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拉瑪起誓,我以雙腿走路,只是不愿錯過拉卡闡釋經(jīng)典的每一秒。要知道,從沙園邊緣的洞穴前往獠牙般的次塔,是好長的一段路。
如果保持虔誠的爬行姿態(tài),就會錯過整個晨禱儀式——這是更深的褻瀆。我心急如焚,放棄了爬行,站立身軀,開始大步疾走在沙園布滿銀色尾跡的小徑上。
這舉動使我成了沙園中一個高大、畸形的巨人。與那些體態(tài)簡潔、優(yōu)美的黑色賤民相比,我簡直古怪得有些過分。此刻,他們正在小徑旁的農(nóng)場里勞作,收集砂蜂反哺出的墨綠色汁液,將其裝入更適合沙曼人口器的銀盤中,不時偷嘗上一口。
當我接近次塔時,兩個暗紅色背紋的侍從停止了從容的蠕動,開始用外沙曼語輕聲交流,似乎在指責我這多少有些放肆的行為。但時間緊迫,我加快步子,來到了塔前。
把守入口的是兩個沙曼人士兵,他們朝我揚起半截身軀,露出須狀口器和足部密密麻麻的毛齒,紅色的背紋在橙黃色晨光下異常鮮艷。
我違反了宗教戒律——其中一個士兵用外沙曼語提醒我。他稱我為該死的托勒密,然后又威脅我說,如果我膽敢再用雙足前行一步,他就會吸干我體內(nèi)的每一滴血。
但我什么也沒說。你沒法和兩個士兵爭論拉瑪?shù)慕塘x,更何況是我違背在先。次塔里響起了清脆的水晶聲,預示晨禱儀式即將開始。
我只得匍匐下來,四肢著地,恢復了平時“行走”的姿態(tài),經(jīng)過那兩個已經(jīng)擺出戰(zhàn)斗姿態(tài)的沙曼人士兵,繼而爬進那處只為沙曼人設計的低矮洞口。
還好,我沒有錯過儀式。在次塔頂樓,那間圓形的圣殿內(nèi),拉卡趴在一塊六邊形的黑色水晶卷軸上,那水晶橫放著,一端正對保持絕對靜默的沙曼人和托勒密。圣殿正中,是泰塞沙園的領主——擁有最純正血統(tǒng)的阿爾一百八十三世,伴他左右的是兩位有著同樣銀色背紋的貴族。
他們身后是分屬于各自的“救贖之物”——受到輪回及命運之詛咒的“托勒密”,其有著從軀干長出的四肢和一顆碩大且怪異的頭顱,而我,正是其中之一。我悄悄地爬到阿爾領主的身后,如左右托勒密般,模仿貴族們禱告的姿態(tài),將整個身軀趴在粗糙的砂巖地面上,拱起脊背,聆聽著。
晨禱儀式總是以內(nèi)沙曼語作為開始。不同于咿咿呀呀的外沙曼語,內(nèi)沙曼語是一種“靈魂的共振”,是擁有銀色背紋的貴族所操持的語言。
這語言出自他們獨特的“舌頭”——位于須狀口器的深處,通過“靈魂的共振”傳播。自然,也只有憑借這“舌頭”,那些擁有“神之發(fā)聲器”的貴族方能彼此聆聽、交流。
而我們——長著一對耳朵的托勒密——是聽不到那些聲音的。直到拉卡不再用須狀口器舔舐黑色水晶卷軸,莊嚴的空氣中才飄起一些咿咿呀呀的聲響。
拉卡開始說起外沙曼語,以使我們能夠聆聽拉瑪卷軸中的神圣話語。畢竟我們——在場的三個托勒密——也是這宗教救贖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今天,拉卡詮釋的是拉瑪?shù)恼Q生。她是這顆星球上最古老、最偉大的創(chuàng)始之神,也是所有沙曼人的母親。
當然,我在靈魂深處也將其視為我自己的母親。
“起初只是沙地與綠洲之間的一團混沌,在赤橙星的無限光芒之下,生出了靈性……第一代沙曼人自拉瑪?shù)捏w內(nèi)孕育……那是無知的年代,因而導致的無休止的爭斗、殺戮和戰(zhàn)爭,使得赤橙大陸的每一片綠洲、沙漠都沾染了沙曼人憤怒的黏液和軟體尸骸。在這大陸上的每一絲空氣中,都充滿了低劣、邪惡與黑暗,卻唯獨沒有善與救贖……拉瑪為此而悲傷……
“于是她將自己巨大的身軀蜷縮起來,任由沙塵附著在圣潔的軀體之上,膠結成一層層砂巖……我們的拉瑪,她創(chuàng)造出內(nèi)沙曼語,對那些還懷有澄澈之心的沙曼子民說:既然總有黑暗,那就讓我犧牲在黑暗中;既然總有死亡,那就讓我在死亡中永不得超生。這犧牲將引領你們于光明處停歇,生出和諧共處的智慧,通往大未來……日頭長久,一代又一代,消亡、誕生,那包裹于黑暗中的拉瑪卻與日俱增,成為無限之山的表象,屹立于西方沙漠的中心位置,繼續(xù)孕育,將救贖本身具象成這星球的巍峨信仰……”
所以正是拉瑪創(chuàng)造了沙曼人,她以無畏的自我犧牲鞏固了赤橙大陸的文明。
我的內(nèi)心混雜著憧憬與感動,身體因此瑟瑟發(fā)抖。這并不是我第一次聽拉卡講起這些,但創(chuàng)世之神的傳說總能帶給我無盡的力量。
那以外沙曼語講述的經(jīng)典繼續(xù)著:另一些沙曼人是如何冥頑不化,在長久的時間之河中,被拉瑪拋棄在庇佑之外,終至輪回成托勒密。聽到這里,我的內(nèi)心開始抗拒,多少有些無法接受上一世的自己對神的不忠誠——這對于如今內(nèi)心盛滿拉瑪光輝的我而言,是無法理解也不可想象的,但我又無法回避,只得保持靜默,徒增悔恨與失落。
這時拉卡停止了講解經(jīng)典的咿咿呀呀聲,將期許的目光先是投向三位大貴族,接著是我們,以尋求大家心中的疑惑,以便做出解答。這也是日常儀式的一部分。
此時,領主阿爾一百八十三世以及掌管軍隊和沙園事務的另外兩位貴族還沉浸在冥想之中。我的左手邊,那個比我年輕得多的托勒密則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抬起頭來,用藍色的雙眼乞望著拉卡。
拉卡鼓勵他道出自己的疑惑。
“拉瑪?shù)降资鞘裁茨??”他用生疏的外沙曼語問道。
這算得上什么疑惑?我暗自想道。偷偷瞥向那個年輕的托勒密,發(fā)現(xiàn)他眼中滿是渴盼答案的光芒。
黑色的水晶卷軸之上,拉卡陷入了短暫的沉思,之后告訴他,沒人知道答案,因為沙曼人所有的智慧加在一起都不足以洞察神的本質(zhì)。
“但拉瑪是存在的,我是說,在西方沙漠的中心之地。”
“是?!崩ê啙嵉鼗貞?。繼而將他柔軟的軀體扭向另外的方向,不再做出任何解答?;蛟S,在拉卡看來,談論神是否存在,這本身就有失恭敬。
但誰都知道拉瑪是存在的,她不是宗教經(jīng)典中的一個形象,而是實實在在屹立于西方沙漠的中心位置,是一座高聳入云的大山。我想,這年輕托勒密的疑惑大抵與這山意味著什么有關。畢竟他還太年輕,從未去過那里。
比這個托勒密大不了多少的時候,我曾去到那里,見證過上一任泰塞領主的轉生儀式,至今也無法忘卻:無窮無盡的砂巖洞穴;數(shù)量如繁星的沙曼信徒;在洞穴底部,接近拉瑪母體時那種連心臟都瑟瑟發(fā)抖的感動;以及救贖本身所帶來的希望……
眼前,拉卡開始念誦起晨禱的祝福詞——儀式快要結束了。
可祝福詞的尾音還沒有平息,次塔里的這間圣殿卻輕微震動起來。
拉卡扭轉過身軀,用那只細線般、附著一層陰翳的左眼看向身后(沙曼人的眼睛位于軀體兩側),震動就是源自那里——一塊中間鏤空的黑色圓柱形晶體石,體積與拉卡匍匐身下的水晶經(jīng)卷相當,卻更繁復,也更幽暗。
