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班宇自己的解釋,“游蜉”非“蜉蝣”也,或者說不僅僅止于“蜉蝣”。我們可以理解為“若游若蜉”的狀態(tài),當然你要理解為“游動的蜉蝣”也并非不可。
這聽上去像是一段fu啊you啊的繞口令。事實上,如果我們了解《游蜉》的創(chuàng)作背景,就能夠領(lǐng)悟這個詞語所包含的2020年的生命體驗。班宇使用這個氣息微弱但包含著奮力一搏的意象,希望能夠準確地勾勒出我們被可怖力量吞噬的狀態(tài)。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呢?“像一個溺水的人拼命想往上游?!薄俺寥雺衾?,幾乎不能徹底蘇醒。”對此,每一個經(jīng)歷者都能夠深深體會。曾經(jīng)有那么一段時日,我們只能在薄脆的生命幻象下屏息茍活。固若金湯的棲泊之岸消失了,生活的穩(wěn)定性、確定性瞬間被擊碎。
每個人都成了只好不停地游啊游的蜉。生命既飄蕩,又短暫。
《游蜉》里的“我”是脆弱無助的生命的代表:視力不好,夜行需要有人引領(lǐng)。酒量似乎尚可,但醉后狀態(tài)堪憂。自有親人朋友伴侶,卻孤獨如世間僅存的幻影。通過這個弱質(zhì)男人的視角,小說將現(xiàn)實與過去、事實與記憶相交織,光影恍惚地涂抹出了生活的面目。
小說中的人物看似親密,但他們之間的連結(jié)極為稀薄。小麥是“我”的大學同學,本有一個讀經(jīng)管系、在校足球隊踢后衛(wèi)(這兩者意味著世俗的和身體的力量)的男友,畢業(yè)后到了“我”的家鄉(xiāng)沈陽,因工作忙托“我”辦的事越來越多,兩個人成為了情侶。小麥懷孕,“我”卻漠不關(guān)心,直到后來分居。報社記者李瓊來采訪“我”,初次見面,她一點兒也不把自己當外人?!拔摇焙屠瞽偟年P(guān)系有所深入,結(jié)成了“超越全部的先天感知形式”的關(guān)系。至于這種關(guān)系到底是什么,文中語焉不詳。小說所著力的也不是本可奪人眼球的曖昧男女,而是重點描寫了李瓊向“我”講述的一段夢境。在她的夢中,有狄更斯的霧,有憂郁的亡者,有逝去之人與現(xiàn)世之人的突生連結(jié)。在她的描述下,恍惚夢境與堅硬現(xiàn)實之間水乳交融,悵惶迷離。
“我”的好友蘇杰是一個“非虛構(gòu)寫作者”,沒有固定工作,舉止隨意,穿著很頹,像流浪狗,一望即知性情敦厚。“我”和蘇杰的交往集中于喝酒、聽歌、胡侃?!坝悟荨钡囊庀蟊愠鲎詢蓚€人的對話。蘇杰向“我”講述蜉的故事:“有蜉游桴,而桴浮于海。”這句話巧妙地將“有”/“游”——“蜉”/“桴”/“浮”進行了同音連結(jié),而掏掉了莊子之超然、孔子之壯志。蜉以旦夕之軀竭力而活,星隕而死。如今的人們看似逍遙,無拘無束,其實根本不知要往何處去。“天光一放,全是惆悵”,令人油然而生“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這種短暫/永恒對比之下的悲涼易逝感。
小說通過“我”脆弱的狀態(tài),展現(xiàn)出了一幅幅飄蕩無依的生活圖景:若有若無地寫小說,無謂真假地談戀愛,對不確定是女友還是妻子小麥的懷孕淡漠無視,對不確定是否來電的曖昧對象李瓊?cè)艏慈綦x。就連線條鮮明的環(huán)境和風景也在這迷茫的凝視下蒙上了似真亦幻的昏睡感。“北方的夏天幽沉、寧靜并且遠。天空像一道無盡的弧形墻壁,深藍或者暗紅,散著空闊的光,伸出手臂,遙不可及?!毙凶咴谔炜障碌娜藗兾⑿∶烀?,只有影子緊隨其后。
班宇說,寫作《游蜉》時,國內(nèi)疫情較為激烈。生活被打斷直至停滯,未來沒有把握,信息多而無用,人們的情緒像烏云一樣變幻無常。在這種氣若游絲的氛圍里,小說流露出來的情緒自然也是無把握、無目的、無意義的。心理意識漫漶破碎,人物關(guān)系無所附麗,身心相寄沒有結(jié)局,對話場景游移不定。再加上通篇的短詞小句、酒言醉語、依稀夢境、偶現(xiàn)的詩句、尼采式的吁求,都加速度地讓小說脫離了現(xiàn)實感,而隱入了一片搖晃、模糊、漫漶之中。猶如主人公在黑暗中的視力: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感受到一點點燈的光。
我們曾經(jīng)熱切地討論過抗疫文學,期待這次疫情能夠為作家提供更多的寫作機遇,迸發(fā)出他們積累的經(jīng)驗和才華。事實上,疫情期間也出現(xiàn)過不少反思體、批判體、呼號體、哭泣體的抗疫詩歌?!队悟荨凡⒉恢苯用枋龊头从骋咔?,其中只是通過人物對話不經(jīng)意地提及過體溫與身體狀況之間令人憂心的關(guān)系。在更為普遍性的意義上,小說呈現(xiàn)的是人類遭遇重大危機時的脆弱感、恍惚感、迷失感,人類命運亦不得不結(jié)成了“并肩沉沒”的共同體。這樣的書寫對于疫情敘事來說,不失為一種有力量、有藝術(shù)性的表達。
曹霞,著名文學評論家,現(xiàn)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