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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慶提喻法

      2020-12-29 00:00:00段子期
      科幻世界 2020年1期

      重慶,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重慶了。

      當(dāng)我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在想該如何度過這糟糕的一天。傳統(tǒng)媒體落幕的速度比大多數(shù)人想象得都快,《重慶時報》在最后一版刊登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有點兒像不舍離開舞臺的演員,唱出一個略帶埋怨的尾音。我的記者生涯也就此告一段落。然而,在最后一天,電腦上彈出的信息,讓這個告別日變得離奇起來。

      這是一封奇怪的郵件,比起告別信,它更像是一首詩、一些不知所云的閑篇,似乎好心提醒你不要變得跟寫信人一樣?,F(xiàn)實世界給你制造諸多困境,最明智的方法就是暫時遠(yuǎn)離這世界,特別是在像立體迷宮一樣的重慶。

      這是我從信中諸多華麗的比喻中解讀出來的一小部分。

      郵件最后一句,又有點兒像一篇偵探小說的開頭——

      他們都希望我死了,你也是嗎?

      他是誰?落款沒有留下姓名。希望他死了的他們又是誰?最關(guān)鍵的是,這一切是如何跟我扯上關(guān)聯(lián)的?

      辦公室的電器一個接一個被關(guān)掉,像是失去光亮的群星。直到頭頂?shù)臒艄獍迪聛?,我才意識到該走了。

      編輯老李抱著箱子擠進電梯,問我也問其他人:“接下來咋打算呢?”

      順其自然,似乎是最好的答案,大方得體且能終止對方的盤問。

      跟他們不同的是,我還帶走了一個謎,一個暫且看不到來路和去路的謎,在謝幕前的最后一秒,它以恩客的姿態(tài)從天而降。非要用比喻的話,它就像一個彩蛋或是一張地圖,把我從暫時的傷感和沮喪中拽出來,隨手拋給我下一個目標(biāo)所在。

      重慶的太陽明晃晃,壓得人抬不起頭。

      天氣炎熱得能融化一切,空氣潮濕而黏膩,在皮膚裹上一層讓人無法呼吸的膜。接下來的幾天,我窩在房間跟空調(diào)相依為命。

      我已經(jīng)能把那封信背下來了,短短幾百字,沒有任何時間、地點、人物的提示,除了知道那人跟我生活的城市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之外,其余一無所獲。

      “你也是嗎?”這句話像是“順其自然”的一種變形,作為文章最末或?qū)υ捊Y(jié)束時一個漂亮的收尾。我不知為何如此在意,或許,秘密在平庸生活里總是稀缺的。

      但很快,我又對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羞恥,這可能是一封發(fā)錯地址的郵件,或僅僅是一個無聊的惡作劇。

      我就這樣跟夏天僵持著,直到她再次聯(lián)系我。我都快忘記了,自己是如何失去她的。

      阿棠跟我是一年前分手的,那個夏天熱得讓人想哭。她寄給我一個包裹,里面全都是刊登過我文章的《重慶時報》,她在報紙縫隙上寫道:“我搬家了,無意間找到你的東西,就全部寄還給你,祝好?!彼踔炼紤械糜靡粡埿碌募垇韺懴逻@些話。

      我重新翻看那些文章,似乎能在黑色鉛字上找到她目光停留過的痕跡,有種跟她重新對視的錯覺。

      在2017年10月8日的報紙上,我看到一篇報道。三年前,我曾注意到一部在重慶拍攝的老電影,跑了好多資料館才找到塵封的膠片。我花了幾個月時間查資料、做研究,寫了起碼三萬字的筆記和評論,提交給報社的文字報道也有兩千多字。我當(dāng)時認(rèn)為這是個獨家,那個電影男演員身上藏著一個不為人知的重慶,可最后報紙發(fā)出來只有一個豆腐塊。

      后來,我把關(guān)于這部電影的文章全都匿名放到網(wǎng)上,有不少人知道了他,這位民國時代的男演員、導(dǎo)演——封浪,名字里都帶著一種江湖氣質(zhì)。他出生地不詳,來自動蕩的北平或是十里洋場,是國內(nèi)第一批出國留學(xué)的知識分子,后來在戰(zhàn)時來到重慶。

      拍電影對他來說是一件機緣巧合的事,或者說是一種注定。

      重慶,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重慶了。

      這是一句臺詞,來自封浪拍攝于1945年的黑白默片《坍縮前夜》,片長40分鐘。由于年代太過久遠(yuǎn),破損的膠片中只留下20分鐘左右的內(nèi)容?!短s前夜》雖然沒有對白和復(fù)雜場景,但我感覺它更像是一部帶著喜劇色彩的科幻片。

      封浪在電影里飾演一位科學(xué)家,前半部分是他在地下基地做實驗的畫面,墻上掛著一個巨大時鐘,中間是一個類似反應(yīng)堆的裝置。他擺弄著各種工具和圖紙,動作夸張、表情滑稽。沒多久,實驗室進來了幾位衣著破舊的難民,有母子、有夫妻。封浪讓他們站到那個裝置上,圍成一圈。他按下一個按鈕,一束強光從裝置上方射下來,一瞬間,他們竟然全都消失了。

      接著,幾個日本兵闖進來,像是在找誰,封浪舉起雙手表示自己沒看到。張牙舞爪的日本兵還是把他抓了起來,離開前,他盯著那個裝置說了一句話,像是在自言自語。這句無聲的臺詞在字幕上停留了整整十秒——“重慶,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重慶了”。

      畫面在這里戛然而止,后半部分的膠片完全損壞了。我對故事結(jié)局有過不少猜想,科學(xué)家絕地反擊,更多難民被拯救,戰(zhàn)爭提前結(jié)束……當(dāng)然,是大圓滿結(jié)局的可能性比較大,因為電影本該如此。

      除了類型上的獨特,最吸引我的還是封浪本人。他是這部電影的演員兼導(dǎo)演。當(dāng)時,重慶正值大轟炸的緊張時期,一部喜劇科幻片顯然有些不合時宜。不過,也可能是戰(zhàn)時用于政治宣傳,像1940年正處于戰(zhàn)爭陰霾的倫敦,每天都有空襲,到處滿目瘡痍,可比城市更殘破的,是人心,電影成了人們唯一的心靈慰藉。在當(dāng)時,英國資訊局電影部為了提升國家士氣、安撫民心,拍攝了不少政治宣傳電影,比如《敦刻爾克大撤退》。

      封浪拍《坍縮前夜》時,西南邊陲地區(qū)民風(fēng)守舊、信息閉塞,科幻這種超越常識的概念對人們來說不亞于巫術(shù)。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前,他可能也想用這種幻想中的勝利來慰藉人心,思議不可思議之事,對飽受痛苦的人們來說,的確是一場精神療愈。

      《坍縮前夜》中的鏡頭大多都是遠(yuǎn)景和中景,幾乎沒有特寫,讓人看不清封浪的全貌,他臉上滑稽的胡子和寬大的眼鏡,成了辨認(rèn)他的最好方式。他似乎刻意為之,將身體語言變成整個畫面的主角,晃動的姿勢、步伐,表現(xiàn)情緒時不自主的小動作,都變成與觀眾交流的工具,想讓我們從這些特征直接看到他的內(nèi)心。

      幾年前,我費了不少勁找到看過《坍縮前夜》的觀眾,他們當(dāng)年只有10歲左右,故事結(jié)局早已記不清,其中一個人說,封浪在那以后陸續(xù)又拍過一兩部電影,可最后好像被特務(wù)暗殺了。

      可那封郵件的結(jié)尾,否定了封浪已死的說法。如果他還活著,現(xiàn)在也有80多歲了。

      “封浪……的確是死了,不過,他有不少追隨者。”

      “追隨者?”

