的《三國志》和歐陽修的《五代史記》,對詩歌后兩句的意蘊進行了補充引申。簡奧的詩句與翔實的注釋相得益彰,共同傳達了主體對史書寫作之審美特性的認知和要求。

      二、清代論文詩的理論含蘊與批評指向

      清人在論文詩中品鑒作家作品,勾畫歷代文章或某類文體的發(fā)展歷程,探求文法特別是確立師法典范,對文體學領域的諸多核心問題俱有涉及,具有深廣的理論內涵和明確的現(xiàn)實指向;既展現(xiàn)出清人在文章學領域的探索,也顯現(xiàn)出清代文章學的流變。下文擇其所論較為集中者,按主題做一簡要評述。

      (一)作家作品論

      作家作品論是論文詩的核心內容。諸如對文人及其作品進行鑒賞,或辨析其風格異同,或指認其歷史影響,等等,均可歸入此類。上文已涉及論文詩對經、史和子部著作文學特征的掘發(fā),這里以其對作家特別是并世文家的評價為例予以補充。誠然,評論主體和對象所處時空接近,有時甚或是友朋與師生,導致論文詩作夾雜著飽含情感的說辭,后人自然不可盡信。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也是文壇原生態(tài)的展現(xiàn),有助于認識作家及其作品的經典化歷程。眾所周知,方苞、劉大櫆和姚鼐號為桐城文派三祖,然而從文派內部成員的論文詩作來看,三祖的地位有起有伏,并非恒久如一。姚鼐在建立文派之初,苦心構建了方、劉、姚一脈相承的文統(tǒng),并得到一眾弟子的竭力宣揚。方東樹甚至說:“海內稱引況論,相與推服,特尊其氏而并稱曰方、劉、姚。蓋日久論定,無異喙矣。”[15]179但揆諸事實,并不盡然。文派外部暫且不論,即便是內部成員對此也不是全然認同。在姚鼐身后,特別是從道光時期開始,將方、姚并稱成為文派內部的流行話語,這在論文詩中有著明晰體現(xiàn)。作為姚門四大弟子的梅曾亮,是這一論調的先行者。與姚鼐的時刻不忘標榜劉大櫆相反,梅曾亮對劉氏往往不置一詞,而徑直以乃師上承方苞。道光丁未(1847年),他對同門吳德旋做出了“并驅張惲能孤往,私淑方姚待定評”[16]599的評價,認為吳氏私淑方苞和姚鼐。不過,這與吳氏的夫子自道并不契合。吳德旋說:“我朝自方望溪以古六藝之旨論文,而海峰、惜抱、大云、茗柯相繼而起,足以追配宋慶歷、元祐間作者無慚色焉?!盵17]98類似觀點在其《七家文鈔后序》等文中一再闡發(fā),足見他對劉大櫆的傾慕不亞于方、姚。而梅曾亮將吳氏視作方、姚的后勁,實反映出他個人的心之所向,并且直接影響到跟隨他學習古文的一批士人。梅氏于道光十二年(1832)至道光二十九年(1849)居京期間,大力傳播桐城文法,“自曾滌生、邵位西、余小頗、劉椒云、陳藝叔、龍翰臣、王少鶴之屬,悉以所業(yè)來質,或從容談宴竟日”[18]248。受梅氏的熏染,他們對方、姚二人抱有最大程度的敬意,而無視劉大櫆的橋梁和紐帶作用。在梅曾亮六十壽辰之際,馮志沂稱譽他說:“先生隱于文,眾妙出真靜。宗風繼方姚,筆力破余境?!盵19]164當梅氏離京南歸之日,曾國藩贊頌他說:“方姚以后無孤詣,嘉道之間又一奇?!盵20]96梅氏定居南京之后,龍啟瑞作詩表達思念之情,其中有云:“文繼方姚合起衰,乾坤無術老奇才?!盵21]39梅氏離世后,朱琦《重讀柏枧山房遺稿有感》曰:“桐城倡東南,文字出淡靜。方姚惜已往,斯道墜塵境。先生年六十,靈光余孤炯。”[22]196這些詩作均強調方苞和姚鼐是桐城文派的正宗,而梅曾亮無論是生前還是身后,都被當作方、姚的后繼者。至此,桐城文派方、劉、姚的文統(tǒng)悄然被修正為方、姚、梅,劉大櫆則不見蹤跡。此后,經由曾國藩及其弟子的陸續(xù)宣揚,方姚并稱的說法下至同光和宣統(tǒng)年間依然流行不衰。而隨著曾氏作為桐城文派“中興明主”地位的逐步奠定,其風頭儼然也有蓋過梅曾亮之勢。方、姚、梅齊名的譜系,在很多文家那里演變?yōu)榉?、姚、曾并稱。趙熙《題姚惜抱文稿應馬通伯之屬》說:“若夫文術大,國朝實三變。方公如老農,禾貴薪斯賤。姚公農學精,嘉植遍芳甸。有場更有圃,古今一《類纂》。指揮揚馬處,大冶眾材煉。曾公辟農國,植民以農戰(zhàn)。非常可駭議,作作出篇卷。張吳雖獨造,固是姚曾襢。”[23]239以農事為喻,將方苞、姚鼐和曾國藩視為清代文章發(fā)展三個關鍵節(jié)點的領袖,后續(xù)則有張裕釗和吳汝綸;不但沒有劉大櫆的一席之地,梅曾亮同樣也難覓身影。由此足見,方、劉、姚齊名的說法在桐城派內部并不是穩(wěn)如磐石,這一譜系在道咸以降的延續(xù)與裂變,既顯現(xiàn)出三祖地位和影響的升沉,也映射出桐城文派思想學術和創(chuàng)作觀念的轉折,是流派內部演變的重要表征。

