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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他的時間盡頭(上)

      2020-12-29 00:00:00程婧波
      科幻世界 2020年7期

      1

      第133天

      孤獨是一種病。

      這座城市,一共住著兩千一百七十萬人。

      我對面這位,一芬蘭國際友人,不遠萬里來到咱們這兒,過了幾天朝九晚五擠地鐵上下班的生活之后,這哥們兒祖?zhèn)鞯纳缃豢謶职Y不藥而愈。

      在芬蘭,平均一平方千米只有十八個人;但是在北京早高峰的地鐵上,一截車廂塞十八個人那算寬敞的。

      “李正泰!李正泰!”

      此時此刻人滿為患的宜家商場,擴音器里有個聲音好聽的姑娘深情款款地喊了一遍又一遍。

      與此同時,一只說不上來什么顏色的蝴蝶,在迷宮般的商場里翩然飛舞,躍過攢動的人頭,繞過高聳的貨架,落在一面兒錚亮的窗玻璃上。它收起布滿細小鱗片的翅膀,感受著室內流動的空氣和輕擊在玻璃另一面的雨滴。不知道它能不能理解,它所感受到的風和灰蒙蒙的光亮,來自被面前這個透明的玩意兒阻隔著的兩個世界。

      對面的芬蘭哥們兒在一張愛克托沙發(fā)上翻了個身。剛上咱們這兒來那會兒,各種場合下烏泱烏泱的人給丫嚇得不輕。他說有生之年都沒承想,一北歐性冷淡家居商場能躁成這樣。到了周末,沖著免費咖啡來的老頭兒老太太日出而作,日落而歸——整個餐廳的顧客年齡總和絕對艷壓朝陽公園的老年相親角。

      芬蘭哥們兒上這兒來,是進行社交恐懼癥的脫敏治療。用他的話說,在衣柜間,在沙發(fā)間,在廚房樣板間——跟陌生人摩肩接踵,“既恐怖,又色情?!?/p>

      這些都他親口跟我說的。只不過現在,他還不認識我。

      嗯,看樣子他治療得不錯。

      “李正泰!李正泰!李正泰顧客請注意!”

      至于我嘛,上這兒來也是為了治療。

      “您的朋友在商場二樓出口處等您!”

      當一個人孤獨太久,像我這樣走進宜家,告訴這里的工作人員我和我的朋友李正泰走失了,我會在出口等他——不出意外的話,就會有一個聲音好聽或者不好聽的男人或者女人,在廣播里大聲地呼喚這個名字。

      其實沒誰會到出口來跟我會和。

      孤獨是一種病,我只是想聽到別人以我的名字呼喚我。

      我是李正泰。

      2

      王毛毛站在一根電線桿前,往上刷膠水。

      背包里放著一疊紙,刷好之后她從里頭抽出一張來,貼在了電線桿上。

      一張狗的大頭照,還有幾行黑體字:

      尋狗啟事

      聯(lián)系電話

      必有重謝

      永久有效

      王毛毛一邊貼尋狗啟事,一邊想,電線桿真不愧是城市的“會客廳”,什么消息都能往上招呼。如果哪天互聯(lián)網癱瘓了,只要電線桿還屹立不倒,信息就能烽火連臺。

      一根電線桿,上下兩段,物盡其用。

      下半段,是犬科動物的朋友圈。如果你是條新來的狗,只要找對電線桿,就能拜對山頭。這一片有幾條同類,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漂亮嗎,單身嗎,豆腐腦愛吃甜的還是咸的……統(tǒng)統(tǒng)都能聞出來。

      上半段,是靈長類動物的朋友圈。尖銳濕疣,難言之隱,請撥1。富豪老公無法勃起,白富美重金求子,請撥2。三分鐘開鎖王,請撥3。專業(yè)防水,請撥4。投資移民,請撥5。

      一般來說,混跡在下半段的,基本是有一說一;混跡在上半段,多數是騙子。

      要說電線桿教會了她什么,那就是——人類還沒有一條狗可信。

      可是王毛毛跟相依為命的狗走丟了。

      王毛毛皺著眉頭,盯著電線桿上的“尋狗啟事”,祈禱著這能管用。照片上的那只狗,脖子上掛著一塊獎章似的名牌:Leon。

      《這個殺手不太冷》里的殺手的名字。

      3

      初始坐標

      時間根本就不存在。

      著名表演藝術家郭德綱老師說過,最適合一個人關起門來發(fā)呆的職業(yè),是燈塔管理員。受這句話啟發(fā),我在“宇宙中心”五道口的一家公司當了兩年金融狗之后,炒了老板魷魚,現在從事著一項似乎是為我量身打造的職業(yè)。

      電影放映員。

      坐在放映室里,我才真正感覺到這里是宇宙的中心。

      黑暗中,塵埃乘著光線飛馳,光影投射在幕布上,像燈塔的光束照進汪洋。

      咳,算了,說實話吧,我炒老板魷魚是因為上班太遠了。這家電影院就在我家樓下,每天從起床到上班,只消十分鐘。

      當同齡人都過著兩點一線的生活時,我已經過上了毫無運動痕跡的生活——至少對于GPS定位衛(wèi)星來說,我的生活軌跡幾乎是靜止不動的一個點。

      我討厭出門,不喜歡一切交通工具,最近一年來的計步數加起來可能還走不到通州。

      雖然收入只有之前的四分之一,但我喜歡現在這樣簡單的生活。簡單就是井井有條。金融狗每天都和各種數據打交道,看起來客觀嚴謹,但要處理的情況卻瞬息萬變。電影放映員呢,就不同了。這是一個特別有計劃性的職業(yè),每一個廳,不同時間段,排什么片兒,都提前計劃好了。工作起來不用思考,只用按計劃表執(zhí)行。這樣我可以省下大量的時間,用來坐在放映室里發(fā)呆。