      “有人認(rèn)為電影里那種技術(shù)真的存在,能把人帶走?!?/p>

      “帶去哪兒?”

      “反正離開重慶吧,沒有戰(zhàn)爭的地方,當(dāng)時甚至有人偷偷纏著他,求他施法把自己帶走……當(dāng)然,也有人想要他死。”

      “為什么?”

      “因為,他是個好人?!?/p>

      我重新研究那些筆記,他之后拍的電影《狂想曲》《幻化網(wǎng)》,都沒有留下膠片。我對此也有過過度的猜想,“曲”與“網(wǎng)”不僅在字的形態(tài)上有些類似,意象上也同樣有著廣大、細(xì)密的感覺,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時間、命運之類玄乎其玄的東西。我想,這些電影存在的意義不只是安撫人心,或許,像是他的胡子和眼鏡,他跟電影本就是一體,就成了一個標(biāo)志、一個符號,代表著幻想本身。

      而幻想,理應(yīng)是每個怯懦時代最寶貴的意志。

      譫妄的重疊景象消失于火焰,曾睥睨一切的國王消失于眾生,這才是放逐。山與雨互為遮羞布,城之上還是城,城下住著逃兵,我像個逃不掉的孩子,重慶像是布景。

      這些句子,讓我想起毫不相干的從前。

      在那個最應(yīng)該逃走的年紀(jì),我卻被困在一個由自我打造的窠臼之中,十八九歲,我跟一個名字里帶有“夏”的女孩反復(fù)戀愛和分手,在宿舍床上寫著張牙舞爪的詩,在電影院做著張牙舞爪的夢,在火鍋店制造比隔壁桌更張牙舞爪的嘈雜……我還常常故意把小說讀到一半,然后放下,像是只談了一半的戀愛,或是在只認(rèn)識了一半的她們面前搬弄著文學(xué)典故,做任何能讓別人對我刮目相看的事,卻毫無意義。每個人的青春似乎都是這么過來的,仿佛布景一樣被安排。

      可很多時候,我想像電影里那樣活得危險。

      封浪的生活可能遠(yuǎn)比電影危險,我刷著論壇上關(guān)于他的舊文章,突然很想再看一次《坍縮前夜》。幾年前為了那篇報道,我拜托朋友從檔案館調(diào)來膠片,然后再去幾千千米外的電影資料館才找到機器播放。主編對我的執(zhí)著不以為然,我半開玩笑跟他說,我們的獨家精神已經(jīng)失蹤很久了。

      我常常不告而別,像從前對阿棠那樣。而這次,我對著空蕩蕩的房間,好像沒有可以說再見的對象。電影膠片也早早跟這個時代悄無聲息地告別,像報紙一樣變成一種紀(jì)念品。

      我鼓起極大的勇氣挺身邁入重慶的夏天,為了再次看到那卷膠片上的電影,這是值得的。

      很多人都以為這個城市的奇異之處,是那些縱橫交錯的路與橋;是你站在一棟大樓的頂部、發(fā)現(xiàn)自己實際上位于山的深谷;是穿過一條依稀可見的小徑、馬上就抵達繁華的城市腹地;或是穿行于隨著地平線起落的建筑帶、不時被濕漉漉的云霧掩埋。的確,它在如此壓縮的區(qū)域中集結(jié)了自然界各種地形地勢,讓穿梭于其中的每一個人都能體會到多倍于其他地方的江湖感。

      但這并不是全部。

      那些車馬縱深、攝人心魄的紛繁景觀,只是重慶的一個注腳。在我眼里,她就像電影本身,每一棟建筑、每一座橋、每一條街的溝回與曲折,都跟情節(jié)、故事絲絲入扣地對應(yīng)著。電影里標(biāo)準(zhǔn)的起承轉(zhuǎn)合構(gòu)成了這座城市的主體,賦予她生命力和鏡頭感,磅礴而又鮮活。這些彼此互文的元素,像天空一樣橫亙在城市其上,共同組成了一個標(biāo)志、一個符號。

      我從路的起點走到路的終點,站到更高處才發(fā)現(xiàn),根本不存在起點和終點。我常常這樣一個人走,上次經(jīng)過一座橋,從長江大橋往上,又經(jīng)過高架橋,縈回、漂移,在這個角度能環(huán)視所有樓宇,讓我有種要飛上天的錯覺。然后,再駛?cè)肓硪粭l軌道繼續(xù)下一個盤旋或攀升。重慶總是這樣,容易讓人想起那條咬住自己尾巴的蛇,開始和結(jié)束不過是個謬論。

      接著,我往城市邊緣行進,感覺內(nèi)心開始變得空曠起來。繁密的城市群落消失于高速公路,我嗅到一種若有似無的危險,電影里的那種危險。再次闖入封浪的幻想世界,是我逃離目前平庸生活的唯一出口。不斷倒退的路牌坐標(biāo)告訴我,離那卷膠片越來越近了,我竟隱隱感到一陣興奮。

      那間檔案館位于重慶城郊,倚靠在一間歷史紀(jì)念館旁,里面保存的都是些古舊的文藝資料。我到達時已接近夜晚,這棟低矮的木樓如同對大自然卑躬屈膝的隱居者,一位老人剛巧走出來將門鎖上。

      “您好,請問下……”

      “明天再來吧?!崩先穗p手背在身后,腳步輕盈,像個隱士。

      “那……您知道附近哪兒有住的地方嗎?”

