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羊
我是一個研究者,確切地說,我是一個研究黑夜的人。近幾天,研究有了突破性的進(jìn)展。我發(fā)現(xiàn),黑夜,絕不僅僅是一個白天和另一個白天的交界點那么簡單。相較于白天,它更像一片神秘幽暗的海。我時??梢栽诤谝估锫牭揭恍┢婀值穆曇簦蛘哒f是感召。就比如說現(xiàn)在,我坐在這間黑暗的屋子里,就可以感受到那些幽玄的存在——這在白天幾乎是不可能的,過多的聲光色影響了我們敏銳的判斷,阻塞了我們的溝通渠道。稍通生物的人都知道,越古的生物越喜歡在黑夜活動。其實在很早以前,人類也是這樣,這是我得出結(jié)論的另一大佐證。但是,就目前而言,大多數(shù)的人類都喜歡在白晝工作,在黑夜休息,自然而然地放棄了走向更深處的機(jī)會。當(dāng)然也有部分優(yōu)秀的人不,他們很早就領(lǐng)悟到了黑夜的秘密。對待白天,他們像對待垃圾一樣,根本不屑一顧,到了晚上,他們才瞪起放光的眼睛,夜復(fù)一夜地為全人類工作。
我也是那種在黑夜里工作的人,我的另一重身份是酒吧駐唱。不過我并不認(rèn)為自己可以和那些在夜間為人類而奮斗的人相提并論,不然也不至于到今天才領(lǐng)悟到夜的含義。我的黑夜主要是由酒精、欲望和女人組成的。這樣的夜當(dāng)然不值一提。它只是生存的依據(jù)。早在大學(xué)的時候,我就是那種夜里不睡的人。不光不睡,一到夜里我狼一樣的眼睛就開始放光。我覺得渾身充滿了精力,非得室友們把我打一頓才肯上床。現(xiàn)在想來,我對夜的領(lǐng)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揮泄精力的辦法,那就是音樂。每到黑夜來臨,我的思緒就漫天飛舞,我的頭腦就會被各種神奇的旋律充滿。而我需要做的事就是把這些東西寫到紙上。雖然現(xiàn)在還只是一個駐唱,但我相信,我總有一天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作曲家。
這也是我和其他駐唱的不同之處。我說的可不是有理想,而是說,我演奏的曲子幾乎全部是原創(chuàng)。不過這沒什么用,甚至還會成為老板開除我的理由。沒辦法,曲高和寡,大多數(shù)人還是更喜歡聽口水歌。我的女朋友莉莉也經(jīng)常說這句話。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一般是咬牙切齒的。我能理解,她是學(xué)校合唱隊的,練了十幾年聲樂,也會點街舞。但后來才發(fā)現(xiàn),客人在乎的根本不是你會什么。他們只是喜歡有個漂亮姑娘站在臺上,當(dāng)然這個漂亮姑娘愿意跟他們?nèi)ゾ频昃透昧恕T诨瘌B酒吧的三年里,我不僅要忍受那些庸俗的旋律,還要忍受客人們對莉莉的覬覦。但沒辦法,我和莉莉都需要為吃飯考慮。
除了在酒吧當(dāng)駐唱,有時候我還會去大學(xué)里邊演出。錢是掙不了多少,好在自由,不必顧及觀眾,我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就是前兩天,我又接了一個活兒,這次不比尋常,邀請方是我的母校,承辦方還是我混了四年的吉他社,就沖這點我也得拿出點東西來。為此,我已經(jīng)苦苦地思索了幾個星期。又要原創(chuàng),又要有藝術(shù)性,時間還短,這的確不是什么簡單的事。
