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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上的少年·奪目卷(壹)

      2020-12-28 07:02八刀紅茶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0年12期
      關(guān)鍵詞:師兄

      八刀紅茶

      很久之后孫泊浮才知道,自己與這個精致的世界相比,有些格格不入。

      第一章 有龍

      龍從天上落下來的時候,風很大。

      強大的氣流盤旋著從天而降,落進飄零鎮(zhèn)里,又拔地而起匯成一道龍卷風,向西掃蕩,在飄零鎮(zhèn)的十字街中心上空停住。而后風力散去,龍從天上落下來,一頭悶進了十字街中心的爛泥塘子里,龍息吐納間吞盡了塘子里的臭魚爛蝦,最后撲騰兩下,翹了尾巴,沒了動靜。

      天盛德的狗把式們牽著餓了三天的細腿狗子慢慢向爛泥塘子圍攏,孫泊浮知道,這條千年化形、初窺小道的驪龍終究還是毀在了這一坑臭魚爛蝦里頭。

      孫泊浮惋惜地嘆了口氣,拉開側(cè)門小窗露出半個腦袋,果斷射出一支信箭。小箭在屋檐上綻開散出一蓬青色煙霧,煙霧幾回繚繞幻化為一只白鶴在半空中舒展開雙翼,疾速向著武當山門的方向飛去。

      “泊浮哥,動手嗎?”

      水葫蘆胖乎乎的手里捏著一片沾染露水的紅葉,撲閃閃的大眼睛。孫泊浮討厭這樣的大眼睛,在孫伯浮看來,這雙眼里寫明了送死倆字。

      “待機,霸氣紅云非死地絕境不可用,現(xiàn)在讓你驢嚼了,我看你拿什么撞陣?!?/p>

      孫泊浮翻了個白眼,劍鞘狠狠抽打在水葫蘆的胖手上,留下一道紅印。水葫蘆撓撓頭,將紅葉小心收回腰囊中。

      孫泊浮與水葫蘆同出武當朝天宮,同為宮中掌事林春之徒,此次下山,孫泊浮對這位同門師弟有著多一層的便宜。

      “掌門大人下山時曾有令,伺機而動,不必待援?!?/p>

      千蟄將窗戶掀起一道細小的縫隙,同樣細小的眼睛窺伺著窗外,食指與中指悄悄探入腰間囊中。孫泊浮知道他已將千萬殺機盡數(shù)藏在了這小小的布袋里。千蟄,這位出身武當小蓮峰巧指道場的少年刺客,正與水葫蘆一樣苦苦壓抑著,這是一張稚嫩而驕傲的臉龐,像無數(shù)初次下山的菜鳥一樣,總想在初次下山時便一鳴驚人。

      “此為化形驪龍,當速取內(nèi)丹,下月祭山大典可呈掌教大人……”

      孫泊浮摸出腰間云紋令,云紋令上的“盡命”二字像一道定身符,讓這位年輕刺客識趣地閉上了嘴巴,硬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話。他當然知道這是驪龍內(nèi)丹,更知道千蟄未說出來的半句話。

      下月祭山大典可呈掌教大人,如此珍寶必得掌教贊譽青眼,運氣再好點或被掌教提攜入真武殿隨掌教左右,也算在山門中步了青云。

      未出山的雛兒們總喜歡做些白日夢,可孫泊浮知道,眼下只是需要活下去。

      “打打打,殺殺殺,風不調(diào)雨不順,老天爺打個悶雷活劈了你們!”孫泊浮吐掉嘴里的狗尾巴草,憋出一個字,“卜?!?/p>

      文燭陰沉著臉從水缸里舀出幾瓢水倒在木盆里,水波蕩盡,一滴墨汁滴入盆中,墨汁在水中發(fā)散出一團墨線,墨線在水中繚繞游走,如畫師筆鋒,須臾間,水面現(xiàn)出墨畫,一只烏鴉立于荒野墳冢,引頸似鳴,不知是否幻覺,孫泊浮竟似聽到幾聲鴉鳴。

      “烏鳴于地,其聲不祥,兇?!?/p>

      文燭的臉色永遠像那滴融入水盆中的暗墨,晦暗不清。這名年輕的策士出身武當清微宮風角殿,所習《地書三十六算》可窺天地小機緣。

      孫泊浮當然知道兇。

      十日前,天盛德大掌柜錢野語帶著狗倌、伙計合計四十二人觀云尋水,索龍跡入嶺南道跌宕山飄零鎮(zhèn),租下全鎮(zhèn)一百一十六間破屋爛瓦舊宅院清空了人頭。

      錢掌柜帶人挖下二十丈深坑,灌入二十車臭魚爛蝦、三十斤斷腸草、雷公藤,混了十斤蒙汗藥和鎮(zhèn)上女人們涂抹身子的香粉掩蓋氣息,靜悄悄地坐等有龍下山。

      山風自北向南滲過嶺南道的群山飄入武當山門,山門里的老東西們不知道聞見了什么,果斷撒下三隊小哨十二名探子入飄零鎮(zhèn),其中便點了孫泊浮的差事。

      十日已過,天盛德的狗倌兒們借著狗鼻子挖出兩隊,八具尸體赤條條掛在了鎮(zhèn)外的歪脖子樹上。孫泊浮曾在黑夜?jié)摮鲞^鎮(zhèn)子,借著飄浮的螢火蟲幽光辨識他們的面容,依稀記得其中幾位還是去年山門試煉時交過手的同袍。孫泊浮沒敢收斂尸首,更不敢許下什么復(fù)仇的諾言,只是在黑暗中匆匆行了個山門之禮,而后潛回了藏身的窩點。不是因為孫泊浮涼薄,而是因為這是天盛德的手筆。

      天下商號,只有天盛德一家是做天上的買賣,小到蟲羽飛禽,大到屠龍刺仙。

      孫泊浮曾聽五師兄柳陰說過,二十年前昆侖曾有劍仙飛升,天盛德大掌柜錢野語聞了仙味兒,帶著二十名狗倌兒入西昆侖在天池困住了飛升劍仙,用全家老小的性命做要挾擾了劍仙清明心,點了三千三百三十三張朱砂雷符請了天雷生劈了劍俠金身,最后二十頭細腿狗子齊上咬爛了劍仙肉身,大掌柜錢野語一把九齒釘耙破了劍仙身腹丹田,掏出了劍仙百年鍛出的還冒著熱乎氣兒的玲瓏劍心,當夜轉(zhuǎn)運江南錙銖門。

      一夜間江南商賈豪強競相出價,最后被一位奄奄一息靠著關(guān)東老參吊命三年的老鹽商拍出了百萬金的大價目。鹽商誤以為拿下了生機和仙緣,當下吞下劍心。西昆侖劍仙百年修下的劍氣在這具老朽衰敗的身體中肆意咆哮,最后破體而出,八十三歲的老鹽商在凄厲的慘叫聲中爆體而亡。積聚百年的西昆侖劍氣飛上江南煙花繁錦的夜空,千萬道奪目的罡風劍氣掩映住了原本皎潔的月輝,自此年僅十八歲的錢野語入了天下豪強的名錄,天盛德也成了中州江湖中叫得出喊得響的名頭。

      十八歲的孫泊浮如今還只是武當山門里一個未出師的懶惰少年,此次下山不過是一支四人哨探小隊的小小頭目,少年無意撩撥錢野語這位一方豪強,于是在驪龍悶進爛泥攤子的瞬間,他果斷做出了選擇。

      活著,報信,待援。

      煙鶴飛向武當山門的方向,距離僅有四百里,現(xiàn)在他們要做的,只是等待。

      孫泊浮擠開千蟄,把小窗開大了一絲縫隙,月光像白色薄紗鋪散在飄零鎮(zhèn)的每一個角落。天盛德的狗倌兒們吹了起了骨哨兒,尖利的哨音像行軍號角,二十條長腿狗子踩著月光向爛泥潭子慢慢圍攏,瘋狂的犬吠聲掩蓋住了沉悶的龍吟,驪龍在爛泥潭中扭動龐大的身軀試圖做最后的掙扎,卻僅僅只是甩出了兩攤散發(fā)著腥臭味的爛泥。然后狗倌兒們收起了骨哨兒,狗子們停下了腳步,十幾個小伙計拿著十幾包豬油朝著驪龍的身上砸去,豬油在驪龍身上綻起油花兒,醇厚的油膩味兒在空氣中彌漫,而后長腿狗子們開始焦躁地嘶吼,那是狗子們求食的聲音。

      孫泊浮知道,這是殺戮前最后的對峙,而殺戮只需要三息。

      狗倌兒們鼓起腮幫子吹響骨哨兒,長腿狗子們循著豬油的味道開始狂奔,而后在泥潭三步遠的地方突然發(fā)力躍起,撲咬在驪龍身上,撕扯下一片片血與肉。

      龍身起先被涌出的血水浸潤,然后失去了寬厚的麟甲,接著被狗子們咬光了血肉,扒出白森森的龍骨,露出了如珠玉般的內(nèi)丹。

      一道鐵耙子突然探入,九齒合噬,像一副尖利的好牙口,將內(nèi)丹耙離了驪龍體內(nèi)。千年凝聚的生機在三息間掏空,驪龍像一座崩坍的小山,慢慢沉入腥臭的爛泥潭子里。

      天盛德大掌柜錢野語收起釘耙,將驪龍內(nèi)丹握在手中,感受著這云海生靈的氣息。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欣喜,因為這實在是一筆極好的買賣,幾乎沒有代價,而那位背后主顧付出的利潤實在是無法想象的可觀。

      然后,錢野語收起了笑容,因為飄零鎮(zhèn)外有女人驚慌奔逃而過。

      第二章 女人

      歌兒幽幽,身影裊裊,紅影在鎮(zhèn)外的林中悄然潛行,未穿鞋子的白皙腳丫踩在林間腐葉堆中,鮮紅的唇抿出冶艷的笑,烏黑的長發(fā)撩散在紅色長袍上,手捻而開的手扇慢慢收攏起,露出了一張驚慌而艷麗的面容。

      錢野語將驪龍內(nèi)丹收入腰囊,右手護住腰囊,左手反手三指反扣釘耙長柄,釘耙拖在身后,九齒淺扣地中,右腳向前探了半步。

      孫泊浮透過窗戶看得清楚,面對一個女人,錢野語擺了一個小守勢,不怪錢掌柜小心,只怪女人出現(xiàn)得不合時宜,不合邏輯。

      這個橫斷山脈腳下的小鎮(zhèn)是粗鄙山民與買賣人常來常往百余年間積聚而起的小地方,山石林木間討活的山民生不出這樣細致的女人,毫厘之間謀利的商販們養(yǎng)不起這樣嬌艷的女人。

      飄零鎮(zhèn)不應(yīng)該有這樣的女人。

      “鬼,有鬼……”女人驚慌地呢喃,哼出了歌子的味道,“鬼,有鬼,我怕?!?/p>

      女人奔逃,似受驚的鹿,長發(fā)隨風搖曳,遮住了美麗的眼睛。

      狗倌兒們張大了嘴巴,骨哨含混著黏稠的口水掉在了腳下,長腿狗子們抿了抿嘴上的血肉殘渣停了對驪龍尸體的繼續(xù)吞噬,十幾個圍在爛泥潭邊的雜役伙計像泥塑一樣愣在了原地。

      于是,女人像紅色蝴蝶一樣穿梭在屠龍陣中。

      “抓抓抓,瞎了狗眼的東西,見只老母豬都想下崽兒的損事兒?!?/p>

      錢野語的跳腳大罵喝醒了雜役們,兩個粗手雜役笨拙地抓了女人,手腳不太利索地捆上麻繩,繩頭狠狠扎緊,繩子深深勒在女人手腕上,女人發(fā)出痛苦的叫聲。

      “放了,瞎了眼的狗東西給個女人上什么牛筋縛子?!?/p>

      錢野語又開始大罵,天盛德大掌柜的罵聲里隱有一絲不知所措,男人們大抵都對漂亮女人有些過于寬容,即便已經(jīng)聞見隱約的危險氣息。

      粗手雜役們手忙腳亂解了繩子,女人撲倒在錢野語腳下,手扇慢慢捻開,遮住了半張面容,露出奪魂的眼睛。

      借著窗外月光,孫泊浮隱約看清女人小手扇上繡著一朵綻放的紅蓮,像一團紅色火焰般鮮艷刺眼。

      “哪里來的女子?”錢野語并未放下手中釘耙,小守勢依然未卸。

      “小女子隨爹爹與阿兄過路此處,夜宿山中荒廟。”女人低下頭,發(fā)絲繚繞在額間。

      “為何闖入此地?”錢野語反握釘耙的手指松開一根,美麗的女人實在難以讓人過分戒備。

      “寺中有鬼怪,捉了爹爹與阿兄,小女子驚覺,逃得性命?!迸说恼Z速很快,臉色慘白,似乎因問話再次回憶起方才的驚怖。

      橫斷山為孤山,飄零鎮(zhèn)為孤鎮(zhèn),天盛德行走天下常見獵奇之物。似乎是真的,錢野語躊躇著,反握釘耙的手指松開第二根。

      “哪里人?”

      “東邊盡頭,海州小魚港。”

      午夜的飄零鎮(zhèn)如此安靜,安靜到聲音如此清晰地傳入孫伯浮耳中。他知道海州,三年前他曾隨師父下山入海州,印象中那并不是一個太平的地方,破敗的縣城與遍布海岸線的兇悍海盜依然留存在記憶中。

      “做什么營生?”

      “歌姬。”又是如歌子般的呢喃之聲。

      “打魚的怎成了賣藝的?”錢野語皺了皺眉。

      “自由家貧,被爹爹賣入玄月坊。”女人再次低下頭,淚痕滑過臉頰。

      “哪個玄月坊?”

      “天下第一銷魂地,帝都玄月坊?!?/p>

      錢野語當然知道玄月坊,那個圍困帝王千年的孤城里艷名最盛的勾欄,據(jù)說同是錙銖門下的隱晦產(chǎn)業(yè),與天盛德異樣隱晦。

      “怎的又回了小魚港?”錢野語并未意識到,今晚他的問題似乎有些多。

      “與書生私奔,文曲星也是薄幸郎,滿腹經(jīng)綸捂不熱一顆涼薄心,家中大娘欺我性命,逃命回家?!迸四橆a上的淚痕更清晰了,星子樣的眼睛浸滿了淚,錢野語松開了握著釘耙的第三根手指。

      “又怎到此處?”

      “聞苦侯天下招姬,爹爹與阿兄要賣我入尋歡城,誰想路過此處暫歇一夜,卻遇了鬼怪,懇請大人救我爹爹與阿兄性命!”女人說得急了,猛然探身抬頭,寬大的紅衣,露出半拉白皙的肩。

      孫泊浮亦知道奪目城,那個嶺南道向北背靠云夢澤的小城,號稱天下奪目之地,城中主人白衣苦侯喜愛天下一切盡美之物,這樣的女人本來屬于那樣的地方。

      “父兄如此,為何要救?”

      “終究是爹爹與阿兄。”女人抿了抿唇,鮮紅的唇間有了一絲蒼白。

      “牛角三,老癟驢,帶著你們的牲口進林子看一看,天盛德踩過的地界百鬼退散,若有蹤跡,救人出來,女子莫怕,你來帶路。”

      錢野語將釘耙拖到了腳下,向前邁出的右腿收回一步,小守勢完全卸了下來,泥潭邊兩個被點了名字的狗倌兒牽著狗子應(yīng)聲而來。

      “恩公必有好福氣。”

      女人盈盈一拜,而后領(lǐng)著兩個狗倌兒起身走向鎮(zhèn)外,只是一句道謝,說不上敷衍,可錢野語的心中竟有了一絲失落,

      女人領(lǐng)著兩個狗倌兒起身走向鎮(zhèn)外,狗倌們兒舉著火把走在女人身前,小心為女人照著前路。

      “哥,這個姐姐真好看,背影都好看?!彼J擠在孫泊浮身邊,臉頰貼著窗,牛鈴大的眼睛努力瞇成一道細縫,似乎想再瞧得真切一些。

      “蠢貨?!睂O泊浮皺眉狠狠罵著,將山劍斜背在身后,水劍提在手中,輕微出鞘半寸。

      “哥,苦侯是啥,為何可以買下這么漂亮的姐姐?”水葫蘆臉上掛著疑惑。

      “王侯將相,都是權(quán)貴?!睂O泊浮狠狠勒緊綁腿,緊致的綁腿可以讓他更好發(fā)力。

      “王比侯大嗎?”水葫蘆繼續(xù)追問,第一次下山的孩子對世界充滿了好奇。

      “曾經(jīng)王可以主宰世界?!?/p>

      是的,那是在千年之前。

      “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沒有王,所有人可以任意而行?!睂O泊浮將一只小竹筒別在腰間,筒內(nèi)是下山前師父贈與的三道符篆,言說危急時刻可以保命,孫泊浮不知道是什么鬼畫符,總之師父說能保命,那便是生機。

      “泊浮哥,我也想幫這個姐姐救家人?!彼J眨巴眨巴眼,這個年輕的拳士像所有雛鳥一樣單純,總以為美便是好的。

      “蠢貨,那兩個狗倌兒死定了,老實呆著,我去瞧瞧,我若回不來,此處由文燭做主。”孫泊浮輕輕來開小窗,靈活地攀上窗臺,文燭點頭領(lǐng)命。

      “為啥死定了?”水葫蘆依然喋喋不休。

      真是愚蠢的問題,孫泊浮有些惱怒:“因為這個女人沒有影子。”

      清冷的月光下,女人領(lǐng)著兩個狗倌兒走向密林,狗倌兒身后兩道修長的影子貼在地上,女人的身后腳下干干凈凈。

      第三章 沙土

      這是密林。

      孫泊浮在林中潛伏穿行,與女人隔了三十步的距離,足夠近的距離,好在有足夠密的樹木潛藏行跡。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步子很輕,可依然有聲音,孫泊浮機警地藏身樹后,一個莽撞的身影從身后追來,孫泊浮輕挑水劍劍柄,劍鋒抵住脖頸。

      “是我?!?/p>

      千蟄的聲音。孫泊浮收劍,將千蟄拉在樹后。

      “文燭師兄再卜卦,言說此行大兇,師兄怕你孤身涉險,命我前來相助?!?/p>

      言說相助,可千蟄的聲音里并沒有太多擔憂,不太大的聲音隱約有些起伏,那是臨戰(zhàn)前的興奮之意。

      累贅,孫泊浮在心中暗罵。

      狗倌們高舉的火把照亮前路,孫泊浮與千蟄像兩只野貓在林中潛行跟隨,好在有足夠的光亮讓他們不至于迷失在林中,艱難踟躕后,一座紅墻斑駁的小寺廟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