      “都沒有,”老人緩緩抬起頭,他瞳孔有些渾濁,單薄的身軀被一件深灰外套包裹著,聲音卻渾厚有力,“我看你是來找資料的吧,倒是可以到我家先住一晚?!?/p>

      我欣然接受他的邀請,很奇怪,兩個陌生人能在一兩句對白后快速達成信任,或許跟炎熱的天氣有關(guān)。

      他叫老姚,負(fù)責(zé)看守紀(jì)念館,平時很少人來參觀。他說,他一眼就看出我不是普通游客,是帶著一件事情來的。不知為何,我對老姚也有同樣的感覺,他也像是因為一件事而留在這個僻靜之地,安心當(dāng)個看守人,在等待誰或是保守著什么秘密。

      不過現(xiàn)在,我心中的獨家暫時只有一個。老姚家就在附近,房屋有些舊但很干凈,晚餐后,我向他打聽那卷膠片。

      “那是很久之前的東西了,”老姚瞇起眼睛努力回憶,“紀(jì)念館曾經(jīng)要修復(fù)一些老的影像資料,你說的那卷膠片因為時間太久遠(yuǎn),沒法兒弄。不過,現(xiàn)在有了一個放映廳,明天你可以看看復(fù)刻的膠片版本?!?/p>

      “好,那部電影,您看過嗎?”

      “沒有,你說的那個演員也沒聽過,我就是個看門的,這些東西不太懂?!崩弦θ嗔巳嘌劬?,“你要是這么喜歡電影的話,不如……”

      “不如什么?”

      他沒再說,起身回到自己房間,像是場景驟然暫停、接著跳至下一個,讓剛剛的問題懸在半空。

      陌生的床上有一股被陽光烤過的味道,我夢到了阿棠。

      我承認(rèn)自己不夠愛她,甚至記不住她最愛的顏色,或許只是因為她不夠危險。我曾經(jīng)拉著她站在重慶的最高點,俯瞰著城市被無數(shù)燈光勾勒出動人的輪廓,兩條來自不同源頭的江水在半島外相接,怎么看都像是一個緊緊的擁抱。

      我看著黑暗中她的側(cè)臉說……我好像說的是,我想變成奔馬落入未來,我想等到下雨,我們困倦得像一對紙象,就可以繼續(xù)爛在一起,我還想去做很多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最好變成不可思議本身。

      等結(jié)束了,重新上路,你愿意陪我一起嗎?

      她沒看我,嘴唇輕輕開合。我不記得她說了什么,只感覺那時她的聲音同樣懸在空中,像蜘蛛,結(jié)了網(wǎng)又飄散,我就站在最高點,看著那聲音飄散。

      我依然不善用比喻,所以她離開了,頭也不回。

      過去和未來是接通就燒毀的電路板,火光蔓延未及的地方,住著鰥寡與孤獨。我幻想著變成他們的形體,練習(xí)飛行跟迫降,恒星的軌道開始變得扁長,北緯30度的重慶進入漫長黑夜。

      膠片包裝袋上印著封浪的名字,它就躺在黑暗的儲藏室里,像是在等我打開封印。老姚把它拿到暗室,無數(shù)個24格被一一鋪展開來,然后卷進古董般的放映機。這卷復(fù)刻版的《坍縮前夜》還是只有20多分鐘,不過,我希望這20分鐘足夠漫長,就像黑夜。

      我坐在最中間的位置,視線里除了大銀幕沒有其他,黑白畫面開始跳動。此次此刻,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容易體會到一種儀式感,跟第一次抱著目的來看不一樣,這次更加純粹,像是準(zhǔn)備入侵他的思想,在那段被復(fù)刻的時空徹底坍縮之前。

      幾十年前的電影攝制技術(shù)只停留在視覺語言,粗糙程度可想而知。正因為如此,運動的圖像承擔(dān)起所有敘事功能,給到觀眾類似于純文字一樣的想象空間,屏幕上的世界存在于二維,而另一個維度在我們的腦子里。

      《坍縮前夜》前20分鐘的精彩程度不輸任何電影,沒有聲音和色彩的介入,反而讓封浪發(fā)明了用眼神和表情造句的技巧。他只用了短短幾個鏡頭拼接,就成功把自己塑造成一個搞怪而神秘的科學(xué)家,他的胡子和眼鏡,爆炸發(fā)型和寬松白大褂,都是這個形象之下的附屬品,而不是這些元素去豐滿了他的形象。

      這20分鐘的情節(jié)全都圍繞一個母題——“時間”,即使不知道結(jié)局,我也能猜到,時間,是扭轉(zhuǎn)局勢的關(guān)鍵。

      此刻,我作為銀幕外的觀眾,也很快與其他角色產(chǎn)生了同頻共振。這種曖昧的距離感,讓我學(xué)會用一種悲憫的眼光來看待他們。

      天空被黑灰色濃霧遮蔽,轟炸機咆哮著展開死神的披風(fēng),街道像一張被扭曲的黑白底片,有火光散落的地方就有尸體??諝庠诨钕聛淼娜硕呣Z轟作響,他們弓著身子,不斷涌入布滿城區(qū)各處的防空洞。母親把孩子抱在胸前,騙他說這聲響只是搖籃曲;丈夫和妻子一同哭泣,為了剛剛失去的家和良田;還有那瘦骨嶙峋的老父親,惦記著前線參軍的兒子;更多的是陌生人與陌生人擠在一起,瑟瑟發(fā)抖,然后祈禱。

      我們最好一起重復(fù):小心翼翼地/我們隨時失去生命/草木躬身地/我們原地等待奇跡。

      導(dǎo)演會原諒我們以“我們”自居。他會在那個地下洞體安靜地等待,扮演好一個拯救所有人的角色。

      我能看出來封浪骨子里有一種英雄主義,在這個由他制造出來的困境里,緊接著又自己給出解決方法。及時的救贖,如同精準(zhǔn)故事線里的第三幕高潮,對每分鐘都在上演死亡的戰(zhàn)爭時代來說,這意味著神降。

      于是,封浪把那個時間透鏡反應(yīng)堆也變成了一個角色,一個奇跡的象征。在故事情節(jié)里,時間本身成為一種英雄式的反哺,作用于拯救者和被拯救者的身體與心靈。

      電影比生活更偉大的地方在于,它允許任何幻想中的神來之筆,即使不符合當(dāng)下的現(xiàn)實,只要故事需要,都沒問題。

      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個闖入者,通過對銀幕的凝視而鉆進封浪的角色軀殼里,跟他一起,等待那個最危險時刻的到來。反應(yīng)堆上方的光線收縮回去,那些難民們消失得無影無蹤,接著,我們被士兵抓走。最后,給觀眾留下懸在半空的一句話。

      盡管我和封浪之間隔著時間與空間的鴻溝,但這個幻想故事卻能讓我遠(yuǎn)離自身的原點,抵達另一個無限接近自身的邊緣,這就是電影的魔力。

      我覺得這20分鐘已經(jīng)足夠,只是,我還沒參透“坍縮前夜”的意思。

      當(dāng)那句“重慶,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重慶了”再次出現(xiàn)在大銀幕上,我感覺自己的人生也迎來了第三幕。

      滔滔不絕的膠片向放映機沖進最后一格,這部電影在我面前畫下一個潦草的句號。一切宣告結(jié)束,周圍變得異常安靜,燥熱的空氣也停止對我的侵襲。

      老姚坐在最后一排陪我看完,我感覺他才是一個純粹站在第四堵墻外的觀眾,看著我參與到故事中,變成《坍縮前夜》的一部分,與這間母體似的暗室形成一種互文關(guān)系。

      他緩緩起身,目光沒有離開那行字幕。我努力從銀幕里抽離,經(jīng)過他身邊時,他輕咳了一聲,胡子牽動嘴唇,繼而牽引著喉結(jié)上下滑動,“不如,你自己把剩下的電影拍完吧?!彼廊粵]看我。

      老姚的語氣模糊不清,不像要求,更不像建議,可就是這句漫不經(jīng)心的話,在我心中播撒下了一顆種子。這種子蠢蠢欲動,仿佛能孵化出《坍縮前夜》的完整命運。

      “可……我要怎么拍?”