      放映室里有一面石英鐘,它的時針、分針和秒針都在尖兒上有一滴夜光。秒針一格一格走動,就好像一只螢火蟲沿著時間的軌跡一圈一圈爬過。

      現在是凌晨五點三十七分。

      坐在10排1座,身上穿的汗衫印一“靠”字兒那男的,是我發(fā)小陳果。旁邊那個身上穿的汗衫印一“譜”字兒的,是他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陳果開了一家叫“奶奶的熊”的網咖,小本經營,童叟無欺。他這人吧,沒什么別的毛病,就是摳門。陳果今天打算干一票大事,本來打算就在網咖對付過去,后來還是決定下血本包個影廳。

      電影結束,燈光亮起之后,陳果會向他女朋友求婚。

      可是還沒等到這一刻,一個意外出現了。不知道為什么,1號廳數字放映機的氙燈炸了。燈碗被炸成了四下飛濺的無數碎片。幕布上的畫面消失了,只剩下放映機散熱風扇轉動的“噠噠”聲。漆黑一片中,“應急出口”幾個字閃著幽幽的綠光。

      “媳婦兒,跟你商量個事兒成嗎?”陳果在黑暗中摟住女朋友,急中生智地問出這句話。

      我連忙按下開關,影廳燈光亮起。

      趁女朋友還沒來得及回答,陳果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從座位底下摸出早已準備好的玫瑰和鉆戒,“遇到你之前,我活得就像一句臟話。可是遇到你之后,我有譜兒了!”

      陳果女朋友眼里噙滿淚水,在陳果熱切而又焦急的注視下,嘴唇顫動著,兩行晶瑩的淚珠滾落臉頰,梨花帶雨地握著他的手說:“一直想和你開口,卻不知道怎么開口。陳果,我們不合適。我……我們分手吧。我要去日本了?!?/p>

      就這樣,陳果出師未捷身先死。

      我和陳果都認為,他求婚失敗,氙燈爆炸要負很大責任。但是佳人去意已決,我只能勸他節(jié)哀順變。

      被氙燈爆炸連累的不止陳果,還有我。本來我當班到凌晨六點就能下班,在還有幾分鐘就站完這班崗的時候,它卻晚節(jié)不保地炸了。事發(fā)時離1號廳最近的張姐第一時間就提著撮箕拿著掃把沖進了放映室,她一邊掃著地上的玻璃碎片,一邊和我絮叨:

      “小李啊,你沒事兒吧?”

      我拍了拍臉、胳膊、大腿,應該沒有被碎片扎到。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睆埥阕叩轿疑磉叄纯次?,又看看損壞的放映機,“你若安不好,我這就去報告給杜經理?!?/p>

      我一路麻溜地來到保管室,找王工領新的氙燈。他看看壞掉的燈頭說:“1號廳放映機上的燈用不少時間了吧?你記著,氙燈用個三四百小時,最好翻一面兒,這樣可以延長使用壽命。不然負極下垂,變禿瓢了就容易炸。”

      我回到放映室,拿出標簽條,在上面寫下:

      2018年8月8日

      貼在氙燈下方的塑料機身上,蓋住了原來那張“2018年7月2日”的舊標簽。

      愛因斯坦曾說,時間只是人體記憶中的錯覺,時間根本就不存在。但是如果時間根本就不存在,是什么給氙燈、樹木、星辰和人——是什么給萬物暗中標注好了“使用壽命”?

      4

      第1天

      這感覺真他媽詭異。

      放映室里有一面石英鐘,它的時針、分針和秒針都在尖兒上有一滴夜光。秒針一格一格走動,就好像一只螢火蟲沿著時間的軌跡一圈一圈爬過。

      時針和分針指向凌晨五點三十七分。

      我站起來。透過放映室的觀察孔,我能看到第10排座椅靠背上冒出來的兩個腦袋。

      后脖子傳來一陣涼意。

      摸出手機,顯示時間是2018年8月8號。

      我匆匆走出放映室,在走道里碰上張姐,問她今天是幾號。

      “8號啊?!睆埥阏f,“小李啊,你沒事兒吧?”

      我擺擺手,轉身跑進1號廳。隨著電影畫面明暗交替的變化,漸漸看清黑暗的觀眾席上坐著的正是陳果和他女朋友。

      回到放映室,我檢查了一下數字放映機的機身,不禁汗毛倒豎——在本來該貼著“2018年8月8日”那張新標簽的地方,卻是以前那張“2018年7月2日”的舊標簽。

      這感覺真他媽詭異。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再過幾分鐘,數字放映機上的氙燈就要爆炸了。

      我低頭看看石英鐘。

      石英鐘上的秒針嘀嗒、嘀嗒、嘀嗒……

      “噗”的一聲,氙燈炸了。

      5

      第2天

      如果你發(fā)現自己陷入無限循環(huán)的一天了,

      會怎么辦?