我就住在母校旁邊的一棟樓里,時??梢栽谏钜箍吹綄W(xué)校大門口亮著一盞鬼氣森森的燈,如果月光好,還可以看到城墻和印在城墻上的幾個大字。城墻破爛不堪,用黃銅刻的字也脫落了好幾塊,但并不招人討厭,反而給人一種歷史的滄桑感。不過我一直認(rèn)為這是做舊的,是校領(lǐng)導(dǎo)給人施的障眼法。學(xué)校不遺余力地宣傳自己的前身是某所知名大學(xué),借此來加長自己的歷史。實際上那所大學(xué)早已被拆解成了六部,我們只占了其中一小部分。我還記得開學(xué)的時候,校領(lǐng)導(dǎo)召集了一大群家長開會,我爸就坐在前面。會議的第一項議程是由一個老頭介紹學(xué)校的歷史,光這一項就花了半個多小時。我當(dāng)時的感覺就像是被人脫了衣服綁在大街上,羞得恨不得打自己兩巴掌。
李弗然也贊同我的看法,他比我更激進(jìn)。聽我說完,他樂了足有半分鐘才說,小時候老師問他的夢想,他雄赳赳氣昂昂地站起來,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說他要振興國學(xué)。現(xiàn)在想想,振興個屁,要振興,早就振興了。說完這話,我倆都笑了??赡芪覀z臭味相投,他這個連名字都帶著拒絕的人居然和我成了朋友。
李弗然和我一樣,都是那種晚上不睡覺的人,他在晚上寫劇本。我們倆成為朋友之后,經(jīng)常坐在一起交流晚上做出的成果。我對著不懂音樂的人講音樂,他對著不懂文學(xué)的人講劇本,居然還覺得不亦樂乎。說實話,從世俗的角度來看,李弗然這愛好還不如我呢。我好歹還能在酒吧唱唱歌,他就只剩下給大學(xué)社團(tuán)寫劇本這一條路了。他的劇本和的人比我的歌更寡。時間一長,找他寫劇本的人就越來越少了,那些人的稱呼也從“李老師”變成了“李弗然”。在這樣生死存亡的時刻,李弗然迅速做了調(diào)整,他把自己的作品全部撕毀,再有人約稿,就直接把國外的小說改成劇本。發(fā)展到最后,甚至連名字都不改就把國外的劇本交給了人家。從結(jié)果來看,李弗然成功了,找他約稿的人越來越多,稱呼也逐漸改回了“李老師”。最厲害的一次,一間上千人的大劇場都坐滿了。那天正好碰上停電,劇場倏地一下變黑了,正好給整場演出添了一份不同尋常的陰郁色彩??刹恢罏槭裁?,從那之后,他再無作品,連抄襲的都沒有。每當(dāng)提起停電的那個夜晚,他總是雙目失神地說,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我不知道這有什么可怕的,要是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這一天的夜里,我又坐在桌前,思考著最近的難題——也就是在母校演出的事。我的腦袋里飛揚著各式各樣的旋律,它們像群烏鴉一樣,撲扇著翅膀、呱呱亂叫著。我知道今夜我決然不可能寫出什么好曲子,就覺得很煩躁。無奈之下,我只得走出門去,沿著護(hù)校河一圈一圈地走著。這一夜無星無月,天空低沉得像是隨時能壓下來。這個夜晚黑得讓我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我宛若一個鬼魂飄蕩在學(xué)校的上空,每行進(jìn)一步都像從什么里擠過去。我坐了下來,仿然置身于幽暗的海底,有無盡的水流從耳畔洶涌而過。我點了根煙,凝滯的吸氣感讓我找回了一點現(xiàn)實?;秀遍g,我看到了一個亮點,這個亮點前后飄忽,亦真亦幻。過了一會兒,亮點跑到了我的眼前。我看到李弗然叼著煙站在我面前。
就是那晚,我解決了那個難題。當(dāng)然這一切都要感謝李弗然,要是知道他那么頂用,我應(yīng)該一早就去找他,請他吃飯都行。
李弗然的辦法很簡單,正如他對劇本的觀點,改編西方的成熟曲子或者直接拿過來用。他說完這句話后,兩只眼睛在黑暗里閃爍不定,過了很久他才拍了拍我說,我勸你最好不要那么辦。當(dāng)時我高興極了,這件困擾了我這么久的事情就這么解決了,這種情況下哪里聽得進(jìn)去李弗然其他的話啊。
我說,我得趕緊回去看看,哪首曲子合適。
他說,我這兒正好有一本曲譜,我覺得還不錯,要不你拿回去看看?