      “有勇氣就行?!?/p>

      暗室外的光如同箭矢沖向全身,我閉上眼睛,數(shù)著開始變得灼熱的呼吸,順便掂量一下自己的勇氣。比起現(xiàn)實生活,電影既超然物外又和光同塵,在觀眾生命里扮演著一種拯救與被拯救的曖昧角色。

      我一直覺得,電影是更高維度世界卷曲在我們這個世界里的微觀投影,那些創(chuàng)作者想要表達的,那些跋涉過自己和他人的自我意識,都被轉(zhuǎn)換成另一種語言,幻想抑或謊言,曲曲折折地講述出來,最后都要直抵真相。

      我不知哪兒來的勇氣,竟然想要幫助封浪、或者說幫助我自己去完成《坍縮前夜》。

      玫瑰的耳旁騰起一股喧囂,花蕊早已干透,無法承受的美四處散落,只能借由別人的故事拯救自我。時間也已經(jīng)干透、俶爾停滯,在這縫隙,我無處藏身,我,是最骯臟的空氣,是最干凈的灰塵。

      老姚幫我準(zhǔn)備了很多東西,一臺攝影機、一臺電腦,還有燈光和其他機器。我問他,還需要什么?

      你的意志。他說。

      我點點頭。老姚不像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人,相反,他什么都懂,可能只是在等待什么。

      他把我?guī)У揭粋€地下防空洞,這附近有高山做屏障,有堅固的山體構(gòu)造,又挨近烏江水源,整個洞體隱藏于金子山200多米深的地層。洞體外部坡陡林密,四季云遮霧繞,除了一根150米高的煙囪外,從外表看不出任何人工痕跡。

      洞口看上去很平常,可進入到內(nèi)部簡直令人震驚。經(jīng)過曲曲折折的石板路,最后到達有著二十多層樓高的人工洞體中心,老姚邊帶路邊介紹,這兒以前是“國營建新化工機械廠”,曾是甘肅生產(chǎn)原子彈核裝藥的404廠的升級版。一個深處西北大漠,一個位于西南腹地,卻因為共同的原因,成了一段特殊的歷史記憶。曾經(jīng)在那場4000萬人的大遷徙中,重慶涪陵聚集了6萬人,隨后,這個地名從地圖上消失不見,就像地圖上無法找到的404一樣。再后來,這個洞體就被改造成了防空洞。

      老姚停下腳步,回聲也漸漸平息。我站在洞體中央,往上望去,最頂部有一處山體裂開的縫隙。周圍的一切都被封藏太久,一股破舊、衰敗的氣味像一首發(fā)霉的歌鉆入皮膚,但此刻,我卻有種踏入圣殿的錯覺。

      不知來處的一束光像是計算過方向,在這方空間內(nèi)鋪撒下一張光的網(wǎng),這熟悉的一幕宛若膠片自動卷入我的大腦,我一眼就認(rèn)出,這兒是《坍縮前夜》的取景地。

      防空洞,日,內(nèi)。科學(xué)家、逃兵、難民、敵人。

      順著封浪的故事,我想象著后面的無數(shù)種可能性。在夜晚來臨前,我開始將腦中的畫面變成文字流淌到紙上,這是一種奇妙的創(chuàng)作體驗,跟從前完全不一樣。我寫過很多篇新聞紀(jì)實稿件,見過很多人,當(dāng)我的筆鋒無限逼近眼前的現(xiàn)實,幻想的翅膀就會被重力向下拉扯,雖然我知道兩者并不矛盾。

      有的時候,我甚至覺得是鍵盤在牽引著我的手指,而不是我在操控它,這跟角色和創(chuàng)作者的關(guān)系一樣,有時分不清楚到底是誰在拉著誰前進。

      重慶日與夜的界線仿佛被悄悄摸了去,我像一把犁在桌上耕耘。故事很快寫完,但手里的稿紙還只是半成品,唯有將它變成畫面才有意義。

      “有沒有一種時間理論,能把兩個不同空間連通的?”我像是在自言自語,盯著手里的分鏡圖,眼神落在虛空。

      老姚在我背后,為晚餐忙碌著,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記得,美國曾經(jīng)有一例時間透鏡實驗,能讓時間產(chǎn)生間隙,那次吧,好像也是首例實現(xiàn)物體在空間和時間上同時隱形的實驗。”

      “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報紙?!?/p>

      “這個實驗?zāi)茏尅短s前夜》里的劇情實現(xiàn)嗎?”

      “你倒是可以這么寫,反正不都是科學(xué)幻想嗎?”

      “嗯……”

      接著,我查了所有關(guān)于“時間透鏡”的理論。曾經(jīng)有科學(xué)家采用相似的方法,在一個場域上產(chǎn)生了一個時間漏洞,盡管只是一瞬間的事,但時間停滯的效果持續(xù)約為每秒的40萬億分之一。

      就像密不透風(fēng)的宇宙被撕開一個小口。

      這個小口透進來的光,讓我重新生長出翅膀。望著布滿黃色浸漬的天花板,我開始想象,如果真的有一種設(shè)備能夠?qū)⒐饩€轉(zhuǎn)向,讓時間變慢,然后再加速,這樣就可以在光束中產(chǎn)生一個缺口。這種情況下,發(fā)生于那一瞬間的事件將不會散射光線,看起來就好像……那件事從未發(fā)生過。

      “探測器照射出一束激光束,然后激光束穿過一種名為‘時間透鏡’的設(shè)備。和傳統(tǒng)的透鏡能夠在空間上將光線發(fā)生彎曲一樣,時間透鏡能夠使得光線出現(xiàn)非空間上的暫時分隔。”我盯著電腦屏幕,一字一句念出聲,“在時間域中,這是一種能夠真正控制光束屬性的方法?!?/p>

      封浪沒有在電影里解釋這種理論,但在后面的劇情中我覺得很有必要。

      在我的理解中,他在戲里那個“時間透鏡反應(yīng)堆”的發(fā)明在某種程度上擴大了時間場域,讓相對時間停滯的效果得到持續(xù)。或許,他能等到多年后戰(zhàn)爭結(jié)束,再把難民傳送回來,而他們消失的真正時間卻只有幾秒。

      可這也許會產(chǎn)生無數(shù)時間分支,而且每個時空都是極不穩(wěn)定的。

      “會不會出現(xiàn)悖論呢?”

