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麗
劉禹錫(772—842),字夢得,世稱“劉賓客”“劉尚書”。早年與柳宗元交誼深厚,并稱“劉柳”,晚年與白居易唱和頻繁,又有“劉白”之稱。除了眾所周知的政治家、文學家身份,劉禹錫還精通方藥,深諳醫(yī)理,并編纂《傳信方》一書傳世。長期的醫(yī)書學習和多年的醫(yī)療實踐,使劉禹錫在醫(yī)療和養(yǎng)生方面形成了自己極為獨特的見解。
開成元年(836)至會昌二年(842)劉禹錫在洛陽期間作詩《閑坐憶樂天以詩問酒熟未》:
案頭開縹帙,肘后檢青囊。
唯有達生理,應無治老方。
減書存眼力,省事養(yǎng)心王。
君酒何時熟?相攜入醉鄉(xiāng)。
“肘后檢青囊”中的“肘后”本義是指《肘后方》,即晉葛洪所撰醫(yī)書《肘后備急方》,意謂卷帙不多,可以懸于肘后,后因借以泛指隨身攜帶的丹方?!扒嗄摇笔枪糯t(yī)家存放醫(yī)書的布袋。古代術數(shù)家盛書和卜具之囊,也借指卜筮之術。劉禹錫在詩中說自己案頭、身邊總有醫(yī)書相伴。閱遍醫(yī)書,發(fā)現(xiàn)這世上應該沒有什么可以讓人長生不老的方術,只有養(yǎng)生之道。詩中提到的“方”與“理”,涉及醫(yī)療與養(yǎng)生的兩個層面,而“唯有達生理,應無治老方”則不僅體現(xiàn)了劉禹錫的醫(yī)療觀念,更蘊含著他對生命和人生的基本態(tài)度。
對于長生不老的渴望和神仙之術的向往,是中國古代上至帝王下至黎庶永恒的夢想。秦皇漢武憑借奇功偉業(yè)彪炳千秋,存世時幾被奉為神明,但因迷信方士尋仙求藥,死后終成笑柄貽笑大方。漢樂府中就曾經(jīng)發(fā)出“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驅車上東門》)的感慨,但是這并未能阻斷人類對于長生不老之術的渴望。與劉禹錫同時代的很多人,上至皇帝,下至同僚,都沉迷于金石之說,煉丹之術。憲宗頗迷神仙之說,因服食丹藥,變得脾氣暴躁,性情無常,最終未能得以善終。穆宗亦因食用藥石,毒發(fā)身亡。至于朝官同僚,煉丹服藥更是盛行之風。韓愈在《故太學博士李君墓志銘》中寫道:“余不知服食說自何世起,殺人不可計,而世慕尚之益至?!痹谖闹辛信e了自己親眼看到,親自與之交往的因服金丹而死的七個人,如工部尚書歸登,刑部尚書李遜,刑部侍郎李建、襄陽節(jié)度使工部尚書孟簡等人,不僅描述了他們因服藥而導致身體上承受的巨大病痛,而且寫到有的人臨死之前方才悔悟“我為藥誤”。韓愈感慨:“蘄不死,乃速得死,謂之智,可不可也?”言雖至此,但韓愈本人亦未免其俗。
白居易《思舊》詩中寫道:
退之服硫黃,一病訖不痊。
微之煉秋石,未老身溘然。
杜子得丹訣,終日斷腥膻。
崔君夸藥力,經(jīng)冬不衣綿。
或疾或暴夭,悉不過中年。
唯予不服食,老命反遲延。
除了韓愈,元稹、杜元潁、崔玄亮也皆有煉丹服藥之好,四人并未因此長壽延年,反而都在壯年之時去世。白居易雖然在詩中自得“唯予不服食,老命反遲延”,但其實他本人也是煉丹吃藥的。許是燒藥不得其法,反而因此幸免于難。在《燒藥不成命酒獨醉》一詩中,白居易言:
白發(fā)逢秋王,丹砂見火空。
不能留姹女,爭免作衰翁?