這便是泰塞領地的赤橙之石,也是阿爾一百八十三世的權力象征。據(jù)說誕生自天空中的赤橙星,那顆用光芒照耀大陸的恒星把三十六塊同樣的石頭饋贈給赤橙大陸,以區(qū)分三十六片不同的大陸領土。
這石頭同時也是神諭之石。當它震動時,以之為圓心,四周固定于圓形軌道上的金屬圓柱體便轉動起來——這會兒拉卡正用左眼閱讀著。
而同樣的情況,在同一時間,也在三十六塊領土的次塔中發(fā)生。三十六位領主的拉卡都收到了來自拉瑪?shù)恼賳尽@一次,是召喚領主們前去參加色達領主的轉生儀式。
色達領主死了!拉卡先用內(nèi)沙曼語接著是外沙曼語昭示了這不幸的消息。我看到阿爾領主銀白色的背脊蠕動起來,又迅速恢復,但從這輕微克制的動作中,我感受到了他的悲傷,也意識到,跟隨阿爾領主,我將再次與拉瑪相會。
隨行包括三十六名士兵和同樣數(shù)量的侍從,還有六只巨型駝象(用于陸地和綠洲行走)以及一只如地毯般的沙蛭(用于沙湖和流沙飄行)。
按沙曼星歷,前往偉大的拉瑪需要七天,需得穿行于星羅棋布的綠洲與沙湖之間的砂巖大道上。
那是一個晴朗的午后,蒼穹無云,暗橙色的光線覆蓋在綠洲之上,使得尾鰭木寬大的葉片華貴而神秘。
兩個鮮紅色背紋的沙曼人士兵駕馭著沙蛭,飄行在砂巖大道左側的沙湖之上。忽而一陣風,帶來綠洲深處花朵的芬芳,撩動輕紗,彌漫入駝象背部的行宮之中。
午后的一切都使人愉悅,阿爾領主卻興味索然,沉浸在痛失好友的悲傷之中。良久,他才用白色細線般的眼睛看向行宮外,見到那些沙湖上駕馭沙蛭的士兵,不禁感嘆于他們的自由和快活。
“可是大人,他們?nèi)狈ι袷ァ!?/p>
這回應使得他蠕動優(yōu)美的軀體,銀色的背脊因變換位置而閃閃發(fā)光。他用右眼看著我,“我的托勒密,有時候我覺得你比我們這些貴族更接近拉瑪?shù)钠谠S?!?/p>
這話讓我誠惶誠恐,不知該如何回應。
“你們有明亮的眼睛,能看到這世界的鮮艷;而嗅覺能讓你們理解什么是芬芳;你們有雙足,奔跑時,你們簡直是最優(yōu)美的生物。我的托勒密啊,有時候我多希望——”
“大人!”我打斷了他,這不時常發(fā)生,但我擔心悲傷會使他說出更多褻瀆拉瑪教義的話語,“色達領主并沒有離我們而去,他只是回歸了拉瑪,回歸了最終的神圣?!?/p>
“這神圣和我的摯友之間隔著一萬座沙湖,我的托勒密,是整整一萬座?!彼贿呌猛馍陈Z說,一邊望向窗外,眨著眼睛,擺動口器上的觸須,似乎想要感受窗外世界的美麗與芬芳。但這對于擁有“神之發(fā)聲器”的貴族來說是困難的——他們的內(nèi)在感官或許比托勒密敏銳十倍,但外部感官卻十分有限,甚至沒有嗅覺。
我以最卑微的姿勢匍匐在他身邊,同過去許多次一樣,默默等待著,感受阿爾領主潮濕松軟的身體慢慢爬上我的背部。即便一個沙曼貴族軀體的長度還不及我的二分之一,但承載這樣的重量依舊讓我有些吃力。
阿爾領主用口器中的觸須輕撫我的頸部,接著脊椎兩側傳來微微的刺痛——足部的毛齒插入了我的身體,然后是更細微、更精密的觸須導管,一股涼意直躥我的腦中,持續(xù)了好一會兒,直至我們真正溫柔地結合在一起。
此刻他擁有了我的全部感官,去看、去聽、去輕嗅這空氣中的芬芳,變得感性和脆弱。而悲傷則漸漸消散在赤橙大陸曼妙的風與景之中。
他就這么感知著,完全忘卻了時間的流逝,直至赤橙星落下,繁星爬滿天空,他才收起導管和毛齒,爬下我的背脊,內(nèi)心無比平和。
我精疲力竭,雙耳嗡嗡作響,但我什么也不會說。作為一個微不足道的仆從,能平復主人內(nèi)心的悲傷,應該是感到充實和喜悅的。
穿越三位沙曼領主的土地以及無數(shù)綠洲和深淺不一的沙湖后,這星羅棋布的景致終于在西方沙漠的邊緣戛然而止。遠遠地,已可見拉瑪?shù)妮喞?。意識到將要見證色達領主輪回轉生,我的內(nèi)心不免激動不已。
告別穩(wěn)重緩慢的駝象,換上沙蛭,隨同兩名士兵和兩名仆從,我們開始飛馳在西方沙漠那松軟的流沙之上。
風聲和沙蛭急速摩擦流沙時的沙沙聲在耳畔不斷響起,間或夾雜干脆的斷裂聲——那是摩擦激起的藍色火花在沙蛭劃過的痕跡上閃過又瞬熄。
眨眼工夫,拉瑪就近在眼前了。包裹著她柔軟軀體的,是一層又一層的膠結砂巖,經(jīng)歷不知多久時間,坐落成巍峨神圣,如同一團直躥天空的火焰。
這“火焰”究竟有多高,又有多寬廣?對此,沒有一個沙曼人敢于去丈量,而對于每一位侍奉拉瑪?shù)睦ǘ?,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無限。
沙蛭的速度慢了下來,爬上一道平緩的砂巖斜坡后,停住。此時,眼前的拉瑪已是遮天蔽日。
我爬下沙蛭,作為阿爾領主最親密的仆從,等待他沉重的身體爬上我的背脊,之后馱著他爬行在通往神圣之地的最后一段緩坡上??諝庵袕浡还伤釢臍庀?,這氣息來自神圣之山的深處——拉瑪那創(chuàng)造一切的“肉體”。
我輕嗅著,感到心曠神怡。不多久,便爬過了緩坡,來到神圣之山前的一片開闊地上。
此時,這里已經(jīng)聚滿了來自赤橙大陸各個領地的沙曼人,大家虔誠而恭敬地面朝西方,露出一條條或暗紅、或鮮紅的背脊。穿過這些士兵和仆從,我們來到了山腳下,一條寬闊的大道和一條小徑分列左右,分別通往拉瑪?shù)霓D世之地和每個托勒密的降生之穴。
我停下來,等待阿爾領主的指示??伤€未用外沙曼語說點兒什么,一個黑發(fā)中夾雜著銀絲的托勒密就從右側小徑朝我們緩緩爬了過來。待他走近,我方才發(fā)覺,永恒的時間究竟造就了多少改變——當阿爾領主和色達領主還是少年時,我的這位年長的老友是多么神采爍爍和矯健;而此刻,他卻憔悴極了,比實際年齡看起來更加蒼老。
他靠近我們,額頭輕抵砂巖地面,然后抬頭望向阿爾領主,眼中滿是訴不清的哀傷。
這是多么沉重的相會啊。我想。
背上的阿爾領主以外沙曼語表達了哀悼,他真誠地聲稱,色達領主的去世幾乎帶走了他生命中一半的價值與意義。
“色達領主走得很平靜。即使在最后一刻,他也念叨著您的名字?!?/p>
“我也從未忘懷……”阿爾領主悲傷到不能自已,即便這樣,卻也不會流下淚水。
沙曼人沒有眼淚。
待到激動的情緒緩減下來,良久,阿爾領主才開口問道:“我的兄弟呢?他現(xiàn)在在哪里?我要見他最后一面?!?/p>
“在通往轉世神殿的道路上?!鄙_領主的托勒密答道。隨即他看向我,那一刻,在他憔悴的神情中,我方才發(fā)覺作為托勒密的他,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與希望。
“這么說……”
“是的。大人,他們認可了我作為色達領主的一部分?!彼聪蛴覀刃降娜肟冢拔艺s往那里,去祛除我體內(nèi)最后一絲邪惡?!?/p>
阿爾領主為這托勒密送去了祝福,并問他,在這莊嚴時刻到來之前,能為他做點兒什么。
“我感到恐懼。”
“因為那無足輕重的死亡嗎?”
“不!大人。所有能立于拉瑪腳下的死亡都是崇高和神圣的,這只能帶來喜悅。我恐懼的是前往托勒密的母體洞穴?!?/p>
“為拉瑪所眷顧的托勒密,我能為你做點兒什么呢?”