      “真正的未來是無法改變的,因為源頭早就注定了,多出來的部分,就像是主路上突然出現(xiàn)的岔路吧?!崩弦卮稹?/p>

      “嗯,有道理?!?/p>

      老姚接著幫我找來幾位鄰居當(dāng)演員,服裝、道具都由他來制作,他還負(fù)責(zé)在攝影機后掌控開關(guān)機,而我則要扮演、或者說是繼承封浪那個角色。所有環(huán)節(jié)我都已經(jīng)在腦海中預(yù)演過了,就等著畫面像浪潮一樣被卷入鏡頭。

      我從前以為拍電影是人類發(fā)明的最消磨心智的一種工作,如今看來的確如此,不只是電影,只要跟自我表達與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有關(guān)的,都是。

      按照他的思路,后續(xù)劇情我有頗多設(shè)計,“我”將會被日本兵帶走拷問,然后與他們反復(fù)斡旋,上演逃離與追蹤的戲碼。而剩下的難民會安全抵達另一個時空,為了避免兩個時空在能量交換后可能產(chǎn)生的裂縫,其中一位難民將會主動留下來,作為這一段時空的守護者。最后,他將繼續(xù)維護那個反應(yīng)堆的正常運轉(zhuǎn),再接著幫助“我”完成剩下的事,悄悄帶更多人逃走。

      比起我的闡述,鏡頭和畫面組合起來會更有緊張感。

      開機前夕,老姚準(zhǔn)備了幾道精致小菜,邀請我喝一杯。幾口酒下肚,我問他,你的家人呢。他拿筷子的手停了一下,然后隨便夾起一塊什么塞進嘴里,含混不清地說,走了。我繼續(xù)喝酒。

      “不過,還會回來的,”他咽下去,接著說,“她……會回來,我都快想不起來她的樣子了,但她肯定不會老,不會像我這樣,呵呵?!?/p>

      “嗯,她會回來的?!?/p>

      后面幾天,我們投入到拍攝工作中,我感覺得心應(yīng)手,臺詞和表演都盡量保持著封浪的風(fēng)格。而在后面的敘述中,我加入了一些屬于自己的精神碎片。

      于是,故事里突然多了一位名字帶有“棠”的女孩,她是整部黑白電影里唯一的亮色。浪漫愛情在亂世里總是可貴的,英雄氣概也需要一些繞指柔來作為調(diào)和。阿棠在戲里是一名單純少女,一直默默幫助著他,她是他見過最無所畏懼的女孩,他是她見過最善良的科學(xué)家。她會在他的墓前獻上一束鮮花,當(dāng)然也會獻上眼淚。

      一周的拍攝很順利,我們最后把重頭戲放在時間透鏡反應(yīng)堆的場景。老姚跟演員們提前把地方收拾好,一切準(zhǔn)備就緒,我們一起等待最后那個魔幻時刻的到來。

      在這個地下洞體孜孜不倦,反而容易讓人活在一種身不在場的狀態(tài)中。我們的聲音回蕩在空腔石壁,像是輪船觸礁,墳?zāi)古c子宮的意象接連不斷拍打著我的腦門,這里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只要我想。

      當(dāng)“我”再次站在攝影機后,鏡頭開機,我仿佛看到一只來自宇宙深處的眼睛,正溫柔地凝視著這一切。

      直到洞頂?shù)囊皇柟馔高^縫隙垂直照射下來,塵埃開始起舞,觸礁的光暈似水紋蕩漾開去。此刻,空腔內(nèi)壁好似發(fā)出微微共振,我們一起抬頭,目光虔誠。即使黑白影像不能完全呈現(xiàn)光和這方空間交纏的神奇,但我們依然把那光當(dāng)作集體入戲的隱喻。在故事結(jié)束之后,只需用一些剪輯切換的技巧,就能讓科幻這件事變得令人信服。

      電影里的時空之門即將開啟,這一刻,戲劇和現(xiàn)實的邊界被輕輕擦除,就像兩個時空之間產(chǎn)生了細(xì)微裂縫,對我來說,這縫隙意味著全部。

      棠站在反應(yīng)堆中央,光仿佛一層薄紗降落在她肩上,接著完全包裹住她,像一只柔和之手在她身上來回漫游、摩挲。我從攝影機后移步到一旁,眼神追著那光,甚至能看到她皮膚上的細(xì)微絨毛在飄飄起舞。

      在最接近結(jié)局的時刻,她被升華成一個象征,一個符號,用來歌頌自由、緬懷犧牲。

      我只差一個對“坍縮前夜”的解釋,一個大圓滿結(jié)局。

      越是想要說什么,喉嚨越變成一口干涸的井。時間成了第二顆心臟,微弱跳動著,伴隨著想要賭一把的勇氣。每一秒和每一寸變得難分難解,最后一段膠片被長久的沉默澆筑。電影,是靈魂的暫住證。

      殺青來得比想象更早,我留了一段空白膠片在結(jié)尾,在徹底填滿它之前,我會先把上下兩部重新剪輯在一起。

      老姚忙著收拾劇組在地下洞體留下的痕跡,我特意找了一個機會,單獨去跟扮演棠的女孩告別。她是一位單純的大學(xué)生,短發(fā)齊肩,身上有股淡淡的檸檬香味,私下里跟面對鏡頭時是一種相近的狀態(tài),談話間總愛把側(cè)臉留給我。我沒什么能送給她的,就用一段復(fù)刻的膠片做了一張書簽。

      送她離開前,我們正好看到山那邊的夕陽變成一團沸騰的糖漿,“謝謝你……”,她說。她的睫毛也沾上了一抹暖黃,像是從天邊偷來的。

      “我應(yīng)該謝謝你。”這一刻有點兒像刻意重復(fù),讓我想起站在重慶最高點的那個夜晚?,F(xiàn)在,我和她同樣站得很高,同樣看得很遠(yuǎn),面對著同樣的魔幻時刻,我們彼此道謝。

      “謝謝你的電影?!彼α诵?。

      我回以微笑,腦子想的卻是那一套艱澀的時間理論,如果此刻,我們都身不在場,我們會像奔馬一樣落入另一個未來嗎?

