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馬
柯魯柯的落葉
柯魯柯之秋
純凈得令人在眺望中無言
似乎每一片落葉
都隱忍,暗含了悲劇之美
逆光行走,斜穿一條公路
我仰望著樹葉邊緣小小的金邊
如祭獻的小小花環(huán)
北方,頭戴雪帽的遠山如王者安坐
九月,德令哈的秋天
葆有著罕見的典雅
剛才,那些匆匆閃過車窗的樹干
像逆行的人群。哦,遠方
成排成隊望不到盡頭的楊樹
是最初到來的墾荒者嗎
我從落葉中認出了它們
軍裝上的那種黃
幾十年了,它們分明還在迎風歌唱
而掉隊者的那些,聲音反而更大一些
楊樹們的站姿、秩序、歌聲
也與海子的抒情詩如出一轍
消逝之美,那么令人追惋
如每一片落葉,至純至美
總會適時選擇一陣中意的風
與生命瀟瀟灑灑地松手
樹木與燈盞
在德令哈
這些深秋的楊樹
這些摩肩接踵又秩序井然的楊樹
讓我想到北方之北的俄羅斯
以及記憶中那些著名的油畫
收割后的曠野
袒露著某種近于偉大的疲倦
是的,所有的成果都已回家
只有高處,秋風的畫筆和鏟刀
還在創(chuàng)作,面對天藍的畫布
這一排抽象的古典現實主義畫家們
穿著斑駁的灰圍裙
而影子,那些下擺波及村莊的大圍裙上
那些雜糅難辨的生活底色
也是一幅現代派作品
一株孤獨的向日葵已經完全失血
但它還是和楊樹一樣執(zhí)拗地立著
這草本植物中最后的堅持者
如夕陽如金的大地上
最后一位走上絕路的人
苦廋的脖頸,如問號
挑著一個失明的燈盞
晨跑時遇見老座椅
今天晨跑
在馬路邊遇到資深的座椅
我不由停下來
坐了一會兒
想起當年呵
我們在雨中,或者
樹蔭下談情說愛
如今,當你的脾氣、你的腰
法桐一樣變粗
我之愛,一如
晨風般細膩如絲
一如扶手上的包漿
學 習
無疑,這些楊樹
是我見過的最偉岸的楊樹
和最有樂感最具詩意的楊樹
走到近前觀察
它們的根部和軀干
又是那樣樸素和平凡
只有那些到了高處的枝葉
到了殺伐的刀斧無力企及的高度
它們才敢放縱
才敢于盡情展現自由恣肆的美
在這個秋天
在德令哈郊外的柯魯柯農場
一排一排的楊樹
以不厭其煩的風中微語
教習我生活與藝術的
——某些關系
一個人在高原尋找一塊石頭
一個人在高原尋找一塊石頭
不是寶石和玉石
是一塊像這個人一樣普通的
又形而上的石頭
像楊樹高舉的手臂
在天空的笸籮翻找一朵中意的云
像此刻,打開高原的史冊
尋找其中的一個字詞
像我此刻,尋找一個只適合這首詩
這一行的這個位置的詞
后來,發(fā)現越是在滿是石頭的地方
越是很難找到那塊中意的石頭
天黑了,依然兩手空空
仰望著天上那塊
發(fā)光的圓石頭,心想
有朝一日
萬一我找到了那塊石頭
就幸福地閉上眼
任它一石頭砸死
意 念
凝視沉穩(wěn)莊嚴的大山
我想
它不一定沒有飛翔的欲望
孤蓬自振
驚沙坐飛
望著山巔云雪混淆的飛白
回味古人與之相關的言論
恰若剛才,三朵云影
讓山腰生出了灰黑而有力的巨翅……
晨 跑
抬頭,望見朝陽
透過茂密的樹葉
制造出早晨另外的星空
甬路濕潮
未被夢游者踩到的蝸牛
也停止了徹夜的勞作
那閃亮的足跡,有艱辛
更涵納神秘的讖語
是的,睡眠中的萬物
各有不同的足跡
而大家早晨的醒來
亦有著不同的遲緩與延時
是的,夏天已過
銀杏的折扇由綠轉黃
借助陽光,在千萬枚樹葉中
辨認出一個剪影
借助陽光,看清剪影的側面
美于正面
秋 風
早晨,樹林中跑步
披著秋風的藍色T恤
是的,透明的風
就搭在肩上,世界也在
樹葉像密集的魚群
游動,自由而充滿秩序
陽光的雨點透過來
如月夜大海的粼粼波光
夜雨之后,秋風
清晰而透徹地穿過毛孔
穿過骨縫,穿過心靈和腦海
樹枝在梳理著一團一團的風
我也是,很多愉快和煩心的事情
都要一一梳理
昨夜,一場雨秘密梳理了天空
所以才有早晨無處不在的透明
所以,我才有可能
成為一把幸福的梳子
只有幾棵枯草認領了
這浩大的平衡
高遠之處還有高原
與荒涼對應的是沉默
幾棵枯草與兩根鐵軌
維系著浩大的平衡
我考量世界的視線
從硬臥和小桌板的角度出發(fā)
發(fā)現荒涼有多么廣大
沉默就有多么深沉
當萬物消失
時間之臉消失
眼前,如最初的荒涼與沉默
當時間隨著萬物消失,世界一道
似乎從未有意開啟過嘴唇
鋼軌旁的站立者
鋼軌旁的站立者
也是油畫中的思想者
那些站姿和面容熟悉的工友
在勞動和兩列火車的間隙
在一幀黑白分明的版畫中
我看見了他們雪白的牙齒
他們剛剛停下勞動
如一排有血有肉的枕木令人尊敬
剛才,那些旋擰螺絲的動作
多么迅疾而完美
透過車窗
都是那些透明的微笑
和微張著投擲過來的眼神
那些善意的微微羨慕的眼神
那些對視一次就會揣在懷里
暖上一路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