      我睜開眼,等到適應了周遭黑暗的光線,發(fā)現自己是在放映室里。

      看看時間,凌晨五點三十七分。

      我站起來。透過放映室的觀察孔,我能看到第10排座椅靠背上冒出來的兩個腦袋。

      摸出手機,顯示時間是2018年8月8號。

      檢查了一下數字放映機的機身,不出所料,在本來該貼著“2018年8月8日”那張新標簽的地方,卻是以前那張“2018年7月2日”的舊標簽。

      我跑出放映室,撞上張姐,她說:“小李啊,你沒事兒吧?”

      我一路小跑著去找保管室的王工領新的氙燈。他從抽屜里摸出來一個記錄本,拿骨節(jié)粗大的手指點了點,“小李,咱們有規(guī)定,領新燈要上交舊燈頭?!?/p>

      我說:“舊的還在放映機上用著呢?!?/p>

      王工問:“那你來干啥?”

      我答:“這不馬上就炸了?!?/p>

      他拿手背朝我扇了扇,“那等到壞了你再來嘛?!?/p>

      我說:“王工,1號廳放映機上的燈用不少時間了吧?一直沒翻面兒,負極下垂,變禿瓢了就容易炸。這新的我一定好好愛惜,一個月翻一次面兒?!?/p>

      他怔了怔,抬起頭,壓低鼻梁上的眼鏡,兩只眼珠子朝上翻著看看我,然后默默地轉身從靠墻的柜子里取出一只新的氙燈遞過來。

      我回到放映室,四下漆黑一片。舊的那只氙燈剛剛已經炸了,我趕緊把手上這只新的換上去。

      好在這個小小的插曲沒有影響到陳果。凌晨六點,放映結束,燈光亮起,他雙膝跪地,向女朋友含情脈脈地說:“媳婦兒,跟你商量個事兒成嗎?”

      趁女朋友還沒來得及回答,陳果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從座位底下摸出早已準備好的玫瑰和鉆戒,“遇到你之前,我活得就像一句臟話。可是遇到你之后,我有譜兒了!”

      陳果女朋友眼里噙滿淚水,在陳果熱切而又焦急的注視下,嘴唇顫動著,兩行晶瑩的淚珠滾落臉頰,梨花帶雨地握著他的手說:“一直想和你開口,卻不知道怎么開口。陳果,我們不合適。我……我們分手吧。我要去日本了。”

      陳果的求婚“又”失敗了。

      人和人之間的緣分,還真不是情侶衫就能綁定的。看來導致陳果被甩的鍋,氙燈不能背。就算“錢是王八蛋”,可是這年頭憑一朵花和一句誓言就能打動的女孩子,比三條腿的蛤蟆、關了靜音的手機、每天都換內褲的直男還難找了。

      二十分鐘后,陳果在街邊的鹵煮火燒攤子上哭得像個一百二十四公斤的孩子——我沒有失過戀,很難體會他這樣號啕大哭的心理成因。說實話,我連朋友都沒幾個。除了陳果之外,只有布拉德皮特和阿爾帕西諾是我的朋友。它們是被樓里住戶丟掉的一只倉鼠和一只烏龜。

      把他送回“奶奶的熊”之后,陳果央求我留下來陪他打會兒游戲。

      我們玩的是FIFA,他每次都輸,牌臭癮大。

      正玩著,我問他:“如果你發(fā)現自己陷入無限循環(huán)的一天了,會怎么辦?”

      陳果瘋狂地按著游戲手柄,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說:“嘛叫無限循環(huán)?”

      我說:“就比如今天吧,你過完今天,醒過來發(fā)現又是今天?!?/p>

      其實,準確地說,并不是“無限循環(huán)的一天”。通過“昨天”的經歷,我發(fā)現自己是從8月8號的晚上七點三十七,突然蹦回早上五點三十七的。

      陳果說:“操!那我不得再被甩一次?”

      接著他又開動腦筋想了想說:“那是不是可以每天都這樣打游戲?”

      我說:“對啊?!?/p>

      他扭頭看了我一眼,“要是明天可以全部重新來過,那是不是今天做什么都不用負責?”

      我說:“差不多就這意思吧。除了你自己的大腦,別的就像游戲副本可以重讀進度,你生活里的人不會記得時間循環(huán)時發(fā)生的事。但是你自己的記憶是累積的,‘昨天’發(fā)生的事情你都記得?!?/p>

      陳果笑了:“操,那不等于有超能力了?!?/p>

      好吧,他終于搞清楚我的問題了。

      陳果盯著屏幕,舔了舔嘴,“你說如果我這樣了……是先去逛澡堂,還是先去搶銀行?”

      一位偉人曾說,每一個陽光燦爛的少年都會變成油膩中年,當他變了,你不要驚慌,不要悲傷。另一位偉人曾說,出身不由己,而朋友可以自己選擇,倘若選了個陳果這樣的,跪著也要把這段友情走完。

      是這道理吧?