      所以只能是電影,讓我相信有些幻想會有成為真實的可能性,特別是在我幻想了一個跟她擁抱告別的場景之后。在未來的日子里,我一定分辨不出來,那個擁抱到底存不存在。

      太陽全部隱匿了下去,帶著一絲羞澀,但若有似無的光線已經(jīng)不再是先前撞擊著她胸膛的那道光線了。我呆呆看著她的背影,在黑夜降臨之前,我成了一只手足無措的飛蛾,切切地追逐著最后一縷微光。

      剪輯和后期的工作相當(dāng)枯燥,老姚已經(jīng)騰出兩間房間給我當(dāng)工作室。殺青后,我的胡須越長越密,干脆就留起來。某次我對鏡自照,發(fā)現(xiàn)嘴上這抹彎曲的造物,竟然跟封浪那會說話的胡子越來越像,不過,比起他,我還差一個英雄目標(biāo)。

      誰都不知道,在那段歷史中他到底扮演了一個怎樣的角色,絕不粉飾太平的慈悲導(dǎo)演或是真正的斗士,而他的電影和生活又是如何互相影響、互為注腳的。我猜測,他也有過一段沒有結(jié)果的感情,在那個時代,滿溢的才華會讓人變成一個靶子,連同周圍的人一起。他始終沒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好所有人,除非,時間真的能產(chǎn)生裂縫。

      所以,我在下半部分的戲中加入了棠這個角色,當(dāng)作是一種偉大而又自私的補償。讓他這部剩下一半的電影,不再像是只談了一半的戀愛。

      關(guān)于結(jié)局,我決定在坍縮前夜?fàn)奚晕?,為了那女孩,也為了?zhàn)爭贏得勝利,這對“我”來說的確是一種雙重救贖。最后的最后,再留下一點兒懸念,關(guān)于“我”的死會有頗多解讀空間,開放式結(jié)局又何嘗不是一種大圓滿。

      在定剪之前,我準(zhǔn)備去地下洞體拍攝最后一段素材。

      今天比往常更加炎熱,老姚告訴我他還有別的事,就不陪我了,如果我需要拍攝反應(yīng)堆的戲份,把攝影機架在對面的石壁中央,那個角度最好。太陽高照,我瞇著眼睛,點頭。

      其實,老姚你很有演戲的天分,你演的難民,動作、神情,整個狀態(tài)都太真實了。

      也許我真的是呢,呵呵。他笑著說,露出老無所依的牙齒,今天就殺青是吧,對啊,也到時間了,快結(jié)束了呢。他接著說。

      我扛起機器再次闖入這個洞體,它就像一個巨大的母體,洞口誘人的清涼空氣使我加快腳步。走下一段迷宮般相接的樓宇通道,需要幾次彎腰側(cè)身的回轉(zhuǎn),才能進到洞體中心。我按照分鏡的構(gòu)圖調(diào)整好攝影機,除了幾個意象化的空鏡,還剩下角色表演的部分鏡頭。

      當(dāng)我站在時間透鏡反應(yīng)堆中央時,陽光正好在頭頂鋪開。我已經(jīng)設(shè)計好了一組寓意著自我犧牲的蒙太奇,按下開機鍵,顯示屏上的紅點亮起,一切都那么完美,連打破寂靜的方式也令人感到愜意,就像用柔和之手輕輕喚醒石穴巨獸。

      但似乎有一個聲音在提醒我,它可能從未沉睡過。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一如電影中懸而未決的高潮部分,似乎封浪此前的所有作品都在為這一刻暗中鋪墊。

      我開始明白,他雖然不在場,卻是整出戲無可置疑的導(dǎo)演,而我,則像個傀儡。

      機械啟動的聲音在這方空間顯得尤為刺耳,如同觸礁的漣漪。我不知道是什么觸發(fā)了時間透鏡反應(yīng)堆的開關(guān),光線位置、反應(yīng)物質(zhì)量、DNA遠(yuǎn)程識別、時間預(yù)置或是別的什么。在此之前,所有人都把這兒當(dāng)作一個虛假的布景。

      實際卻是一個極具耐心的塞壬女妖。

      聲音越來越大,連空氣都轟轟作響,我像一個失去重心的水手,正要被這個巨大的母體漸漸吞沒。轟鳴引起了不小的共振,反應(yīng)堆周圍的石體開始顯露出機械化的一面,石壁次第向內(nèi)收縮,腳下的土地也分裂開來,一圈藍(lán)色的等離子光束垂直伸向空中,將我團團圍住,像是海面上聚攏來的發(fā)光水母。

      在我做出任何反應(yīng)之前,周圍仿佛被抽成真空,任憑雙手和雙腳在空中呈現(xiàn)出滑稽的姿態(tài)。

      接著,是墜落,永無止境的墜落。

      這口通往世界盡頭的干涸之井,是封浪身上藏著的那個不為人知的重慶。

      老姚的朗讀聲猶如山谷回音,他提前對我宣讀過時間的荒誕與不確定性——

      “博物館有時會利用激光束掃描來保護藝術(shù)珍品,探測器的激光束不斷來回掃描,如果某種設(shè)備能夠讓一部分激光束加速,一部分激光束減速,這樣就會出現(xiàn)瞬間無激光束的情況。此時,探測器就發(fā)現(xiàn)不了相同位置發(fā)生的任何事?!?/p>

      或許是我特有的命運在召喚,而每當(dāng)我試著聆聽,它卻改用我無法理解的語言在說話。

      “有人利用這種方法,通過改變激光束的頻率與波長,從而使其以不同的速率傳播,這樣就能產(chǎn)生一種時間間隙。然后,時間漏洞的另一側(cè)還有第二束脈沖激光,這束脈沖激光的作用,便是從相反方向改變激光束的屬性,從而讓激光束恢復(fù)到原有屬性。在實驗中,發(fā)生于時間漏洞之中的事件,都可以逃避探測器的探測?!?/p>

      現(xiàn)實世界就像是這樣一個探測器,我成了漏洞中的“我”。

      這一切跟《坍縮前夜》的劇情無縫黏合,我還不敢去猜,真正的導(dǎo)演可能正是戲中那位科學(xué)家,他發(fā)明了那種裝置,之后又拍攝電影,兩種身份完美地契合、又接著互換。封浪,以一種身不在場的方式,跨越幾十年的時間尺度,將真實與虛幻的邊界輕輕擦除,最終完成了這部偉大的電影。

      但是,他卻讓我覺得自己像一位英雄,從逃離生活,到重新墜入其中的折返跑,然后守著坍縮前夜的前來,與他完成了某種意義上的交接儀式。

      最后,寫詩、拍電影或者別的,留下些什么當(dāng)作路標(biāo),用骨與血,用記憶與虛妄。我抬起布道者的腳,奔入未來,一掌推開看不見的星群,給她留下無數(shù)影子作為抵押。

      可此時此刻,我在哪兒?