“請您的托勒密陪我前往,這樣或許能多一份光明和力量?!?/p>
對我而言,這毫無問題,因為在這廣袤的赤橙大陸上,唯有眼前的托勒密和阿爾一百八十三世的存在,方才讓我不再孤獨。
“他是我的仆從,也是我的朋友,所以我無法替他決斷?!?/p>
“大人,我愿意前往?!?/p>
告別前往轉世圣殿的阿爾領主,我陪伴著這蒼老的托勒密前往我們母體所在的洞穴。
作為托勒密,我們都沒有名字,但私下里,則以“咿”和“啊”相稱——這在外沙曼語中是兩個無足輕重的助詞,卻足以銘刻彼此在這卑賤一世中的存在,自然,也包括我們比世間萬物更為珍貴的友誼。
我們是心懷苦楚和虔誠的托勒密,因上一世的不潔罪孽而由沙曼人墮落轉世的托勒密——當爬行在這條由褐色砂巖所夾縫出的小徑中時,兩側的壁畫時刻提醒著我們這一點。
不多久,我們便進入了那對于托勒密而言過于狹窄的洞穴入口,緩慢向前爬行,仿佛穿行于某種巨大生物的腸道中,四壁越來越潮濕,也越來越松軟。
當陣陣若隱若現(xiàn)的歡愉之聲飄出時,我便知道我們已經(jīng)接近了。
眼前寬敞起來,四周有藍色的微光;洞穴不大,在十幾米外向更深處彎曲。我和“咿”繼續(xù)爬行,到達那處彎曲后,看到了一個用腿走路的托勒密。
借由洞壁的熒光,我看清了那張仿佛融化的臉,眼珠已被挖出,因而眼窩深陷;雙腿呈倒插狀,行走時內(nèi)腳踝著地,身體隨之大幅度晃動著。顯然,即使以一個托勒密的標準而言,他也生得過于殘次,因而成了這陰暗之地的“守穴人”。
“咿”上前,用外沙曼語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那殘次的托勒密立在那里,遲鈍不已,良久,才在幽暗中做出回應,帶著我倆朝更深處走去。地面越來越潮濕、柔軟,那閃爍著幽藍色微光的黏液附著在我手上,帶來微微的刺痛感。
他帶領我們經(jīng)過幾處分岔的洞口,就像穿行于一座繁復的迷宮之中,越深入,恐懼也就越深,而那恐懼之中又伴之一種無可遏制的向往,來自對于母體的無限崇拜,直至那崇拜以一種更光明也更廣闊的形式忽然呈現(xiàn)。
眼前,是一座對稱的半圓形“圣殿”,穹頂正中,一簇巨大的赤誠之石垂下著,快要接近地面,不斷地發(fā)出某種隱隱作響的“聲音”——在那種“聲音”中,內(nèi)心的恐懼消退了下去,充滿了一種對于這事物的依戀之情,變得柔軟起來,使得我不由自主地想要踏入這“圣殿”,卻被一旁的引路人所制止,提醒我,這并不是我的時刻。
“咿”則仿若忘卻一切般地朝著中心之地而去,身后,那引路人開始念誦起來,對那些還懷有澄澈之心的沙曼子民說:既然總有黑暗,那就讓我犧牲在黑暗中;既然總有死亡,那就讓我在死亡中永不得超生。這犧牲將引領你們于光明處停歇,生出和諧共處的智慧,通往大未來……
也正是在這一番圣辭之中,“圣殿”隱隱若現(xiàn)的活力變得澎湃,充滿了一種強烈而單一的神秘音調(diào),在這音調(diào)之中,過往的歷史像巖石一樣枯燥、堅硬,未來則與現(xiàn)在毫無區(qū)別,拉瑪則仿若這世間中唯一的可能性……敲擊著我的內(nèi)心,拷問著我是否足夠虔誠。
在那番反復的自我思索中,我看到“圣殿”那堅硬的砂巖地面開始變得松散柔軟,正漸漸蕩漾為一洼沙海,卻又被賦予了無限的形式,通過陣陣激烈的涌動,你能看到無數(shù)托勒密的形象此起彼伏著,她們在舞蹈,沉浸于一種彼此交融的歡愉之中,時而揚起長發(fā),回眸立于“圣殿”入口的我們,具有某種難掩的生命力,砂質(zhì)的面容則模糊扭曲,似乎有著一種深而古老的痛苦,一種被禁錮的痛苦——但“圣殿”中充滿活力的音調(diào)卻提醒我,那痛苦本身如沙海中的一粒沙一樣微不足道。
在那崛起的、如晚宴般的歡愉之中,我尋找著“咿”,他是如此堅定不移,朝著“圣池”的中心位置走去,柔軟的沙沒過了他的腳踝,接著是膝蓋,但他依舊緩慢而艱難地行走著,直到整個下半身沒入這歡愉與痛苦所疊加出的“圣池”之中,臉上的那份嚴肅與莊重也就消失了,變得舒緩,帶著些輕浮的微笑,不時發(fā)出奇怪的呻吟,似乎忘卻了最后的行走,卻被涌動的沙海推動向前,直至那單一音調(diào)的中心位置,整個人都沒入了圣池之中。
整個世界無比寧靜,時間則變得無關緊要;關于站在那里的那個時刻,你意識到你似乎理解了一點兒什么,但仔細想想其實也一無所知;這便是那一刻我對于拉瑪——我們的神——所有的了解,內(nèi)心中充滿了一種更加強烈的渴望,聽到“圣池”發(fā)出那種漸漸膠結的摩擦聲,“咿”則在陣陣摩擦聲中被“吐”了出來,完成了最后的凈化,躺在圣殿那叢赤誠之石下,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接著便像個嬰孩般哭泣起來。
我們什么也沒說,不談論“圣池”,不談論他為什么哭泣,以及縈繞內(nèi)心的古老怪異的情緒究竟是什么。
剛剛經(jīng)歷的一切就像閃電一樣稍縱即逝,而我們身后的拉瑪卻永恒,且值得依靠——此時,我們正依著通往神圣之山山頂?shù)牡缆范希械狡届o而踏實。
沿途簡陋的洞窟中靜靜匍匐著修行的拉卡,他們是這顆星球上最虔誠的信徒,是拉瑪最忠誠的仆人,不知道在這里修行了多少個日月,有些身體已經(jīng)干癟,不知是死是活。
我們用了很長時間,方才攀爬到半山腰。舉目望去,西方沙漠就像一面金色的鏡子,更遠處由沙湖和大小不一的綠洲所組成的地貌則像一片迷宮,在赤橙星的照耀下,一切都附著一層神圣,以至于內(nèi)心升出一份感動,不愿讓這景致在眼中消逸哪怕一秒。
最遠處,接近地平線的位置,幾道刺眼的白光像針一樣扎進我的眼中。我朝那里努力望去,卻什么也沒有。
“你看到了嗎?”
“什么?”
我指著接近地平線的那片綠洲,告訴“咿”我看見了白光。
他搖搖頭,朝那個方向努力辨認著。他告訴我,那里是薩沙領主的領地,他是新教徒,在他的領地里,有什么東西像針一樣扎眼也沒有什么不可思議。
我理解“咿”的意思,但又覺得白光與信仰的新舊無關。可它又能是什么呢?我還來不及好奇和疑惑,“咿”已經(jīng)催促我快快爬行起來,畢竟那些高貴的貴族可不愿等待卑賤的托勒密太長時間。
快要接近山頂時,已可見由黑色晶體石鋪就的圓形祭壇,外圍匍匐著各領主的托勒密,祭壇下方是領主和大貴族,他們銀白色的背脊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歇息一下再爬完最后一段吧?!薄斑蕖蓖V沽伺佬校牧伺氖稚系幕覊m和粘在手肘上的沙粒。
望著那莊嚴的祭壇,我有些感傷。
“這真是好長一段路啊?!彼猛馍陈Z說,回頭看看盤山大道,深深嘆息。
我不置一語??粗麧M頭的白發(fā)和蒼老的面容,然而眼中卻閃著爍爍光芒。他身后,是廣袤的赤橙大陸,在接近地平線的位置,又閃起了白光,稍縱即逝,但我什么也沒說——在如此莊嚴、神圣的時刻,一切異端光芒都無關緊要。
“你還年輕。”他忽然對我說。
是啊,我還年輕,也就意味著有更多誘惑和磨難要去經(jīng)受。有時候,一想到這些,就像砂蜂的墨綠色汁液一樣讓我難以下咽。
我是一個托勒密,卻無時無刻不希望自己是一個沙曼人,哪怕是最低等的賤民,也比此生所遭遇的冷漠與迷茫要好上一萬座沙湖。
我那邪惡的四肢——當我用腳走路、奔跑時,我能感到自由舒暢,但那是邪惡的,因而每時每刻都得抵抗行走和奔跑的欲望。我那模棱兩可的身份——一邊是阿爾領主口中最親密的摯友,一邊卻是士兵和仆從最好的侮辱對象。
“我的兄弟,我多么希望自己是此刻的你呀,正走在轉世的最后一段路上,即將告別這作為托勒密的一生。”