      6

      第3/4/5/6/7……天

      晚上七點三十七分,世界傾斜了。

      我的一天基本是這樣度過的:

      凌晨五點三十七睜眼,發(fā)現自己置身放映室。透過觀察孔,我能看到第10排座椅靠背上冒出來的兩個腦袋——陳果和他女朋友。替換氙燈。凌晨六點,結束放映,亮燈,目睹陳果求婚失敗全過程。陪他喝酒,看他宿醉,扭送他步行至“奶奶的熊”,陪失戀的他打兩把FIFA。

      接下來,我回家,想在煎餅果子攤上買兩個餅當早餐,結果遇上一場雞飛狗跳,未遂;走回公寓樓下打算搭電梯,結果碰上一群大爺大媽外加一對雙胞胎姐妹把電梯擠得水泄不通,我不習慣和陌生人擠在一起,讓他們先上吧,電梯居然半路故障不下來了;爬樓梯到十二樓,開門進屋準備蒙頭就睡,隔壁突然傳來如泣如訴的狗叫,敲門讓鄰居管管,鄰居正掄著皮帶揍狗。

      回到家,洗個澡,在120救護車的呼嘯聲和狗叫的伴奏中昏睡過去。中間被手機鈴聲吵醒一次,我媽打來的,從昨晚到今天一共十四個未接來電。昨天是我上晚班,所以手機設置了十二小時靜音。電影院的晚班都是從晚上六點上到早上六點。接到老媽的第十五個來電,徹底醒了。窗外天已經擦黑了,掛了電話,拿手機點了外賣。

      晚上七點三十五分,下樓拿外賣。走出大廈,仿佛進入另一個世界,北京城淹沒在幕天席地的大雨之中。我站在馬路牙子上等外賣的時候,一輛面包車悄然拐進了輔道。

      七點三十七分,世界傾斜了。視線中的街道、行人、廣告牌從豎直順時針轉了九十度,統(tǒng)統(tǒng)倒地不起。對于一個死宅來說,這一刻的景象竟然有一種奇異的美感:視野里的一切變得格外清晰——但又因為這場大雨,而格外模糊。

      世界與我之間隔著眼皮這層幕布。幕布徐徐拉上。

      我去,什么東西碾我身上了。

      2018年8月8日,這句話成了我的最后一個念頭。

      你看,我討厭交通工具是有原因的。

      我被面包車撞倒,死了。

      然后我就在一片黑暗中醒來。

      幕布緩緩拉開。

      我感覺自己就像漂浮在虛無之海中的一個魂靈。這是哪里?天堂?地獄?森羅殿?奈河橋?我拿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臉——指尖傳來的感覺軟硬適中,臉上傳來的感覺火辣辣的還挺疼——我……沒有變成鬼?

      等眼睛漸漸適應這片黑暗,我發(fā)現自己一個人坐在放映室里。

      放映室里有一面石英鐘,它的時針、分針和秒針都在尖兒上有一滴夜光。秒針一格一格走動,就好像一只螢火蟲沿著時間的軌跡一圈一圈爬過。

      現在是凌晨五點三十七分。

      我站起來。透過放映室的觀察孔,我能看到第10排座椅靠背上冒出來的兩個腦袋。

      我又回到了十四小時前,2018年8月8號的早上。

      替換氙燈。凌晨六點,結束放映,亮燈,目睹陳果求婚失敗全過程。陪他喝酒,看他宿醉,扭送他步行至“奶奶的熊”,陪失戀的他打兩把FIFA。接下來,我回家,想在煎餅果子攤上買兩個餅當早餐,結果遇上一場雞飛狗跳,未遂;走回公寓樓下打算搭電梯,結果碰上一群大爺大媽外加一對雙胞胎姐妹把電梯擠得水泄不通,我不習慣和陌生人擠在一起,讓他們先上吧,電梯居然半路故障不下來了;爬樓梯到十二樓,開門進屋準備蒙頭就睡,隔壁突然傳來如泣如訴的狗叫,敲門讓鄰居管管,鄰居正掄著皮帶揍狗。回到家,洗個澡,在120救護車的呼嘯聲和狗叫的伴奏中昏睡過去。中間被手機鈴聲吵醒一次,我媽打來的,從昨晚到今天一共十四個未接來電。昨天是我上晚班,所以手機設置了十二小時靜音。電影院的晚班都是從晚上六點上到早上六點。接到老媽的第十五個來電,徹底醒了。窗外已經天擦黑了,掛了電話,拿手機點了外賣。晚上七點三十五分,下樓拿外賣。走出大廈,仿佛進入另一個世界,北京城淹沒在幕天席地的大雨之中。我站在馬路牙子上等外賣的時候,一輛面包車悄然拐進了輔道。

      七點三十七分……

      嗯,相信你已經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了。

      7

      第8/9……29/30天

      我成了時間盡頭的囚徒。

      我的生活軌跡不僅從空間上變成了一個幾乎靜止不動的點,從時間上來說也是如此。

      簡單,重復,無須思考。

      一個完美的閉合圓弧。

      這簡直是全世界死宅都夢寐以求的生活。

      打個比方:這就像活在一段反復播放的時長十四小時的影片當中,你對人生中的過去、現在、未來,你對人生中的每分每秒都了然于胸。

      在這無限循環(huán)的時間里,我醉生夢死,甘之如飴。

      甚至有些害怕這樣的日子會在某一天毫無預兆地就結束了。

      但漸漸地,事情開始朝著我始料未及的方向發(fā)展。

      我開始擔心這樣的日子會永不結束。

      傻子都能看出來,我的世界出了問題。也許宇宙是有自我意識的,而且它極有可能想與這個世界上的一切死宅為敵。比如為了懲罰我,它讓我過上了之前夢寐以求的生活——足不出戶,每天混吃等死,不用關心糧食、蔬菜、季節(jié)、刮風還是下雨,不用關心任何人??墒锹兀揖蛥捑肓诉@樣的生活,混吃等死的快樂變成了生不如死的煎熬。