      (二)文章發(fā)展史論

      論文詩的篇幅一般較為短小,適合對作家作品進行談言微中式的賞鑒,但其功能并非局限于此。實際上,清人還運用古體詩歌或是組詩形式,對前代文章或某一文類的發(fā)展進行全局式鳥瞰,視野寬廣,議論精辟。當然,論文詩缺乏當代文學史著作的篇幅,也不可能具有今人的理論視野;而是要在有限的空間里縱橫馳騁,同時肩負指點路徑、解析文法與風格等多重任務,創(chuàng)作難度更大,也更能表露主體的才學和識見。這些篇章提出的見解,是后人論定某一時段或某一文體歷史的重要參考。早在清初,與對明代詩學的反思同步,文壇對明代文章也時有評議。方孝標《舟中與金次公作》羅列明代詩文三百年發(fā)展歷程中的代表人物,并裁定其優(yōu)劣云:

      詩文雖小道,升降通性情。有明三百年,作者起縱橫。草昧鑒元失,宋方表儒行。理學造天地,制作亦朱程。成洪踵顯漠,詞翰增經綸。頗如成周代,郁郁稱文明。何李本后起,憤然掃前民。文欲矯宋季,詩必說開元。其言雖近是,其心實分爭。頗如五霸主,懷偽而假仁。不久聲華歇,王李擅才名。君邑徐子與,崛起壇坫賓。奮臂七才子,魏晉不足鄰。其詩則廓革,其文則土羹。此如魯三家,又如晉六卿。陪臣紛效亂,愈下其權衡。海內厭之久,竟陵來兩生。手以千里菜,往沃肥酉農脣。酲者忽焉醒,重者忽焉輕。究其所見小,往往悖老成。潢污不到海,夜郎自為城。此如錢徐輩,乘中原用兵。自構小疆圉,蝸角詡崢嶸。近雖知彼失,而未得其平。大道固茫昧,晚唐亦功臣。緬彼數子者,俱非性情真。性情如山水,詞藻如園亭。不見畫溪濱,昔盛今已湮。園亭有時毀,山水無時淪。愿君為山水,萬古留蒼青。[24]34-35