      “兩位大哥,鬼怪就在里面。”

      女人的聲音清晰傳入孫泊浮耳中,依然帶著歌子般的味道。

      兩名狗倌們謹慎地蹲下身捧起寺廟門前一把塵土,兩只狗子拱起鼻子嗅了嗅,而后狗倌兒吹響了骨哨,狗子像兩道黑色利劍躥入寺中,半炷香的光景,兩只狗子安然而出,柔順地趴回到兩名狗倌兒腳下。

      “這畜生鼻子最靈,若有不尋常的東西定有反應(yīng),想來是什么毛賊裝神弄鬼罷了?!?/p>

      兩名狗倌兒們的表情放松下來,深山密林孤寺,誰也說不上會有什么奇怪的東西,好在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那就有勞二位大哥入寺了,二位大哥的大恩大德,小女子當銘記在心。”

      女人又是盈盈一拜,天盛德的兩個傻狗倌兒們傻呵呵一笑

      “寺里的毛賊聽著,天盛德大掌柜在此處買賣,想活命的速速出寺?!?/p>

      狗倌兒們抬出了天盛德的招牌,可寺內(nèi)依然靜悄悄的,沒有任何回應(yīng)。

      瞎了眼的兩個蠢貨,孫泊浮在心中暗罵一聲。

      “分別入寺,莫發(fā)響動?!?/p>

      孫泊浮向身邊的千蟄發(fā)出指令,千蟄低聲回應(yīng)一聲,輕飄飄躍上身旁大樹,樹梢輕微抖動,借著微小的彈力無聲的自寺廟右后方遁入寺中。

      千蟄的身法毫無遲滯,武當梯云縱已見火候,武當小蓮峰巧手道場講究一切小手段的精進,道場內(nèi)多年來為武當山門提供著源源不斷的優(yōu)秀刺客,顯然千蟄又是一個。

      孫泊浮緊隨其后,自右側(cè)借著樹木掩護繞向寺后,一樣的悄無聲息。枝蔓遮蓋了寺外圍墻,孫泊浮躍上外墻,而后縱越而下,潛入大殿廊檐之下,水劍輕輕挑開小窗,躍入寺內(nèi)正殿,順著紅柱爬入檐梁上,寺內(nèi)一切盡收眼底。

      地藏菩薩法身布滿蛛網(wǎng)灰塵,香案上香燭未燃,沒有王的時代,同樣沒有神的香火。幾聲窸窸窣窣的鼠聲自香案下傳來,孫泊浮辨得,那是千蟄的聲音。

      孫泊浮心中暗贊小蓮峰養(yǎng)出來的刺客果然有些不同,兩人近乎同時潛入,千蟄卻先一步入殿,如此身法,想來自己還是稍遜一籌的。巍巍山門,養(yǎng)出了武當千年靈韻,一茬茬的好手也似山上的沙土,只有風起時才依稀可見。

      孫泊浮以蟲鳴聲回應(yīng),而后殿內(nèi)再次恢復(fù)安靜。

      門外依稀有腳步聲,女人帶著兩名狗倌進入大殿。

      “就是這里,鬼怪就在這里。”

      又是女人的聲音,用著驚慌的語調(diào),做著驚慌的表情,可步子卻走得清清楚楚。

      兩名狗倌兒擎著火把查看殿內(nèi)四周,借著火把幽光,孫泊浮伏在梁上也看得清楚,破敗的殿宇空空落落,地藏菩薩殘破的法身貼墻而立,

      “無人?!币幻焚膬涸诘顑?nèi)巡視一圈。

      “無跡。”另一名狗倌兒牽著狗子來回尋掃著地面,處了厚厚的塵土,一無所獲。

      “姑娘,如何遇得的鬼怪?”狗倌兒皺眉。

      “太陽剛下山,我和爹爹阿兄入寺投宿,殿前殿后未尋到主人,只得擅作主張入殿休息。”女人做出回憶的神情,聲音依然像歌子一樣明亮。

      沙沙——沙沙——

      似乎有輕微的聲響,像蟲兒孫泊浮伏在梁上仔細搜尋聲音的來源,一無所獲。

      “姑娘,鬼怪在何處來?”狗倌兒的聲音略有不耐。

      “這荒涼寺內(nèi)什么也沒有,我和爹爹與阿兄找了柴火生了篝火取暖?!?/p>

      沙沙——沙沙——

      女人繼續(xù)說著,殿內(nèi)依然有輕微的聲音。

      “姑娘,何來鬼怪?”兩名狗倌兒催問。

      “我們生了篝火,吃了些自家中帶來的干糧,不知是有火還是因為填飽了肚子,大家覺得身子暖烘烘的……”

      女人不緊不慢地說著,這似乎是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沙沙——沙沙——

      輕微的聲音更清晰了,孫泊浮終于看清聲音的源頭,不是爬蟲,聲音來自這個女人。

      女人的寬大的紅色衣裳下擺披在了地上,同樣寬大的兩只紅色大袖向下垂著,無數(shù)細小的沙粒從袖筒中流出,撒落,積聚在地上,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女人的腳下,一堆流沙慢慢鋪在地上,由少而多,由薄而厚。

      沙沙——沙沙——

      是流沙積聚的聲音。

      “姑娘,到底何時見的鬼怪?”

      女人的敘述實在冗長瑣碎,天盛德的狗倌兒們實在沒有耐心繼續(xù)聽下去,即便講述故事的女人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鬼怪呀,還沒說到呢?!?/p>

      女人突然笑了起來,先是輕吟而笑,而后抬起袖口輕聲笑著,最后似乎忍不住般仰頭放手大笑,像一朵紅蓮,綻開了鮮艷的花蕊。

      狗倌兒腳下的狗子們突然開始低頭狂吠,暴躁的犬吠聲蓋過了女人的笑聲。

      “這是……”一名狗倌兒詫異地低頭,訝然發(fā)現(xiàn)狹小的殿宇內(nèi)、地面上鋪滿了一層厚厚的流沙。

      “哪來的沙子?”另一名狗倌兒發(fā)出驚呼聲。

      鋪滿地面的流沙似有生命一般扭動而起,覆住一名狗倌兒雙腳,而后向身上不斷蔓延、覆蓋、包裹,一息之間,流沙將狗倌完全吞噬。

      巨大的流沙團內(nèi)發(fā)出狗倌的慘叫聲,而后淡金色的流沙團開始逐漸變成紅色,紅色愈來愈深,慘叫聲愈來愈小,直到流沙團變?yōu)檠芰艿囊粓F爛泥,爛泥團內(nèi)沒有了聲音。

      女人停了笑聲,面無表情地站直了沒有影子的身體。

      血淋淋的泥團噗的一聲綻開,化為一捧紅色流沙,散落在地上,一具辨不清面目的干癟尸體搖搖晃晃地栽倒在地上。

      “鬼怪呀,你說我算不算鬼怪呢?”

      女人反手打開小手扇,印著紅蓮的一蓬扇面兒遮住了半張清冷容顏,女人輕聲問著,聲音如歌子般好聽。

      第四章 一字玄言

      孫泊浮伏在房梁上,看到地藏菩薩法身前的香案小桌在微微顫抖,不用想也知道,那是千蟄在抖動。

      孫泊浮無心責罵千蟄,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也在無法控制地抖動,這無關(guān)勇氣,只是應(yīng)激狀態(tài)下對身體的失控。誰也沒想到,只是盯梢天盛德的前哨,陰差陽錯在這孤山野寺里見了鬼怪,如果這東西算鬼怪的話。若是山中長輩能算到此情此景,想來也不會大意地派出這六隊小小哨探了吧。

      已經(jīng)顧不得追究分配差事的長輩草率,孫泊浮拼命伏下身子,壓下體內(nèi)快速流轉(zhuǎn)的氣機。

      別出生息,便有生機,孫泊浮如此安慰著自己。

      殺戮還在繼續(xù)。

      女人在殿內(nèi)吃吃地笑著,沒有影子的身體直挺挺站著,獨活的狗倌兒向后退了兩步,轉(zhuǎn)身欲逃,兩堆細沙卷起,像兩只柔軟的手掌,挾卷著風聲關(guān)上了殿門,徹底封住了狗倌兒退路。

      天盛德的狗倌在臨死前迸發(fā)了一絲血勇,這是跟隨大掌柜錢野語走南闖北多年積攢下的骨氣。昆侖山巔殺仙他沒有死,飄零鎮(zhèn)屠龍他毫發(fā)無傷,狗倌兒實在不想白白折在橫斷山脈的一間破敗山寺中。見過大場面的亡命之徒,對死亡也有些講究。

      于是他鼓起腮幫子吹響了口哨,骨哨中飛出一支半寸小箭,鋒利的箭頭帶著寒星,顯然這是狗倌兒精心埋下的生機。一支毫無銹跡的小箭,速度很快,精準地扎入了女人額頭眉心,短小的箭身沒入女人腦顱之內(nèi)。

      孫泊浮伏在梁上,清楚地聽到狗倌兒松了口氣。

      這支小箭是唐門的手筆,幾年前天盛德入西南老林做買賣,恰與唐門中人交往,狗倌兒看中了這小箭精巧,拿出攢了半年的月錢買下了這保命小箭。唐門巧手將小箭嵌入這骨哨中,吹吸之間即可取人性命。這些年跟著大掌柜行走天下雖然也有兇險,可一直沒動這發(fā)小箭,想不到竟用在了此處。

      一命抵萬金,狗倌兒如此安慰著自己,抬手低頭擦了擦額上冷汗,而后他有些詫異地停下了手,抬起了頭,因為預(yù)料中的尸體栽倒在地的聲音遲遲沒有出現(xiàn)。

      女人依然穩(wěn)穩(wěn)站著,傷口處沒有滴血,只有沙。

      沙——沙——

      又是該死的流沙聲。

      淡淡的細沙從女人透露上的傷口處流出,而后女人伸出纖細的手指,手指扎入傷口處,傷口因為攪動而變大,像一個柔軟的沙穴,一支小箭被慢慢摳了出來,黑黝黝的傷口中,皆是無盡的流沙。

      “真是精細的物件。”

      女人饒有興致地低頭看著小箭,頭顱傷口處的細沙順勢流落在地。

      沙——沙——

      又是該死的流沙聲。

      “鬼!鬼啊!”

      眼前詭異的一幕徹底擊潰了狗倌兒的心理防線,狗倌兒瘋了似的號叫,轉(zhuǎn)身欲向殿外逃去,卻被腳下流沙輕輕纏繞住雙腳,仰面摔倒,而后身體被流沙遮覆、吞噬,又一具干癟的尸體出現(xiàn)在流沙散盡后的大殿內(nèi)。

      女人額頭上的傷口正在慢慢愈合,流沙快速填塞著并不算淺的傷口,一息之間完好如初,光潔的皮膚似未曾破損一樣。一切都很好,完美的陷阱省盡了力氣,女人理了理繚亂的發(fā)鬢,紅袖中伸出一雙白皙的細手,拍打掉額頭上的殘沙,揮了揮衣袖,大殿的門被兩捧流沙卷開,皎潔的月光照進清冷的殿內(nèi),兩只長腿狗子不做聲地逃出大殿,像被貍貓追趕的喪家之鼠。

      “鬼……有鬼……鬼怪又殺人啦……”

      女人的喊聲再度響起,明亮的聲音,像歌子一樣迷人。

      孫泊浮想起了一個故事,是在山門中時聽柳陰師兄說起的,傳聞南海之濱常有美麗的食人海妖出沒,海妖們伏在水中將尚有魚尾的下身藏于水中,只將美麗的容顏暴露于海面上,在海霧蒙眬的時節(jié)唱起悅耳的歌子,吸引往來之人。無知的過路之人會爭相下水,而后被海妖卷挾入無人的海底,成為可憐的食物,而常年奔波于海上的漁夫會悄悄潛入水中,將寬大的漁網(wǎng)布下水面,尖利的魚叉刺向海妖魚尾,海妖在掙扎中遁入漁網(wǎng),成為獵物。

      聰明的眼睛會看見危險,這是柳陰師兄在講完故事后說出的道理,孫泊浮至今記得,此時他意識到因為自己的好奇,而墜入了類似海妖般的危險境地。

      殿外雜亂的腳步聲是在片刻間響起的,隱有錢野語的呼喝之聲,女人的獵網(wǎng)終于織就。

      不要進來!

      不要進來!

      孫泊浮在心中喊著,他與錢野語并無親故,甚至此次下山幾位同門命喪其手可算仇敵。但他還是在心里狂喊著,并不是因為什么“士見危致命”的破道理,僅僅是因為他不想讓一方豪強如此不明不明折在一個什么見鬼的鬼東西手里,良心這種東西,總是包不住的。

      于是他輕輕打開腰囊,雙手取出一張薄薄的符咒——一字玄言咒,這是武當山門中最初級的符咒,入門咒師都會做出這樣簡單符咒,在簡單的幾筆丹石朱砂紋路中禁錮一道武當山罡正氣,有辟邪預(yù)警之用,卻也僅僅只是如此用途。好在夠了,他相信同為豪強的錢野語也會有一雙聰明的眼睛。

      孫泊浮松開兩指,一字玄言咒輕飄飄自房梁下飄落,蕩悠悠落在女人左肩后,女人并無察覺,錢野語龐大的身軀像一頭魁梧的熊。

      “鬼怪在何處?”

      錢野語手拿釘耙匆匆闖進大殿。

      “鬼怪殺了他們?!?/p>

      女人做出驚恐的模樣,全身瑟瑟發(fā)抖,一字玄言咒緊緊貼在身后,未曾抖落。

      “鬼怪在何處?”

      錢野語惶惑。

      鬼怪自然在眼前。

      房梁上的孫泊浮冷笑一聲,雙手飛速結(jié)了一個小小咒印,丹田內(nèi)涌出一道氣機,借著氣機,一聲清口斷喝:“棘!”

      “砰”!

      一聲小小的燃爆之聲!

      一字玄言咒在女人左肩炸開,流沙自傷口處噴出。

      第五章 巧舌

      在一字玄言符爆炸的一刻,孫泊浮機警地起身,四肢像靈貓一樣在房梁上攀過,由房梁左側(cè)移至右側(cè)。往日在山門中,柳陰師兄曾說刺客之道,在于變幻莫測,一人可造千軍萬馬的聲勢,數(shù)人可做空寂之相。作為一個劍手,孫泊浮品不出刺客之道,可山中刺客甚多,孫泊浮大體明白活得長久的刺客大致都是謹慎小心之人。

      孫泊浮也做了一個謹慎的選擇,方才的一聲斷喝不知是否入了這古怪女人的耳中,他果斷換了方位,還是梁上,殿中諸景盡收眼底,再次探手在腰囊中取出一道一字玄言咒,手腕輕揚甩下,第二道符咒輕飄飄落下,繞過女人身前,掛在女人身后。孫泊浮并未急著引爆第二道符咒,因為柳陰曾經(jīng)說過,對敵需留勢,勢盡則敗,一場戰(zhàn)斗中能夠存活下來的人,總是后手最多的那一個。

      無盡的流沙似湍急的溪流從女人左肩傷口處涌出,錢野語沒有驚呼沒有疑問,高高掄起九齒釘耙狠狠砸向女人,這個十六歲便入天下豪強名錄的強者在突變面前表現(xiàn)出一個豪強應(yīng)有的洞察力,武器并不華麗,卻足夠鋒利,全身氣機流轉(zhuǎn),攢足全身力氣,砸下。

      “噗嗤——”

      沉悶的響聲,是釘耙砸進沙堆的聲音。

      勁力砸空,女人在一瞬間化為一攤流沙,暗夜的大殿內(nèi)迸濺出四散的流沙,流沙似海,潑散在地上,一潮潮覆蓋在錢野語腳下,空落落的紅色衣裳在沙海中漂浮起落,女人沒了蹤跡,卻又無處不在。

      “鬼怪啊,便算是鬼怪吧?!?/p>

      是女人的聲音飄蕩在沙海彌漫的大殿內(nèi),沙海肆意在殿內(nèi)洶涌,紅衣裳像浮舟在沙海上飄蕩,流沙如水,覆了錢野語雙腳,似卷起的浪花,攀上了錢野語雙腿,錢野語收耙,右手單拎釘耙斜放在身后腳下,右膝微微彎曲,擺出的小守勢護了自身周全。

      孫泊浮瞧得清楚,這只是無可奈何的小守勢,掙不脫的流沙吞噬著錢野語雙腿,斷了半身氣機,他困守殿內(nèi)一足之地,可該死的女人在沙海中無處不在,殿外的十幾條長腿狗子們亂糟糟地開始狂吠,狗鼻子似乎聞到了殿內(nèi)異樣的氣息,狗倌兒們盡力約束著狗子,雜役們圍攏在大殿門前,推了推了門。

      “大掌柜,殿里咋樣了?”

      雜役們疑惑的聲音。

      “別進來!”

      錢野語斷喝的聲音。

      “別進來,呵呵呵呵?!?/p>

      腳下的流沙中發(fā)出女人驚慌而又羞澀的聲音,殿門外尷尬的沉默片刻,爆發(fā)出雜役們恍然大悟般的怪笑,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同處一殿避人不見,本就該有如此聯(lián)想,殿外人影綽綽,雜役們怪笑著一哄而散,狗倌兒們伏下身子掏出肉干安撫著煩躁的狗子們。

      蠢貨,錢野語心中暗罵。

      蠢貨,孫泊浮同樣心中暗罵。

      “不知何方朋友示警,錢野語在此謝過。”

      謝?不過是不想看到一方豪強死在這樣奇怪的鬼怪手里,孫泊浮以沉默應(yīng)對,于是錢野語的談興似乎又起:“如今咱們同樣深陷于此進退不得,不如想個辦法收了這古怪東西?!?/p>

      咱們?

      半日前我武當兩隊前哨共八人盡數(shù)死在閣下手中,如今你深陷沙海,我攀附梁上進退自如,何來咱們?

      收了這東西?