就是這樣,我拿回了李弗然的那本《弗拉門戈吉他教程》,書很薄,也很破,一看就像是有很悠久的歷史,好在字能看清。在此之前,我從未聽說過還有個弗拉門戈吉他,在百度上,關(guān)于這類曲子的介紹也很少。弗拉門戈吉他起源于吉普賽人,通常由三個吉他手和一個熱情的伴舞女郎組成??傊痪湓?,這種東西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都很小眾。光這一點就讓我高潮了,啥叫有歷史,這就是有歷史。只一個晚上,我就挑好了曲子,《guitar?on?fire》,翻譯過來就是吉他之魂。挑這首曲子不是它有多好聽,只是我覺得在這些曲子里邊就它最簡單。
后面的事就更簡單了,就是幾個電話的事。唯一有點困難的就是伴舞女郎不好找,首先不能太丑,身材也有要求,更重要的是跳舞的時候不能穿太多。如此一來,能找的人就不多了。我想起了我的女朋友莉莉。我給她打電話,她一聽就答應(yīng)了。她一早就表示過有什么需要盡管開口。當(dāng)天晚上我們就齊聚在出租屋里,商量好了分工后就開始了第一次排練。在這之后的一個月里,幾乎每個晚上我們都會待在這里,有時候李弗然也來。起初我以為他來是為了指點我們,畢竟在模仿這方面他是我們的前輩??伤谋憩F(xiàn)卻讓我們很失望,他一來就蹲在角落里,不說話也不動,只是用兩只呆愣愣的眼睛看著我們,有時候臉上還帶著一抹詭異的笑容。有一次,他像發(fā)了瘋一樣突然跳起來,一把抓住我,說,別繼續(xù)了好嗎,你會后悔的。我說,你發(fā)什么瘋。他半張著嘴,噴出一股腐敗的氣息,過了很久,他突然發(fā)狂般地笑了,同時甩開我的手,像只得了腦膜炎的狗一樣亂沖亂撞,有幾次差點撞壞了我的電腦。我們急忙把他推了出去,告訴他以后不要再來了。他在這兒除了掃我們的興之外就沒什么用了。
但他第二天又來了,還是一個人蹲在角落里,我們面面相覷,誰也不知道怎么辦。他是我們的朋友,總不能來一次打一次吧。時間一長,我們就習(xí)慣了,只當(dāng)他是個屁,好在他再也沒做什么出格的事。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我們反反復(fù)復(fù)地把那個視頻看了幾百遍,到最后,我甚至能準(zhǔn)確地說出視頻每一秒的變化。時至今日,我閉上眼睛仍能想象得到那三個老頭搖頭晃腦的樣子。我們的水平提高得也很快,這首曲子確實不是那種一看就會的,但對于我們這些摸了十幾年吉他的人來說,一個月的時間足以還原到原曲的水平了。其實,在半個月的時候,我們就已經(jīng)做到這一點了,只不過為求穩(wěn)健,我們還在機(jī)械地練著。我們開始有意無意地模仿那三個老頭的動作、神態(tài)甚至是表情。事情就是在這個時候失去控制的,在視頻22秒的位置,站在中間的演奏者把吉他豎了起來,同時瞥了旁邊的人一眼。在一次排練中,我也轉(zhuǎn)過頭,豎起吉他,我看到我的同伴的表情一下變得極其不自然,這才想到了視頻中的場景。氣氛一下子變得詭異,我們的身體好像被誰控制了。我們誰都不想繼續(xù),可我們?nèi)耘f在彈。李弗然笑了一下,聲音很刺耳,有點像兩塊金屬在摩擦。
之后的日子里,我的記性越來越差,時常一陣恍惚,不知道該做什么。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情況越來越嚴(yán)重,我時常在醒來時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有一次,在排練的時候,我無意中瞥到了自己的琴頭,我看到上面刻著兩個陌生的字——確切地說,我看了很久才知道那是兩個字,兩個漢字。楊樹。我感到很驚奇,為什么這兩個字會出現(xiàn)在我的琴頭上。過了很久,我才反應(yīng)過來,那是我的名字,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代號。一瞬間,我被車撞了似的晃了兩下,幾滴冷汗從臉上滑落。我看到我的同伴們的臉迅速變白。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們變得模糊不清,像是離得很遠(yuǎn)。