      他傾慕明初的宋濂和方孝孺,指摘七子樹立門戶,批評竟陵文人自高自大;認為二者都致力于“詞藻”的摹仿或翻新,卻喪失了一己“性情”之真。結合詩篇開首對宋、方“儒行”和“理學”的稱賞來看,方氏推崇的“性情”,并非主體情感世界的如實流露,而是以道德人格的挺立不俗為根柢,體現(xiàn)出鮮明的理學色彩,這也是他衡量明文的準繩。其時響應他論調者還有黃宗羲的弟子鄭梁,鄭氏《題方正學先生文集后》提綱挈領地概括了自先秦以迄明代文章的演變,論及從先秦下至明代的“文士”近三十人。詩中評說明代文壇名流道:“有明文章號極盛,景濂開國大手筆。歸唐二川拔地起,風流蘊藉波瀾闊。其他遵巖若大洲,奔軼絕塵饒?zhí)銍А9绶謇鲜菘9群?,念庵最醇獨未閱。諸子立言根本勝,北地信陽漸衰歇。況乃太倉歷下輩,能不灰飛而煙滅?!彼瞥缢五ズ途哂欣韺W修養(yǎng)的唐宋派文人,認為前后七子缺乏“根本”,其走向“衰歇”的命運無可避免。不過,即便是這些備受其推崇的文家,說到底仍有“所恨未離文士相,質之于道猶突?!钡娜焙?;在鄭梁看來,唯有像明初的方孝孺那樣,寫出文道合一的“宇宙大文”[25]44,才能達到盡善盡美的境界。這既是他的心之所向,也是其權衡歷代文章的準則。兩相比較,無論是方孝標強調的“性情”,還是鄭梁秉承的文道合一理念,都反映出理學作為精神資源對清初文章批評的深入滲透。他們對方孝孺和宋濂等人的高度評價,亦足見清初文壇對于明代文章遺產也有吸收,而非一概排斥;兩者的承傳和背離等復雜關系,在此亦得以彰顯。

      除了評說斷代或歷代文章發(fā)展歷程外,論文詩中還有一類篇章,從縱向角度梳理某類文體寫作的名家,揭示其不同風貌,也具有總結文體歷史的意味。陳文述的《燈下與稚回論駢體文》,從駢文發(fā)軔期的作家講起,重點評述乾嘉文壇的駢文作者及其風格,除了對袁枚徑情直遂的文風有所不滿外,對其他名流如胡天游、洪亮吉、阮元、彭兆蓀與樂鈞等人俱有贊詞。王芑孫的《草彭尚書墓碑竟,為書以報允初,書所不盡,申之以詩》,以逆推的方式,從韓愈、司馬光、歐陽修和朱熹等人,向上追溯到司馬遷和班固,以“義法”為紐帶,巧妙地將秦漢文與唐宋文統(tǒng)合起來,間及元明時期墓志碑銘寫作的名家,采取眾星捧月的方式確立墓志寫作的正統(tǒng)。這些古體篇章涉及人物眾多,又具有一以貫之的品評標準,體現(xiàn)出創(chuàng)作主體的歷史眼光,儼然也是一部縮微版的文體發(fā)展史。

      (三)文法論

      文法理論在清代步入了總結期,其精微與細密程度也都超越前代。清人論學評文注重綜合與折衷,清初邵長蘅指出:“故學文者必先浚文之源,而后究文之法?!盵26]725“浚文之源”和“究文之法”也構成了清代文法理論的兩翼。受儒家先道德而后文藝觀念的影響,許多名流尤其是理學之士,看重主體的修德潤身之功而輕視寫作技巧,清初崇尚心學的彭定求就認為:“綜貫群言由道勝,別猜偽體是文雄。深慚堂奧窺來晚,得就爐錘儷化工?!盵27]170但在一些有識之士看來,這種做法可能適得其反,甚至會妨礙“至理”的傳達。與其同時的尤珍指出:“為文以明道,不在辭章工。若其務剽賊,至理終朦朧??晒植脔?,饾饤字句中。安得起衰手,一洗陳言空?!盵28]507表現(xiàn)出對文章寫作內部規(guī)律的高度尊重??傮w來看,清人對文法論的若干經典性論述大都兼綜文道,不偏不倚,這在師法典范的選擇上體現(xiàn)最為明顯。受思想學術傾向、知識結構及審美情趣的影響,同一流派成員對典范的選取有所差別,但不同流派間也時有相通之處。從論文詩看,備受某一流派尊崇的典范,可能并非其獨門心法。比如方苞提出的“學行繼程朱之后,文章介韓歐之間”[29]906-907,被廣泛當作桐城文派的招牌和標識。其實,往前追溯,元明時期暫且不論,除了其先驅戴名世外,許多與桐城文派關系甚微的士人,在論文詩中早就有類似表述。清初理學家陸世儀的《謁荊川先生祠》云:“三百年來產大儒,毘陵聲望壓寰區(qū)。文章宗派兼唐宋,理學源流貫程朱。應制余才傳愈盛,救時心事久終孚。只今吾道榛蕪甚,安得先生起共伏。”[30]184在對明人唐順之的企慕中,表露出“兼唐宋”和“貫程朱”的典范觀念。在陸氏稍后,名列“漢陽五家”的王戩自道心得說:“洛閩五子為根柢,唐宋諸家作準繩。三年所閱浩千萬,藝苑縱橫我亦能?!盵31]146將“北宋五子”“唐宋諸家”等量齊觀。這些說法所涉范圍,與戴名世和方苞相比,雖有廣狹深淺之別,但呈現(xiàn)出明顯的趨同性。由此可見,“義法”說的主要精神與基本內涵雖經方苞闡釋而廣為人知,但并非桐城文派的孤明先發(fā)。