“會的,不要放棄希望。更重要的是保持對拉瑪?shù)闹艺\?!薄斑蕖闭f,似乎并不理解此刻在我心中升起的痛楚——或許他理解,只是因為接近轉生時的迫切之心,使得他專一于終點。他爬過來,同我輕抵額頭,對我說,重要的是——保持對拉瑪?shù)闹艺\。
“可拉瑪究竟是什么呢?”我問。
“咿”深深地嘆息,面對這個本不該觸及的問題,他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拉瑪是什么?!?/p>
“但當我身處‘圣池’的中心時,我感到自己被某種肉體的歡樂所貫穿,被某種對于永恒的無限渴望所感染,就仿若我們從來都是無生命的物體,只是在那一刻才真正賦予了活力,而我將帶著這種活力走向死亡,這就是我當下的使命?!?/p>
之后,我們爬過最后一段,來到圓形祭壇前。祭壇中央放著色達領主的尸體,其余三十五位領主位于祭壇下方,他們身后是屬于各自的托勒密。
通過那些托勒密,一眼便知這些領主中誰歸屬新教,誰又歸屬舊教。
眼中無神、未老先衰,裸露的臂膀和大腿上滿是傷痕的托勒密必然來自新教——因為在新教區(qū)的領主看來,托勒密是邪惡的工具,因而他們從未被善待過。
看著那些連靈魂都已喪失的托勒密,我很慶幸自己有限的一生是在舊教領地度過,在那里,即使有冷漠和挫折,但舊教的信徒卻認為托勒密從未喪失沙曼人的靈魂。
此刻,在祭壇旁,不同教區(qū)的領主正因對教義的理解不同而對峙著,場面靜默,因他們正用內(nèi)沙曼語爭論,但即使如此,用托勒密那俗常的眼睛也能發(fā)覺他們正處于強硬的對抗中——來自新教的薩沙領主揚起了自己的半截軀體,露出一排排鋒利的毛齒,口器中的觸須跟隨他的憤怒卷曲擺動著。
對于任何沙曼人而言,這都是絕對的攻擊姿態(tài);且對于任何沙曼人而言,不招惹薩沙領主都是最明智的選擇。甚至在離開泰塞沙園時,智慧的拉卡不止一次提醒過阿爾領主這一點,可他正值壯年,以至于無法忍受這種挑釁,居然也揚起了一副攻擊的姿態(tài)。
我為我的主人感到憂慮,卻不得不匍匐在圣壇外圍,若是膽敢爬動一步,那些新教領主就會以褻瀆之罪將我撕個粉碎。
在圣殿內(nèi)部誦念轉世前經(jīng)文的大拉卡終于出現(xiàn)了??吹窖矍暗囊荒缓?,他莊嚴地蠕動到新舊教對峙的中心地帶,用內(nèi)沙曼語說著什么。不多久,場面便平和了下來。三十五位領主歸復自己的位置,在大拉卡的呼喚中,共同運作起貴族特有的“舌頭”,念誦屬于拉瑪教義的終極經(jīng)文,呼喚拉瑪從神圣之山的深處醒來。
這時,整座神圣之山開始輕微搖晃起來,不斷有碎石滾落,使得整個世界處于一種拉瑪即將降臨的喧囂之中。但這威勢并不持續(xù),大約一只飛鳥掠過山頂?shù)臅r間便安靜下來。在祭壇連接圣殿的中部,如同鯨魚的噴氣口般,碎石和晶瑩的沙屑噴薄而出。
一個井口大小的洞出現(xiàn)了,它通往神圣之山的中央地帶——與拉瑪?shù)倪B接開啟了。領主們依舊處于冥思狀態(tài),用內(nèi)沙曼語念誦經(jīng)文。大拉卡在兩位侍從的協(xié)助下攤平了色達領主的遺體,將他的銀白色背脊向上,尾部置于黑色晶體石打造的橢圓形容器中,這樣,當大拉卡用鋒利的毛齒劃開色達領主的背部時,那些銀白色的流質(zhì)物才會順由身體流入容器中。這些流質(zhì)物便是色達領主永恒不滅的靈魂。
“托勒密,你在神的考驗中出來?,F(xiàn)在我們將檢視你,檢視你如檢視空氣,檢視你如檢視沙?!阍谌f物中毫無價值,但拉瑪賜你存在……你做好準備了嗎?”大拉卡用外沙曼語問道。
響應著召喚,“咿”爬行至祭壇下方,表情平靜,但拾起那把晶體利刃時,他的右手微微顫抖起來。他慢慢斜割開左手腕,刀刃深入肌理時發(fā)出致密的沙沙聲,接著他忍住劇痛,斜割開右手。血液朝地勢更低的我們這里流來,很快匯成一條扭曲的“河流”。
我看著“咿”,他眼中滿是欣喜、平和。我想那正是我不足具的,內(nèi)心不由充滿了欽羨之情——為“咿”,也為這一偉大的時刻。
他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皮膚愈發(fā)蒼白。當這條鮮紅的“河流”越來越寬闊時,“咿”體內(nèi)的“邪惡”已經(jīng)徹底流出,他成了一具純潔的軀體。
不多久,“咿”便將同色達領主的銀白色“靈魂”一起,從那處洞口共同投入拉瑪?shù)闹行闹?,在那里轉世,并在神圣洞穴的深處孕育。在那里,大拉卡和他的仆從會簇擁出一個新的沙曼貴族,由拉瑪?shù)娜怏w所孕育。
這新的孩子既是色達,也是“咿”——或許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廣袤世界中,在拉瑪?shù)幕\罩之下,又一個托勒密得到了永恒的凈化。
眼前,那條鮮紅色的曲折“河流”順著砂巖順勢流淌,慢慢向我匯來,我不得不調(diào)整姿態(tài),以避開那股由我朋友體內(nèi)流出的溫熱血液。
我再次看向“咿”,他面色蒼白得可怕,眼中的最后一絲光芒也已流逝,像某種寒冷又陌生的事物撲面而來,讓我感到深深的孤獨。
什么是人類?
在我虔誠而孤獨的一生中,從未想過有誰會問我這樣的問題。
什么是人類?后來,據(jù)我那點可憐的了解,他們與單性體的沙曼人不同,是擁有兩種性別的生物,來自天空中的某顆星星,他們還大言不慚地聲稱已經(jīng)占據(jù)了天空中的許多星星;他們沒有信仰,否認拉瑪?shù)臒o限,同時卻以另一種奇怪的說法聲稱天空是無限的……
“你是人類嗎?”當他們將兩塊金屬鐵片貼在我的耳根處時,我聽懂了他們在說什么。
那么你是人類嗎?我上下打量著他們,發(fā)覺我們的軀體近乎一致。然而我搖搖頭,不擲一語。
“你叫什么?”先是一股淡淡的香味飄來,然后我才看清了眼前的這個人類:一頭長發(fā)——洞穴中的那些母體也是長發(fā);海浪般的胸部——同容器中那些母體的一樣飽滿。除此之外,她們之間缺乏共性,很難等同,就像很難將花香和地獄的惡臭等同一樣。
她自稱貝阿特麗絲,散發(fā)出一種我從未在任何沙曼人或托勒密身上所見過的美——美的直覺就藏在我靈魂的深處,當貝阿特麗絲一出現(xiàn),那感知便自動打開了。
“你叫什么?”
我神魂顛倒,終究還是開口同異教徒講話了:“我叫托勒密。”
“該死,和墜毀的母艦一個名字。”身旁另一個人說。
“他們大概都是這個名字?!?/p>
“那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p>
他們還在議論著,但肘部的毒素逐漸匯集到心臟處,我感到頭暈腦漲,但還是拼命轉動大腦:我是怎么來到這個鬼地方的?
在回程最好避開薩沙領主領地的問題上,我得給我的主人一個更體面也更容易接受的理由。
眾所周知,薩沙是這片大陸上最兇殘也最狹隘的領主,他還是極端的新教徒,所以根本不可能忍受被一個年齡甚至不及他一半的舊教領主沖撞,況且還當著所有領主的面。
“誰也無法保證薩沙會咽下這口氣?!比绻疫@么說,阿爾一百八十三世怕是只會再次揚起強硬的姿態(tài),并且聲稱自己不怕任何敵人。
所以需要用柔軟的方式去處理那些并不柔軟的問題——我謹記拉卡的訓誡。
“或許我們可以換一條回程的路,從更北端的砂巖大道返回泰塞?!?/p>
“為什么?”
“我的主人,當您比現(xiàn)在更年輕的時候,可曾記得,您與色達領主的足跡遍布了北方的綠洲?!彼赃@是一趟重溫過往的回程之路,而不是避開潛在的暗殺——其實在阿爾領主的內(nèi)心深處,他未必不知道我這樣說的緣由。
可我終究不是智慧的拉卡,即使能用一個溫潤的理由勸說阿爾領主改道,卻沒能真正揣測出薩沙的心思——畢竟,有哪個心懷暗殺動機的領主會在自己的領地內(nèi)實施暗殺呢?