      我在混沌的虛空里,在時間的縫隙里,其中自有一個宇宙在膨脹與坍縮,我們似乎真真切切地將意識在無數(shù)幀里不斷切換,從而創(chuàng)造了移動和改變的幻覺,以及叫作“時間”的副產(chǎn)品。此時,我仿佛成了另一個覺照之人,透過無數(shù)攝影機的鏡頭看見我自己。

      從前的影像和話語無數(shù)次浮現(xiàn),將虛空填滿,接著,我看到不同的時空圖景像24格膠片一樣在眼前滔滔不絕,如同在第三維度上增加了一個時間的變量。我看到不停有人墜入那個反應(yīng)堆,我看到重慶的戰(zhàn)爭、看到無數(shù)生死在上演,我看到不規(guī)則的時空拼圖隨意排列組合,拼湊成全然不同的人生,有過去的過去,也有未來的未來。

      時間不過是一種持續(xù)不斷的幻覺,就像電影和愛情,前半句來自愛因斯坦。

      他們都希望我死了,你也是嗎?

      我不確定在我剛剛消失的那個時空里,是否有人發(fā)覺此事??赡軟]人主觀地希望我死了,或者,是死是活無關(guān)緊要,就像那只科學(xué)家飼養(yǎng)的貓。

      如果我稍加注意,會在老姚的話里找到答案。他是難民,如果是真的,聯(lián)想起我現(xiàn)在的混沌處境,那《坍縮前夜》的劇情全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封浪并沒有虛構(gòu)什么,他只是用電影復(fù)刻出那些真實的事物。

      舌根傳來的一陣苦澀味道,讓我想起了開機前夕的酒,想起老姚的妻子。如果時間場域真的被改變,他妻子作為難民順利逃離,那個集體消失的時空只存在幾秒,而選擇留下的老姚卻在這里獨自經(jīng)歷了一生。

      “她會回來的,但她不會老……”我囁囁嚅嚅,在這縫隙里。

      而我是誰,我沒告訴過任何人我的名字,我也許可以被叫作封浪。在無數(shù)個裂開的時空之中往返跑,只為了那些悲憫的拯救。

      是啊,關(guān)于時間的荒誕性,我也是身陷其中才知道。

      1944年5月10日,時間透鏡技術(shù)第一次實驗前,重慶。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張嘴說話,在虛空中自言自語。

      語音似乎觸發(fā)了一道指令,指令直接返送給了不知在何處的時間透鏡反應(yīng)堆,也許是源自量子級別的超距作用,誰知道。

      我還在下墜抑或揚升,時空裂縫漸漸出現(xiàn)混沌外的秩序,而秩序,來自我的意志。

      我通過一扇門進入到一個場景,那是封浪的實驗室,坐落在校園外的某處空地,里面放滿了精巧的儀器和裝置,里面正在進行的小型實驗似乎遠(yuǎn)遠(yuǎn)超過那個時代應(yīng)有的科技水平。他穿著修身西裝,一副圓形眼鏡架在鼻梁,似乎剛從國外回到十里洋場,然后又來到戰(zhàn)時的重慶。

      有人敲門,是一位年輕姑娘,她一頭短發(fā)、面容姣好,看上去十七八歲的模樣。

      “你真的決定了嗎?”她說。

      “嗯,我必須這么做?!边@個時空應(yīng)該是一種復(fù)刻,此刻我鉆進了封浪的身體,看著對面的她。

      “你就不怕實驗不成功?這次回來,安心做一名老師不好嗎,我們可以……”

      “這不是實驗,夏棠,這是一次拯救行動,你看,重慶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重慶了……戰(zhàn)爭短時間內(nèi)是不會停止的?!?/p>

      她叫夏棠,名字里同時帶有“夏”和“棠”。

      “我還是不明白,你為什么又要……”

      “拍電影?”

      “你不覺得電影這件事,在這個時代無異于戲法嗎?沒有人會懂你的意圖的……”夏棠微微踮起腳尖,雙手想要觸碰什么,卻又收回。

      “在之后的時空,一定會有人懂的。必須有人,我是說……”封浪,或者說是我,側(cè)過身躲避她的眼神,“我不知如何跟你解釋,能量在不同時空里發(fā)生置換,需要維持相對性的平衡。根據(jù)質(zhì)能方程式,時間可以進行物質(zhì)和能量之間的相互轉(zhuǎn)換,我們可以將三維的空間與時間進行一種等同轉(zhuǎn)換的換算,這樣的話,時空就會分出岔路口……因此,必須有人做出犧牲,在N時空需要一個守護者,保護那個反應(yīng)堆裝置。然后在N+1時空需要一個跳躍者,他就像一根線,穿起所有針的線,跳躍者會不斷往前躍遷,直到……而電影,只是一個比喻!為了找到那個跳躍者?!?/p>

      夏棠拿起桌上的稿紙,上面密密麻麻的圖形符號能比交談更快走入封浪的世界,她的指節(jié)發(fā)白,“直到什么?”

      “直到原始時空的我,找到讓時間停止分裂的方法。”

      “這太冒險了!對他們來說,只有幾秒,可對你就是……你真的確定嗎?”

      封浪只是看著她的眼睛,不說話。

      夏棠忽然意識到什么,捂住嘴,“所以,跳躍者是……你?”

      封浪抱住她,把頭埋進她的瘦弱肩膀,“無數(shù)個我?!蔽衣劦揭还傻?、憂傷的檸檬香味,我不由自主閉上眼睛,開口說話,和封浪的聲音重疊在一起,“無論如何,這是值得的,所有難民都會被拯救,他們會安然無恙,在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再回來。”

      她哭了,很輕。她知道,他想要變得危險,任誰都阻止不了。

      我不知道在混沌中待了多久,我不斷被推著往前往后走下去,直到窮盡所有可能性。那個原始時空的時間透鏡反應(yīng)堆上,一定有什么,和我身體里的某個部位緊緊相連。

      路過一個岔路口,我選擇回到一切開始時的原始時空。

      彼時彼刻,轟炸正酣,封浪沒了之前的儒雅,穿上粗麻布衣,跟所有人一樣。地下洞體收容了數(shù)不清的難民,那些眼睛濕潤、低垂,夾雜著瑟瑟發(fā)抖的恐懼和希望。隨后,一批又一批,他像個魔法師,變戲法一樣將他們送走,一個沒有戰(zhàn)爭的時空,探測器掃描不到的地方,即使只有幾秒,他們在那里安然無恙。

      《坍縮前夜》是他在轟炸間隙拍攝的。悲與喜不斷交織,沒人理解他。

      我決定回到第一次見到夏棠的場景。

      那是一所學(xué)堂,那時的封浪不過是個愣頭青,卻是她父親最得意的學(xué)生。黃昏,天空低垂,光線爭先恐后撞擊著她的胸膛,睫毛上那一抹暖黃仿佛是從天邊偷來的。

      “聽你爸爸說,你很愛看電影?”

      “對啊!”

      “那我知道畢業(yè)后要去哪兒了?!?/p>

      “嗯?”

      “法國,我要去學(xué)拍電影?!?/p>

      “可是,你的時間透鏡研究項目很快就要批下來了,而且正好有個防空洞可以給你做模擬實驗場,你以后是要當(dāng)科學(xué)家報效國家的!”