      不過是你已入死地,妄圖求生罷了。

      孫泊浮輕輕冷笑,小心調(diào)節(jié)著呼吸,安靜得像一只即將睡去的貓,出手示警已是一個武當小徒能做到的本分,錢野語是有名有號的天下豪強,降妖除魔本該是這些頭面人物的事情。

      小人物,只需要靜悄悄地活著。

      “如此妖魔亂世,若是今日任由它行走,日后這橫斷山脈中怕是便多了一個亂世妖孽,我輩江湖行走,雖說不得立世做人無愧天地,可總該有些擔當?!?/p>

      沙海在殿內(nèi)洶涌,錢野語朗朗的聲音顯然附著了氣機,響亮的聲音在陰森的大殿內(nèi)嗡嗡回響,佛像上的塵土撲簌簌落下,聲音很大,可并不意味著便有幾分的道理。

      擔當?

      如此言辭從錢野語嘴中說出來真是奇怪。未下山前,孫泊浮曾在天機宮中查得錢野語,天盛德大掌柜錢野語靠的是舍命弒仙奪昆侖玲瓏劍心發(fā)家,天盛德商號里每一筆天上的買賣不都沾著天地生靈之血,

      佛龕下的桌子又是一抖,那是千蟄的響動。

      別出來!別上當!莫要被拉下水!

      孫泊浮在心里喊著,這是陷阱,一個巧舌構(gòu)筑的陷阱。

      “更何況,巍巍太和,玄武護佑的武當門人,總該有些不一樣的風骨?!?/p>

      錢野語盯著佛龕,停了停,頓了頓,輕輕說道,聲音很小,可這句并未附著氣機的話語卻足夠清晰。

      佛龕下的小桌停了響動,片刻的沉默后,是千蟄的聲音。

      “泊浮師兄,怪我魯莽了。”

      菩薩法身下,千蟄像一只靈貓自香案下躥出,躍起半空,無數(shù)道點點寒星自半空中潑灑而下,盡數(shù)泄在殿內(nèi)地上沙海中,他在半空中借著體內(nèi)一絲未散盡的氣機,縱深躍上房梁,落在孫泊浮身邊。

      “泊浮師兄,他說得對,武當門人背負著山門千年威名,總該有些不一樣的風骨啊?!?/p>

      蠢貨!

      千蟄在一瞬間犯下兩個錯誤,他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同時將同伴引入危險境地,他的每一個行為都大錯特錯,可孫泊浮只是張了張嘴巴,并未說呵斥的言語,這個初出山門的菜鳥眼中綻放著星子一般璀璨的光芒,讓孫泊浮難以啟齒。

      “在山門時,師父常說,我武當子弟行走江湖,當為好人,行善事,為山門積福報?!?/p>

      師父,自己的師父可從來沒有這般教誨,師父常說背靠大樹好乘涼,山門很大,不多一張吃白食的嘴巴。

      為好人,行善事,為山門積福報?

      自己的師父可從來沒有這般說過。

      孫泊浮恍然想起這位師弟出身武當巧蓮峰千手道場,那是山門宗譜里,遠脈里的一道偏支。孫泊浮下山數(shù)次,總能遇上幾個這種出身偏支的同門,大多謹小慎微,如此傻里傻氣的模樣倒是第一次碰見。

      “逃出這里,不可戀戰(zhàn),相機而動?!睂O泊浮在千蟄耳邊小聲叮囑著,他并未責罵千蟄,“錢掌柜,咱們一起出廟吧。”

      最壞的境地,沒有最好的辦法。

      “兩位少俠,不知有幾成勝算?!?/p>

      沙海在殿中涌動,已由錢野語的雙膝沒過了腰身。

      “沒有勝算,加上外面的人頭,或有一絲生機。”孫泊浮看向緊緊關(guān)閉的殿門,殿外傳來狗子的亂吠和狗倌兒們亂糟糟的哄聲。

      “那我天盛德四十三條賤命,今天就送給武當少俠了?!?/p>

      錢野語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而后果斷的做出了回答,語氣很輕,卻沒有遲疑。

      “天盛德的牌子架不住啦,老少爺們兒并肩子上啊?!?/p>

      錢野語的氣機在體內(nèi)流轉(zhuǎn),一聲暴喝,手中的釘耙突然甩出,像一道厚重的流光,砸爛了廟門。成人間的交易,總是在頃刻間完成,沒有拖泥帶水。

      流沙決堤般洶涌著奔出大殿,在殿外四野中洶涌奔波。

      第六章 引水

      流沙似海,更是洶涌的禍水。

      殿外,狗子的吠聲與狗倌兒們的驚呼聲一同響起,而后被一同裹挾進金色的沙海中,徒勞的掙扎后慘叫聲,金色的沙海中氤氳出一蓬蓬暗紅色的血花,那是天盛德四十三條性命在沙海中逐漸逝去的痕跡。

      “起風萍兮,金萬兩。金萬兩,好歸鄉(xiāng),殺牛宰羊娶婆娘!”

      錢野語用盡全身的力氣,喊出該死的蠱惑之言,天盛德的野性在最后一刻迸發(fā),狗倌們兒在沙海中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吹響了狗哨,哨聲抑而未揚時已被撲入沙海下,狗子們伸長脖頸試圖撕咬著嘴邊的沙海,伙計們掙扎著摸出短刃刺下僅僅激起幾蓬,而后聲音逐漸消消逝,沙海覆蓋了一切,不斷有血泡在平靜的沙海中冒出、破碎、稀釋,最后逝去痕跡。

      孫泊浮緊緊盯著嗜人的沙海,仔細看著四十三條人命,他穩(wěn)穩(wěn)地蹲在房梁上收了氣息,絲毫沒有出手的意思。

      “千蟄,睜大眼睛看著,這就是江湖。和你講的是道義,自家做的卻是賣人填命求一線生機?!?/p>

      孫泊浮和千蟄蹲在大殿的房梁上,孫泊浮將一只手搭在千蟄的肩膀上,他能感覺到千蟄的肩膀在顫抖,那雙澄澈的眼眸里閃爍著些許疑惑,想起自己當年下山時,似乎也曾有這樣的迷惑。

      “命總是自己的,回了山門,沒人再教你這些。”

      孫泊浮的拳頭輕輕錘在千蟄心口,千蟄一個趔趄,險險立住身子,露出一個令孫泊浮討厭的笑容:“謝師兄教誨。”

      千蟄恭敬地執(zhí)拳抱禮,這個一路上總是對自己頗有微詞的偏支師弟,難得流露出恭謹?shù)囊幻妗?/p>

      “錢掌柜,您逃無可逃,遁無可遁,不如就把那驪龍內(nèi)丹留下來,贈給在下吧,呵呵呵呵……”

      沙海在殿內(nèi)殿外飄揚起伏,女人的聲音在不遠不近處幽幽傳來,尋無可尋,卻又盡在眼前。

      不像妖魔,卻也為驪龍內(nèi)丹。

      孫泊浮皺眉,驀然回想起此次下山之時,二師兄草玄曾特地殷勤囑托,跌宕山中飄零鎮(zhèn)乃龍地,若現(xiàn)龍跡,必取內(nèi)丹。

      孫泊浮至今記得草玄師兄說出此言時的樣子,那天天色未明,依稀能看到后山南崖間透出日輝,白鴉師兄牽著自己的手在南崖的山路間送了許久,孫泊浮的手心浸起冰涼的汗水,在孫泊浮記憶中,自入師門以來,似乎從未與這位師兄如此親近過。

      孫泊浮七歲入武當山門,拜朝天宮掌宮真人林春為師,師父共收徒十人,以大師兄白鴉為長,師父慵懶,白鴉師兄溫雅,平日里在眾兄弟眼中,素來二師兄草玄便是師門里的規(guī)矩。

      草玄師兄那天似乎談興甚濃,從掌教親點下山必是前途無量說到天盛德名為豪強實為匪盜,又說起飄零山跌宕鎮(zhèn)山川形勢逸聞奇談。孫泊浮只是虛虛應(yīng)著,五師兄柳陰通曉天下陰陽,這些絮絮叨叨的碎語早在昨夜里便查與了孫泊浮聽,如今再自草玄師兄嘴中說出來,早已沒了滋味。眼看著日頭越升越高,手心的涼汗已被浸得溫熱,草玄師兄的臉色卻陰冷下來,南崖的山巔遮住了兩人的身影,像永遠都不會被太陽照射到一樣。

      草玄師兄終于在山路盡頭慢吞吞地說出了自己的心思:“下月就是祭山大典啦,那可是山門的大日子,泊浮師弟可莫要空手而回?!?/p>

      孫泊浮當然知道下月是個大日子,那是百年一遇的祭山大典,

      孫泊浮有些驚訝,這位出身小蓮峰妙手道場的偏支師弟竟有如此手段,對暗器浸淫之精妙竟不輸于茶芽師兄,想來山門靈秀,道場百千,武當山水之間定然藏著許多搏不出名姓的天才。

      沙海趨于平靜,女人的身軀中流出淡淡的血痕。

      “當你是鬼怪,卻也有肉身?!?/p>

      孫泊浮冷笑著走到女人身邊,收回山水雙劍,雙劍劍身未沾流沙,劍尖滴下幾滴殷紅的血。

      滿殿流沙潰散褪去,似海浪退潮,露出殿內(nèi)青色石板,映著殿外照進來的清冷月光。

      第七章 該如此的如此

      孫泊浮不知道此時的女人是生是死,原本一具姣好的肉身皮囊如今已經(jīng)千瘡百孔。

      “這下她跑不掉了。”千蟄從房梁上溜下,拍了拍干癟的布袋,方才鋪天蓋地的陣勢耗盡了他袋子里的零碎。

      孫泊浮當然知道她跑不掉了,女人蜷縮在地上,密密麻麻的傷口流出密密麻麻的血。

      “名字?”孫泊浮俯下身子,湊到女人身邊,輕聲問。

      “香月?!甭曇粢廊磺宕?,只是有些虛弱,艷紅的唇角流出鮮紅的血,烏黑的發(fā)披散在千瘡百孔的身體上,冶艷的殘破依然如此攝人心魂。

      真是一個普通而艷俗的名字,帶著勾欄里廉價的脂粉氣,卻能在荒郊野寺里扮起一出魍魎戲,這個世界越來越奇怪了。

      孫泊浮低頭思忖著,有些刻意地避開女人眼眸,他不喜歡女人的那雙眼睛,深深的眸子里似乎可以吞噬掉任何人。

      耳邊身后響起勁風,陌生的氣機似乎并不順暢,孫泊浮抽出水劍,反手上擋,金鐵交擊,而后是強烈的勁力沖擊而來,孫泊浮收劍,側(cè)翻,卸力,回身望,錢野語橫握釘耙立在身后。

      “錢掌柜,過河拆橋嗎?”孫泊浮怕掉身上的浮土,從容起身,背后的襲擊早有預(yù)料。

      “如此妖孽,難道還要留它在這飄零山中作祟嗎?”

      還是一樣乏味的空洞之詞,讓孫泊浮隱隱有些失望,這位起于草莽的豪強本可以再坦蕩一些,奪寶殺人,滅口隱遁而已。

      “此間圍困是我武當所解,結(jié)下的緣自然也由我武當來解。”

      孫泊浮挺了挺身子,把山水雙劍收起,索性卸了守勢,這不是武當?shù)挠矚?,一個武當小小的哨探頭目面對天下豪強本不應(yīng)該有這樣的硬氣,僅僅是因為殿外院內(nèi)傳來聲響,那是四道熟悉的氣機,不,是六道,還有兩道更隱秘的氣機藏于院外。

      重傷,手下屠戮殆盡,驪龍內(nèi)丹早已到手,錢野語眼睛骨碌碌轉(zhuǎn)著,在心里細細打著算盤:此時的自己已是強弩之末,雖然此次進山折損甚多,可好在驪龍內(nèi)丹在手,那便是做了一筆賺翻了天的好買賣,有利則退。

      “想來少俠對這妖孽自有處置之道,是我多事了,山高路遠,我自早些下山,日后若是能在這跌宕山飄零鎮(zhèn)外相見,錢某自當還報今日少俠救命之恩?!?/p>

      不失體面的道別之言簡直可以倒背如流,錢野語拱手道謝之后大步如飛地就要走出殿外,可右腳剛剛邁出門檻,身后又傳來這個看不出深淺,永遠一張冷冰冰臭臉的武當哨探的該死的聲音:“錢掌柜,差點兒忘了,不留下驪龍內(nèi)丹嗎?”

      孫泊浮冷颼颼的聲音慢悠悠飄入錢野語耳中。

      “驪龍內(nèi)丹是我天盛德四十三條性命換來的東西,武當山千年靈韻,家大業(yè)大總看不上這點山野零碎?!?/p>

      真是一個令人失望的選擇。錢野語的右手握住了釘耙,并不順暢的氣機在體內(nèi)流動,因為滯澀,經(jīng)脈丹田隱有撕裂般的痛感。

      “原來是這個樣子嗎?唔,好的?!睂O泊浮輕輕嘆了一口氣,太過圓滑讓這位天下豪強錯過了一次又一次的生機,“那咱們有緣再會?!?/p>

      一個奇怪到令錢野語感到驚詫的回答,可他無心追究眼前這個武當少年的古怪,在這荒野古寺中耽擱的時間實在太多,丟掉的本錢實在太大,只有帶著驪龍內(nèi)丹離開這里,才有翻盤的機會。

      “對了,錢掌柜,忘記問您,居鄉(xiāng)何處?”

      又是一個令人意外的問題。

      “柳州千氓山,好些年未歸鄉(xiāng)了。”

      錢野語的眼神投向夜空,而后慢慢向西掃去,那是柳州千氓山的方向,自十八歲在千氓山深處遇見那位至今不知名姓的背棺書生而因此改變了人生軌跡踏出千氓山之后,真的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歸鄉(xiāng)了,說起來當年走出千氓山的時候,似乎與眼前的少年一樣年輕,時間真是過得飛快。

      “在下記住了?!?/p>

      記住了?

      又是一句奇怪的對話,可錢野語無心再糾纏下去,今晚遇到的古怪已經(jīng)夠多。

      錢野語的右腳邁出門檻,雙腳踏在了殿外的小院內(nèi),沙海盡散,四十二名手下的尸骨也同樣古怪地消失,好像這古怪的沙海吞噬的不是生命,而是一切。

      只要天盛德的牌子不倒,老少爺們兒的名字總會被人記著,只要能走出跌宕山,我會為老少爺們兒寫下牌位,點最長的香火,請最好的道士和尚,念最長的經(jīng)文,積最花錢的陰德。

      錢野語如此想著,腳下的步子又加快了幾分,

      撲簌簌——

      有奇怪的聲音,似乎在半空傳來。

      錢野語疑惑地抬頭,迎著月光向半空張望,一只通體烏黑的怪鴉舒展雙翼伸展利爪向著錢野語襲來,錢野語下意識舉耙揮打,怪鴉在一瞬間消散,變?yōu)橐坏文?,歪斜著掉落在錢野語的外袍上。

      “千蟄,睜大眼睛看仔細了,文燭師兄的筆墨障眼之術(shù)可是輕易少見呢。”

      孫泊浮斜身背倚著殿門側(cè)坐在門檻之內(nèi)的空地上,扭頭看著殿外,他心里有些惋惜,卻并不愧疚。錢野語只知道武當家大業(yè)大,卻不知道武當也同樣在乎驪龍內(nèi)丹這顆山野零碎,說到底一字貪念毀了前途。孫泊浮沒有強人所難的脾氣,或許是山門中的大人物們算準了孫泊浮的處事,也或許是草玄師兄的謹慎,所以在這庭院之外布下了最后這道獵網(wǎng)。

      文燭師出清微宮風角殿,掌宮狩清真人與自己師父林春同出掌教巢明夜一門,與孫泊浮一樣,算起來兩人有著一脈同支的淵源,故此次哨探兩人配合默契,皆是盡力而為,少了別家小隊的諸多嫌隙。

      “是?!?/p>

      千蟄恭恭敬敬垂手站在孫泊浮身后,透亮的眼眸緊緊盯著殿外,這個起初略顯毛躁的偏支師弟在今晚已完全被孫泊浮折服,在這位年輕的少年看來,自家頭目實在是一個可以信得過的人,這真的很重要。

      錢野語低頭,伸出手指在外袍上蘸了一絲墨跡嗅了嗅,淺淺的淡墨氣味讓他有有些詫異,而后是半空中的月輝突然消失不見,大片陰影籠罩住夜空,一個龐大的鴉群突然出現(xiàn)在半空,而后群鴉們聒噪著沖向錢野語。錢野語試圖拎起釘耙遮擋,可怪鴉們一只只撞在錢野語的身上,并無痛感,也沒可怖的傷痕,只是化為一片片淡淡的墨。

      “縛!”

      清冷的院內(nèi)突然響起一聲清冷的斷喝,孫泊浮辨得那個聲音,是文燭師兄的斷喝。

      咒出如令,幾乎是在同時,錢野語衣袍上的數(shù)十團墨跡扭曲而起,化為幾十只如墨般的黑色細手,手手相扣,似成鎖鏈將錢野語全身束縛。

      逃不掉了。

      孫泊浮在心中嘆了口氣。

      一個黑色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錢野語身后,而后放肆地現(xiàn)出真身。孫泊浮識得這個身影,這是六師兄紅閃,朝天宮內(nèi)最好的刺客。

      紅閃手中的匕首刺向錢野語身后,這位天下豪強在臨死之前榨干了自己體內(nèi)最后一絲氣機,九齒釘耙離手,飛劍一般向著紅閃飛擊而去,而后擊空。

      紅閃化為一道黑影,再次消失在清冷的院內(nèi)。

      “嘻嘻,錢掌柜真是暴躁呢?!?/p>

      虛空中是紅閃的聲音!

      是佯攻!