      我居然萌生出了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想法——我想要試著跳出這樣的軌跡,推開命運饋贈的奇妙禮物,做些改變。

      我試過不點外賣,而是在家煮泡面??墒俏乙琅f活不過七點三十七分,多一秒都不行。

      我試過在我住的這棟大樓里做點兒別的事。比如趁著倒班休假,坐到觀眾席里看電影——沒有什么比看至尊寶以手指天喊著“般若波羅蜜”,在一束白光中穿越回從前更應景的了。

      但在晚上七點三十七分到來的那一刻,坐在觀眾席上的我會突然喪失意識。等到再次睜眼時,就會是十四小時前,在電影放映室里醒來的凌晨五點三十七分。

      眾目睽睽之下我是怎么消失的呢?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日復一日的重新讀檔中,我罹患了一種叫作“孤獨”的絕癥。如果世界是一條火腿,而我們所擁有的每一天都是由一只神奇的手用刀切出的薄薄一片的話——我已經把這一片咀嚼到快吐了。

      當然,它連完整的一片都不算,它只有十四小時。

      這樣胡思亂想的直接后果就是,我把陳果當成了救命的稻草,也許結束這種日子的突破口在他這里?

      我試過給陳果放別的電影??伤那蠡橐琅f以慘敗告終。

      我試過帶他去逛手辦店?!斑@個,這個,那個,還有那個……”我在手辦店里指點江山的時候,陳果的臉頰像少女一樣緋紅,“都不要。剩下的全部打包,刷我的卡?!边@下他的臉已經紅得像山魈了。然而一到晚上七點三十七分,這些手辦就會像灰姑娘的馬車和玻璃鞋一樣統(tǒng)統(tǒng)消失,世界會重啟,一切會歸零。他擁有過,卻不再記得。

      我還試過帶他去見證各種奇跡的時刻。比如帶他去和睦家的產房外面,精準地提前三十秒報出每一個產婦的姓名、年齡、生男還是生女。我輕輕松松展示出的“神跡”會讓陳果忘記失戀的傷痛——因為他的腦容量沒法同時容納下“我×牛逼”的震驚和“我失戀了”的悲傷這兩種情感。我們一次次重復著這樣的游戲,每一次陳果都驚訝得合不攏嘴,而我卻漸漸百無聊賴、心如死灰。

      命運饋贈的蜜糖,怎么就變成了砒霜?

      在這樣循環(huán)往復了一天又一天之后,2018年的8月8日變成了一座孤島。一個無形的牢籠。我像一只螞蟻,困在這一片火腿之中,沿著它的橫切面一圈又一圈爬行,起點即是終點,終點即是起點。

      我成了時間盡頭的囚徒。

      8

      王毛毛把摩托車停在梧桐樹投下的樹蔭里,跨坐在熄火的車上,看了看眼前的店招。

      奶奶的熊。

      沒錯,就是這里了。她嚼了嚼嘴里的口香糖,吐出一個泡泡,下了車,跳上路沿,推開玻璃門,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網咖,她拿手指壓了壓鼻梁上的鏡架——那是一副風格復古的墨鏡,圓形鏡片和脖子上的choker、機車外套、短褲、馬丁靴相得益彰——王毛毛四下打量,網咖里上座率大概有兩成,基本上都是年齡介于十五到二十五、有著不同程度黑眼圈的男性。

      柜臺后面坐著老板,一個穿汗衫的胖子。老板腳下是一地的空酒瓶。他垂著頭,打著瞌睡,散發(fā)出一股酒味,像個擱在椅子上的、裝滿了發(fā)酵物的麻袋。柜臺上貼著一張A4紙,白紙黑字地寫著“老板娘跑了,包月八折特惠”。

      王毛毛正要往里走,一個男人慌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快速走到她身邊。

      “V?”王毛毛問。

      男人點點頭,掏出手機,屏幕上是《V字仇殺隊》里那張著名的面具臉。

      驗明正身后,男人示意王毛毛到網咖外面去說話。倆人來到店外,王毛毛問:“狗呢?”

      男人說:“我?guī)闳ァ!?/p>

      “先看看照片。”

      男人撓了撓腦勺,舉起手機,給她看了幾張照片。

      “是你的狗吧?”

      王毛毛點點頭。

      男人說:“加個微信,酬金先付一半?!?/p>

      王毛毛從屁股兜里掏出幾張百元鈔票,遞給男人。男人接過來,一張張點了點,揣好錢,說:“走吧。你開車了嗎?”

      王毛毛走向樹蔭下的摩托車。等她把車推上大路,踩下油門,男人一下坐到了后座上:“我來指路?!蓖趺藗€白眼,發(fā)動了摩托車。

      男人帶她進了一棟公寓樓。密密麻麻的格子間宛若蜂巢,通廊式的走道昏暗無光。男人掏出鑰匙,打開一扇門,示意王毛毛進去。

      “狗呢?”王毛毛朝里瞟了一眼,沒有動。

      “你先進去等著?!蹦腥苏f著,把她往里搡。

      王毛毛抬起手肘抵在男人胸口。

      男人突然順勢摟住她的背,喘息著說:“你讓哥爽一下,就當是另一半酬金。”

      王毛毛二話不說,一腳猛踢在男人襠部。

      醫(yī)院急診科,一男一女兩名民警翻著病歷,對視了一眼,又看了看坐在板凳上的王毛毛。

      “陰囊紅腫,左側睪丸破裂……”男民警念了兩句診斷結果,又看了看王毛毛,“姑娘,你下腳也太狠了點兒吧?”