我們避開了薩沙的領地,卻沒能避開暗殺。
回程的第三天夜晚,當駝象行進在北方的砂巖大道上時,阿爾領主的行宮突然搖晃起來。
有人割斷了連接行宮和駝象的繩子,我們被拋了下來。在巨大的震動和哄響聲中,還沒待我們緩過神,駝象便發(fā)了瘋似的奔跑起來,將橫亙眼前的兩隊士兵踩了個稀爛。
一個沙曼人士兵向我撲來,我揮手一擋,整條手臂卻被他的毛齒緊緊掛住,強烈的刺痛感傳來,我不由閉上了眼,再睜開時,卻發(fā)現(xiàn)那個偷襲者已被阿爾領主的毛齒撕成了三條。
周遭一派混亂,我們有限的士兵正不斷被撕成碎片。年輕的阿爾領主朝前蠕動身體,想要加入戰(zhàn)斗,但我拉住了他,朝著灌木叢——起初保持神圣的爬行,但沒幾步便顧不了那些戒律了——飛奔起來。
后來的記憶則變得模糊。毒素就像夏天的熱氣一樣躥進我的腦子,我看向自己那只被毛齒掛過的右手,已呈烏黑色。肩頭的阿爾領主用外沙曼語對我說著什么,但我完全聽不進去,只是飛奔在滿是尾鰭木和滴郁蘭香花枝的綠洲之中,那些寬大的葉片不斷拍打我的臉,使得我保持了最后的清醒。
有那么一會兒,我們停下來休息。阿爾領主讓我先走——我不知道自己回應了什么,然后我沉入短暫的昏迷中,看到了“咿”和色達領主,他們還都那么年輕……有什么聲音讓我清醒過來——綠洲的另一頭,幾個士兵正用外沙曼語交流。我搖醒阿爾領主,再次奔跑起來。
后來,我在沙湖邊看見一只進食中的沙蛭,便悄悄爬了上去……
很長時間里,就像沉入沙海中一般,我不是我自己,而是意識和信仰被撕裂后的碎片,靜靜漂浮著。
我時而睜開眼睛瞥一眼銀白色穹頂上的光暈,時而聽到碎碎細語,聲音來自那個蒼老的托勒密和那個年輕的托勒密,另一個是貝阿特麗絲,但我不知她是否是托勒密。
更多時候,我則沉入黑暗中,哪怕有一點兒力量能左右意志,我都會向拉瑪禱告——我不懼怕死亡,我所懼怕的是死亡無法帶走我體內(nèi)的不潔與邪惡。
不知過了多久,我嗅到了那從未觸及過的氣息,就像是……我在頭腦中尋找足以描述這氣息的外沙曼語——最終卻不得不放棄。我很享受這氣息帶來的感受,它讓我那因毒素蔓延而痛苦的身體松弛下來。我睜開眼睛,再次看到了貝阿特麗絲。
我可以肯定,這獨特的氣息就是從她身上散逸而出。
她黑色的眼睛帶著一絲苦笑,下頜的一道疤痕延伸至脖子中部,像一道閃電。她彎下腰,將一勺苦澀的液體遞到我嘴邊。幾縷黑色的長發(fā)輕劃過我的面頰,我的心就像被電流擊中,癢癢的,還夾雜一絲隱隱作痛。
喝下苦澀的藥后,我平靜了下來,懷著一種可以被稱之為美好的感覺再次陷入睡眠。這一次,我不再依靠拉瑪,而是貝阿特麗絲。與她有關的一切都讓我感到踏實。
再次醒來時,我手臂的黑色毒素已經(jīng)褪去,意識也足夠清醒。四下打量,這里的一切都無比陌生:一張柔軟的床,按照托勒密的體型設計,我可以隨意舒展身體;墻面則泛著一層冷峻的銀白色光;還有那扇門和高高的天花板。這里的一切都更高大、寬闊。
還有那些儀器——我猜正是它們把我從死亡邊緣拖了回來——但它們肯定被賦予了異教徒的魔法,我不由緊張起來。
這是什么地方?不僅是身體,連頭腦似乎都失去了既定的坐標。我看向那片被修剪過的尾鰭木葉子,內(nèi)心稍稍踏實了一點。
下床后,我順著墻角爬動。屋子不大,沒有出入的洞口。我朝與床和儀器相對的另一側爬去,墻面上的一扇門自動打開了。猶豫再三,我還是慢慢爬了進去。
一條扭曲的過道,十幾米長,中部凸起好大一塊,似乎是經(jīng)過撞擊、擠壓的結果。盡頭處,一盞白色燈光亮著,我朝那里爬去,經(jīng)過那段凸起時,一陣沙沙作響聲傳來——似乎有什么正和過道外側摩擦著,緩慢而柔和,使我想起了沙湖忽而泛起的涌動。
白色光源下,一扇門再次詭異地開啟了。內(nèi)部整潔、明亮,一種似遠且近的寂靜彌漫在一排排半透明的“水晶棺”之間,大約有二十副,有序地豎放在這間長條形的屋子里。透過朦朧的水晶表面,我看到一張張模糊的臉和一具具裸露的身體包裹在某種液體之中——就像是另一種形式的地穴,將托勒密罪惡的軀體全方位包裹著。
“你醒了。”身后忽然有聲音飄來。我轉過頭,那個蒼老的托勒密站在兩副“水晶棺”之間微笑著。
“你叫托勒密?”他問道。
“這是什么地方?”
“‘托勒密號’B2分離艙?!?/p>
“這些托勒密,他們……”
他看著那些模糊的面容,微笑消失了,表情凝重起來,“休眠艙的主控系統(tǒng)損壞,無法啟動喚醒機制?!比缓笏钢副M頭處三副橫放的“水晶棺”,除了三名定時休眠艙中的維護人員,其余人都困在了休眠狀態(tài)。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但大致理解,這些人因為“魔法機器”的故障而被困在休眠艙中,無法醒來。
他自稱庫克,并邀我見見他的兩個同伴——他稱那兩人“幸運兒”。
我有什么選擇嗎?即使有滿肚子的疑惑,我也只得跟在他身后爬行起來。
“托勒密?!睅炜宿D過身,摁了摁耳后根的金屬貼邊,“我想,如果你用腳的話,可能會更輕松。”
只有異教徒才會這么說。我想。依舊保持虔誠的爬行姿態(tài)。
我們來到另一間屋子,更大,也更寬闊,四周彌漫著陣陣沙沙聲。一排有著奇特按鈕的機器位于這間弧形屋子的前端,左側那排按鈕亮著燈。
“迫降不太理想,分離艙的一半機器遭受了不可逆的損壞?!彼聪騼x器上方的水晶窗口。外面的褐色沙海涌動著,間或發(fā)出沙沙聲。我這才意識到,這是一處位于沙湖中的魔法洞穴。
突然,一個穿淡藍色碎花裙的小托勒密從左側的拐角跑了出來,身后是一個毛茸茸的生物,發(fā)出汪汪的叫聲。她歡快地蹦跳著,完全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而是徑直從我的身體中穿過,然后對身后那毛茸茸的生物說:“托托,我們到堪薩斯了!”
“不必緊張,只是全息影像?!睅炜宋⑿χf,“你知道,有時候得制造點兒歡快的氣氛?!?/p>
“《綠野仙蹤》?!蹦莻€年輕的托勒密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臉色蒼白,“你好,我們的桃樂茜?!?/p>
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么。他自稱列夫。
“貝阿特麗絲呢?”
“她到上面去了,清理痕跡什么的,免得讓那些蟲子有所覺察?!绷蟹蚩粗?,“全都因為你這位不知道是什么先生?!?/p>
“列夫,他是我們的同類?!睅炜伺?。
“你是人類嗎?”列夫看著我。
借由金屬貼片,我完全明白他的語言,可我不能理解。什么是人類?我想,人類就是那些直立行走、臉色蒼白、心中完全沒有拉瑪?shù)纳铮銖乃麄冄壑锌床坏揭唤z希望的光芒——無論是列夫還是庫克。
“該死的。你能讓他站起來,像個人一樣得體地和我們交流嗎?”
“列夫,從出生開始,他就被教導要四肢著地?!?/p>
可什么又是“得體”?你們的姿態(tài)才是真正的不得體,是對拉瑪?shù)囊C瀆——但我什么也沒說。即使心中有疑惑,有對生死未卜的阿爾一百八十三世的擔憂,但我什么也沒說。我在心中一直謹記拉卡的教誨:在逆境中,要保持耐心,心懷信仰。
Hd84b——列夫和庫克如此稱呼這顆行星。他們口中的“托勒密號”母艦也是來自那里,一艘大型移民飛船,正前往五百光年外的另一顆宜居星球。
事故發(fā)生在第二次躍遷之后?!霸撍赖能S遷坐標員!”列夫如此聲稱,“把我們躍遷到超新星爆炸余波之中的概率有多???小到連‘概率’這個詞都可以忽略不計。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混蛋,坑害了上萬人?!?/p>
為了躲避余波造成的持續(xù)沖擊?!巴欣彰芴枴本o急強啟了躍遷程序,于是一艘傷痕累累的移民船忽然出現(xiàn)在沙曼星上空,繼而墜毀。落入大氣層時,部分分離艙自動分離了出來,B2就是其中之一。至于是否有其他人活著,他們不知道,因為超新星爆炸的余波不僅像塊橡皮擦一樣抹去了“托勒密號”的數(shù)據(jù)痕跡,也損壞了通信系統(tǒng)。
等他們醒來時,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幾百年。有什么發(fā)生了,“可是,人類被一群蟲子奴役這種事實在難以想象?!?/p>
“那團大型海綿體很聰明。”庫克說,“聰明到能夠創(chuàng)造一種宗教體系來維持自身?!?/p>
“為什么不能是文明演變的結果?!1883年之前的美國黑奴可太知道這種演變的結果了?!?/p>
我知道他們在談論拉瑪,他們將偉大的拉瑪稱為大型海綿體。他們似乎想搞清神的動機與本質(zhì)——這是徒勞。他們望向我。
你怎么看?我本不想回答,但他們的傲慢讓我受到了侵犯,一種衛(wèi)道之心油然而生,我開始朗誦拉瑪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文:
“……既然總有黑暗,那就讓我犧牲在黑暗中;既然總有死亡,那就讓我在死亡中永不得超生。這犧牲將引領你們于光明處停歇,生出和諧共處的智慧,通往大未來……”
我看向他倆,就像當初拉卡看向我們這些托勒密一樣。
他們沒有回避我的眼神。庫克搖著頭,臉色愈發(fā)蒼白。
“我在這鬼地方待了四百年,看來還得再待四百年!”同庫克一樣,列夫也沉浸在某種絕望中,但多出一點憤怒,“這混蛋不會理解的,他永遠不會理解自己是個人,這太難了。庫克,我想他是不會幫我們的?!?/p>
“這需要時間?!睅炜嘶貞?。
可是列夫,你們憑什么要我變成一個人類?而我微不足道的存在又如何能幫助你們這些異教徒?幫助你們離開?還是治愈你們的絕望?