      錢野語已經(jīng)來不及回身 ,身后是破風的聲音,是遮天蔽日的暗影,三百六十種暗器從暗處潑出,叫的出名叫不出的零碎一起扎入錢野語后背。

      孫泊浮識得這種手法,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用最霸道的手法打出最多的零碎,這是七師兄茶芽一貫的手法,朝天宮一脈最好的暗器學徒。

      血從錢野語的后背殷出來,染紅了外袍,皮肉傷并不致命,最要命的是后背奇穴盡被打穿,山窮水盡,錢野語身中盡力似被抽空一般,雙膝軟軟跪下。

      “泊浮師弟,七日不見,你可真教我掛心呢。花果兒托我?guī)Я巳怙灲o你,說你在這跌宕山中怕是吃不到這般美味,你可要記得師妹的好呢?!?/p>

      寺廟的紅門突然被人輕輕推開,一個身穿白衣的年輕人跨步走進院自,朝著孫泊浮露出一絲笑意,年輕人碎碎叨叨地說著,慢步走進遠中,皎潔的月輝下,修長的背影拖在身后的地上。

      年輕人走過錢野語身邊,皺了皺眉,停了停步子,俯身附在錢野語耳邊,如多年老友般叮囑一句:“錢掌柜,下輩子記得,莫要再和武當搶東西啦。”

      身后的影子在談話間突然卷起,似一名藏在暗影間的刺客,伸出手臂劃過錢野語咽喉,留下一道鋒利的傷口,而后影子無聲息地重新鋪回地面,像從未發(fā)生過異樣一般,繼續(xù)安靜地跟在年輕人腳下,身后。

      血從傷口處蓬勃而出,錢野語軟軟地栽倒在地,眼睛大大地睜著,似乎難以接受死亡來得如此突然。九齒釘耙脫手落在地上,年輕人探手,一股氣機卷起,釘耙開闔,吐出驪龍內(nèi)丹,飛入年輕人掌中,反手裝入腰間袋內(nèi)。

      “草玄師兄,勞您掛心啦?!?/p>

      孫泊浮同樣露出一個暖洋洋的笑臉,懶懶地自門檻內(nèi)站起身來,如同預(yù)料一般,草玄師兄終于還是下山了。

      “天盛德掌柜錢野語,生于柳州千氓山,卒于跌宕山飄零鎮(zhèn)外荒野孤寺?!?h3>第八章 洞天

      花果兒托草玄師兄帶來的肉餅還是熱的。

      三日蟄伏,一晚驚險,孫泊浮著實餓了,狼吞虎咽把肉餅塞進嘴里,師妹花果兒的手藝著實不錯,不知道肉餡里加了何種香料,口感竟然出奇的清爽,少了肉餅本該有的油膩。

      “嘗嘗朝天宮的肉餅,不知道比你們小蓮峰的怎么樣。”孫泊浮吃到半晌,瞥到一旁站立的千蟄,扯下半拉肉餅拋給千蟄。

      千蟄伸手接過,狠狠啃了一口,再次露出一個干凈到有些憨傻的笑容。

      “好吃。”

      真是討厭的笑容,孫泊浮皺了皺眉,在心里狠狠咒罵道。

      “泊浮師弟,又交到新朋友了呢。”

      草玄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千蟄,千蟄似乎并不喜歡草玄師兄的打量,囫圇著把肉餅塞進嘴里,不言不語地朝著門檐之后躲了兩步,把大半個身子藏進了門板后的角落里。

      偏支弟子大多這樣帶著謹小慎微的樣子,小蓮峰為武當七十二峰之一,山門道場位于天柱峰以西,與大蓮峰相望并秀。孫泊浮并沒去過小蓮峰,只是在山門試煉時依稀在演武簿上見到過小蓮峰弟子的名姓,像大多偏支遠脈一樣,并未給孫泊浮留下太多印象。

      此次下山前聽柳陰師兄說起過小蓮峰逸聞,小蓮峰千手道場僅有兩代傳承,場中妙三千妙真人乃帶藝入山,于山中并無師承,掌教巢明夜念著武當福緣廣袤,收了妙三千為記名弟子,隨手在山門中畫下一方道場,從此有了小蓮峰一脈。

      想來千蟄是識得草玄師兄的,在山門后進中,草玄師兄本就是風光無兩的那一類,師父收徒十人,草玄師兄行二,早在三年前就已經(jīng)通過了試煉,聽說那屆試煉全派弟子三百人參加,草玄師兄排名第二,遇真劍宮的掌宮師叔點了名要他。那可是三千道場之首的遇真劍宮之主要他入道場,師父卻哪兒也沒讓他去,硬生生地把他留在了身邊。

      孫泊浮依然記得那天傍晚,草玄師兄失魂落魄地從試煉場回來,師父坐在屋前的小板凳上,抽著旱煙,煙霧呼哧呼哧地從嘴鼻間噴出來,一派安詳。

      “草玄,你心中有祟,養(yǎng)而不放。你不放它,我便不放你……磨著吧、等著吧,總有消了的那一天?!?/p>

      師父慢悠悠地說著,草玄師兄鐵青著臉聽著,良久才回了一聲:“是?!?/p>

      孫泊浮知道進遇真劍宮意味著什么,接觸更高的武學、行走江湖揚名立萬、成為大俠,也許還能在武當山上開一方劍宮、立一方道場,甚至——做武當掌門。

      可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即將展翅高飛的鳥兒被師父重新抓回了手中,草玄師兄一直呆在師父身邊,如此三年。他再也沒有說過什么,可孫泊浮知道這是草玄師兄的心結(jié)。

      “師兄終究還是掛念著我呢。”

      孫泊浮狠狠將肉餅一口塞進嘴里,囫圇吞咽著,發(fā)出略微有些含糊的聲音。

      “柳陰師弟夜觀星象,言跌宕山上有客星沒,乃客去之兆,我請掌教之命帶著諸位師弟下山接應(yīng),于橫斷山中見有煙鶴南飛,知是泊浮師弟遇險,好在似乎來得并不晚呢?!?/p>

      草玄師兄輕輕舒了一口氣,好似方才的焦急真為了這殿內(nèi)殿外數(shù)位同門性命。孫泊浮不置可否地晃晃腦袋,肉餅的充實感讓他沒了太多計較之心,可他隱隱有種不知是否錯覺的直覺,草玄師兄所說的不晚,是好在驪龍內(nèi)丹并未被錢野語帶出跌宕山的不晚,可直覺僅僅是直覺,好在自己還活著,四人小隊未折一人,不晚便是不晚。

      “三日前,我接掌教之命下山入飄零鎮(zhèn)接應(yīng)諸位師弟,下山之前掌教曾說此間有大機緣,命我細心體悟,我入山以來并無見異常,想來這機緣只應(yīng)在此地。泊浮師弟,此間可還有異樣?”

      異樣?草玄師兄真是問了一個異樣的問題。今日所見異樣實在太多,可算起來,最大的異樣便在此殿之中吧。

      孫泊浮走到女人身邊,姣好的皮囊被千蟄的手段摧毀得體無完膚,無數(shù)傷口滲出的血汩汩流出,在身下匯成一灘小小的血洼,淡淡的血腥氣在鼻尖繚繞。

      “本道你是妖魔鬼怪,卻也是肉身一具?!睂O泊浮伸出手指俯身在血洼間一抹,血水粘上手指,似乎還有余溫,“尚有氣息?!?/p>

      冶艷的笑容凝固在女人臉上,攝魂的雙眸似乎少了些光澤,可好在依然有流轉(zhuǎn)之色,孫泊浮聽到草玄師兄隱隱舒了口氣,想來是在為掌教大人口中的機緣而慶幸,師兄總是這般在意得失。

      “我需要一個地方,想要知道一些事情?!辈菪熜值拿碱^舒展開來,聲音很有些輕快。

      問些事情?孫泊浮將疑惑顯在臉上。

      “泊浮師弟,跌宕山里生不出這樣的魍魎,飄零鎮(zhèn)上也養(yǎng)不出這副皮囊,我好奇她的來歷?!?/p>

      草玄師兄在大殿間踱著方步,腳尖踏在大殿的青石上,似乎在踏查每一塊青石,他總是這樣,心思敏捷,比自己冷靜,而且更擅應(yīng)對,孫泊浮如此想著,卻沉吟未語,如此揣測同門,實在大不妥當。

      草玄師兄停下步子,回身輕揮大袖,氣機流轉(zhuǎn)自袖間卷出,一股勁力,拂去大殿高處牌匾上的層層浮塵,雷音水月四字赫然顯現(xiàn)。

      “此間蘭若名為雷音水月,曾為海通禪師修習之所。”

      海通禪師?

      孫泊浮一愣,一個熟悉卻素未謀面的名字,往日在山門中時,柳陰師兄遍數(shù)天下豪強,言語涉及天下怪僧時曾提及海通禪師的姓名。

      海通禪師曾為少林金剛,三十年修習金剛法門,妄圖以金剛之威參透佛家正果。七年前千龍亂世,海通走出少林寺奔波于天下之間,孤身入南海,熄滅海底龍火,以一人之力將龍族重新封印在南海海底。少林寺挾著海通盛名隱有成為中州江湖第一門派之勢,而功成名就的海通卻在一個春光明媚的午后自少林寺消失,從此少林少了一個金剛,江湖多了一個行蹤怪異的游僧。

      這是一個沒頭沒尾的故事,孫泊浮卻記得格外清楚,江湖間的事情總是這樣,沒頭沒尾多過功成名就。

      “世人只道海通禪師金剛怒目,菩薩低眉,卻不知海通亦是機關(guān)大師,此處名為水月,想來必有洞天。”草玄師兄隨口說著,負手在殿間踱著方步,步子踏在青磚上發(fā)出咄咄的聲響。他似乎在尋找著什么,直到走到那尊地藏菩薩法身前方才停下腳步,“泊浮師弟,你看,這尊菩薩法身倒是有些異樣呢。”

      草玄師兄站在地藏菩薩法身像前輕聲喚孫泊浮,孫泊浮湊到跟前,殿中昏暗,辨不清晰,千蟄自殿外院落中拾來一支火把,從口袋里掏出一道火折子引著火頭,那是天盛德狗倌兒們遺落的物件,這個低調(diào)的少年刺客越發(fā)懂得體貼,火光近處孫泊浮終于看清了這尊地藏菩薩法身。

      “‘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思密知秘藏。地藏菩薩在佛家中是承擔一切罪業(yè),此像雙手內(nèi)縛,兩根中指豎起相對,此為地藏根本印,隱有雙手生福智,授予一切眾生之義?!?/p>

      孫泊浮對著面前的地藏法相侃侃而談,草玄卻似有不悅,眉頭輕蹙:“泊浮師弟,道心止水方可見微知著,你瞧此像妝容如何?”

      孫泊浮的回答未入草玄心腹,草玄師兄的回答中帶著些許詰問。

      妝容?

      孫泊浮有些驚訝地抬頭向上望去,千蟄把手里的火把微微向上舉高了幾分,明亮的火光讓孫泊浮看清了這尊法相面容,不,這不是地藏菩薩法相!

      這是一個女人,云鬢花顏,鼻如青山唇若點絳,妖冶的眼眉帶著流波含轉(zhuǎn)的春意,薄紗輕披半裸酥肩,處處似有春意,處處不得佛性。

      “這……”孫泊浮隱有所悟。

      “泊浮師弟著相了,佛家講三千世界寶相萬千,世間蘭若信徒如恒河沙數(shù),正果為一,法門卻不在一,肉身凡胎錦繡皮囊修來根本印,是講佛家海納,海通禪師果然有大智慧呢?!辈菪熜謱χ@尊古怪的泥塑侃侃而談,說到興起處,雙手合十沖著這尊泥塑拜了一拜,武當與少林分處中州南北,自掌教巢明夜執(zhí)掌山門權(quán)柄以來,聲勢隱有壓制少林之意,可終究門派有別,一個武當?shù)茏訉χ蛔鸱鹣褡龀鋈绱蓑\的舉動,還是令紅閃、茶芽等各位師兄一愣。

      “此間主人如此海納,我等若還循著門第之見,豈不讓嗤笑,就算掌教大人在此,想必也會如此做的。”

      孫泊浮看到草玄師兄發(fā)出爽朗的笑聲,草玄師兄總是這樣,面對每一件事情總能做出正確的反應(yīng)。

      可這便是佛家海納嗎?

      “找找看。”

      茶芽師兄從口袋中掏出一雙鹿皮手套戴在手上,伸出一根手指輕拭香案,淡淡的灰塵沾染在指尖,香案上擺放的瓜果早已腐爛干癟,這是一個被人遺棄許久的供奉之地??刹柩繋熜忠廊恍⌒牡厮褜ぶ裁?。茶芽師兄是一個高明的刺客,而高明的刺客總是能在最微小的空隙間尋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就像此時此刻。

      香案上供奉碟盤被一個個緩緩移開,又緩緩放回原來的位置,只有一個小小的香爐似被嵌在桌面上一般。茶芽警覺地緩緩扭動香爐,香案的地面之下傳來機栝運行的聲音,而后香案下的地板緩緩打開,露出一條毫無光亮的甬道紅閃朝著甬道中射出一枚飛蝗石,飛蝗石鉆入甬道似沒入黑暗一般,再無聲息。

      “千蟄,帶路?!辈菪熜侄⒅谄崞岬陌档?,似乎不假思索般發(fā)出了指令。

      “我去?!睂O泊浮一把搶過千蟄的火把,急急把千蟄推到身后,孫泊浮明白草玄師兄的用意,探路這種冒險的事情,總要找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人來做。

      “還是我去吧,昔日讀怪僧錄時便曾仰慕海通禪師風采,今日得遇,豈可不聞不問擦肩而過?!?/p>

      一個文弱的聲音從殿外傳來,而后是輕輕的腳步聲傳入殿中,一個披著黑色披風戴著黑色兜帽的少年文士緩緩走入殿來。

      第九章 影子

      “柳陰師兄?”

      年輕的文士走入殿中,瘦弱的身軀裹在一襲寬大的黑袍下,黑色兜帽褪下,一張蒼白得近乎病態(tài)的年輕臉龐,這實在是一張再也熟悉不過的面容,孫泊浮驚喜地叫出來者名字。

      “泊浮師弟,本想早些進來瞧你,哪想到在廟門口被葫蘆師弟纏住,定要問些什么人沒有影子是不是人的怪問題,當真惱人?!绷幷f著惱人,臉上卻全無惱怒之色,似乎見到孫泊浮很是喜悅。

      水葫蘆委屈地跟在柳陰身后,只是憨憨傻笑兩聲,孫泊浮知道水葫蘆這個惱人的怪問題從何而來,躺在殿中重傷不起的女人便是問題出處。

      “師兄能來總是好的,此事我也正想請教師兄?!?/p>

      孫泊浮舉過火把走到女人身邊,刻意伏下身子,讓火焰的光亮照遍女人身周,光與暗的結(jié)界如此清晰,卻又如此空落,這是一個沒有影子的女人。

      “當真沒有影子。”柳陰的眉頭皺起,伏下身子伸出手指輕輕蘸了一下未干的血跡,與草玄一樣,淡淡的血腥氣環(huán)繞鼻息之間,柳陰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卻是血肉之軀,當真奇怪?!?/p>

      “師兄,可有解?”

      在孫泊浮心中,柳陰師兄是師門中最博學之人,師父收徒十人,唯有柳陰師兄不擅武道。朝天宮后山小院二樓書閣是柳陰師兄的小天地,孫泊浮常喜歡叨擾柳陰師兄的小天地。二樓書閣藏身甚豐,古卷幽香令人心儀,更令孫泊浮著迷的是柳陰師兄肚子里藏著的無窮無盡的故事。

      孫泊浮喜歡聽柳陰師兄講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有如親眼所見親身所得,足不出戶可知天下。柳陰師兄常說一拳一劍爭的是一時得失,洞察天地萬物方能得窺大道。孫泊浮不明白一拳一劍與窺見大道有什么見鬼的關(guān)系,曾向師父討教,師父林春卻說,柳老五是蛇蝎之性,我往你們這些娃娃里扔進這條毒物一起養(yǎng)著,便是要以毒攻毒。

      孫泊浮同樣聽不懂師父的話,蛇蝎之性總是不好的,可柳師兄從沒做過什么對大家不好的事情,在孫伯浮看來,師父與柳陰師兄實在都算得上難以琢磨之人。

      “泊浮師弟,影自有解,可這無影之事卻是頭遭遇見?!?/p>

      柳陰接過孫泊浮手中的火把,仔細照著女人周身,臉上卻現(xiàn)出令人困惑的空落,他緊皺著眉頭,似乎是想讓這空落的表情表現(xiàn)得更加真實一點,可落在孫泊浮眼中卻是如此不坦誠,孫泊浮甚至有種錯覺,或許柳陰師兄并不像他自己所言般頭遭遇見。

      這是一個并不該有的錯覺,孫泊浮打了個激靈,掐斷了自己的念頭。

      “俗世之中影自有解,卻無定解,人有九影,各有其名,右皇、魍魎、索關(guān)、魄奴盡為影名,人影愈深,則人貴而長壽。此為蘭若之地,影亦有佛家之解,昔日佛祖?zhèn)鹘?,被困于布滿惡龍的石室,為度惡龍,佛祖將影子留于石壁之上,猶如明鏡之人像,惡龍不出石池,時時可見佛祖化身,受佛祖度化,佛家之中影為佛性。草玄師兄,您修影祟之法,自明影之源頭,想來心中自有答案。”

      柳陰侃侃而談,說到最后看向草玄,臉上現(xiàn)出一絲耐人尋味的笑意。草玄師兄的影祟之術(shù)為山門年輕一輩中有名的奇術(shù),今日下山行事的諸人方才都曾瞧見,以影之術(shù),殺人無形,他本就是那個最懂影子奧秘之人。

      草玄師兄清了清嗓子,揮了揮袖子,輕飄飄躲開了話頭:“此間自有答案,何須我贅言,諸位師弟且擱著疑團,咱們找個能說話的地方慢慢細探究竟。”

      孫泊浮瞧得清楚,草玄師兄一改方才在佛像之前的廣袤寬容,卻在影之一字之上避了詞鋒,是于大處著寬,于小處藏私,如此盤算,是合了他一貫的風格。

      而地方,自然是指佛像一邊,香案之下那處漆黑的甬道。

      “我且下去瞧瞧?!?/p>

      “草玄師兄,不知可否將這驪龍內(nèi)丹借與在下一用?!?/p>

      柳陰平靜地站在黑黝黝的甬道洞口前,平靜地提出了一個條件,孫泊浮清晰地看到草玄師兄的眉頭輕輕皺了一下。

      “柳陰師弟,此處會與驪龍內(nèi)丹有何聯(lián)系?”