      對于具體寫作技巧,論文詩中亦時有直湊單微之論,而且比文評專書更加簡潔明了。比如擇題的重要性,袁枚《好作古文,苦無題目,尋春輒不如意,戲題一首》曰:“有筆無題每自嗔,黃金何處買陽春?論文頗似升平將,娶妾常如下第人?!盵32]123指出如果沒有好題目,雖然富于學力和才華,也無從落墨,遑論發(fā)揮。將其看法與姚鼐教誨陳用光的書信相對讀:“然文亦要好題發(fā)之,今只是壽序等題耳,固亦難得好文字矣?!盵33]卷六雖一為韻語,一為散體,但表露出的創(chuàng)作觀念則隱隱相通。關于遣詞造句之法,陳萇《戲題十絕句》其六以韓愈文為例總結道:“雕琢旁門正可咍,妄思險怪更堪哀。起衰八代潮陽筆,只得文從字順來?!盵34]747反對“雕琢旁門”與追求“險怪”,而以“文從字順”為極詣。另外,關于具體文類的寫作技巧,清人在論文詩中也有闡發(fā)。如王芑孫的《草彭尚書墓碑竟,為書以報允初,書所不盡,申之以詩》將墓志碑銘的寫作要點歸納為:“茍其言有物,一語如雷霆。茍其言有序,萬言仍縱橫。其義果何居,麴蘗本六經。其法復誰問,班馬懸規(guī)繩?!盵35]87提倡以六經為“義”之根本,以司馬遷和班固文為“法”之圭臬,從而將看似玄虛的“有物”與“有序”落到實處,盡廣大而致精微。

      在研討各類技巧的同時,清人尤其強調破除對法度的迷信和拘執(zhí),論文詩中表達此類觀念者不勝枚舉。早在清初,當唐宋文日趨風靡之際,劉榛敏銳地洞察其可能招致新的弊端,因而號召擺脫前人蹊徑。其《題張長人先生藕灣文集》云:

      百川各異原,百派各異目。原復有大原,派亦同歸宿。世人莽論文,曰此其某屬。人固自有真,詎可假皮肉。況擬非其倫,冒昧指馬鹿。一笑為平反,庶幾無冤獄。藕灣志遠游,柳州發(fā)其足。時假昌黎途,欲脂周秦轂。究之為藕灣,其可名誰孰?;蚍Q由歸安,聿來從永叔。二公定笑曰,此客非我速。為政有主翁,古人盡臣仆。特為我驅馳,而寧彼拘束。未聞織天孫,從誰授機軸。倘成文不亂,同工而異曲。予嘗持此議,人驚舌不縮。傳之輕薄兒,既罵還捧腹。試質藕灣翁,藕灣其然不?[36]259