“時間?比這該死星球上的沙子還多的時間?我們早就被遺忘了。時間又能改變什么呢?”
“他會知道那是什么的。托勒密,你應該理解你的過去,作為人類的過去。”
“剛才的一切難道不是與他關聯(lián)的歷史嗎?”
“不,列夫,那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片段。我們要讓他理解關于人類的歷史,從哪里來,又去向哪里,驅動我們不斷前行的動力又是什么?!?/p>
“博士,老實說,這些問題我未必都能理解?!?/p>
“那你可算不上一個合格的人類,列夫?!?/p>
“去他媽的人類,我至少還能直立行走?!?/p>
“但愿我們行走時不再跌倒?!睅炜丝聪蛭?,露出他那高深莫測的微笑。
可是爬行永遠不會跌倒,不是嗎?但我什么也沒說,只是靜靜等待著。
次日的事件是從一個鏤空的銀白色頭盔開始。當他們準備把這玩意兒套在我腦袋上時,我以為他們想以這樣的方式駕馭我,畢竟他們擁有太多的魔法。
“嘿,別緊張。”貝阿特麗絲安慰我,她站在離我不到半米的地方,臉色同樣蒼白,但黑眼睛在微笑。
可當她靠近時,我又緊張起來——不是因為頭盔,而是她的接近。
我閉上眼睛,任由她將頭盔束在我的頭上,只聽她用輕如綢緞的聲音說,別緊張,這只是一個腦波發(fā)生儀而已。
“開始吧?!?/p>
“從哪兒開始呢?”
“地球的誕生?!?/p>
仿佛有無數(shù)根針扎入大腦,一陣刺痛之后,我的眼前布滿了塵埃、碎屑,中心位置是一顆比赤橙星更亮的天體,所有物質(zhì)都圍繞著它旋轉——這就是人類的一切的開始之地,最初的太陽系,一個聲音解釋道,然后帶我深入人類歷史的長河之中……
老實說,這一切沒有一點兒觸動我,因為在我看來,既然一個頭盔便能展示這些,那么這也就與虛假的魔法沒什么區(qū)別了。
觸動我的,是那些間或響起的聲音:他們所謂的戰(zhàn)爭——我承認和沙曼人的戰(zhàn)爭不可同日而語,人類的戰(zhàn)爭簡直就是拉瑪式的憤怒;那些沖向宇宙的夢想;宇宙大航海時代;又是戰(zhàn)爭,直至獵戶座聯(lián)邦的成立。
然而這一切對我而言有什么意義呢?我是一個托勒密,但有著沙曼人的靈魂。如此簡單。
“你是?”庫克再次以這可笑的身份定義來追問我。
“我想知道那些奇怪的聲音是什么?!?/p>
“聲音?”
“維也納,多瑙河畔?!?/p>
《月光奏鳴曲》著實把我嚇了一跳,而《悲愴奏鳴曲》讓我想到了“咿”,《致愛麗絲》則是溫柔的……復雜而多變的人類啊,你們用生命做出了這般優(yōu)美的東西,簡直比次塔中的水晶聲更讓我沉醉。
貝阿特麗絲對我說,貝多芬和莫扎特只會讓你的情緒涌動,但李斯特的鋼琴聲則能讓你擁有歡樂與平靜混雜的情緒。
慢慢地,我開始為這些古典音樂著迷,幾乎將所有時間都投入進去,沉浸在一片我也說不清楚是什么構成的海洋之中。
雖不想承認,但我的確在通過這樣的方式理解人類,他們的愛恨,他們在命運面前泛起的種種情緒。一次,我甚至跟著節(jié)奏用雙腿漫步起來,但馬上意識到自己終究是個托勒密,于是恢復原狀,以虔誠的匍匐姿態(tài)聆聽著。
季節(jié)在變化。赤橙星光芒籠罩大地的時間更短了,夜晚則更長。空氣如同清爽的絲綢,隨著風在赤橙大陸上撩動著。這是拉瑪?shù)暮粑?,?chuàng)造了赤橙大陸的風與四季流轉,自然,也帶來了這個更為神圣的季節(jié)。
尾鰭木那寬大的葉片逐漸泛起一層金黃色,在落日余暉下?lián)u動著,似乎向往飛翔;灌木叢中最惹眼的是滴郁蘭香,它們在這個季節(jié)開放,如同帶有色彩的幽靈,生在綠色拔節(jié)的枝干之上,引來了砂蜂——甚至在夜晚,它們也在辛勤勞作,尾部的發(fā)光器揮舞出流光溢彩;再加上從地底冒出的發(fā)光苔蘚,這一切簡直如夢似幻。
“貝阿特麗絲,我想你最適合和他聊聊。”庫克如是說,“就在上面的綠洲,告訴他我們需要他的幫助?!?/p>
“他會逃跑嗎?”
“不會,因為他已經(jīng)理解了自己文明中最優(yōu)美的部分?!?/p>
順著一條傾斜的圓形過道,我和貝阿特麗絲來到了綠洲之上。
“李斯特真好?!蔽彝侨缇I緞般的沙湖說。
“因為他打動了你?!?/p>
“貝阿特麗絲,你就是李斯特。”
“哦,托勒密……”
“你可以叫我‘啊’?!?/p>
“‘啊’?”
“這是我在這世上的名字。除了我唯一的朋友之外,只有你知道這名字?!?/p>
“那我們也是朋友了嗎?”
“我很難回答。貝阿特麗絲,你是異教徒。但你是打動我的李斯特?!?/p>
“那你愿意幫助打動你的這個人類——你的同胞嗎?”
我當然愿意,貝阿特麗絲,我以拉瑪起誓,所有不違背教義的要求我都不會拒絕。在夜色溫柔的光線之下,我遠眺著拉瑪——赤橙大陸上唯一的神圣之山。從我所在的位置,隱隱可見山尖的輪廓。
“那么,‘啊’,你會幫助你的同胞嗎?”她用黑色的眼睛看著我。
我沒有回應,再次看向拉瑪?shù)纳袷ポ喞?,想到了“咿”,想到了信仰、托勒密的凈化、拉瑪?shù)臒o限……這一切讓我提醒自己,我是一個托勒密,有著沙曼人的靈魂,在我們的世界,既沒有莫扎特,也沒有貝多芬。
“為什么你們非得把我變成一個人類,以你們所認為的那種方式活著?貝阿特麗絲,那并不是我?!?/p>
“但的確有什么東西深深吸引了你,不是嗎?”她的微笑融入了夜色。
“那都不過是你們的魔法。你們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呢?我只是個卑微的托勒密而已?!?/p>
“你并不卑微。每種生命都平等存在?!彼吭谖馋捘緦捄竦臉涓缮希岸?,你是唯一能帶我脫離困境的人。”
“我?”
“庫克希望你幫我們偷一些東西?!彼嬖V我說,分離艙的微型探測器一直在這顆星球上尋找能夠替代量子通信組件的材料,“就在那座獠牙般的砂塔里?!?/p>
那是次塔。我告訴她,每位領主的沙園里都有一座這樣的塔,那里是進行宗教儀式的神圣之地,也用來接收神諭。
“庫克說,次塔里的某種晶體石能在同一時間反應,完全符合‘量子纏繞’的原理,所以可以替代損壞的量子組件。”
我不明白這樣那樣的原理,但我知道,貝阿特麗絲所說的正是次塔中的“神諭之石”,它不僅是阿爾領主權力的象征,也是拉瑪?shù)亩髻n之物?!澳鞘峭当I,是背叛。貝阿特麗絲,我無法違背對拉瑪?shù)闹艺\。”
“可在這錯置的時空中,什么又是背叛?‘啊’,你要明白,你的血肉和你的過往是人類的延續(xù)。如果你能意識到這一點,那么就不存在所謂的背叛?!彼奈⑿οЯ耍眢w散逸的氣息卻依舊讓我無法抵抗。
原來,在繞了如此大一圈后,他們所要求的只是我對拉瑪?shù)谋撑?,對我作為沙曼人的否定?,F(xiàn)在,我多少意識到所謂的人類究竟是什么了。
我看著她,內(nèi)心充滿了矛盾,告訴她,沒有什么無限的天空,只有無限的拉瑪。貝阿特麗絲的眼神黯淡了下去。這時,在不遠處,滴郁蘭香花叢中,庫克和列夫如幽靈般鉆了出來。
我感到恐懼。同“咿”一起進入母體洞穴,去探求那未知的神圣時,我恐懼過;偶爾想到自己的一生無法得到凈化,來世再做托勒密時,我也恐懼過。然而這一次感到恐懼,是因為害怕他們的魔法會將我變成一個人類,而我所有為信仰所做的努力都會在這轉變中化為灰燼。
我夢到了“咿”,他堅定地提醒我要保持對拉瑪?shù)闹艺\。在夢中,我熱淚盈眶,看著“咿”以一個沙曼人的形象出現(xiàn)——而我一生所有的努力與追求,不就是在來世既擁有沙曼人的靈魂,還擁有沙曼人的軀殼嗎?