      王毛毛沒吭聲。

      男民警遞過來幾張百元紙鈔,“這是他退還給你的錢。一碼歸一碼,等會兒去收費處把急診費結一下。里頭那哥們兒可挨了八針?!?/p>

      王毛毛接過錢,塞進外套口袋。

      “本來是他報的警,但剛剛又說同意私了?!迸窬f,“你的狗也不在他那兒。他是看到了你的尋狗啟事,然后從一個網友那看到幾張相似的狗的照片,所以想騙……”

      女民警把“騙財騙色”幾個字省略了。

      “那照片就是我的狗?!蓖趺^也不抬地說。

      “他主動交代了,發(fā)布照片的人住在東四十條那邊的一個電梯公寓,和平電影院樓上?!蹦忻窬f,“好了,你注意安全?!?/p>

      兩名民警離開了。

      王毛毛打開手機地圖,在搜索欄輸入了“和平電影院”五個字。

      9

      第61天

      “時間不重要,生命才重要。”

      呂克·貝松。《第五元素》。

      我一個人坐在觀眾席上,看著長得跟兩條腿兒直立行走的穿山甲似的蒙多沃旺人出現在1914年的埃及神廟,朝人類神父遞出一把金色鑰匙。這外星哥們兒在被石門碾成碎片之前,說出了那句載入影史、富有哲理的對白:“時間不重要,生命才重要?!?/p>

      我終于決定不再坐以待斃。

      我試著掌控命運,做一些瘋狂的小事。

      在煎餅果子攤前,我伸腳絆倒了那個身后追著無數大喊“抓小偷”的熱心群眾的壞蛋——此人拼命反抗,爭執(zhí)中我還不小心扯壞了他的外套拉鏈,他胸口的三顆紅痣若隱若現——結果事情的發(fā)展急轉直下:原來他是個外賣小哥,剛剛把電瓶車停在建行樓下,有人上來就把車給騎跑了。出于歉意,我和小哥互換了外套。

      回到公寓樓下,在電梯門即將關閉上的那一刻,我伸手阻止了坐上將要出事的電梯的大爺大媽和那對雙胞胎姐妹,告訴他們電梯升上去之后會壞在半空打不開。結果不僅沒人相信我的話,還被大爺大媽們臭罵一頓,說我是想加塞兒的外賣小哥。

      一口氣爬樓梯到十二樓,我鼓起勇氣敲開隔壁鄰居的門,告訴他欺負小動物是不對的,吵到鄰居和小朋友也是不好的。結果這鄰居是個暴脾氣的練家子,他馬上毫不猶豫地用《搏擊俱樂部》里拳拳到肉的打法把我揍得頭破血流。

      這都是時間循環(huán)惹出來的。

      如果不被困在不停重復的十四小時里,我和他們不會有任何交集。

      10

      第89天

      時間循環(huán)不是一般的詛咒,

      而是能賦予人超能力的囚籠——

      就好比金字塔是死氣沉沉的墳墓還是令人驚嘆的奇跡,

      全取決于你怎么看待它。

      呂克·貝松?!冻w》。

      洪荒中以光速穿梭的露西從此消失,只留下那句“我們十億年前被賦予生命,現在你知道要如何對待此生”。

      影片結束,燈光亮起。字幕裹挾著一個個人名,如流水從幕布上逆流而上。張姐已經操著家伙進來了,她瞅見我便問:“小李,你咋在這兒?你那朋友不是在隔壁1號廳求婚來著嗎?”

      我問:“求成了嗎?”

      張姐扭頭就走,“嗨,成什么啊,沒成。他倆各走各了。你這兒也挺干凈的,我去別地兒看看去?!?/p>

      陳果求婚這事算是扶不起來了。按照朋友之間的吸引力法則,我應該祝賀陳果喜提空巢青年身份,光榮地成了一條單身狗。

      但別的事兒,琢磨琢磨,還是能有改進的。

      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

      一邊走路一邊打電話給電梯維修公司,掛上電話,剛好走到建行樓下的煎餅果子攤前,我先發(fā)制人,攔下蟊賊,還用《黑客帝國》里“子彈時間”的身姿躲過了他扔過來的花生米和生雞蛋,為外賣小哥找回了電瓶車,在他問我“兄臺怎么稱呼”時微微一笑,“就叫我——煎、餅、俠吧?!比缓笪译x去,留下一個深藏功與名的背影。

      一路飛奔回公寓樓下,克服了心中對《閃靈》“電梯血潮”這可怕的一幕的恐懼,我在電梯門即將關閉上的那一刻,伸手阻止了坐上將要出事的電梯的大爺大媽和那對雙胞胎姐妹。這時電梯公司維修員恰好趕到,一番檢查,果然發(fā)現了問題。然后我離去,留下一個深藏功與名的背影。

      一口氣爬樓梯到十二樓,徑直敲開隔壁鄰居的門,奪下他手里用來打狗的皮帶,對他說出張學友在《旺角卡門》里的那句:“食屎啦你!”當然他會馬上試圖用《搏擊俱樂部》里拳拳到肉的打法把我揍得頭破血流,但他的一招一式我已經了然于心,應對自如,甚至還占了上風。他突然舉起手喊:“它叫什么?”我不明所以。他指指那條狗。狗脖子上掛著一塊閃閃發(fā)光的名牌。我念出名牌上的字:Leon。這是《這個殺手不太冷》里那個法國殺手的名字。鄰居說:“回答正確。這狗歸你了?!比缓笪?guī)еR昂離去,留下一個深藏功與名的背影。