      運用一連串形象的比喻,說明取徑多途而不是拘于一家,借鑒古人而不是為其牢籠,才是文章寫作的法門。詩中劉榛夸贊張氏能兼學唐宋文與秦漢文,因而對時人為其溯源至歐陽修和茅坤的論調表示不屑;從他“人驚舌不縮”的自述來看,其論不但少有應和,還引來了很多質疑。而劉氏終不向時風低頭,也可見唐宋文并不能一統(tǒng)天下。在劉氏身后,與其立場桴鼓相應者,如袁枚的《看山有得作詩示霞裳》《遣懷雜詩》,法式善的《吳柳門文炳明經過訪》,袁昶的《示兒輩作文法》等等,無一不批駁門戶之習,號召自樹一幟,隱隱構成了清代文章理論批評的“性靈”一脈。

      (四)文體論

      古代文章學中,文體的含蘊豐富多元,涵蓋了語體、文類與風格等。清代論文詩對這三方面的內容都有涉及,顯現(xiàn)出時代文學思潮躍動的跡象。

      清代文壇的駢散之爭自清初就顯露端倪,至乾嘉時期而趨于尖銳。以汪中、阮元為代表的漢學家不遺余力地為駢文爭取正宗地位,其論點為人耳熟能詳。除了他們外,從清代中期以迄晚清,還有不少駢文作家也借鑒考據手段以推尊駢體,并呈現(xiàn)在論文詩中。彭兆蓀說:“文章總空言,體不分駢散。自從東京來,眾著日星爛。沿洄及六代,文質各參半。要有真意存,瑚敦非俗玩。同為古文辭,貌異神一貫。三唐未陵遲,兩宋道乃判?!盵37]156通過追溯秦漢到唐宋文章發(fā)展的歷史,指出駢文自有“真意”,并勾勒出駢散二體從混融到獨立的過程,認為它們貌異神同,不可輕為軒輊。而在駢文受到古文壓制的情境下,此論顯然是為前者張本。晚清鄭獻甫則進一步指出“人心”所趨才是駢體產生的源頭活水。其《感興雜述》云:“兩漢無駢文,六朝無律詩。其實后世制,多本前人規(guī)。徐庾多偶句,崔蔡衍儷詞。魏晉齊梁間,萌芽已肇茲。人心所潛趨,文體亦漸移。俗士不考古,斤斤妄相訾?!盵38]394勾勒出駢文從萌芽到壯大的脈絡,強調群體性的選擇才是其興盛的關鍵,對“俗士”之于駢文的訾議給予了有力批駁。而針對駢文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的流弊,有識之士也提出了矯正的對策。陳文述《燈下與稚回論駢體文》首先回顧了其從兩漢到宋代的發(fā)展歷程:“我思文有體,經史不同幅。鄒枚導前軌,任沈復扶轂。昭明選樓高,萬古列炳燭。六朝漸流衍,四杰亦繁縟。兩宋弊斯極,儷語悅耳目?!泵鎸μ扑我詠眈壩牡姆笨d之弊以至于“于今逾千穓,古調久不復”的局面,陳氏有的放矢,從“體”“格”“材”“辭”四個方面度人金針,強調應當以豐厚的學殖作為根柢:“辨體必矜嚴,煉格必靜穆。選材必騷雅,措辭必簡樸。此事有根柢,經史竟須讀。諸子匯淵源,百家等稰穛。讀書貴識字,訓詁辨雅俗。”[39]607這大概是他理想的文體特質,也是駢文與散文相比肩的資本,亦可見乾嘉學術思潮對文章批評的內在影響。