      草玄師兄素喜以淡雅名士之風示人,卻又在謹小之處做著分毫計較,就像此時此刻問出的問題。

      師父說草玄師兄心中有祟,養(yǎng)而未放,在這間略顯荒涼的殿宇中,孫泊浮依稀發(fā)現(xiàn)了那枚心中祟的分毫觸角。

      “在下不知,只是‘世間百毒,五步之內(nèi)必有解藥,此龍常年盤桓于跌宕山上,飄零鎮(zhèn)外,雷音水月寺周圍,想來這顆驪龍內(nèi)丹,或有用得上的時候?!?/p>

      柳陰師兄面露思忖之色,似乎在說出一個并不確定的推論,可孫泊浮看到柳陰師兄在說“或有用得上的時候”,雙手同時背在了身后,這是一個細小卻印象中柳陰師兄似乎極少做出的動作。

      不擅謊言之人總是在說謊之時做出細微的反常舉動,這是師父林春曾經(jīng)說過的話,師父林春慵懶,卻對自己功課督促甚嚴,每次自己偷懶應(yīng)對之時,師父總能從自己的謊言中找到破綻,就像此時孫泊浮找到了柳陰的破綻。

      柳陰師兄在撒謊!

      他知道此物必有用處。

      “此物寶貴,回山之后當呈掌教大人定奪,柳陰師弟定要小心留置,我便在此地等著柳陰師弟的好消息了?!?/p>

      草玄師兄終究還是信了柳陰師兄,閃著光澤的驪龍內(nèi)丹從草玄師兄的長袖中飛出,滴溜溜沒入柳陰師兄的黑色袖筒中。

      “多謝師兄成全,泊浮師弟,你來給我掌個光亮?!?/p>

      似是心知肚明,柳陰師兄未在話頭上糾纏,把手里的火把塞給孫泊浮,兩人一前一后翻身躍入香案后的甬道中,甬道黑且漫長,似爬蟲一般蜿蜒縱深,好在孫泊浮手中的火把一直未熄,燃燒的火苗閃爍挑動,映照著兩人的身影在甬道的石壁上扭曲拉長,想起方才柳陰師兄說起的佛祖留影石壁度化惡龍之事,孫泊浮反倒心中稍安。

      “師兄,真的不知道影子之事嗎?”

      狹窄逼仄的隱秘之地,總是容易讓人問出一些悄悄話。

      柳陰在黑暗中蹣跚前行,眼看著兩人已走到甬道極深之處,柳陰突然回頭看向身后的孫泊浮,說出一句古怪的話語:“看好你的影子?!?/p>

      “什么?”

      孫泊浮同樣停下腳步,茫然地看向柳陰師兄,那張蒼白到近乎病態(tài)的臉龐現(xiàn)出欲言又止的神色,可寥寥的提點也藏在繁繞的言語之后。

      “天盛德入跌宕山,掌教大人風聞其跡,明明祭山大典已在眼前,山中事務(wù)紛繁,偏偏卻又分神執(zhí)意派下三隊哨探進入飄零鎮(zhèn)。十二名探子折了八人,盡是山門好手,草玄師兄自試煉之后,此時此刻卻又命我等來此馳援,泊浮師弟,您真的瞧不明白么?”

      柳陰師兄的聲音很小,似蚊吶之聲幽幽飄入孫泊浮耳中,深邃的眼神飄向?qū)O泊浮身后,似乎是在防備什么,可此間甬道僅有二人。

      “是為驪龍內(nèi)丹?”

      孫泊浮意識到自己問出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山門,僅僅會為了一顆驪龍內(nèi)丹?泊浮師弟,看好你的影子?!?/p>

      柳陰用問題回答問題,而后重復(fù)著方才那句奇怪的話語。

      孫泊浮還想追問,可兩人的腳步停在了甬道盡頭,一尊厚重的石門擋在了兩人的面前。

      “就是這里了?!?/p>

      似乎像早有預(yù)料一樣,柳陰師兄站在石門前,冷漠的眼神中現(xiàn)出一絲不易察覺的亮色。孫泊浮打量著石門,這石門似乎是由兩塊山石拼接而成,石質(zhì)與甬道間的磚墻迥異,與地面相接處嚴絲合縫,孫泊浮伸出右掌試著推了推石門,石門紋絲不動,想來這門怕有千斤之重。

      “泊浮師弟莫要浪費力氣啦,此門玄機盡在腳下?!?/p>

      柳陰依然像是早有預(yù)料,輕輕踩了踩腳下。孫泊浮疑惑地低頭,微覺腳下有異。甬道昏暗看不真切,孫泊浮伏下身子將火把映照腳下,赫然發(fā)現(xiàn)腳下石板上竟然是一副石雕圖案,只是方磚石雕上似乎覆蓋了一層沙土,大半圖案被石雕遮擋,似乎有人刻意為之。孫泊浮小心將沙土清理干凈,石雕圖案盡顯眼前。

      “這是……”

      孫泊浮將火把湊近腳下石雕,臉上現(xiàn)出惶惑之色!

      一方石室之中,四面無門,數(shù)條惡龍的身影盤旋于石室四壁之內(nèi),影影幢幢之間,一個和尚匍匐跪拜與石壁之前,似乎在伸手向石室四壁的惡龍們的身影討要著什么,一枚靈珠自半空飄落,似是惡龍對和尚的賜予之物,和尚伸手欲接,裸露出的雙臂之間似有龍鱗生出!

      柳陰師兄方才于大殿之上講過的佛影之說尚在腦海中,而此圖此景卻又與故事中的佛祖度化惡龍之說天差地別,佛祖并未度化惡龍,惡龍蠱惑了佛祖。

      “泊浮師弟,我知道你有許多問題想問,可時間不多了,記住,看好你的影子?!?/p>

      看好你的影子,又是那句奇怪的囑咐,孫泊浮張了張嘴,而后把疑惑吞進了肚子里。

      “此畫圖案紛繁,外人定瞧不出究竟,機關(guān)陣眼盡在這畫中寶珠之上,你且伸手一探便知究竟?!?/p>

      柳陰師兄的語速略微有些快,孫泊浮伸出手指輕輕,畫中寶珠竟有深深的凹陷痕跡。

      “師兄為何知道這些?”

      一個個疑團困在肚子里,孫泊浮還是沒有忍住。

      “泊浮師弟,你可還曾記得,那日你我在后山二樓書閣,曾講起《怪僧錄》中關(guān)于海通禪師的故事?”

      柳陰師兄突然提起那個遙遠的午后,孫泊浮莽莽撞撞躍入后山小院二樓書閣,在茗香氤氳中端起一杯熱茶一飲而盡,柳陰師兄手持《怪僧錄》笑而不語,緩緩講出那個關(guān)于海通禪師的故事。孫泊浮當然記得那個有頭沒尾頗有江湖氣息的故事,少林寺近百年來號稱最有佛性的天才僧人,一手終結(jié)了千龍之亂的大英雄,卻在一次下山之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江湖間曾有傳言,那日海通于山下遇佛祖開悟,洞察三千世界機緣,了然六道輪回命理,感嘆塵世空空飄然遁隱,于天下之間建三座洞天寶庫,將一身佛法盡留于三座寶庫之中?!?/p>

      “傳言從何而來?”孫泊浮眨了眨眼睛,想不到故事之后還有故事。

      “傳言自傳言處而來?!绷幫瑯诱A苏Q劬?,用機鋒搪塞著孫泊浮的問題。

      “師兄見過寶庫?”孫泊浮追問。

      “我曾奉掌教大人之命跟隨師父與草玄師兄入蜀中查探,在大渡河、岷江、青衣江的三江交匯之地查得一處海通禪師所建寶庫,機關(guān)與此處盡皆相似,我與師父、師兄三人破開機關(guān)徑入其中?!?/p>

      “寶庫之中有什么?”

      孫泊浮恍然想起,那是在半年之前的一個傍晚,掌教大人的貼身小童自后院小門入朝天宮主殿,將一枚云紋令交給師父林春,而后低語幾句飄然而去。也是那晚,師父喚來草玄與柳陰兩位師兄于朝天宮中秘密商議了半晌,而后便匆匆下山而去,再回來時已是一月之后。最受大家疼愛的小師妹花果兒曾向師父追問去處,師父卻一直未曾開口,直到被花果兒追問得急了,反手將纖手師姐方才在后山桃林中摘下的一顆桃子塞進了花果兒嘴里,堵住了師妹的嘴巴,大家在哄笑中散去,此時孫泊浮才明白,那日師父是奉了掌教之命入了蜀中。

      “日月星辰盡收其中,山河流轉(zhuǎn)湍湍不息,那日我仿似置身宇宙之中?!绷幬⑽㈤]上眼睛如此說道,文弱的聲音微微顫抖,似乎當日的震撼依然未曾散盡,“此顆驪龍內(nèi)丹便是此道石門的機關(guān),而此處雷音水月,便是海通禪師所建的第二座寶庫。”

      柳陰師兄輕揮袖袍,驪龍內(nèi)丹自袖中輕飄飄飛出,于半空中散發(fā)出潔白的光芒,內(nèi)丹于半空中滴溜溜旋轉(zhuǎn)著緩緩而落,徑直落在腳下石塑圖案中的那顆寶珠凹陷之處,似是鑰匙落入鎖孔,不曾大,也未曾小。

      驪龍內(nèi)丹的光芒自寶珠凹陷處彌漫開去,眨眼之間腳下石雕圖案散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圖中石壁上的龍影似有生命一般扭動開來,勁風之聲自腳下傳來,數(shù)條龍影自圖中飛出,蜿蜒盤旋著沖入諸人身前石門,石門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響,兩扇石門緩緩自左右打開,寶庫開闔于兩人眼前。

      “泊浮師弟,看好你的影子?!?/p>

      柳陰師兄湊到孫泊浮耳邊,輕輕重復(fù)著方才那句古怪的話語。

      第十章 拘靈遣將

      “真的有暗室?!睂O泊浮發(fā)出低聲驚呼。

      “泊浮師弟,咱們進去瞧瞧?!?/p>

      柳陰將火把舉過頭頂,那張蒼白的臉龐在昏黃的火光映照下變幻莫測。

      孫泊浮望著望著洞然大開的漆黑暗室,柳陰師兄方才的感慨依然留存在腦海中——

      日月星辰盡收其中,山河流轉(zhuǎn)湍湍不息,仿似置身宇宙之中。

      孫泊浮知道這個世界如此廣袤,洞天勝境不可計數(shù),可究竟是怎樣的洞天才能讓柳陰師兄發(fā)出如此的感慨?孫泊浮無從猜想,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邁出了第一步。

      沒有機關(guān),沒有暗器,沒有法陣。

      一切只是靜悄悄的。

      “泊浮師弟,不要回頭,向前直走二十五步?!?/p>

      柳陰師兄的聲音如蚊吶,細細傳入耳中,一個僅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

      二十五步?

      又是一個奇怪的提示。

      孫泊浮想要提問,耳后似有氣機流轉(zhuǎn)之意,而后是一道凌厲的勁風從身后擦過,火把無聲熄滅,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孫泊浮知道,這是柳陰師兄所為。

      “泊浮師弟,不要多問?!?/p>

      身后傳來柳陰師兄的聲音,依然是如蚊吶般的細小聲音,似乎生怕石室之外的諸人聽到一般,孫泊浮沉默地邁步向前,心里數(shù)著步子,四周黑漆漆的,卻又空蕩蕩的,二十五步,不多不少,剛剛走到石室盡頭一處石壁之前,如此準確。

      “向右橫移兩步,伸出右手舉過頭頂,摸到一塊石磚,中指輕叩石磚三下,石磚會打開,內(nèi)有機栝,按下即可?!?/p>

      柳陰師兄的聲音再次從身后傳來,依然是這般清晰的表述。

      向右橫移兩步,伸出右手舉過頭頂,果然有一塊石磚,中指蜷縮輕叩三下,力度不大也不小,而后石磚向左側(cè)打開,露出一個機栝按鈕,柳陰師兄又說對了,就仿佛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到過此地那樣。孫泊浮呼了呼氣,定了定神,輕輕按下機栝。

      依然沒有機關(guān),沒有暗器,也沒有法陣。

      面前的石壁無聲滑開,石壁之間的運動像流水一般柔順,無聲無息中,石壁打開,又是一間暗室出現(xiàn)在眼前。

      “進去。”

      柳陰師兄將孫泊浮近乎粗暴地推入暗室之中,而后自己如泥鰍一樣滑進暗室,黑暗中聽到石門緩緩關(guān)閉的聲音,無聲無息間斷了二人退路。

      黑暗并未持續(xù)太久,一息之間,孫泊浮的眼前恢復(fù)了光亮,柳陰打著火折引燃火把。

      “師兄,您來過此地?”

      孫泊浮將疑惑寫在了臉上。

      “泊浮師弟,沒時間說閑話了?!?/p>

      柳陰師兄臉色冷冰冰的,目光越過孫泊浮,死死看向他的身后,孫泊浮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這間暗室里有一個人。

      孫泊浮使勁瞇了瞇眼睛,讓自己盡快適應(yīng)火把的光亮,此間暗室比外間狹小許多,暗室盡頭小角落中,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如此冒昧的背身蹲在那方小小的角落中。男人的身體歪歪斜斜地打著趔趄,腦袋跟隨身體有規(guī)律一搖一擺,蓬散的頭發(fā)讓孫泊浮想起每年秋天朝天宮殿外后院里那堆永遠無人打理的雜草,亂蓬蓬的毫無生機。赤裸的身體上露出累累傷痕,傷痕間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針線痕跡,看起來便像一只縫合過無數(shù)次的破麻袋一般。

      孫泊浮不由自主地后退兩步,背后的山劍隱隱發(fā)出嗡嗡的聲響,腰間水劍似有輕吟之聲,雙劍在此時此刻竟然隱隱有了回應(yīng)。

      真是奇怪的回應(yīng),孫泊浮如此想著。

      山水雙劍算不得名劍神兵,這對兵刃是上山拜入師門時,師父林春從后殿雜物間里扒拉出來的。師父說這對兵刃上一個主人是一個占山為王落草為寇的山賊,死于一次江湖亂斗。師父恰巧路過,從滿地的斷手斷腳骨肉殘骸里扒拉下這對兵刃,順手相了一眼持兵的掌紋。

      師父說此人本是七殺朝斗月朗天門之命,若是早上半炷香的時間相見,七殺守命見紫薇加諸吉,當可逢兇化吉演為大造化。可那天師父偏偏在前路的山野小店間多吃了一碗加了香椿的芙蓉老豆腐,便就晚了半炷香,錯過了一條命。師父說起此事并未有太多愧疚,反倒大贊那山野小店里的芙蓉老豆腐實在美味,方知豆腐得味,遠勝燕窩。江湖本就這樣,早晚一刻,存失一命,皆為定數(shù)。

      那天師父贊完老豆腐,順手把山水雙劍拋給了孫泊浮。師父說孫泊浮身性不一,倒合了這山水雙劍的名頭,用得熟了怕也會有想不到的機緣。這些年孫泊浮隨身攜帶只為說不出的順手,卻也只當是尋常兵刃,誰知在此時此地竟有隱生劍靈之意,發(fā)出了預(yù)警之聲??蓪O泊浮此時并未有撞破機緣的欣喜,因為他在這個人身上感覺不到一絲活人的氣息——甚至隱隱似乎還有一股腐臭之氣。

      “泊浮師弟,這里果然也有一只?!?/p>

      柳陰伸手捏了捏眉頭,嘆了口氣,似乎眼前遇到了一個極其麻煩的問題,孫泊浮聽出了柳陰師兄話語里的兩處怪異。

      這里也有?

      真是一個奇怪的說辭,莫非……柳陰師兄還從哪里遇到過這等怪物?

      “半年之前,我與師父師兄入蜀中三江交匯處,曾在那時遇見一只?!?/p>

      一只?

      他對面眼前這個奇怪的人,用了只,而不是個,這是一個奇怪的量詞,可孫泊浮并未多問,因為他很快便明白了為何如此。

      似乎是發(fā)現(xiàn)有人開啟了這間塵封已經(jīng)的暗室,也似乎是因為火光的亮度讓這間暗室中習慣了黑暗的主人感到不適應(yīng),一聲聽起來極其不友好的嗚咽般的嘶吼聲從赤身裸體的男人的喉嚨里發(fā)出。孫泊浮的后脊?jié)B出一絲涼意,因為這樣的嘶吼聲在孫泊浮聽來毫無人的味道,然后男人的頭顱以一種無法解釋的角度僵硬地扭轉(zhuǎn)過來,然后嗚嗚咽咽地盯著孫泊浮與柳陰,不,不是盯著,僅僅只是面對著,因為孫泊浮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的兩個眼眶里空蕩蕩的——他沒有眼珠。

      不!他并非沒有眼珠!可這似乎并不是最重要的問題,

      孫泊浮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人或者……是另外什么奇怪的東西。

      “嘿,打擾了?!?/p>

      孫泊浮試圖緩和一下這詭異的氣氛,白癡一樣伸出右手,向著這個奇怪的男人擺了擺手。男人的腦袋隨著孫泊浮右手的擺動跟著扭動了兩下,然后突然張開嘴巴伸出猩紅的舌頭露出尖利的獠牙猛然躍向?qū)O泊浮。孫泊浮左手輕挑腰間水劍劍鞘,水劍如一道銀練揮灑而出,氣機流轉(zhuǎn)間,水劍劍光在身前畫了道短短的銀色弧線,護住了身前半周,孫泊浮準備迎敵,可耳邊傳來一聲奇怪的聲響。

      “咔嚓”。

      是鎖鏈束縛的聲音,不,是鎖芯斷裂的聲音!

      孫泊浮很快找到了聲音的來源,奇怪男人的脖頸下鎖著竟然五把虎頭大鎖,五把大鎖上連了五條鐵鏈,五條鐵鏈的一端被五顆虎頭釘死死固定在石室一角的墻壁上,孫泊浮突然明白,原來這個奇怪的男人非是此間主人,而是此間囚徒,此時男人脖頸間第一道虎頭鎖已然掙斷!

      “嘿,確實打擾了?!?/p>

      孫泊浮向后退了一步,伸出右手繼續(xù)擺擺手,試圖釋放更多的善意。

      “咔嚓”!

      又是鎖芯斷裂的聲音,男人像野獸一樣再次躍起前沖,掙斷了第二道虎頭鎖。

      “師兄,此為何物?”

      孫泊浮向后退了一步,急吼吼地向身后柳陰問道。

      “泊浮師弟,護我周全,給我點時間。”

      又是一個奇怪的回答,而后是一個更加奇怪的舉動,柳陰師兄平靜地俯身蹲在地上,小心地解下腰間腰囊。腰囊傾倒,竟是一攤細碎的泥土,柳陰將泥土平平鋪在腳下身前。

      時間?這可真是要了命的東西!