      還真給陳果說對了。時間循環(huán)不是一般的詛咒,而是能賦予人超能力的囚籠——就好比金字塔是死氣沉沉的墳墓還是令人驚嘆的奇跡,全取決于你怎么看待它。我死水一片的生活似乎有了不一樣的顏色。

      可是這片亮色很快也消失于無盡的時間循環(huán)本身。

      當這一天過去,等到我再次睜眼時,還是在電影放映室里醒來的凌晨五點三十七分。

      我做過的一切不復存在。

      這座城市重新醒來,一地雞毛,尿性不改。

      11

      第100天

      有人懷念著十年前在這里點燃的圣火,

      有人操心著茍且在眼前的生活。

      2018年8月8日這一天的北京,天氣悶熱,還下著雨。8月7號立秋了,北京被一場暴雨從里到外澆了個透。8月8號,夏天終于結束了。

      從99天前開始,我的時間停留在夏天結束的這一天。

      閑得蛋疼的時候,我也會從網頁上搜尋這一天的新聞來打發(fā)時間。如果你去回顧2018年的8月8日,就會發(fā)現這一天在整個地球上也沒有發(fā)生什么大事。

      一臺名叫“帕克”的太陽探測器??吭诳{維拉爾角空軍基地里,準備著在三天后飛躍太陽的日冕層。一頭二十歲的母鯨在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海灣掉隊了,因為不愿意放棄它那已經死去多日的孩子。一群消防員從起火的大樓里救出了一條小狗和十五個男男女女。一個井蓋掉了,因為下雨,水淹了路面,所以環(huán)衛(wèi)工人沒看清,三輪車前輪卡在了上頭,騎車的大爺摔成了髕骨骨折。

      而北京城呢,除了那個在大雨里消失的井蓋之外,似乎一片太平。有人懷念著十年前在這里點燃的圣火,有人操心著茍且在眼前的生活。

      對我來說,這一天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日子,說不上太好,也不算太壞——要是我沒有被面包車撞的話。但如果可以選擇,我大概不會選擇被關在這一天。2011年2月10號。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在這一天一直循環(huán)下去,直到世界盡頭。

      那天其實也說不上多特別。

      白天下了一點兒小雪。傍晚的時候,陽光照在屋檐的積雪上,雪發(fā)出棉被一樣絨絨的光澤。我和陳果一人騎一輛單車,進了東四五條胡同。他的單車后座上綁著一捆白菜,我的單車后座上坐著林婭。

      過了“好街坊美發(fā)店”,平時“老楊修車補胎”那地兒,修車的老楊頭沒有出現。一個敦厚微胖的中年人守在描著紅漆的挑子旁,他時不時出現在這片,是個倒糖人兒的。從他身邊經過時,林婭猛地一下子跳下車,一邊揉著腳一邊喊:“嗨,嗨,李正泰!我要吃糖人!你給我轉一龍!”

      我只好拿腳剎住車,扭頭看著她。

      陳果的兩腳蹬得飛快,說了句“那我先回了啊”就消失在了胡同拐角。

      我把單車停在墻根。林婭已經反身跑了幾步,彎著腰站在挑子跟前,研究起轉盤上的桃子、小雞、蝴蝶、蜻蜓。

      她滿臉堆笑地問攤主,“我先轉一個試試成嗎?”

      中年男人點點頭。

      林婭從大衣衣兜里掏出手,哈口氣,掌心相對搓了搓。接著,她迫不及待地伸出右手食指,猛地撥了一下竹篾做的轉針。

      轉針呼呼地轉了起來。

      林婭皺著眉頭俯視著轉盤,眼神充滿虔誠,嘴上卻說:“老板,這個不算啊?!?/p>

      轉針逐漸失去力氣,越來越慢,最后晃晃悠悠地停在了一只蝴蝶上。

      “這個不算?!绷謰I說著,指了指我,“李正泰,你來。你給我轉一龍!”

      我脫掉手套,走到她旁邊,彎腰撥動了轉針。

      轉針最后又停在了蝴蝶上。

      中年男人麻溜地從銅鍋里舀出一小勺糖稀,三兩下就在泛黃的大理石板上畫出了一只歪瓜裂棗的蝴蝶。他拿竹簽粘上,遞給林婭。

      林婭不甘心地接過來。中年男人又對我豎起兩根手指說:“兩塊?!?/p>

      我伸手去掏褲兜的時候,林婭已經拿著蝴蝶,低頭朝單車走去了。

      我問:“老板,龍多少錢?”