事情愈發(fā)脫離了控制,我開始害怕排練了,甚至害怕即將到來的表演,但每到夜晚,又會感到隱隱的期待。我們誰都不想繼續(xù),可我們停不下來了,像一輛剎車失靈的火車一樣停不下來了。我想我的同伴也一樣,他們一天比一天來得早。他們的臉上帶著十足的厭倦。可一拿起吉他,他們的眼睛就會放出光芒,直到再次放下吉他。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越來越害怕演出的來臨,甚至有一次,在放下吉他后抱頭痛哭??傻诙煳覀円琅f會雙眼放光地抱起吉他。每天撕下一張的日歷仿佛是死亡倒計時,我們誰也不想繼續(xù),可我們停不下來。在這段日子里,唯一不變的就是李弗然,每個夜晚,他都會在相同的時間出現(xiàn)在角落里,再以相同的姿勢看著我們。他已經(jīng)瘦得脫了相,像一個行走的骷髏,每個夜晚,他都會像個垃圾堆一樣散發(fā)著陣陣惡臭。
六月三十日。演出的前一天下午。我躺在被窩里,來來回回地看著微光中清晰可辨的東西。我瞇起眼睛,世界一下就變遠(yuǎn)了,我看到一粒粒的光斑在眼前飄來蕩去。在很小的時候我就經(jīng)常這么做,我一度認(rèn)為看到了細(xì)菌。我把我的發(fā)現(xiàn)告訴我媽,可她卻說不可能,因為肉眼是看不到細(xì)菌的。她還說,等我上中學(xué),生物老師會拿顯微鏡給我,到時候就能看見真正的細(xì)菌了。我得再次重申:我從不看重歷史,更不在乎回憶,回憶這東西比歷史更不靠譜??刹恢罏槭裁次彝蝗幌肫鹆诉@些事,并且,這些回憶仿佛不是我的,而是另一個人的。我只是用一個旁觀者的視角打量著這一切,就像是站在樓頂往下看。
迷迷糊糊中,我聽見門輕響了一下,李弗然走了進(jìn)來。他全然沒了之前頹廢的樣子,像褪了一層皮,再次容光煥發(fā)起來。
我略微欠起身,說,看你這樣我真高興。說完感覺腦海中一陣轟鳴,像是腦袋里什么零件直往下掉,便又躺了回去。
李弗然只管微笑著,什么都不說。一雙大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我。我心里有些發(fā)毛,就問,到底怎么了?
他還是不說話,微笑在嘴角綻得更燦爛了。但下一秒,他卻突然以極其嚴(yán)肅的語調(diào)說,我要走了。微笑也一瞬間損失殆盡。
去哪?
哪也不去。
那你……
可能剛剛我沒說明白,確切地說,是我要消失了。也不是我要消失了……他顯得很迷亂,眼里的光閃個不停,像是要在詞匯的海洋里打撈出什么。
就是說,我還在,但李弗然消失了。李弗然背后的意義不見了。懂?
我搖搖頭,但他沒有要解惑的意思,而是又問:你睡過覺嗎?
什么?
閉上眼睛,意識沉入水底,四周的黑暗漫延。淹沒,消解。個人的意義徹底化作烏有,泛化成宇宙。不一樣的是我再也無法醒來了。
你到底在說什么?
最近我常常做夢,夢的內(nèi)容也很簡單,只有一個人。不知是受誰的安排,我要與他對視,什么都不做,就那么看著對方。他的臉我很熟悉,可死活想不出是誰。我拼命在記憶里打撈著,卻也于事無補。我實在是累了,便想逃開。但那時我已經(jīng)變成了他,只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對方,或者說自己。
我覺得他是瘋了。我伸出一只手,想拉住他。但他的身體似乎化成了一灘泥沼,我的手順利地沒了進(jìn)去,卡在他的腰間無法動彈。我想推開他,另一只手也被吞沒了。我拼死掙扎著,身體卻灌了鉛般沉重?zé)o比。他的頭轉(zhuǎn)動到不可思議的地步,正對著我的腦袋。他張開嘴,張到足有一個臉盆那么大。這張大嘴沖我緩慢移動著。我已經(jīng)聞到了口腔的腥酸氣味,并看見一排尖利的獠牙。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終于掙脫而去。但就在這一刻,我變成了他。我再也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自己吞噬。
醒來,冷汗涔涔。枕巾濕作一團(tuán),糊在臉上。嘴里還殘留著令人難受的氣味。不知何時,莉莉來了,就坐在一旁。她穿著一件大紅的衣服,看上去像個曬干的辣椒。她攥著我的手,不停地說著什么,我聽不清,不過從她的眼神中,我看到了關(guān)心。她在擔(dān)心什么?我不知道。
哦,對了,有個事要告訴你。她突然說。
我沒說話,她自顧自地講下去:李弗然不見了。
我終于感到震驚了。
不見了?什么意思?