      “咔嚓”,再次一聲響動,奇怪的男人像野獸一樣再次掙扎躍起,脖頸間的第三道虎頭鎖應(yīng)聲斷開。

      “朝天宮震位三步之主,有請過路之客一敘!”

      身后傳來柳陰師兄一聲清朗的斷喝,一張符紙從柳陰師兄的黑色袖袍中甩出,蕩悠悠飄在半空之中。柳陰師兄伸出右手,食指與中指比了一個剪刀狀,虛空一劃,摘下火把上一簇火苗捏于指間,指尖輕挑火苗,火苗引燃半空中的符紙,符紙燃燒化為灰燼,片片散落在柳陰師兄腳下的泥土間。泥土似被符紙的灰燼燒灼,幾縷青煙從土壤間飄起,繚繞盤旋升起一片氤氳,模模糊糊的煙霧中似有數(shù)道人影顯現(xiàn)。

      孫泊浮突然想起似乎見過柳陰師兄如此時般的奇怪舉動。

      那是三年前的一個秋夜,那年秋天說不出的炎熱,夏燥未退秋涼未至,師父用過晚餐攤開了涼椅躺在朝天宮主殿門前晾著肚皮,花果兒搬過了小板凳拍著師父的大肚皮纏著師父講故事。

      諸位師兄溫完了夜課,白鴉師兄打著燈籠游走在各殿之下查著火燭,沈纖手沈師姐輟在白鴉師兄身后,像白鴉師兄永遠甩不掉的影子。草玄師兄窩在內(nèi)殿一方角落里盯著自己的影子,窸窸窣窣說著外人聽不見的悄悄話。謝流云謝師兄在庭院里挽了個劍訣慢吞吞地舞起一支劍舞,紅閃與茶芽攀上了大殿的房頂在檐廊飛腳間嬉戲追逐比著輕功。青木師兄在藥房里吞下一只剛剛試配成的毒藥丸子,而后在七竅流血中慌慌張張找著方才不知道胡亂放到哪去了的解藥。水葫蘆對著庭院中的一棵梧桐樹打著一成不變直來直去的拳腳,像極了他那永遠不會拐彎的性子。

      那本是一個如往常般悠閑的秋夜,只有柳陰師兄神秘兮兮地繞進了后殿的雜物間里悶頭翻找著什么東西,片刻之后背起一個旗囊,悄悄溜出了殿外,向著后山通往雷神洞的小徑摸去。

      雷神洞名為洞府,實為一座四合廟宇,就在朝天宮主殿之后十余里處,相傳曾是百年前某任朝天宮之主頓悟雷法之地。

      武當號稱九宮八觀七十二峰,掌教巢明夜門下九位弟子分掌九大宮執(zhí)事,朝天宮雖為九宮之一,卻是九大宮中最蕭條凋敝之所,比不上其他八宮繁盛。山門中曾有風言,師父林春因生性懶散最為掌教大人不喜,可總歸還是親傳弟子,便勉勉強強將林春打發(fā)到了這朝天宮中。

      雷神洞算是寒酸的朝天宮一脈中難得的古跡,師父林春偶起興致時曾帶著師兄弟們來過此地,百年前的機緣之地如今早成了破落之所,林春曾嚷嚷著要重修此地,可幾天之后師父慵懶性子發(fā)作,也就將此事拋在了腦后。

      孫泊浮同門九人無人修習雷法,索性也便一直任由著這機緣之地荒廢了下來,可如今柳陰師兄卻偷摸摸來到了這里。孫泊浮有了疑心,起了興致,嚷嚷著要跟柳陰師兄來到此處一探究竟,在孫泊浮看來,柳陰師兄總在做些奇奇怪怪的事,可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要比聽師父講故事、看流云師兄練劍、瞧水葫蘆練拳要有趣得多。

      眼見著柳陰師兄掐了掐手指仰頭望了望夜空,而后在雷神洞門前踱了三個方步,似乎是選定了方位,打開旗囊取出七面小旗,依七星北斗之狀依次插在了地上。孫泊浮識得這是一方旗陣,卻又瞧出了旗子的異樣——七面旗子,四面為紅色,三面為黑色,紅色旗上繡著赤蛇,黑色旗上繡著玄龜。

      “泊浮師弟,你且瞧仔細了,紅色旗子為天觀火之精,黑旗為地軸水之精,今日我借取天火地水之威,借赤蛇玄龜之力,布下這一方小天地,只為請君入甕,順手打個秋風?!?/p>

      柳陰師兄那晚心情似乎很是不錯,俯身看著旗陣,那張冷冰冰的臉上罕見地抿出幾分笑意,他瞧出了孫泊浮的疑問,不待孫泊浮開口,自己說了個明白,可話只說明白了前頭,卻又吞了后頭。

      “請君入甕?君在何處?”孫泊浮一臉茫然。

      “君在此處?!绷帋熜侄⒅鴣頃r的去路輕聲回道。

      聲音方才入耳,孫泊浮突然打了個激靈,本是秋燥的夜晚在此時罕見地多了幾分涼意,幾道陰森森的涼風自來時之路吹來,而后七面旗子突然抖動起來,幾道涼風似乎一頭撞進了三步旗陣之中,而后化為一團黑霧在陣中猛然翻騰起來,左卷右沖,卻出不得旗陣一步。

      “朝天宮震位三步之主,請過路之客暫且留步小住!”柳陰師兄雙手背負身后,朗聲沖著震中黑霧斷喝。

      “后生小子當真狂妄?!?/p>

      “咱既敢借路武當朝天宮,還怕了這區(qū)區(qū)小陣不成?!?/p>

      “他占了震位,不見其利,怕只是做個假把式唬人罷了?!?/p>

      “撞破陣去,莫要耽誤了升天時辰?!?/p>

      黑霧中傳來七嘴八舌的聲音,竟好似不是一人,霧中東西一番吵嚷,而后黑霧陡然加巨了左沖右撞的氣力,七面小旗好似海中扁舟,頗有風雨飄搖搖搖欲墜之勢,眼瞧著原本插在土中的旗桿馬上就要破土而出,小旗陣就要被這黑霧撞個七零八落。

      “諸位,可若是再加上這個呢?”

      柳陰師兄毫無急躁之色,含笑問著旗陣中的黑霧,突然揮出長袖,氣機流轉(zhuǎn)間,袖間一股勁力朝著雷神洞的廟宇大門撞去,吱扭扭的一聲輕響,雷神洞大門輕悠悠打開,露出黑漆漆的廟宇洞府。

      “武當朝天宮十二代守宮弟子柳陰,恭請府中真君現(xiàn)身?!?/p>

      柳陰師兄朝著那座破落的雷神洞雙手抱拳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鞠了一躬,而后雙手重新負在了身后,筆挺挺地站直了身子。

      “朝天宮的后生,你可守諾?”

      雷神洞中傳來一聲悶雷似的喝問,孫泊浮險些驚掉了下巴,今夜所見古怪已足夠多,可偏偏沒想到這往日廢棄荒蕪的雷神洞中又多了一個不見面貌的怪人!

      “小生自當守諾。”柳陰師兄沖著府中怪人朗聲回道。

      “借你三枚雷念,以后莫要擾我?!备兄嗽捓镌捦馑坪鯉е┰S不耐之意,一言尚未說完,三道光球自黑漆漆的廟宇洞府中飛出,而后哐當一聲,雷神洞大門再次狠狠關(guān)閉。

      “天雷!”

      “誰說這小子是假把式唬人了!”

      “糟糕、糟糕,當真糟糕!”

      黑霧中突然再次響起一陣七嘴八舌的爭吵聲,三枚光球飛至旗陣之中黑霧之上,半空中猛然現(xiàn)出一聲炸裂般的巨響,三枚光球化為三道閃電,狠狠劈在旗陣正中,陣中泥土似被炸雷濺起,濺土飛塵于半空中圍攏起那團黑霧,塵土之中隱隱似有雷電繚繞其間,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半空中的泥土突然收縮,眨眼間將黑霧吞噬其中,變?yōu)橐粋€拳頭大的泥團,泥團在半空中掙了幾掙,而后猛然一頓,撲簌簌再次化為片片濺土飛塵,一點點落在了旗陣之中。

      變故只在眨眼之間,快到令孫泊浮誤以為方才的一切只是夢境,黑霧消失于泥土的吞噬之中,亂糟糟的人語之聲也湮沒其間,雷神洞大門靜悄悄地關(guān)著,好似從未打開一般,只有七面小旗與一攤散碎的碎土留在了地上,證實著方才的一切非是夢境。

      柳陰俯身收起小旗插入旗囊之中,又將碎土小心攏好,裝入隨身腰囊之內(nèi),而后邁著輕快的步子向朝天宮的方向走去。孫泊浮愣了片刻,快步跟上前去,緊緊追問著方才所見所聞,一路上柳陰師兄只是含笑不語,待到孫泊浮問得急了,方才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怪話。

      “泊浮師弟,你所見非你所見,你所聽非你所聽,事事入心,勞力傷神,切記切記。”

      柳陰師兄停下腳步,向?qū)O泊浮打了一句機鋒,然后像一條油滑的泥鰍溜進了朝天宮后門偏殿,而后不見了蹤影。

      那幾日雷神洞的所見所聞成了孫泊浮的心病,孫泊浮按捺不住滿腹疑問,曾向師父林春說起此事,師父卻反問孫泊浮可知朝天宮來歷,孫泊浮搖頭言說不知,師父突然變了臉色發(fā)了脾氣,要孫泊浮閉門三天靜思己過,一并斷了他三天伙食,師父說肚里空空腦袋便會靈光一些,是偷偷為孫泊浮送飯的白鴉師兄為他講明了一切。

      “柳老五用的是拘靈遣將之術(shù),古有傳言咱們朝天宮乃天地分界之間,地間陰靈若想證道,須由咱們朝天宮登臨高境入天道,想來那天是什么好日子,有陰靈之物要過路朝天宮,被柳老五截了個正著,誤了人家登天入道的好事。他不給你說透,是自己做了虧心事?lián)炝舜蟊阋瞬幌肱匀酥獣裕闵頌槌鞂m弟子卻不知朝天宮來歷,師父不氣才怪,至于那雷神洞,不可說,不許問。”

      白鴉師兄說完此事,留下兩根雞腿一碗米飯匆匆而去,雞腿兒醬香卻不膩口似乎還有股淡淡的桂花香氣,想來是出自花果兒之手。孫泊浮啃著雞腿想起那晚的夜空似乎并不明朗,陰云遮住了半個月亮,孫泊浮騰出一只手來掐著日子,恍然發(fā)現(xiàn)那日正是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這是地府佳節(jié),是夜百鬼夜行。

      自那日解禁之后,孫泊浮再未問過柳陰師兄雷神洞之事,柳陰師兄也似記性不好一般閉口不言。

      可此時此地,飄零鎮(zhèn)外跌宕山中雷音水月寺之下暗室之內(nèi),孫泊浮再次見到了那日那攤碎土,聽到了那日那聲熟悉的朗聲斷喝。

      第十一章 死人

      “朝天宮震位三步之主,有請過路之客一敘!”

      狹窄的暗室內(nèi)響起炸雷一般的斷喝之聲,青煙繼續(xù)自柳陰腳下碎土中鉆出,氤氳之中似有淡淡的人影顯現(xiàn)。孫泊浮熟悉那攤碎土,土中夾雜著幾根枯草,像朝天宮熟悉的一草一木那般,在這間古怪的密室中能見到山門之物總是說不出的令人愉悅。

      可這樣的愉悅并未持續(xù)太久。

      “咔嚓”!

      又是清脆的響聲!

      密室內(nèi)的怪人再次躍起,掙脫掉脖頸上第四把虎頭大鎖!

      “泊浮師弟,護我周全,給我一點時間?!绷帋熜掷^續(xù)重復(fù)著方才的話。

      又是該死的時間!

      孫泊浮狠狠咬了咬舌尖,真實的痛感讓他頭腦更加清晰,左手抽出腰間水劍,反手置于身前,右手在腰囊中捏出一枚如意珠,體內(nèi)氣機流轉(zhuǎn),如意珠在兩指之間滴溜溜倒懸而轉(zhuǎn),昏暗的石室內(nèi),隱隱現(xiàn)出琉璃光彩。孫泊浮做出一個周全的守勢,水劍短而靈動,如意珠可隨心意而發(fā),盡是以待貼身肉搏的小招式,此間暗室狹窄逼仄,不便騰挪轉(zhuǎn)闔,孫泊浮選了一個聰明的迎敵方式。

      只是……

      水劍握在手中,劍體似有嗡嗡震動之感,劍意似有隱隱不受控制之意,明明似有劍靈覺醒之感,可氣機于體內(nèi)流轉(zhuǎn),卻又遲遲無法通達于水劍之內(nèi)。山門中有許多一流劍客,孫泊浮在山門中大多見過亦或相識,遇真劍宮掌宮真人斷弦衣小師叔便是其中之一。斷師叔被譽為山門當世第一劍客,所配鳳凰七律乃當世有名的神兵,十六歲時便以山中試煉第一的身份得遇真劍宮征召,而后一人一劍出山門行走天下。

      那是七年前,正是千龍亂世的壞時節(jié),可天才似乎總有一千種讓自己與眾不同的辦法。初次下山的斷師叔一劍斬殺龍三太子,七日內(nèi)盡斬嶺南道入侵之龍族,斷了龍族窺武當山門之意。

      江湖傳言此役斷弦衣身受重傷,幸被自帝都告老歸鄉(xiāng)的張閣老所救,張閣老感念斷師叔舍己之為,將其帶回家中悉心照料,或是機緣亦或是天意,斷師叔在這方文曲老宅中偶見有鳳鳥筑巢,于此地涅槃而去,斷師叔得此機緣頓悟劍道,撿拾七根鳳羽以心意劍訣鑄神兵鳳凰七律,劍靈流轉(zhuǎn)可隨心意而動,千里之外可聞鳳鳴之音。

      這本是一個足以配得上斷師叔天才身份的漂亮故事,可師父林春卻說,哪里是什么鳳鳴之音,不過是宅鬼清音罷了。

      師父林春與斷弦衣師叔同出掌教大人巢明夜一脈,可彼此間的距離卻又像地上的碎石與天上的星子一般遙遠。斷師叔是掌教大人最喜愛的關(guān)門弟子,這等天才更是山門的門面,山門常有流言斷師叔或是最有希望接掌教大人衣缽之人,而自家?guī)煾竻s是個生性慵懶靠著師祖福蔭勉強坐上朝天宮主位的平平無奇之人。孫泊浮打從心里以為,宅鬼清音之說,不過是師父林春藏在心底的一抹小小酸意罷了。

      孫泊浮見過鳳凰七律那等神兵,自然知道劍靈覺醒是怎樣的感覺。可此時此刻,手中的水劍只是毫無頭緒的暴躁難抑,絕無名劍客們劍靈覺醒時的玄妙之感,而同樣令孫泊浮感到奇怪的是,密室內(nèi)的怪人在卻突然安靜下來,毫無征兆的安靜。

      怪人先是嗚嗚咽咽地嘶吼著,然后是在水劍出鞘的那一刻,當水練般的短劍在密室中畫出一道短短的流光,怪人突然閉上了嘴巴,禁絕了聲音,像一尊腐爛的木頭,固守在墻角,定住了身形。

      突然到來的安靜讓孫泊浮感到一絲詭異,更詭異的是孫泊浮發(fā)現(xiàn)怪人吊在眼眶外的兩只眼珠死死盯在了自己身上,不,準確說是盯在了孫泊浮手中的水劍劍身之上。

      劍在孫泊浮的手中隱隱顫抖,兩枚吊在眼眶外的眼珠死死盯著水劍,暗淡的眸子里隱約映照出水劍震顫的冷輝,似靜水中掀起的漣漪。

      不動了?

      擾人心神的嘶吼聲在這一刻突然消失,本不應(yīng)當出現(xiàn)的安靜讓人不知所措。

      孫泊浮彎了彎有些僵硬的膝蓋,身體微微前傾,小心翼翼伸腳向前踏出了一小步,似攻似守的一小步,可墻角的怪人依然只是死死地盯著孫泊浮手中的水劍,暗室內(nèi)似有陰風旋起吹過背脊,后背滲起一片薄薄的涼意。

      真的不動了!

      “師兄,此物……不動了?!?/p>

      孫泊浮騰出左手抹了抹額頭冷汗,疑惑塞滿了并不太大的聲音。

      “泊浮師弟,不必驚慌,昔日的光總會刻進骨頭里?!?/p>

      柳陰只是看著腳下那攤土壤中不斷升起的煙霧,縹緲升騰而起的煙霧中幢幢人影愈加清晰了,數(shù)十道人影在霧中掙扎扭曲擠壓,似乎要爭先恐后般顯出身影。

      古怪的舉動與古怪的言辭,孫泊浮如此想著。

      昔日的光總會刻在骨頭里?

      和光同塵之光,血肉攀附之骨,明明是該死的兩樣事物,被柳陰師兄狗屁不通地合在一起。

      又是該死的機鋒,當真讓人煩悶!

      于是此時此刻,墻角怪人盯著孫泊浮手中水劍,柳陰師兄盯著腳下來自朝天宮的一撮泥土,暗室內(nèi)陷入一陣尷尬的寂靜。

      似有陰風在室內(nèi)撩撥而起,怪人吊出眼眶的兩顆眼珠在眼眶外飄蕩起來,先是向左,而后向右,復(fù)又向左,再復(fù)向右……

      可那道該死的眼神總是死死盯著手中水劍。

      冷汗自孫泊浮身后滲出,浸濕了他同樣有些冰冷的脊梁,孫泊浮討厭這道兇狠而又詭異的眼神,那是一種被死人凝視的感覺,壓迫、凜冽而又寒冷。

      “師兄,還要多久?”

      孫泊浮問出一個愚蠢的問題,僅僅是為了打破令人不適的安靜,有聲音總是略微讓他感覺到心安。

      “要找的偏偏不來,不要找的偏偏來了一堆,泊浮師弟,再給我一點時間,此術(shù)第一次用,當真有些不靈光呢?!?/p>

      柳陰終于抬起頭,難得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

      又是該死的時間,可好在耗費時間忘記困境的方法總是有很多,比如……繼續(xù)說話。

      “師兄,此為何術(shù),可有何用?”