      論文詩聚焦清代文人日常寫作較為頻繁的文類特別是壽序和墓志,在指斥其弊病的同時,也對其品格的改善提出了中肯的建議。壽序在清代極為盛行,但數量的增多并未帶來文體品格的同步提高,反而滋生了若干流弊,引起了文壇的關注。鄭梁的《西王母圖歌》指責明代王世貞、王世懋兄弟,認為其壽序寫作“生平只坐不讀書,隨俗為之昧大義”;他認同歸有光對他們的譏彈,只是“爾來百有數十載,此義猶如埋重淵”,清初壽序中的不正風氣依然如故:“今人事親競觴祝,富者圖屏貧錦軸。但論官銜短與長,不問詩文雅與俗。瓦缶器罝黃鐘聲,蚯蚓竅作蒼蠅鳴。何如承歡在平日,至親無文自有情?!盵25]44貌似抵拒壽序,但字里行間閃現(xiàn)出提升文體品格的苦心孤詣,展現(xiàn)出尚雅黜俗、崇實祛虛的創(chuàng)作觀念,與歸氏相呼應,也是清代壽序理論批評中尊體倡議的先聲。墓志類文體在清代與壽序同樣面臨困局。金德嘉的《贈吳生珽》描述墓志寫作中的亂象說:“古人志墓志其志,今人諛墓諛其位??V包帛里致鴻文,萬善都歸顯者隊。掎摭盛事不勝書,書丹腕脫雕鏤費。委巷潤色多錢翁,其生也椎沒而賁。敘次舉俗尚雷同,義例不更更名字?!敝赋鲎魑恼邽橘嵢櫣P,不惜辭費以追捧“顯者”,導致了繁冗和失實之弊,也使“敘次”和“義例”陷入了機械重復的窠臼,有損文體格調。同詩中,金氏針鋒相對地提出:“辭必己出務闡幽,昌黎之筆龍門例。汴宋作者則廬陵,行間字里有生氣。此事譬諸寫真手,傳神豈暇及疣贅。眉山妙喻示王朗,膏面飽腹須臾事。君子于言無所茍,俾死如生生不愧?!盵40]573奉司馬遷、韓愈與歐陽修為典范,做到辭必己出,為墓主傳神寫照,從而祛除“庸偽”之風,文體品格的提高也水到渠成。

      對文章風貌進行辨析并區(qū)分高下,是清代文體學中的焦點話題。受多種因素特別是思想學術潮流的制約,同一風貌在學術趨向不同的士人群體中,得到的評價也不一致。乾嘉時期,考據學風在江南地區(qū)和京師高高在上,與此相應,漢學家推崇以質實見長的述學文章,錢大昕對方苞文缺乏考據功底的譏諷,在當時就廣為人知;但擅長詩文寫作的名流對這類文章則心存鄙視,鄭板橋的《偶然作》說:“英雄何必讀書史,直摭血性為文章。不仙不佛不賢圣,筆墨之外有主張。縱橫議論析時事,如醫(yī)療疾進藥方。名士之文深莽蒼,胸羅萬卷雜霸王,用之未必得實效,崇論閎議多慨慷。雕鐫魚鳥逐光景,風情亦足喜且狂。小儒之文何所長,抄經摘史饾饤強。玩其詞華頗赫爍,尋其義味無毫芒。弟頌其師客談說,居然拔幟登詞場。初驚既鄙久蕭索,身存氣盛名先亡。輦碑刻石臨大道,過者不讀倚壞墻。嗚呼!文章自古通造化,息心下意毋躁忙。”[41]35-36綜合主體的性情、知識結構與文章的思想內容、社會功效,將其分為“英雄”之文、“名士”之文與“小儒”之文;他對前兩類文章都有認可,但對“小儒”之文則充滿鄙夷,認為其雖能聳動一時耳目,卻無絲毫“意味”可言,既不具備“英雄”之文經邦濟世的效應,也沒有“名士”之文怡心悅性的功能,將來必定湮沒無聞。筆鋒所向,直指風頭正勁的考據文章。鄭板橋立足于文章的社會功能和審美內蘊,指責漢學家述學文章的內在缺陷。斯時響應其論調者還有袁枚,其《考據之學莫盛于宋以后,而今為尤,余尤厭之,仿太白嘲魯儒一首》有云:“男兒堂堂六尺軀,大筆如椽天所付。鯨吞鰲擲杜甫詩,高文典冊相如賦。豈肯身披膩顏袷,甘遂康成車后步。陳跡何妨大略觀,雄詞必須自己鑄。待至大業(yè)傳千秋,自有腐儒替我注?!盵32]848認為詩文寫作詞必己鑄,而漢學家的述學之作則因襲前人,缺少獨創(chuàng)性。這與鄭氏的思路和結論相輔相成,足見二者對文章書寫中文學特質的堅守以及乾嘉文壇不同文章觀念的交鋒與對壘。