就是,找不到人了。他家門鎖著,門把手上落滿了灰,想來是早走了。
我走到窗邊,一輪明月高懸,旁邊是幾顆閃亮的星,這就是那個夜晚天空的全部內(nèi)容。這幾顆星星讓我想起了李弗然黑暗中閃閃發(fā)光的眼睛。
李弗然真的走了。我想起他曾經(jīng)說過,他想回家,這兒混不下去了?;厝ダ^承皇位。他興高采烈的樣子逐漸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我能想起的事越來越多了。我們是朋友,他走應(yīng)該跟我說一聲。不對,他說了。但無論如何我也無法相信剛剛的夢境是他發(fā)出的?;蛟S李弗然死在某個角落也未可知。在某個陰暗、狹窄的角落,一點點地死去。無論怎么喊叫也沒人注意。
女人的思維總是跳得很快,我還在想著李弗然的慘狀,她就已經(jīng)解脫出來了,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她說,出去吃飯吧,我已經(jīng)很餓了。
她拉著我走了出去,一路上都在說一家新開的菜館。我實在沒有心情,老實說,我連她是誰都快忘了。
親愛的,我好難過。我用這句爛俗的開場白打斷了她。
她顯得很不高興,但還是問了句,怎么了。
我說,我的記性變得很差,而且……
而且我感覺,我就快消失了。
她的臉色一下變得冰涼,像極了那夜的月光。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今天是咱倆三周年的紀(jì)念日,我都計劃好了,吃完飯就去看電影,一起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你記不得也就算了,還故意掃我的興,你有良心嗎?
最后一句,她的音調(diào)陡然升高,在空曠的街道上飄蕩了很久才散去。我不再管她,任憑她站在原地。我不知道女人為什么總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費心思。夜深了,街道顯得更加空曠,不斷回蕩的腳步聲因此而顯得驚心動魄。就是這個時候,我突然聽到了一串笑聲,這笑聲空洞無比,像是人發(fā)出的,也像某種金屬的碰撞,像離得很近,又像隔得很遠(yuǎn)。我感到不寒而栗,我記起了落在身后的女朋友。她是我的女朋友,不是別人的。我應(yīng)該管她。我轉(zhuǎn)過身去,沒有發(fā)現(xiàn)她的蹤跡。我看到了月亮下有一塊鮮紅的東西,它形狀逶迤,飄忽不定,像是黑暗中隨風(fēng)飄揚的紅旗,又像暗夜中的篝火。它漸漸上升,在我的眼中變得越來越小,不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個紅點,徹底融化在了夜色中。我知道,我的女朋友走了。在這樣一個夜晚,悄悄地在空氣中融化了。我早就說過,黑夜絕不是我們想到的那樣簡單。
演出的日子終歸還是來了。演出的地點是學(xué)校里最大的千人劇場,說是千人,目測坐幾千人也沒問題。我們到的時候,底下已經(jīng)坐滿了,黑壓壓一大片,完全不同往日的稀稀拉拉。主持人宣布開始,然后是第一個節(jié)目,是一個無聊的合唱,幾乎沒人看,觀眾的說笑聲幾乎淹沒了臺上唱歌的聲音。后邊是幾個小品,同樣沒人看,在老師的管教下,觀眾總算肯安安靜靜地玩手機(jī)了。再之后是一段亂七八糟的舞蹈,我記得,之后就是我們。我突然感到很緊張,但又有隱隱的期待。這個舞臺幾乎在一瞬間變成了個陷阱,此時,陷阱里的舞蹈結(jié)束了,我們?nèi)齻€站在臺上。當(dāng)聚光燈打在臉上的時候,臺下一下子變得安靜,所有聲音戛然而止,觀眾們都像木偶一樣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用一種極其認(rèn)真卻沒有色彩的眼神看著我們。我感到很緊張,似乎有一雙大手掐住了我的脖子,而此時那雙大手還在不斷用力。
第一個音響了,后面的音也像是瀑布一樣洶涌而下。只是,這不是我們彈的,確切地說,這只是我們的身體彈的。我仿佛看到,李弗然就坐在臺下,也像其他人一樣呆愣愣地望著我們。不過只是一瞬,下一秒就成了另一張陌生的臉。