一眾高官文士之中,真正能對煉丹吃藥這件事保持清醒頭腦且身體力行的人是劉禹錫。他不僅自己沒有迷信長生之術,而且委婉勸說白居易“唯有達生理,應無治老方”(《閑坐憶樂天以詩問酒熟未》)。白居易沒有癡迷于煉丹燒藥之中不能自拔,也許有禹錫勸誡之功。
劉禹錫的這種思想由來已久。觀其詩文,他極少表達對于現(xiàn)實世界之外,特別是對仙界的懷想與渴望。元和三年(808)春,時為朗州刺史的劉禹錫游至桃源。寫下《游桃源一百韻》。與很多作家把桃源作為仙境進行描寫不同的是,在這首詩中,劉禹錫寫道,“列仙徒有名,世人非目擊”。這種表述是劉禹錫對于神仙一事的基本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在其一生中沒有改變。
“達生”一語,出自《莊子·達生》篇:“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知之所無奈何?!币馑际钦f,對生命通達的人,不會去追求對生命沒有幫助的事,對命運通透的人,也不會徒勞于命運中無可奈何之事。在劉禹錫看來,沉迷于金石之術的神仙之說,追求長生不老就是“生之所無以為”“知之所無奈何”之事,是有違達生之理的。那么,怎樣才是“達生”“達命”呢?
劉禹錫在夔州期間,曾寫下《因論》七篇。其中在《述病》這篇文章中,劉禹錫通過與仆人之間患病及治療經(jīng)歷的對比,發(fā)現(xiàn)平時因為兀然無知而諸事不擅的仆人,現(xiàn)在卻恰巧因為兀然無知而很快痊愈。從醫(yī)療角度來看,同樣的病癥,同樣的治療手段卻因為個體的差異,產(chǎn)生了不同的療效。究其原因所在,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病人對于疾病的態(tài)度。如果病人能不執(zhí)著于病癥本身,而是能盡量順其自然,不給自己造成很大的心理負擔,這會有利于身體的康復。反之如果不能“謹于攝衛(wèi)”,甚至“衛(wèi)之乖方”,該睡覺的時候還在勞作,該休息的時候還在活動,病了不懂得靜養(yǎng),心神不寧,對健康的恢復只能是有害無益。
《述病》中的仆人與《莊子·達生》篇中的醉者如出一轍:
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jié)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物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于天乎?
當死生驚懼不能進入人的思緒,外物也就不會對人形成困擾乃至造成傷害?!妒霾 分械摹耙载H欢t我遠甚”的仆人,也就是《莊子》里的“醉者”。德全如醉,順乎天道自然,也就能避害全生。這也是劉禹錫在《閑坐憶樂天以詩問酒熟未》一詩中所說“省事養(yǎng)心王”的達生之理。一方面身體出了問題,就要注意保養(yǎng)。知道眼睛不太好,就要節(jié)省眼力,減少看書的時間;另一方面要修煉心性,所謂“心王”,是佛教語,指法相宗所立五位法中的心法,包括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末那識和阿賴耶識,亦泛指心。意思是要洞明世事,清心寡欲。清心便可養(yǎng)心,也就達到了養(yǎng)生和健康的目的。
“方”為對癥下藥,醫(yī)其表,療其標,可治病?!袄怼蹦税矔r處順,達其里,固其本,為養(yǎng)生。一般的疾病可以通過不同的治療手段來實現(xiàn)醫(yī)治的目的,這是技術,是方法。然而,如果希圖增壽延年,寄希望于方術,在劉禹錫看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就需要通達性命之理。
劉禹錫少時多病,從其詩文來看,成年后他的身體狀況也一直不是很好。在朗州期間有詩“寂寂重寂寂,病夫臥秋齋”(《臥病聞常山旋師策勛宥過王澤大洽因寄李六侍御》),“世情閑盡見,藥性病多諳”(《偶作二首》)。在和州期間寫下“猶期謝病后,共樂桑榆年”(《奉酬湖州崔郎中見寄五韻》)。晚年在洛陽更是疾病纏身,寫下“空齋寂寂不生塵,藥物方書繞病身”(《秋齋獨坐寄樂天兼呈吳方之大夫》),“身是芭蕉喻,行須筇竹扶。醫(yī)王有妙藥,能乞一丸無?”(《病中三禪客見問因以謝之》)等詩句。開成元年(836),劉禹錫以足疾辭同州刺史改賓客分司。除了足疾,劉禹錫還患有眼疾。
劉禹錫17歲開始學醫(yī):
得《小品方》,于群方為最古。又得《藥對》,知《本草》之所自出??肌端貑枴?,識榮衛(wèi)、經(jīng)絡、百骸、九竅之相成。
(《答道州薛侍郎論方書書》)
他不僅熟讀醫(yī)書,精通藥石,也學習切脈等中醫(yī)實踐。除了理論上的學習,也會親自實踐,以所學醫(yī)治自己及家人。
爾來垂三十年,其術足以自衛(wèi)。或行乎門內,疾輒良已。家之嬰兒未嘗詣醫(yī)門求治者。
(《答道州薛侍郎論方書書》)
劉禹錫在詩中所言“藥物方書繞病身”,也證實了他在給薛景晦書信中所說的“其術足以自衛(wèi)”“行乎門內”之言非虛。但有些疾病是劉禹錫力不能及的,只能求助專業(yè)醫(yī)者。《贈眼醫(yī)婆羅門僧》詩云:
三秋傷望眼,終日泣途窮。
兩目今先暗,中年似老翁。
看朱漸成碧,羞日不禁風。
師有金篦術,如何為發(fā)蒙?