      以上從四個方面對清代論文詩的主要批評指向和理論蘊含做了簡單概括,從中約略可以看出,論文詩既是清人文章觀念的重要載體,也是觀察清代文章學流變的一扇窗口。上述分類只是出于討論方便的需要,同一首詩中,點評文人與指點技巧乃至敘述文章發(fā)展歷史常常是水乳交融,難以截然分開。另外,清代論文詩涉及廣泛,諸如作家修養(yǎng)、文章本體等,也是其討論的重要議題。限于篇幅,此不贅舉。

      三、清代論文詩的獨特風貌與繁榮原因

      與論詩詩相比,清代論文詩中古體與近體交相輝映,功利指向較為明顯;論文詩在清代的繁榮,既得益于論詩詩的啟迪,亦與清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觀念密不可分。對論文詩的全面搜集,有助于推動清代文章學研究的深入開展。

      同為詩歌樣式的文藝批評,論文詩與論詩詩、論詞詩、論畫詩等具有天然的內在聯(lián)系;不過,由于發(fā)展機緣和論述對象的不同,其仍有別開生面之處。就體裁而言,各體詩作近于并駕齊驅。眾所周知,清代論詩詩、論詞詩與論畫詩中,七言絕句組詩俯拾即是,尤其是論詩詩,動輒上百篇者并不鮮見,如謝啟昆有《讀全宋詩仿元遺山論詩絕句二百首》,林昌彝有《論本朝人詩一百五首》。相比之下,清代論文詩中雖有徐湘潭的《論文絕句一百七十五首》,但古體與律詩形式的組詩也為數不菲,各體詩歌大體保持了均勢。這一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既緣于各自初創(chuàng)時期的體式選擇,也受制于論列對象的不同特征。以杜甫的《戲為六絕句》為嚆矢,經由元好問等人的陸續(xù)推擴,七絕逐漸成為論詩詩的主導。降至清代,除了王士禛因襲以論詩外,“宋牧仲、朱錫鬯之論畫,厲太鴻之論詞、論印,遞相祖述”[42]卷一六。而在論文詩初步發(fā)展的唐宋時期,近體詩歌特別是七絕并未得到偏愛;蓋文章的外延較為寬泛,對其之述說與評論,倚重篇幅更長的古體與律詩,更加游刃有余。就內容而論,論文詩的功利性較為顯明。這突出地表現(xiàn)在論時文的詩篇中。清代士子對時文的投入程度,正如鄭板橋所云:“圣天子以制藝取士,士以此應之。明清兩朝士人,精神會聚,正在此處?!盵41]410與此相應,清人在論文詩中對時文寫作規(guī)律的探討頗為青睞,而且多面向自己的弟子或戚友立論,言之諄諄。沈德潛《示書院諸生》曰:“闈墨人人費揣摩,性靈汩沒滯偏頗。請看帆逐湘流轉,九面衡山望里過?!盵43]529強調“性靈”的發(fā)抒才是根本,不能一味揣摩并模仿他人。關于時文的寫作技巧,論文詩中也有言簡意賅的點撥。法式善《金手山學蓮出所著商定》曰:“三復史遷語,擇言必雅馴。良材必就范,就范非因循。明歲槐花黃,隨眾來成均。奇字不可用,慎無效郭麐。(自注:郭麐亦吳人,乙卯歲兩試成均皆第一,闈中以奇字不售)”[44]170引“雅馴”為遣詞造句的基本規(guī)范,并將郭麐作為反例告誡友人,求新好奇的做法并不可取。潘德輿《論時文口占示兒輩》云:“多求生發(fā)題情出,專講清通筆氣來??v使學文多法則,總須此處立根荄?!盵45]1068從“題情”和“筆氣”角度點明要旨。此外,王昶有《秋暮偶作,并示書院諸生》,王芑孫有《敬讀圣諭厘正文體,欣悚奮勉,摭誠恭紀五言古詩一首》,汪輝祖有《論文絕句十二首》,指導時文寫作的軌轍;包世臣的《論文二五言一首說八比,贈陳登之通判,即留別出都門》,歷數從明代以迄清代中期的杰出作家,勾勒歷史的同時樹立正宗,也是苦心構思之作。這些篇什與相關專書一起,推動了清代時文批評的繁榮。