      孫泊浮繼續(xù)問道,聲音有些喋喋不休的急促。說話,只有不斷地說話才能讓孫泊浮忘記面前怪人的眼神。

      “此為拘靈之術(shù),可有偷天換日之用?!?/p>

      柳陰的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帶著驕傲的微笑,笑容有些像一名孩子驕傲地拿出自己心愛的玩具。

      “泊浮師弟,三年之前中元節(jié)秋夜,我夜觀星象見有‘熒惑犯東井,此為主亂之象,我朝天宮乃世間萬物登天必經(jīng)之路,想來是有地間陰靈借路我朝天宮妄圖登天得道。我以朝天宮外震位三步之土為陣,困住借路的九十八位地間陰靈,正所謂土不散,陣不解,陰靈萬萬不得自由之身。如今九十八位地間陰靈盡在這三步之土中,為我所用,你說這可不是偷天換日之用么?”

      三年前的答案在此刻被柳陰師兄解開,柳陰師兄所言恰如當日白鴉師兄為自己所解,果然如此。

      “師兄,為何是震位之土?”

      “震也,雷也。所謂‘震來虩虩,后笑言啞啞,地靈難馴,我手無縛雞之力,豈有不借天雷威嚇之理?”

      柳陰師兄擺出一副無辜的樣子,眨了眨眼,明明是如賭徒般坐莊獲利之人,可偏偏要做出這般人畜無害的樣子。

      “柳陰師兄,您此時要找的又是哪位地靈?”

      疑惑全解,可似乎又有新的疑惑發(fā)生在眼前,柳陰師兄的身上似乎總有數(shù)不清的疑團,以至于孫泊浮的問題永遠沒有盡頭。

      “自然是要找可解此間困局,通曉生死陰陽的那位?!?/p>

      柳陰師兄的眉頭隱隱蹙起,他觀察著身前云霧中的幢幢人影,似乎依舊在尋找著什么,片刻之后微笑再次浮現(xiàn)在那張蒼白的臉龐上。

      通曉生死陰陽?

      柳陰微微抬起頭來,幽暗的眼神躍過孫泊浮,看向墻角的怪人,那是進入暗室以來,柳陰師兄的目光第一次落在怪人身上。

      “泊浮師弟,你眼前此物,本就是一個死得不能再死的死人哪。”

      沉默地注視片刻,而后柳陰師兄緩緩如此說道,

      死人?

      “泊浮師弟,山水雙劍的認主之意,你還沒明白么?”

      認主?

      水劍在手中,又是嗡嗡嗡的顫抖,山劍負于背后藏于鞘中,似乎也有共鳴之聲,而怪人的眼睛……依舊死死盯著水劍劍身!

      可明明……師父曾說,此劍主人早已死于一次江湖亂刃分尸。

      “山水雙劍前任之主,二十年前死于江湖圍攻的落鳴山山主,大山賊當麻烘爐,武當后生小子柳陰拜見了?!?/p>

      柳陰師兄就這么叫出了怪人的名字,像是一位后生小子見到長輩之后理當如此的招呼,語氣中的貼切自然聽起來就像本就如此一般,而詭異的變故就在這一聲輕輕的問候之后。

      大山賊當麻烘爐。

      似乎是聽到了一個久未被喚起而曾經(jīng)又極其熟悉的名字,怪人吊在眼瞼外的兩顆眼珠突然停止了擺動,像被施了定身符咒,再次凝固在墻角,而后在略顯漫長的沉默之后,怪人佝僂的身軀突然在墻角挺直,爆發(fā)出一聲雷鳴般的嘶吼,再次高高躍起,前沖!

      “咔嚓”!

      又是熟悉的掙脫聲!

      脖頸上的第五把虎頭大鎖被怪人掙斷!

      “劍來!”

      怪人伸手,爆出一聲大吼,這是一聲沉悶而又含混不清的吼聲,兩個字的音節(jié)并不清晰的從怪人嘴里發(fā)出,孫泊浮手中的水劍、身后的山劍似乎受到某種強大的召喚,劇烈的難以控制的抖動之后,水劍猛然間脫手而出,山劍出鞘而飛!

      “鏗”!

      是山水雙劍劍身相擊發(fā)出的清脆之聲。

      雙劍飛入怪人手中,兩道琉璃炫目的光彩照亮了黑漆漆的暗室,孫泊浮從未見過山水雙劍發(fā)出過如此熠熠奪目的光彩。

      孫泊浮空握雙手,出神地看著,沒有恐懼,沒有驚訝,只是隱隱生出一些失落,似乎回到怪人手中,山水雙劍才有了本該有的樣子。

      十六歲的武當劍客孫泊浮在跌宕山飄零鎮(zhèn)外的一間暗室內(nèi)見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道光。

      我之凡兵,彼之利刃。

      孫泊浮如此想著。

      第十二章 五先生

      師父曾經(jīng)說過,山水雙劍的主人是一名大山賊,死于一次江湖亂斗,只因為自己貪戀一碗加了香椿的老豆腐,晚了半炷香的時間趕到,于是大山賊被亂刃分尸而死。

      可是現(xiàn)在,那位被亂刃分尸的大山賊活生生站在孫泊浮的面前,柳陰師兄甚至叫出了他的名字,當麻烘爐,一個古怪到聽過一遍就不會忘記的名字。

      師父還曾經(jīng)說過,山水雙劍只是凡兵。

      可是現(xiàn)在,山水雙劍在當麻烘爐的手中散發(fā)出光芒,那是足以與世間神兵爭鋒的光彩。

      孫泊浮怔怔地看著怪人手中的山水雙劍,甚至隱隱生出一些陌生的感覺,他從未想到,自己只是用來順手而已的兵器,可以散發(fā)出如斯的光彩。

      “鏗”!

      山水雙劍在怪人手中再度相擊,發(fā)出悅耳而又清脆的聲音,可在孫泊浮聽來,那清脆的聲音中帶著不可抗拒的山水聲勢,那是巍巍重山的味道,那是大江大河的聲音。

      似乎是雙劍交擊的聲音同樣刺激了怪人,怪人再次興奮起來,散發(fā)著腐爛氣息的身體開始不斷左右晃動,嗚嗚地低聲嘶吼起來。低沉而又暴躁的聲音在狹小的暗室內(nèi)一層層回蕩,吊在眼瞼外的兩顆眼珠散發(fā)出猩紅的光芒,像兩只血紅的鈴鐺一樣隨著身體的擺動而左右搖晃。

      然后,怪人猛然躍起,出劍!

      水劍在怪人右手掌中飛速旋轉(zhuǎn),幻化而起的團團光彩似水霧般眩暈了孫泊浮的雙眼。沉重而暗淡的黑色山劍倒提在怪人左手之中,自上而下向著孫泊浮刺來,孫泊浮呆呆地仰頭望著半空中的山劍,身體似乎被禁錮一般呆呆站立在原地,空洞的雙眸迷失在密室之外的遠方。

      暗室在眼前消失,濃濃的水霧在眼前氤氳不散,淡淡的水汽在鼻尖繚繞散發(fā)出清甜的味道,身體似乎是在水中游動,一切都被無邊無際的水包裹,柔和而又溫暖。

      似襁褓中的感覺。

      “泊浮師兄,閃開!”

      熟悉的聲音在孫泊浮的身后傳來,而后是巨大的沖撞力擊碎了水的氤氳。

      如夢初醒的感覺。

      再次回到這間幽暗的暗室,孫泊浮努力眨了眨有些惺忪的眼睛,千蟄那張干凈的臉龐出現(xiàn)在眼前,只是,那張干凈的臉上帶著驚慌。

      “你……”

      沒有時間問出問題,千蟄沉肩狠狠將孫泊浮撞向一側(cè),而后抽出腰間雙刃架起十字,上擋!

      “鏗”!

      是劍與劍交擊的聲音,聲音依然如此清脆。

      千蟄擠開孫泊浮,孫泊浮同樣露出了驚慌的表情,因為孫泊浮看到黑色的山劍自上而下劈來,那把攜帶三年的山劍在此時看來熟悉而又陌生,依然是那把黑色甚至略顯笨重的山劍,在怪人的一揮之間似有巍巍重山壓頂而至的壓迫感,無可抗拒。

      可千蟄還是舉起了雙刃!

      出身小蓮峰巧手道場的千蟄在關(guān)鍵時刻展現(xiàn)了一個一流刺客應(yīng)有的反應(yīng),短小靈活的雙刃毫不猶豫地迎上架起,在發(fā)出“鏗”的清脆的響聲之后,千蟄的兩只手腕毫無遲滯地一抖。

      是變招!

      靈活的雙刃斜側(cè)著攀上山劍劍身,三把兵刃間的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音,千蟄邁步撞向怪人懷中,雙刃滑向怪人握劍的手。

      是化力!

      聰明的刺客從不直面敵人的鋒芒。

      “棄劍!”

      是千蟄雷鳴般的斷喝!

      年輕的刺客在此時爆發(fā)出無可匹敵的氣勢,那張干凈的臉龐上現(xiàn)出從未出現(xiàn)過的堅毅,這是一個少年自心底迸發(fā)出的勇氣。

      那樣單純,如此美麗。

      “傻瓜!躲開!”

      孫泊浮靠在墻邊,狠狠沖著千蟄大吼,聲音有些顫抖,干澀的雙眼微微有些濕潤。

      會沒命的,傻瓜!

      孫泊浮在心里狠狠罵道,只有山水雙劍的主人才明白此時山水雙劍的劍意是怎么樣無法抵抗。

      “嘿嘿?!?/p>

      一切都如算計的一般。

      一往無前的進擊,毫無糾纏的撤退,只為此時。

      半袋如意珠密密麻麻的鋪在怪人腳下地上,孫泊浮狠狠吸了一口氣,全身氣機如急流般在體內(nèi)周天運行,而后灌注于雙手兵刃之上,孫泊浮高高舉起天碎牙,而后狠狠砸下,砍在腳下的石板地上!

      砰!

      天碎牙落地,攜帶的氣機炸起地上無數(shù)如意珠。

      像雨水珠簾,像唐門火槍的槍丸,被氣機刀勁轟起的如意珠鋪天蓋地炸向當麻烘爐。

      山劍出。

      山劍如磐,遮擋在當麻烘爐的身前,叮叮當當?shù)穆曇?,是山劍劍背不斷擋下如意珠的聲音?/p>

      空當在身后!

      孫泊浮無聲無息地順著墻壁游走,靈巧的身形出現(xiàn)在當麻烘爐身后,天碎牙舉起,刀鋒瞄向怪人脖頸,切下。

      叮。

      奇怪而又清晰的聲音,依然如孫泊浮所料的聲音。

      水無常形。

      靈動的水劍總會適時出現(xiàn)在本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地方,作為山水雙劍的現(xiàn)任主人,孫泊浮早已料想到如此變招。

      因為四師兄謝流云——那個與小師叔斷弦衣一樣被人稱為少年天才的師門劍客曾經(jīng)告訴自己,兵刃是利器,也是桎梏。劍客們在使用同樣的兵刃時,總會做出大致一樣的判斷,做出大致一樣的反應(yīng),用出大致一樣的招式。

      因為大致一樣,所以糟糕透了。

      孫泊浮站在當麻烘爐的身后,再次愉快地笑了,水劍此時的出現(xiàn),真是糟糕透了。

      水劍從怪人身前抽回,護住身后脖頸,天碎牙在輕輕觸碰到水劍劍身發(fā)出叮的聲音后,孫泊浮的手腕陡然外翻!

      同樣與千蟄一樣的手法,同樣的變招!

      天碎牙甩開水劍,斜揮向下,砍向怪人的左肩。

      水劍追再天碎牙之后,已然慢了半分,細小的空當此時在孫泊浮眼中仿佛潰堤的蟻穴。

      我找到了你的弱點,當麻烘爐!

      天碎牙的刀刃毫無阻攔地切入當麻烘爐的左肩,而后繼續(xù)向下切割。

      當!

      是山劍落地的聲音。

      天碎牙在當麻烘爐的身體上留下一道細小的切割痕跡,而后在天碎牙離開之后痕跡不斷擴大,握著山劍的左臂柔順地離開了當麻烘爐的身體,掉落在地上,然后是孫泊浮笑容突然凝固在臉上,而后笑容慢慢收斂,眼睛慢慢睜大,驚駭?shù)谋砬楦‖F(xiàn)在孫泊浮的臉上。

      因為孫泊浮發(fā)現(xiàn),怪人斷裂的傷口里,只有腐爛的肉與骨骼,未見鮮血的奔涌與流動。

      沒有刺鼻的血腥味,沒有刺眼的猩紅色,只有腐爛到發(fā)出腥臭味兒的黑色爛肉包裹著同樣黑臭腐爛的骨骼。

      孫泊浮驚愕地后退了兩步,因為孫泊浮的常識中,從未見過一個活人的軀體可以腐爛成這般樣子。而孫泊浮同樣很快明白了,當麻烘爐那具赤裸裸的身體上,為何會有如此多的密密麻麻的縫合痕跡。

      沒有斷臂之后的痛苦哀號,怪人只是平靜地搖搖頭,然后平靜地轉(zhuǎn)過身來,耷拉在眼眶外的眼珠注視了孫泊浮一眼,似乎是錯覺,孫泊浮甚至在那對古怪的眼珠中讀出了一絲贊賞的意味。

      然后,怪人平靜地盤膝坐了下來,他先是拾起腳下的左臂,放在自己的雙膝之間,而后扔掉右手的水劍,順便從自己的頭上揪下一根細長的頭發(fā),而后伸出舌頭吐出一根細細的繡花針,而后用一只靈巧的右手將頭發(fā)穿過針眼,甚至更為靈巧地在頭發(fā)的尾部打了一個小結(jié),然后將左臂固定在傷口處,一針一針縫合起來……

      名叫當麻烘爐的大山賊在此時此刻突然變成一位頗為熟練的繡花匠,一針一針縫合著自己的傷口,平靜的表情和嫻熟的手法似乎在說明這只是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身體分離中的一次平常修補。

      可孫泊浮的脖頸間滲出一層冰冷的冷汗。

      “柳陰師兄,還……還沒好嗎?”

      孫泊浮的聲音有些顫抖,即便他是武當山門中的一名劍客,是此次下山八支哨探小隊中的一名隊長,可在面對此時此刻如此這般詭異的場景時,孫泊浮依然無法壓抑自己的恐懼。

      煙霧還在柳陰腳下升騰,只是煙霧中的人影愈加清晰了。

      “朝天宮震位三步之主后生小子柳陰,有請五先生一敘,余者速速退散!”

      孫泊浮身后傳來柳陰師兄熟悉的呵斥之聲,而后是一陣更加嘈雜的喧鬧聲。

      “你這柳家小子真是聒噪,咱家不愿見你,你偏偏死乞白賴要找咱家,咦,這是什么味道?”

      “咦,這里怎的有死人的味道?”

      “笨蛋,明明是粽子的氣息?!?/p>

      “你們?nèi)齻€笨蛋,粽子氣息哪有這般腐臭晦氣,這明明是犼的味道。”

      “你們這四個瞎了眼的老混蛋,我告訴你們,這不但是犼,還是一只會做繡花的犼呢!”

      孫泊浮疑惑地扭頭向身后看去,柳陰身前煙霧散盡,五個矮小的老頭吵吵鬧鬧地出現(xiàn)在密室之中,眾人之間。

      第十三章 龍犼

      同樣生得一般矮小,同樣圓滾滾的腦袋上沒有一絲頭發(fā),同樣老氣橫秋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被驚擾的氣憤, 這是五個一般模樣的老頭。

      不,孫泊浮很快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錯誤,他們并不一樣。

      五個老頭站成一排,身后之人將雙手搭在身前之人的肩膀上,如此反復(fù),除了當先一人的一雙小眼睛滴溜溜地打探著密室四周,身后四人只是伸著鼻子不停地嗅著什么,原來這五個老頭中竟然有四個沒有眼睛!

      “師兄,他們是?”

      孫泊浮因為疑惑忘記了恐懼,他從未見過如此奇怪的……簡直不知該如何稱呼的奇怪東西。

      “他們是?什么叫他們是?我們叫‘他們嗎?真是奇怪的稱呼?!?/p>

      “現(xiàn)在的后生小子都這般沒有禮貌嗎?”

      “總該叫我們一聲五先生才好?!?/p>

      “是一目五先生?!?/p>

      “一目一目,總是忘不了自己那雙眼睛?!?/p>

      五個老頭又開始不停地聒噪起來,只是五個老頭無論怎么樣爭吵,身后之人的胳膊總是牢牢搭在身前之人的肩膀上。

      一目五先生?

      這是一個怪異至極卻又從未聽過的名字。

      七嘴八舌的聒噪讓孫泊浮更加疑惑,柳陰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疲憊,似乎方才的行為讓他損耗了太多精神,只有孫泊浮可以察覺,柳陰師兄的臉上藏著一絲不可明喻的得意神色。

      試圖窺破天地間秘密的年輕人總是在小有所得后露出得意的馬腳,即便如柳陰師兄一般也無法壓抑如此微妙的小情緒。

      “泊浮師弟,我如此大費周章,便是為了此時此刻可與五位先生一敘呢?!?/p>

      柳陰師兄雙手執(zhí)禮,向著眼前五位矮小的老頭彎腰躬身醒了一禮。

      “還是這姓柳的小子懂禮數(shù)。”

      “不許說他好話,當日便是中了他的詭計才落得如今這步田地?!?/p>

      五個老頭又是一陣七嘴八舌的聒噪。

      孫泊浮的眼中依然存著疑惑,術(shù)有小成的柳陰似乎壓抑不住自己的興奮,他罕見地在孫泊浮問出問題前說出了答案:“這五位,便是地靈兇煞,一目五先生呢。”

      地靈兇煞?