從詩中所寫來看,劉禹錫至遲在中年就有了眼疾,不僅視力下降,看不清東西,而且看朱成碧,怕光怕風。詩題中的眼醫(yī)婆羅門僧,是指印度僧人,他所使用的治療工具“金篦”,也被稱作“金鎞”。這是一種古代治療眼疾的工具,形如箭頭,主要被用來刮眼膜。詩末句“如何為發(fā)蒙”,所謂“發(fā)蒙”,即使盲人眼睛復明之意?!赌鶚劷?jīng)》卷八:“盲人為治目故造詣良醫(yī),是時良醫(yī)即以金錍決其眼膜。”據(jù)說金篦之術可以使盲人復明。開成二年(837)冬天,劉禹錫作詩《裴侍郎大尹雪中遺酒一壺兼示喜眼疾初平一絕有閑行把酒之句斐然仰酬》,其中有句“卷盡輕云月更明,金篦不用且閑行”。劉禹錫眼疾初愈,所以說“金篦不用”??梢?,婆羅門僧的金篦之術應該是有效的。
對于疾病積極治療,然于長生之術,卻無心追求。劉禹錫對“治老方”與“達生理”的認識可以歸因于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個性使然。白居易贊“彭城劉夢得,詩豪者也,其鋒森然,少敢當者”(《劉白唱和集解》)。所謂“豪”者,一見于詩,一見于人。前者意為禹錫詩風豪壯,氣勢雄健。后者意為詩人個性豪邁,遇事通達。曠達的個性使得詩人面對困境能積極面對,不致自憐自傷。同因“永貞革新”事件被貶至遠郡,柳宗元沉浸在“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敝袩o法自拔,終以病死柳州結束人生,47歲黯然逝去;而劉禹錫則能以豁達的態(tài)度積極面對人生,最后得以重返東都,樂享晚年,享年71歲,這在那個年代已是高壽。
二是個人見識。劉禹錫既是政治革新的積極參與者,又是具有哲學思想的學者型詩人,對自然歷史人事所秉持之觀念超過同時代的諸多文士。從其詩文來看,他于歷史興衰,人事更替具有極為通達之見地?!短煺摗分小疤熘?,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天之所能者,生萬物也;人之所能者,治萬物也”的哲學見解也貫穿其言行之中。然有唐一代,如韓愈、白居易等無不是飽讀詩書,見識非凡之人,禹錫所以在此問題上見解超俗,迥異眾人,主要因為下述第三點。
三是個人學養(yǎng)。此處學養(yǎng)專指劉禹錫在醫(yī)學領域的造詣。劉禹錫本人有過數(shù)十年的學醫(yī)經(jīng)歷,所編纂《傳信方》一書乃是唐代中醫(yī)方劑類著作,在當時及后世都有較為廣泛的影響。編纂《傳信方》極其重要的一個原則就是“信”。所謂“信”,是指書中所編寫之藥方全部都是經(jīng)過實踐檢驗,真實有效的。換言之,如果沒有醫(yī)學實踐,沒有經(jīng)過驗證,就不會收錄入書。這種科學的態(tài)度和實踐精神,也決定了劉禹錫對于醫(yī)學方術,也就是“方”的作用范圍和作用效果有很明確的認識。煉丹吃藥,長生不老的神仙方術不管從歷史來看,還是從現(xiàn)實來看,都只有失敗的教訓,而沒有成功的經(jīng)驗,當然就只能算作虛無之說,而非可信之理。
“唯有達生理,應無治老方”,這是劉禹錫對待生命和人生的基本態(tài)度。他深諳醫(yī)理,注重養(yǎng)生。了解藥性,精通醫(yī)術,身體有病會積極治療,但不會不切實際妄求長生,違背自然規(guī)律。用“方”治病,用“理”養(yǎng)命?!胺健薄袄怼辈⒂茫趴扇?。
(作者系青島大學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