接著是拉卡,他也在夢中出現(xiàn)了,身邊是阿爾領主。他用外沙曼語對我說:既然拉瑪為你設置了這樣的考驗,你就得直面。在通往純粹信仰的道路上,沒有什么是容易的。
將我從夢中喚醒的,是貝阿特麗絲那輕盈的氣息。
她沒穿白天那套白色緊身服,而是一條薄薄的淡藍色連衣裙,露出雪白的胸口、纖細的臂膀,流瀑般的長發(fā)搭在左肩。
“貝阿特麗絲?!蔽胰滩蛔“l(fā)出呼喚。那氣息讓我沉迷。
她將纖細的右手放在我的臂膀上,冰冷而熱烈,使我根本無法抵抗,只得順著她的引導,慢慢站了起來。
“跟我來?!?/p>
她領我來到那間被稱為控制臺的房間。不知何時,那里已經(jīng)放好了一副粉紅色的“水晶方棺”。貝阿特麗絲領我坐了上去。
“你想擁有我嗎?”她問。我甚至來不及點頭,她就將我推入“方棺”中,里面滿是黏稠的液體,帶來陣陣眩暈。
她微笑著接近我,脫去那件連衣裙。奇怪的是,我卻再也無法聞到那股氣息。
可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
“我們的小伙子醒了。剛才你可是一團烈火?!绷蟹驇е⑿φf。
“行了,列夫,讓他自己先待上一會兒吧。我想他還沒回過神來。”庫克看著我道。
“他會回過神來嗎?”
“會的。一旦回過神,他就知道自己和那些單性體的蟲子是不同的存在了。”庫克聳聳肩,和列夫轉身離開了。
我望著這間對我造成傷害的屋子,不見貝阿特麗絲。她不在也好,那一刻,我是如此的痛恨她,卻又無比渴望她再次撫慰我空虛的內(nèi)心——這造成一種巨大的撕裂感,撕裂感來自我的信仰,以及生而為人的種種體驗;肉體以及靈魂,或者二者的合二為一,讓我眷戀,眷戀于愛、藝術甚至是那種根本無法擺脫的肉體交融;這使得我恐慌,恐慌到從未像那一刻一樣喪失了最基本的自信,信念開始崩塌,不禁無助地失聲痛哭起來,好久,當那份矛盾與痛苦蔓延得足夠強烈時,一個念頭在我頭腦中浮現(xiàn)出來。
我左右四顧,在這間屋子,找到了幾塊長條形金屬鐵片,用它斜割開自己的手腕,然后看著那期待已久的鮮血終于噴涌而出……
沿砂巖大道朝北,距離西方沙漠一百座沙湖的地方,時而涌起的沙浪使分離艙的表層暴露出來,閃爍著銀白色光芒,即使站得遠遠的也能辨認??缮陈说难劬s無法看到這些。
此時,我正行走在砂巖大道上,抱著一個由駝象皮鞣成的盒子,朝分離艙所在的位置而去。經(jīng)過那些屬于舊教徒的領地或遇到士兵、侍從時,我就匍匐前行。
進入新教區(qū)后,我的神經(jīng)緊繃起來,放棄了砂巖大道,轉而爬上一只正在沙湖邊沉睡的沙蛭身上。它掙扎著,很快也就溫順下來,載著我穿行在沙湖與綠洲之間。拉瑪保佑,第三天時,我終于看到了遠處的白光——在赤橙星照耀下閃爍著的耀眼的白光。
就這樣,作為一個托勒密,穿越三分之一的大陸后,我?guī)砹藥炜诵枰摹皷|西”。
入口在一棵尾鰭木繁復的根系之下,難以察覺,且很難從外面打開。還有那些隱藏于滴郁蘭香花叢中的人類“魔法”,能將入侵者撕個粉碎。
綠洲安靜如初。貝阿特麗絲站在那網(wǎng)狀的根系下,看到我手中的駝象皮盒子后,她露出了仿佛勝利者的微笑。
“這就是那東西?”她問。
我點點頭,制止了她欲一探究竟的手,告訴她最好進去再說。
順著鋼質(zhì)的樓梯,我們來到了休眠艙體。
——這不是我第一次來到這里。那一回,當他們再一次將我從死亡邊緣拉回來后,貝阿特麗絲帶著還虛弱的我來到休眠艙體。
“這是列夫的弟弟,這是他的父親,還有他的妻子……你看,他的家族成員都被困在了這個地方?!必惏⑻佧惤z對我說。
“這是我的丈夫?!彼钢菝吲搩?nèi)一個輪廓分明的人類,那人比她年輕很多,有一頭燦爛的金發(fā)。
“丈夫?”
“就是那個既愛著你,你也愛著他的人?!?/p>
“愛?”
貝阿特麗絲沒有回答。她看著自己的丈夫,那種作為人類的獨特傷感卻讓我生一種新的感覺,或者說一種沖動——想要把這個人從沙曼星上抹殺的沖動。
我手腕上的兩道傷疤在愈合。
后來我想,其實死亡并不等同信仰,也并不代表忠誠。因為還有什么比死更容易的事情?而神的考驗總是曲折的。至于該如何對待異教徒,我心知肚明——我得承認,搞清這些簡單的道理花了一些時間。我本該早就弄明白,但貝阿特麗絲的存在總讓我心神不寧。
我抱著駝象皮革盒子,用雙腿行走,經(jīng)過那條凹凸扭曲的過道,來到了主控室——庫克和列夫就在這里。
我為這一刻準備了很長時間。即使在離開分離艙,回到泰塞沙園之前,我和他們待了很長的時間,但當庫克跑來過給我一個擁抱時,我還是退縮了兩步,然后僵立等待他做完這一套人類的儀式。
“‘啊’,你就是我們的桃樂茜?!睅炜思拥卣f。
綠野仙蹤。我想。托托,這一次我們真的回到了堪薩斯。
一旁的列夫像個焦急的鐵皮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接過我手中的盒子。他似乎正在想象“神諭之石”修復量子通信組件的畫面,只消一瞬,便能穿越幾百光年,將求救信號傳送到最近的人類殖民地。
“在那里,你將成為人類的英雄?!?/p>
“那沙曼星呢?”
“恕我直言。沙曼人的宗教建立在對人類的伐害之上,當我們的艦隊到達時,他們必須付出代價?!?/p>
拉瑪保佑。但我見識過人類的魔法,知道這并非自負和空談。
所以我只能成為一個人類——難道還有比這更好的辦法嗎?
于是在那次萬念俱灰的自殺之后,我確定了一種更為偉大的“使命”——阻止這片圣潔的大陸受到人類魔法的入侵和荼毒。
也正是因此,我開始像人類一樣行走,像他們一樣用餐,試圖弄懂他們的玩笑,聽他們談論人類在宇宙中的坐標、存在、意義,以及正在英仙座發(fā)生的戰(zhàn)爭……老實說,這些不難理解,我甚至可以一邊使用刀叉將牛排送進嘴里,一邊聽庫克和列夫樂此不疲地談論著。
終于,列夫開口道:“哥們兒,你看起來是個貨真價實的人了?!?/p>
我故作淡然,“不然呢?”
可是列夫,到底什么才是“人”?我想,你未必比我了解得更多。以及最后一個問題——貝阿特麗絲,究竟什么才是“愛”?
回憶的思緒平復了下來。此刻,在主控室里,在三個渴盼已久的人類的注視下,我打開了那個駝象皮革的盒子。沒有象征著阿爾一百八十三世權力的“神諭之石”,因此也就沒有他們呼喚遙遠人類、報復沙曼星的希望。
盒子里,一只“昏睡蟲”戰(zhàn)戰(zhàn)兢兢,暴露在困惑的目光之下。它顫抖得越來越劇烈,表層的甲殼炸裂開來,噴散出淡綠色的粉塵,須臾,便將離得最近的貝阿特麗絲的面容掩蓋得一干二凈。
很冷,伴隨著此起彼伏的刺痛感,像是無數(shù)根針在我的皮膚上“跳舞”。面前是一株滴郁蘭香,或許是兩株,視線總在搖晃,讓我無法對焦,包括那些沙曼人士兵。
我閉上眼,似乎在“昏睡蟲”粉塵的作用下,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都無法振作起來,耳邊滿是外沙曼語交織成的碎碎細語?!芭淹健薄爱惤掏健薄傲硪活w星星上來的雜碎”……睜開眼時,一個沙曼人士兵覆滿陰翳的細長眼睛離我如此之近,我的額頭上不禁滲出一層冷汗。
他用粗魯?shù)恼Z言對我說,大拉卡和領主正在召喚我。我爬動了幾步,但“昏睡蟲”的毒素刺激著肺部。我想停歇一下,至少讓頭腦清晰一點兒,但沙曼人士兵推搡著我,直至我夢游般艱難地走出這片灌木叢。
眼前,幾只巨型駝象正靜靜矗立在綠洲的邊緣地帶。而比這些生物更為高大的東西則占據(jù)了綠洲至少三分之一的面積——一個半圓形的物體,銀白色,從中部凹凸處被撕裂開來,露出鋸齒狀的邊緣。
從沙湖中拖出的分離艙一分為二,一側站滿了薩沙領主的士兵,另一側的士兵——從他們鮮紅色的背紋便知——來自泰塞沙園。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攻陷了異教徒那隱秘的“堡壘”,我感到心里一塊沉重的石頭落了下來。
在兩個沙曼人士兵的推搡下,我爬進了分離艙,來到休眠艙。大難不死的阿爾一百八十三世站在里面,身邊是薩沙領主——這片綠洲位于他的領地,所以無法避開他而行動。在他們之間,是守衛(wèi)神圣之山的大拉卡,他的體型是沙曼人的兩倍,威嚴得無以復加。
幾個沙曼人士兵守在三個跪倒在地的人類跟前。庫克、列夫和貝阿特麗絲顫抖著,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毒素的關系。
看到我后,列夫大吼大叫起來。金屬貼片還留在我的耳根處,他正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我。但這聲音馬上就止住了,一個沙曼人士兵將毛齒插入他的脊背,撕心裂肺的慘叫頓時彌散開來。忽然,我生出一種怪異的負罪感,但作為一個擁有沙曼人靈魂的托勒密,我仍舊無比謙恭地匍匐在大拉卡面前。
“這就是那個托勒密?”大拉卡問。
“也可能是個叛徒。”薩沙領主說。
“可卻是這所謂的‘叛徒’帶我們攻陷了堡壘?!卑栴I主替我辯解道。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彼_沙領主提醒大家要保持戒心。
“我們要警惕的可不是這些忠誠的托勒密,薩沙領主?!?/p>
這話一下子激怒了薩沙領主,阿爾領主也毫不退縮地揚起了戰(zhàn)斗的姿態(tài)。但大拉卡適時制止了他倆,“領主們,我們現(xiàn)在面臨的是另外一個問題。如果你們還算得上拉瑪?shù)淖用竦脑挘驼埍3制届o。”然后他挪動笨拙的身體,朝向我,“托勒密,問問他們要怎么打開這些禁錮靈魂的東西?!?/p>
他指的是那些休眠艙。里面躺著幾十個因喚醒機制失靈而無法醒來的人類——這其中包括列夫家族的所有成員,以及貝阿特麗絲的丈夫。
我沒有遲疑,將原話翻譯給了庫克。
“你這個走狗,聯(lián)邦艦隊會把你們燒得干干凈凈,還有你們的海綿體!”憤怒的列夫回應道。
“他說什么?”