      論文詩在清代之所以能步入巔峰,大約緣于以下幾方面因素。首先是得益于論詩詩等文學批評樣式正反兩方面的啟示。有論詩詩的豐厚積累,清人可以駕輕就熟地將其寫作經驗挪移到論文詩中,而又能一定程度上規(guī)避甚至矯正其不足,從而做到推陳出新。如徐湘潭有感于元好問《論詩絕句三十首》后論詩組詩層出不窮,而論文組詩依然罕見的現(xiàn)狀,殫精竭慮地創(chuàng)作了多達175首的論文絕句。在繼承其優(yōu)點的同時,他敏銳地察覺到論詩詩中“意主翻空蹈虛,標新騁慧,不肯因仍定論宿語”的習氣,為了彌補這一缺憾,他采取略人之所詳而詳人之所略的論述方法,“其昭然海內,前人論之已詳者,每不多著語,或但舉其類以概之;聲跡稍晦昧者,卻輒為標列焉”[14]703。以這種獨出機杼的意識為導引,他挖掘出許多在當時名氣有限卻又富有特色的文家,試圖繪制出一幅完整的文章發(fā)展圖景,也體現(xiàn)出其對論文詩的文體自覺。可以說,對論詩詩的有取有棄,既推動了論文詩的新變,也為詩歌樣式的文藝批評注入了新的活力。其次當與清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觀念有關。以學為詩和以議論為詩在宋代雖漸成風氣,但在推崇唐詩的元明時期又陷入沉寂。到清代后,伴隨著對明代思想學術和詩壇流弊的全面反思,主體學養(yǎng)受到了空前的重視。無論是宗唐還是崇宋,詩人大都強調學殖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決定性作用;與此相應,以學為詩和以議論為詩的風氣在清代呈現(xiàn)出遞增的態(tài)勢,對其以詩論文自覺意識的提高當有助推。

      需要承認,論文詩沒有論詩詩那樣龐大的作者群體,數量也難與后者相比,但其價值并不因此而少有減損;吉光片羽,反而彌足珍貴。清代論文詩的分布較為零散,在別集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在日記、筆記、詩歌總集以及詩話中也有零章斷簡。另外,論文詩的判定亦非易事。雖不乏以“論文”命篇者,但往往并不顯豁醒目,很少能從詩題按圖索驥;多數作品以“贈”“呈”的形式體現(xiàn),或者是哀悼之作,還有些夾雜在酬酢篇章之中;除非全集讀竟,難以遽下斷語。單就詩題而論,論文詩有時具有相當的迷惑性,如以“論詩”為題者,其內容似乎全部與詩歌相關,但揆之事實則不盡如此。朱庭珍《論詩絕句》組詩中就有地道的論文詩:“乾嘉文筆重桐城,方氏劉姚各有名。我向蓬萊看東海,一盂不愛鑒湖清?!盵46]2412這提醒我們,對論文詩的搜輯需要仔細翻檢各類材料,披沙揀金。將它們集中起來,也能組成頗具規(guī)模的陣營。

      近年來,中國古代文章學的研究方興未艾,相關基礎文獻的整理也得到了學界的高度關注。清代文章學文獻幾于汗牛充棟,除了專書之外,散布在書牘、序跋、隨筆、小品中的評論文字,也都得到了論者不同程度的注意。然而,論文詩受到的關注仍然極為有限。當前對清代文章學的研究,習慣以某類資料為依據,偶爾失之于偏信。只有綜合不同種類的資料,方有可能認識其本來面貌與總體成就。

      通過上文可以看出,論文詩除了直觀地反映出作者的理論批評意旨外,對于矯正后人對清代文章學的某些刻板印象,詳細梳理某些創(chuàng)作觀念的形成過程,都不無助益。如果說清代的文學理論批評能夠集前代之大成,那么論文詩的貢獻不容忽視;缺少了對論文詩理論內涵和批評指向的深度解析,對清代文章理論批評成就的認識與把握將是不完整的。本文對清代論文詩的搜集和解讀,仍嫌粗略膚淺,題中之義也遠未能盡。對其全面的搜集和多角度的開掘,有待于學人的共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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