      孫泊浮眨眨眼睛,偷偷露出一絲難以置信的模樣。偷偷瞄了瞄這五個又矮又蠢的老頭,若是這樣的五個蠢貨可以稱為兇煞,那眼前暗室中不人不鬼的當麻烘爐怕是要算大妖魔大鬼怪了吧。

      “哼,這小子不信咱們是兇煞呢?!?/p>

      “他偷偷瞄了眼咱們,又看了看那個蠢貨,想來是在說‘若是這樣五個蠢貨也可稱為兇煞,那眼前這個不人不鬼的東西是要算大妖魔大鬼怪了吧?!?/p>

      “他在心里叫咱們蠢貨?!?/p>

      “這才是個有眼無珠的大蠢貨吧?!?/p>

      五個老頭又是一陣聒噪,似乎這五個蠢貨永遠都不會安靜一樣。

      被說中心事的尷尬顯現(xiàn)在臉上,孫泊浮的臉上有些微紅。

      “泊浮師弟,世間萬物可分天地人三才。天生之、地養(yǎng)之、人成之,三者相為手足,合以成禮,不可一無也,切不可以貌取人哪?!?/p>

      柳陰似乎早已摸準了五個老頭的性子,話語里明明是向?qū)O泊浮說教的語氣,可偏偏又藏了恭維五位老頭兒的小心思。

      “柳陰師兄說得是,五位先生,是晚輩眼拙啦?!?/p>

      孫泊浮聞弦知雅意,恭恭敬敬向著五個老頭彎腰行了一禮。

      默契的雙簧總是這般毫無痕跡,一唱一和間令五位老頭兒喜悅起來。

      “哼,這才像個后生樣子?!?/p>

      “知錯能改孺子可教?!?/p>

      “后生想必還不知道咱們名頭,老三,告訴他?!?/p>

      “后生小子聽好了,咱們五個,乃地靈兇煞一目五先生,是說咱們兄弟五個,四個是瞎子,只靠老大這雙眼睛識物辨認。”

      “瞧瞧,就是這雙眼睛?!睘槭椎睦项^指了指自己眼睛,

      孫泊浮恍然大悟,原來這古怪的名字便是從何而來。

      “至于你要問咱們兄弟手段,咱們五個最擅攝魂之術(shù),咱們兄弟還有一個名號,那就是五奇鬼?!?/p>

      攝魂之術(shù)?

      當真是奇怪的說法。

      “哼,這傻小子又不懂了?!?/p>

      “小子你可聽好了?!?/p>

      “脫胎換骨,身外有身,聚則成形,散則成氣,此乃陽神。一念清靈,魂識未散,如夢如影,其類乎鬼,此陰神也?!?/p>

      “咱們兄弟既攝陽神,也奪陰神,那真是……”

      “那真是陰陽兩界,難逃我們之手呢。”

      “你為什么搶我話說!”

      “明明是你說不清楚?!?/p>

      眼見五個老頭又爭吵在了一起,孫泊浮的駭然之色浮現(xiàn)在臉上。

      魂魄嗎?又是這樣虛無縹緲卻又無處不在的說辭。

      “那么五位先生,這間密室內(nèi)的,是人還是鬼呢?”

      孫泊浮的眼睛看向當麻烘爐,那個坐在密室中心,專心致志縫補著自己胳膊的古怪男人。

      “后生小子聽好了。”

      “此物非人,亦非鬼,此物乃死后心有不甘之物,被有心之人所用,方才變成了這般模樣?!?/p>

      死后心有不甘之物,被有心之人所用?

      這又是什么混賬鬼話?

      千蟄疑惑地看著孫泊浮,孫泊浮疑惑地望向千蟄,顯然兩人都沒明白這五個聒噪的老頭究竟在說些什么。

      生便是生,死便是死,什么又叫死后心有不甘之物?

      頭發(fā)絲穿過細小的陣眼,針線縫補著殘破不堪的身體,當麻烘爐沉默地做著手中的針線活計,明明是一個活物,卻實在感受不到活的生機。

      “哼,這世間還有咱們不知道的事情?!?/p>

      “他叫當麻烘爐?!?/p>

      “當麻烘爐是一名大山賊?!?/p>

      “大山賊住在落鳴山上。”

      “他有一對山水雙劍?!?/p>

      “曾經(jīng)是天下前十的大劍客。”

      五個老頭一陣聒噪,卻分毫不差地說出了山賊劍客的生前往事。

      “后來大山賊去了帝都。”

      “在帝都帶回一個女子?!?/p>

      “于是大家去殺大山賊?!?/p>

      “有武當,有少林,有昆侖,有峨眉,有云夢澤有玄冥教?!?/p>

      “于是大山賊就死啦?!?/p>

      當然有武當,師父林春便是領(lǐng)了掌門之命差遣下山,他本想化解那次危機,卻因為一碗加了香椿的芙蓉老豆腐,便就晚了半炷香,錯過了一條命。

      師父林春曾經(jīng)告訴孫泊浮,山水雙劍的主人是一個大山賊,死于一次江湖亂斗,可師父卻沒說,圍殺大山賊的那場亂斗,近乎囊括了全中州江湖所有門派。

      “為什么全中州的門派要去殺一個山賊?”

      “因為他在帝都帶回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是皇帝的妹妹。泊浮師弟,那是皇家近百年來,唯一走出帝都的人?!?/p>

      皇家?

      那真是一個久遠的稱呼,久遠到或許已經(jīng)有許多人早已忘記了那個破落皇族的姓氏和曾經(jīng)的輝煌。

      那是一個有秩序的時代。帝都的皇族掌控著中州的每一寸土地,強大的皇權(quán)可以將命令發(fā)送到中州大陸的任何一個角落。勇猛的將軍們追隨著皇帝的權(quán)柄開拓著疆土,聰明的讀書人一代代苦熬著功名,江湖的豪強門派小心翼翼謹守著自己的本分,直到有一天,一個無名無姓的秀才來到了繁華的帝都。

      文士在帝都流連了許多天,做了許多荒唐事。他在帝都繁華的街道上擺弄戲法,讓金子如雨一般從天上落下,可在同一天大內(nèi)府庫中的銀兩不翼而飛;他向王侯公卿們進獻美女,可在他離開后美女變成了筷子;他躥入廟宇道觀為每一座諸神法身畫上紅紅的眼睛,于是神靈們睜開眼睛騰云而去。

      他站在皇宮高高的圍墻外嚷著要面見天子,可尊貴的天子無意面見這位卑賤放浪的術(shù)者,于是他被抓入牢房,而后他又在牢房中逃脫,出現(xiàn)在帝都之外。他趕著一架馬車,車上放著許多糧米,他將糧袋打開,任由著米撒落在地上,然后驅(qū)趕著馬車圍著帝都的高大都城狂奔,他用一車糧米在帝都城外畫了一個圈,他告訴所有路人,從此皇帝和他的同族們將無法走出帝都,因為這是來自影州的詛咒,然后文士消失在帝都的官道上。

      皇帝不能走出帝都的傳言很快在帝都傳開,那時的皇帝高貴而又驕傲,他無法容忍這樣的傳言,于是他決定走出帝都,在踏出米圈的那一刻,像一團血紅的煙花,皇帝自爆而亡。

      壞消息總比好消息要傳播得更快一些。于是中州的每一個角落都開始風傳那個詛咒,皇帝和他的族人們成為了永遠都不能踏出帝都的被詛咒者,于是天下沸騰。

      現(xiàn)在沒有王,所有人可以任意而行。

      孫泊浮清晰記得這個故事,而講述這個故事的人就是柳陰師兄,如此清楚明白,孫泊浮曾經(jīng)駭然這片大陸上還有過這樣詭異的歷史。

      “所以當麻烘爐必須要死,只有死才能讓世界維持現(xiàn)在的樣子,沒有人想看到皇帝可以走出帝都。”柳陰看著孫泊浮,幽幽說道。

      “那么公主呢?”

      “沒有人在意公主,大家只在意當麻烘爐。因為現(xiàn)在沒有王,所有人可以任意而行?!?/p>

      所以天下強將的大軍可以圍攻落鳴山,少林、武當?shù)牡茏觽円獌A力圍剿一個荒山之上無門無派的大山賊。

      “可是,一個本已經(jīng)死掉的大山賊,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

      靠在墻邊被忽視許久的千蟄小聲問道,這個年輕的刺客總在人多的地方露出幾分怯生生的羞澀。

      “那可就是另一個故事了。他心有不甘,死不清凈,留了一縷魂識,于是來了個盜墓的和尚。”

      盜墓的和尚?

      孫泊浮好像明白了什么,柳陰師兄含笑不語,似乎大和尚盜墓本就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情。

      “當時正值千龍亂世,海通初次下山需要幫手,從墳堆里把他挖了出來?!?/p>

      “他早就被人砍成了碎塊,于是和尚一針一針把他縫了起來?!?/p>

      “可縫了起來不會動,這可怎么辦呢?!?/p>

      “于是把他變成旱魃?!?/p>

      “可是旱魃不足以與龍對抗,這可怎么辦呢。”

      “于是把他變成犼。”

      “所以,大山賊也就變成這個樣子啦?!?/p>

      “傳說佛祖曾騎犼與惡龍搏斗,騰空上下,鷙猛異常,常食龍腦,每與龍斗,口中噴火數(shù)丈,龍不可勝勝,真是一頭兇猛的畜生呢?!?/p>

      五個老頭的講述如此亂七八糟,可孫泊浮卻聽得明明白白,駭然的神色顯露在臉上。

      將一個碎成百八十塊的大山賊變成了一只犼,這似乎是邪魔外道的手段,可偏偏做出這一切的卻是此間密室的主人,那個號稱少林寺百年以來最通佛性的高僧,那個以一己之力結(jié)束千龍亂世大禍的英雄。

      “所以,此次請五位先生現(xiàn)身,便是要先生降服此物。”

      原來柳陰師兄是這般心思。

      死掉的人便不能稱之為人,柳陰師兄的措辭總是如此精準,就像他說起世間規(guī)律本就存在,更永遠無法更改,而他言中的此物——那只犼,此時活生生地便出現(xiàn)在眼前,蹲在密室冰涼的地板上,一針一針仔細縫著自己的胳膊,專注的模樣好像就像整個世界中只有手中的繡花功夫。

      “哼,他好言好語相勸,原來存了這般心思。”

      “他看中了咱們的攝魂之術(shù)?!?/p>

      “他想用攝魂術(shù)降了這頭犼。”

      “他毀了咱們登天改命的機會,如今還想聽從他的驅(qū)馳。”

      “不聽不聽,我們堂堂一目五先生,怎么能聽這種黃口小兒的命令?!?/p>

      五個暴躁的老頭再次聒噪起來。

      無止盡的爭吵似乎令大山賊當麻烘爐同樣暴躁起來,不,當麻烘爐已經(jīng)死掉了,他是一只犼,一只被海通拼接喚醒的犼,一只常食龍腦的犼,孫泊浮在心里糾正著自己的錯誤。

      他的手臂已經(jīng)修補完成,傷口處留下一圈密密麻麻的針線縫補痕跡,他嗚嗚嘶吼著站起來,張開的大嘴里流下大滴大滴的口水,吊在眼眶外的眼珠布滿猩紅的血絲,咕嚕咕嚕轉(zhuǎn)動著,山水雙劍重新握在手中,劍鋒指向?qū)O泊浮。

      “這只犼要殺掉這個小子呢?!?/p>

      “那他死定了?!?/p>

      “聽說海通的犼曾經(jīng)在南海龍宮一口氣斬殺掉十二只巨龍呢?!?/p>

      “為什么他能活到現(xiàn)在?”

      “或許是此地太過寂寞,見到活人總是一個樂趣。”

      五個老頭繼續(xù)聒噪,話語里似乎孫泊浮早已是個死人。

      孫泊浮絲毫沒有被冒犯的感覺,因為山水雙劍在當麻烘爐的手中再次散發(fā)出無可抗拒的威勢。

      “五位先生,我們來做個交易如何?”

      柳陰微笑著看向五個老頭,五個老頭一同露出警惕的神色,他們著實在柳陰師兄手中吃夠了苦頭。

      “幫我做三件事,我便解了這陣中束縛,還五位先生自由,降服這只犼便是第一件?!?/p>

      “你小子說話當真?”

      “后生晚輩怎敢誆騙五位先生?!?/p>

      “若是騙了咱門呢?”

      “便教我此生無法窺破此間世界源頭之妙?!?/p>

      柳陰的聲音很響亮,在不大的密室內(nèi)甚至蓋過了當麻烘爐的嘶吼聲,只有孫泊浮明白,如此別致的誓言對柳陰師兄來說無異于押上了畢生的賭注。

      以窺破天地間奧秘而自居的年輕人,讓狹小的密室內(nèi)突然陷入一片短暫的寧靜,而后是五個老頭一齊低低嘆了口氣。

      “無法窺破此間世界源頭之妙,好狂妄的口氣?!?/p>

      “善戰(zhàn)者死于兵,善泳者死于溺,”

      “世事無常,凡人怎么可依常理度之。”

      “怕是你心比天高,命比紙薄?!?/p>

      “也罷,也罷,咱們也就再信你一次?!?/p>

      五個聒噪的老頭一齊點了點頭,可是,真的有攝魂之術(shù)嗎?

      師父林春常說,人死如燈滅,小命就一條,無論何時何地,萬萬不可將自己置于絕境險地。

      可此時此刻,孫泊浮已置身絕境。

      當麻烘爐的劍已經(jīng)到了頭頂,孫泊浮甚至感受到貼著頭皮傳來的水劍涼意。千蟄的天碎牙明明握在自己手中,可孫泊浮卻無法抬起手臂,這個常常以謹慎與惜命自居的少年劍客在這一刻放棄了反抗。

      無法反抗。

      這是巨大的力量絕對落差。

      就要死了么?

      孫泊浮在心中輕輕嘆息一聲。

      環(huán)視著狹窄的密室,這實在不并是一個太好的喪命之地。沒有光,視太過昏暗,沒有風,空間太過沉悶。山門的名籍冊上或許會這樣記錄自己的一生,孫泊浮,男,劍客,十六歲,朝天宮學徒,未出師,在生日前夕死于自己的兵刃之下,一個愚蠢到有些可笑的死因。

      不,自己只是山門千萬個年輕人中的普通一個,名籍冊上不會為了自己如此大費筆墨,他們大概只會這樣寫道。

      孫泊浮,十六歲,卒。

      這才是一個山門普通學徒在名籍冊上本該占有的篇幅。

      孫泊浮閉眼待死,可是劍卻遲遲未曾落下,身后再次傳來那陣惱人的聒噪聲。

      “再不出手,這小子可真要死啦?!?/p>

      “后生小子,可要記住你的承諾。”

      “救人,救人?!?/p>

      “你們控他,我來拘魂。”

      “哼,露臉的差事總給自己?!?/p>

      雜亂的聒噪聲后,是五道凌厲的風從身后刮過。

      孫泊浮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拉扯著飛速退后,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退到三步之外,長著眼睛的老頭將自己扯到當麻烘爐的劍鋒之外,他很快明白了劍為何未從頭頂落下。

      四個沒長眼睛的老頭不知何時攀上了當麻烘爐的身軀,分別纏住了當麻烘爐的四肢,任憑當麻烘爐如何暴躁地扭動掙扎,老頭們依然緊緊附著,像四把擰不開甩不脫的大鎖,狼狽卻又兇狠。

      “后生小子,你可看清楚了。”

      長著眼睛的小老頭冷冷哼了一聲,吹了吹略微發(fā)白的八字胡,然后,啟動!

      像一只碩大的老鼠,老頭突然俯下身子,四肢用力蹬踏著地面,而后猛然沖向當麻烘爐!

      奇怪的速度,近乎眨眼之間!

      在即將撞向當麻烘爐尸體的時候,老頭突然停住,然后直起身子,雙腿蹬地,跳起,躍至當麻烘爐頭面之處,伸出一根短小的手指。

      “止!”

      一聲奇怪的斷喝,似是咒語,短小的手指點在當麻烘爐額頭眉心之間,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擊中,當麻烘爐身體微微一震,而后突然停止了掙扎,像一只沒有生命的木偶維持著上一刻的姿勢,定在了原地。

      “吸!”

      “吸!”

      “吸!”

      “吸!”

      攀附在當麻烘爐四肢上的老頭一齊齊聲怪叫著。

      長著眼睛的老頭身體依然騰在半空中,古怪的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而后身子猛然往前一探,湊到了當麻烘爐的鼻息之間,然后猛然一嗅。

      叮當!

      兩聲脆響!

      是山水雙劍掉落在地面上的聲音。

      孫泊浮眼睜睜看著一團綠色的氣息從當麻烘爐的鼻息間飄出,緩緩飄落入老頭手中,而后當麻烘爐的身體似乎像被抽干了力氣,而后軟綿綿地癱軟,軟綿綿地倒下。

      這個狂暴的劍客,不,這只狂暴的犼在老頭的一嗅之間,安靜地沒了生機。

      “這是……”

      孫泊浮有些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他甚至無法判斷眼前的一切是不是將死之時的幻覺。

      “這便是攝魂之術(shù),五奇之鬼,精擅攝魂。泊浮師弟,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切勿因未知未聞之事而擾了道心,你知與不知,他們本在那里?!?/p>

      柳陰師兄的聲音飄入耳中,如此真切。

      五個老頭聚攏在一起看著當麻烘爐的那團幽魂,發(fā)出尖利的笑聲,幽魂被握在老頭手中左右飄搖,像一捧搖搖欲墜的燈火。

      第十四章 大山賊的一生

      人真的有魂魄嗎?

      孫泊浮在心里再次問著自己,當麻烘爐那具干癟腐爛的尸身就在密室一腳的地面上,軟塌塌的像一個縫合的腐爛麻袋,毫無生的跡象。

      一縷魂魄像一盞小小的風燈,被長著眼睛的小老頭握在手中,當麻烘爐并不清晰的身影在小老頭手中中掙扎扭曲,似乎想要逃出這只干枯的手的控制。

      虛無縹緲的魂魄,就如此這般出現(xiàn)在眼前。

      “抓住了,抓住了?!?/p>

      “柳家后生,第一件事,咱們算是辦到了。”

      “還有兩件,還有兩件便解了咱們的束縛,任咱們來去自由?!?/p>

      “一縷孤魂,上不得天,下入不得地,可憐可憐,麻煩麻煩?!?/p>

      “索性咱們給他個痛快,嘿嘿。”

      長著眼睛的老頭兒轉(zhuǎn)了轉(zhuǎn)細小的眼睛,發(fā)出兩聲古怪的笑聲,圓滾滾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狠戾的殺意。

      古怪之物終是古怪之物,稍有機會便會現(xiàn)出本色。孫泊浮如此想著,看看五個老頭和那一縷當麻烘爐的魂魄,可他實在無法辨得究竟誰才是古怪之物。

      今晚的古怪,實在太多了。

      “五先生,且慢。我有幾句話,想要問一下當麻先生?!绷幧斐隼w細蒼白的手指搭在老頭的手上,制止了老頭的殺意。

      “當麻先生,嘿嘿?!?/p>

      “后生小子真是口蜜腹劍呢?!?/p>

      “明明是個死人?!?/p>

      “死人變成了旱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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