20秒的轉(zhuǎn)頭……30秒的搖頭……50秒的晃吉他。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精確無比,1分20秒的時候,女郎就該上了,可我知道,她上不了了。她已經(jīng)不在了。
這個時候,停電了,一切都戛然而止。但過了不到一秒,黑暗中突然涌現(xiàn)出了一束陰慘慘的光,我看到我的女朋友拿著一只蠟燭,舞動著身軀款款而上。我們順利地接了下去,她就像一條蛇一樣在我身邊蜿蜒盤旋。我們的影子在木然的觀眾的臉上跳躍,像是幾個魔鬼在打架。
我再也難以忍受,女朋友、李弗然、觀眾……一切的一切只叫人感到徹骨的恐懼。我早就想丟下這些,卻做不到。我、我們都只是傀儡。終于,在轉(zhuǎn)調(diào)的那一刻,我抓準(zhǔn)它力量薄弱,趁勢把吉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奪路而逃。吉他發(fā)出一聲悶響,緊接著是尖利的脆響,震得麥克風(fēng)一陣狂嘯。應(yīng)該是弦斷了。這聲脆響利劍一樣斬破了他們的整齊劃一,就像是白水里滴了一滴墨。
不過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像受驚的老鼠一樣拼命向外逃竄,沒有人阻攔,更沒人追??善婀值氖?,我真切地聽到了身后不遠(yuǎn)處傳來的陣陣轟鳴,似是千軍萬馬奔襲而來。整個大地都輕微地抖動著,或者地殼深處有什么可怕的怪物將要覺醒也未可知。
我在粘稠的黑暗里橫沖直撞著,耳邊傳來夜的慘叫。我索性閉上眼,任憑自己去哪。時間終于消解了全部的意義,在我的世界拉成了一條無聊的線。我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身在何處。睜開眼,只見一片幽暗的原野。沒有風(fēng),但冷得刺骨,任何呼出的氣都會凍成詞語,然后在地上摔成粉末。
我終于搞清楚了,那陣轟鳴聲的來源不是背后,也不是遙遠(yuǎn)的地底深處,而是我的心。那股可怖的、帶著旺盛生命力的轟鳴居然就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
像是誰調(diào)高了旋鈕,月亮越來越亮,逐漸變成了一片血紅??赡苁浅惺懿蛔。铝了榱殉蓭讐K,一滴巖漿樣的液體從傷口溢出,落到地面上。它漸漸變大,變大,變成了個人形。我的女朋友!
我終于被那股薄霧樣的悲傷追上了。我沖過去,抱住她痛哭流涕,質(zhì)問她去哪里了,又為何再次出現(xiàn)。但她臉上只有近乎麻木的呆滯,任我搖來晃去。她突然笑了,整張臉?biāo)に榈碾u蛋殼一樣綻放開來。她說,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
這分明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松開她,向后退了兩步。你到底是誰?我問。
我是李弗然。
果然,說完這句話,她的臉融化似的塌了下去,一張男人的臉顯現(xiàn)出來。
不知何時,所有人都追了過來。我的同伴們、觀眾……我?guī)缀跏强藓恐埃何业呐笥巡灰娏?,就在月光下消失了!我也要消失了。我還想說什么,但聲帶仿佛被人摘走了,任我怎么用力也發(fā)不出一絲聲音。
我想逃跑,但已經(jīng)不可能了。他們手拉著手,一圈圈地旋轉(zhuǎn)著,一絲空隙也沒給我留。他們的臉上跳躍著宗教般狂熱的笑容。我這才驚恐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臉已經(jīng)相似得仿若融為了一體,就連這笑容都如出一轍。
那陣轟鳴聲微弱了下來,漸漸聽不到了。與此同時,我的意識也逐漸黯淡下來。像被黑暗吞噬,一寸寸地下陷,下陷。我變成了他們,他們也變成了我。
我知道,我即將睡去,并不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