      “兩件事對我來說都一樣,都是魔法……阿棠,你放心,我很快就會回來?!?/p>

      世界逐漸縮減成一片無垠的星空,山城的風(fēng)像沒有明天似的叫囂,他只聽到胸腔里的狂熱,和她的心跳。

      就這樣吧。我就最后停留一次吧,然后就回歸到我該去的地方。

      最后一次見到夏棠,是在《坍縮前夜》放映后不久。封浪被隱匿在重慶的特務(wù)抓了起來,被冠以各種罪名。除了他們,還有不少人想要他死,他的電影被當(dāng)權(quán)者、叛國者、入侵者當(dāng)作傳播巫術(shù)的異端,可那些飽受戰(zhàn)爭折磨的人卻認(rèn)為他是英雄,于是,他拼死保護住了那個防空洞和那卷膠片。

      夏棠不顧父親的阻止,執(zhí)意去救他。她只能跟時間賽跑,循著那個危險的方向,盡管她相信封浪有足夠的智慧和能力脫身,卻還是奮不顧身。拯救行動要是沒有封浪,就像宇宙沒有造物主。

      “我愿意跟他交換……”夏棠的胸膛起起伏伏,一團濃霧卡在她喉嚨。

      敵人發(fā)出哂笑,眼神轉(zhuǎn)而露出令人膽寒的光,他們齊齊盯著夏棠,像餓狼盯上了羔羊。

      “你快走!”他大喊。

      “他們,不能……沒有你……”

      “我知道我知道,夏棠,你走啊,我有辦法的!我有辦法……”他哭了,像個丟了玩具的小孩。

      “不,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夏棠眼神低垂,看向腳尖,右手輕輕撫在腹部。

      他還不懂那個下意識的手勢意味著什么,只知道,夏棠,在數(shù)學(xué)公式里,不是一個變量,而是一個常量。在他們眼里,對方即是一切的源頭。

      等結(jié)束了,重新上路,你愿意陪我一起嗎?封浪曾經(jīng)問她。

      好啊。她看著遠(yuǎn)方糖漿般的夕陽說。

      時間,卻是一個變量。封浪在實驗室里早已參透,而無數(shù)個生命與無數(shù)重世界,不過是正弦波疊加出來的相,投影源永遠(yuǎn)都在那個原始時空,在那里,愛,是常量。

      后來,沒人知道封浪去了哪里,就像憑空從世界上消失了一樣。如果,跳躍也是必要的使命,我相信他不會停下來。

      重慶這座母體的龐大與虛無正在逐漸影響我的時間觀,分鐘和小時在這里渺小得無法計算,我不得不用世紀(jì)的觀點來思考,百年不過鐘聲上的一滴答而已。

      剛剛上路,我從產(chǎn)生了無數(shù)次時空漣漪的原點啟程,發(fā)現(xiàn)距離外在的原點越遠(yuǎn),抵達自身的原點就越近,仿佛一個堅定的量子物理法則。

      接著,我在這些時空的記憶像一根燈芯抽離燈盞,像轉(zhuǎn)身就漏光的水桶。有什么在開始褪色,重疊的時空和重慶的布景,亦漸漸填滿了對方的隱喻,一層層,一重重。其實電影,也不過是個比喻,一種提喻手法,我和電影,仿若兩面鏡子互相對照,于是衍射出無限個鏡像,每一個都帶著一些不同于本體的微微變形。

      我拍了所有的電影,《坍縮前夜》《狂想曲》《幻化網(wǎng)》,還有很多,為了保護那些時空難民,我成了跟細(xì)胞一樣必須不停分裂以維護平衡的跳躍者,重新在另一個時空裂縫以一個全新的身份活下去。直到我找到讓其停止分裂的方法,也許,我在未來很快會找到,然后,像個盜取火種的英雄,把它送到原始時空里去,這樣就不會……

      夏棠在無數(shù)個重慶,一次次與我分離。

      想起她的眼神和右手那個動作,后悔像若有若無的影子籠罩在我頭頂,不過,轉(zhuǎn)而又被無畏的陽光驅(qū)散??旖Y(jié)束了,時間裂縫快要清洗掉我所有的記憶,接著,牽引著我,一步步走進這個盛大的提喻法中,淵藪般的重慶。

      不愿稍停,直到我被強烈的亮光刺得睜不開眼睛,那條地平線上搖晃的白線,是我和過去時空的最后一絲聯(lián)系。

      結(jié)束了,我縱身躍入夢寐以求的未來。

      重慶很快就要進入雨季,我困倦得像一只紙象。

      在坍縮前夜,我去看了一部電影,那是來自封浪導(dǎo)演的《你的電影,我的生活》,故事發(fā)生在過去的重慶。講述了一位失業(yè)記者發(fā)現(xiàn)了一部老電影,他開始追尋那位導(dǎo)演的足跡,接著遇到一位守護者老人,被他引領(lǐng)到一個地下洞體。在那里,他鼓起勇氣繼續(xù)拍攝只剩一半的電影。

      在今天,電影這種藝術(shù)有了更新的呈現(xiàn)方式,影像畫面從二維屏幕跳脫出來,能全方位地與觀眾互動,甚至能讓角色和我們上演一些額外的橋段。

      這依然是一個發(fā)生在山與城的故事,帶著些新浪潮的色彩。夏棠的出現(xiàn),創(chuàng)造了全片的魔幻時刻。在她與男主角分離的場景,我忍不住代替他擁抱了她一下。

      愿我們之間孤立的情愛,住進世上最擁擠的住宅。

      這句話,并非來自那封郵件,是我想對夏棠說的,在再次忘掉她之前。

      我看完那部電影,往回走,在暗藍(lán)夜色的陪伴下走到重慶的最高點。在這里,一片倒懸的星空坦坦蕩蕩地連接到地平線之外的地方,像是世界盡頭。我佇立良久,身下的城市正市聲鼎沸,制造著層層疊疊的重慶式喧囂。

      我已經(jīng)在不停地問,不停地找,那個方法……時間還沒到,還不是這里,不過快了,我有種直覺,只用再跳躍幾次,就能夠結(jié)束這一切。

      我一直走,從傍晚走到深夜,仿佛故意用腳去懲罰地面一樣,直到看見月亮在黑暗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回到鋪滿虛擬晶屏的家中,A.I.管家不知何時學(xué)會了貓的諂媚,音樂自動打開,空氣里加入了精心調(diào)制的檸檬香味。

      在躺下來之前,我感覺身體被一雙巨手從背后擰上發(fā)條,似乎是一種被寄予厚望的交接儀式。于是,我又坐到電腦前,準(zhǔn)備發(fā)出一封奇怪的郵件,開頭便是——

      重慶,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重慶了。

      【責(zé)任編輯:艾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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