我沒法翻譯這些褻瀆神靈的言論,但也無法沉默。兩個沙曼人士兵爬上列夫的身體,只一瞬間,他便被毛齒撕成了三條,鮮血混雜著內(nèi)臟如巖漿般流了一地。
我感到頭腦一陣眩暈,眼前滿是重影。
“托勒密,你再問問他們該怎么打開這些禁錮靈魂的東西。我們的拉瑪可不允許有這種邪惡的東西存在,哪怕禁錮的只是托勒密的靈魂?!?/p>
“該死的,你就不能告訴他們怎么打開這些休眠艙嗎?”我沖庫克喊道。列夫的死對我造成了強烈沖擊,那些溫熱的鮮血正匯向庫克的腳下。他身邊的貝阿特麗絲仿佛失去了作為人的意志與靈性,雙眼無神地抱成一團顫抖著。
“庫克!”我大聲喚醒他。
他看看我,帶著一絲或許我永遠也無法理解的苦笑爬了起來。
“托勒密,這人在干什么?是想召喚魔法嗎?”大拉卡問。
“大人,他是去打開那些禁錮靈魂的東西?!?/p>
庫克來到控制臺,揭開一個隱藏的蓋子,里面是一個紅色的強制拉閥——主控系統(tǒng)的喚醒機制已經(jīng)損壞,如果強制打開休眠艙,也就意味著給休眠艙中的人類“判”了死刑。
庫克再次看了看列夫的遺骸,閉上眼睛,顫抖著拉下了強制拉閥。所有休眠艙隨之打開,幾十具人類蒼白的軀體在營養(yǎng)液的裹挾之下倒在了地上。
“拉瑪保佑。我們將拯救每一個生命的靈魂?!贝罄ㄕf。此時,連薩沙領主也為此篤定不已,以最卑微的姿態(tài)匍匐在大拉卡面前。
可是,這真的是對生命的拯救嗎?我的心緊得如同一塊磐石,但馬上又為自己會產(chǎn)生這樣的疑問而驚恐不已。
沙曼人士兵來到那些了無生氣的軀體旁,一一割開他們的腕,鮮血流了出來,匯成一面鮮紅色的“湖泊”。為了躲避這“邪惡”的污染,高貴的沙曼人占據(jù)了更高的位置。而我只得和沙曼人士兵一起矗立在血泊之中。
與想象的不同,這鮮血沒有溫度,冰涼。
沙曼人士兵來到那些死去的女人面前,欲用毛齒劃開她們的手腕。
“不?!贝罄ㄖ浦沽怂麄?,“拉瑪?shù)氖勘?,你們還太年輕,分不清托勒密和罪惡的母體。如果將這些母體的靈魂帶給拉瑪,所能創(chuàng)造的只有憤怒?!?/p>
可又該怎樣處理呢?沙曼人士兵等待著大拉卡的引導?!啊热豢傆泻诎担蔷妥屛覡奚诤诎抵?既然總有死亡,那就讓我在死亡中永不得超生。這犧牲將引領你們于光明處停歇,生出和諧共處的智慧,通往大未來……”大拉卡宣讀著教義。士兵們依舊摸不著頭腦。
“該死!”更有經(jīng)驗的薩沙領主用外沙曼語說,“刺瞎她們的雙眼。把她們送到托勒密人的母體洞穴,投入‘圣池’。”
我不禁看向貝阿特麗絲,那大概是我最后一次以關于“美”的遐思看著她,因為我知道,她所有的氣息都即將被無限的拉瑪剝奪。一種幾乎要將我撕裂的情緒涌了上來,頭腦再次無比眩暈,眼前的一切都影影綽綽。
庫克死了,流盡了體內(nèi)最后一絲鮮血。我在這血泊中匍匐著。
高臺之上,大拉卡和領主用內(nèi)沙曼語交流著。良久,阿爾領主終于意識到對我的承諾,用外沙曼語對大拉卡說:“神圣的大拉卡,我忠誠的仆人托勒密履行了對拉瑪?shù)闹艺\。如今,他有一個小小的愿望?!?/p>
大拉卡看向我,“這片大陸上最忠誠的托勒密,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被凈化和被往生的資格。”
“你的忠誠已經(jīng)具備了這樣的資格?!?/p>
“可他被異教徒的魔法污染過!”阿爾領主激動地說道。
大拉卡陷入了沉思,良久,他用外沙曼語對我說:“我的孩子,只要能在拉瑪?shù)慕塘x中尋找到一絲凈化受污染靈魂的可能,我承諾,我都將幫助你。而此刻,我們有更深遠的問題要處理?!?/p>
我匍匐在冰涼的血泊中。大拉卡和領主繼續(xù)用內(nèi)沙曼語交流,而后他謹慎地回過頭來,“讓這孩子先返回神圣之山,我想我們的交談需要更秘密的氛圍?!?/p>
于是我和那些沙曼人士兵一起,帶著被刺瞎雙眼、削掉手足的貝阿特麗絲和另外三具女性軀干回到了綠洲之上。
這個季節(jié)依舊美麗。滴郁蘭香如被賦予了靈魂的色彩,而附著一層淡金色的尾鰭木葉片在微風中此起彼伏。沙曼人士兵拖著四具人類女性的軀干——罪惡的母體容器——朝著綠洲邊緣的沙蛭而去。我緊隨其后,感到恍惚,胸口快喘不上氣來。
快要接近沙蛭時,貝阿特麗絲忍不住呻吟起來,用于止血和鎮(zhèn)痛的沙曼人黏液并未能消除她的痛楚。她的軀干上滿是鮮血,就像從地獄中挖出來的事物。
我回憶起那個并不遙遠的夜晚,她輕柔的呼吸和我如此接近的那一刻。也是在那一刻,對于拉瑪?shù)臒o限忠誠被我遺忘了,充斥腦海的只是簡單的欲望。
耳邊傳來粗鄙的外沙曼語,士兵們相繼爬上沙蛭,之后像扔一截木頭一樣,將貝阿特麗絲扔了上去。
沙蛭飛馳起來,朝著西方沙漠,神圣之山的方向。士兵們肆無忌憚地聊著,關于叛徒、神圣和異教徒,以及這些注定要沉入無盡黑暗的“圣池”。這是怎樣一種滋味呀,當你見識過光明,理解過世界,可如今卻要被永遠置于黑暗之中。這究竟是怎樣一番滋味?又有誰能忍受?
或許唯有拉瑪。
貝阿特麗絲再次呻吟起來,呼喚著丈夫的名字,呼喚著庫克,也呼喚著列夫。
我安慰她,你的痛苦很快就會結束。
可她卻回以莫名的微笑,雙眼布滿鮮血。
貝阿特麗絲,這一切讓我悲傷。當我看著你,想象你終將被包裹在拉瑪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過是永恒的一種附庸時,我忽然難以忍受想象帶來的感覺。
我想,只要輕輕一推,你就會永遠埋沒在沙湖中,結束那漫長的痛苦,這對如今的你而言是最好的解脫。
但我止住了這違背教義的想法,匍匐下來,虔誠地面朝神圣之山,我們的拉瑪。我想,即使那所謂的“愛”與“拯救”差一點就要發(fā)生,但在你的檢視之下,一切都是虛妄。
我懺悔著,朝著無限的拉瑪和有限的天空。
【責任編輯:鄧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