      “十塊?!?/p>

      我給了他十二塊,從草垛子上取了一條現成的龍。這龍做得倒算得上精致,厚鱗厚甲,眼睛是額外用白色糖珠點的。

      我追上林婭,把龍遞給她。她笑了,接過來,“他肯定在蝴蝶底下粘磁鐵了?!?/p>

      我戴上手套,跨上單車,她拿手扶著我的腰,坐了上去。

      林婭一路都在嘰嘰喳喳地說話,我已經記不清她到底說了些什么了。

      我甚至已經記不清她的樣子。

      奇怪的是,我卻清楚地記得她的手環(huán)抱在我腰上的重量,記得從我嘴里呼出的白氣沿著臉頰飄走的形狀,記得斜斜地照進胡同里的黃昏的光。那光把一切都鍍成了透亮的金色,好像那一刻的人、事、物,全部都裹了層薄而脆的糖稀。

      沒錯。這天其實也說不上多特別。

      2011年2月10號,辛卯年正月初八,小雪轉晴。這是地球上普普通通、再尋常不過的一天。

      但如果可以的話,我愿意付出一切代價,在這一天一直循環(huán)下去,直到世界盡頭。

      12

      第101天

      我的世界只有十四小時。

      諷刺的是,我不僅和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一樣,有的時間點永遠回不去,比如2011年2月10號,更慘的是,有的時間點我永遠到不了,比如2018年8月9號。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你若無其事迎來的今天,是有些人赴湯蹈火也到不了的明天。

      我的世界只有十四小時。無限循環(huán)的十四小時。

      手機鈴聲響了。它固執(zhí)地響了一聲又一聲,直到戛然而止。

      來自老媽,第十四個未接來電。

      我掀開被子坐起來??照{外機滴水的聲音格外刺耳——

      嗒!

      嗒!

      嗒!

      布拉德皮特在倉鼠籠子里奮力蹬著轉輪。

      阿爾帕西諾在廚房地板上探頭吃著青菜。

      萊昂納多——這是Leon現在的名字——仰起頭哼唧了一聲,又懶懶地趴回了被子了。

      寂靜的房間里,手機鈴聲再次響起。

      我接起電話。

      “嗯。剛在睡……

      “哦,昨晚上夜班,手機關了……

      “???我看看!……

      “我記著呢,日歷上畫了圈兒了,昨天不上夜班嗎,給忘了……

      “好,好,你勸勸爸,讓他別生氣了……他要氣壞了,賣保健品那強子倒樂了。

      “行,這周五回來……

      “都行。包餃子吧。”

      8月7日,立秋,我爸生日。因為上夜班,把這事忘了,也沒接到電話。改約了周五8月10日。

      講個悲傷的事你可不許笑啊。8月7日和8月10日,都是我永遠到不了的時間點。

      生活總能出其不意。有時候,陪父母吃一頓飯,不知不覺就從一種習慣,變成一句永遠無法實現的諾言。

      13

      第102/103/104/105……天

      我是時間之王。

      好在對于2018年8月8日的那十四個小時來說,我是時間之王。

      我不知道上哪兒能買到井蓋,所以在從“奶奶的熊”回家的路上買了四個路障,還順帶解救了快遞小哥、電梯姐妹、鄰居那只狗。然后我下樓,轉了兩趟公交,找到了新聞里說的那個沒有蓋的窨井。

      雖然我從內心憎惡出門、買東西、坐公交這檔子事,但只有我知道那個沒有人會注意到的窨井的秘密——假如我不做點兒什么,就好像成了它的幫兇。

      放好路障后我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路人紛紛繞開了窨井,直到環(huán)衛(wèi)大爺也騎著三輪車繞開了它安全地離開,我才悄然離去,留下一個深藏功與名的背影。

      這幾乎是完美的一天了。偷電瓶車的賊被當場抓獲,坐電梯的雙胞胎姐妹沒有被困住,鄰居家的狗沒有哀號,環(huán)衛(wèi)大爺沒有摔骨折——而我也第一次走出了幾年來離家最遠的距離。

      可是第二天,當太陽照常升起,小偷會偷車,電梯會故障,萊昂會挨揍,大爺會掉井里。

      不管我做過什么,世界都沒有變得更好。

      這座城市,一共住著兩千一百七十萬人。

      但是我卻和他們不再有任何關系。

      2018年8月8日,當世界重啟,一切歸零,沒有人會記得這一天的我。

      沒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因為我有的是時間。但我似乎又什么也做不了,因為我只擁有這一天。

      14

      王毛毛在鐵皮垃圾桶的煙灰缸里按滅了一根煙屁。

      煙灰缸里已經橫七豎八地集了滿滿一缸煙屁了。

      在馬路對面,是和平電影院。電影院大門兩側的櫥窗里貼著幾張海報,《低俗小說》《月光寶盒》《阿飛正傳》……

      經過一段時間的蹲守,王毛毛已經基本鎖定了目標。她曾跟著他走進那棟電梯樓,聽到他的公寓里傳出熟悉的狗叫聲。

      這時目標出現了,他從電影院里走出來,走過那排泛黃的海報,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被盯梢了。

      王毛毛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

      目標進入一家商店,王毛毛也跟了進去。在一排排高聳的貨架之間,她心懷叵測,屏息凝神地注意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目標買了幾個紅黃相間的路障。王毛毛站在不遠處的五金貨架前,裝作挑選摩托車反光鏡,從鏡子里偷偷盯著目標結賬。

      目標走出商店,來到公交站臺。

      王毛毛藏在樹蔭下。

      公交車來了,目標拎著路障上了車。王毛毛在關門前的那一刻也跟著跳了上去。

      她一路偷偷跟著他,看到他把路障放在一個沒蓋的窨井周圍。然后又坐上公交車,原路返回。

      他總是一個人,偷偷做一些不為人知的事。

      這座城市里,沒有人留意過他,除了王毛毛。

      她跟著他去過很多地方。坐過公交,擠過地鐵,去過幾條胡同。

      不知不覺,王毛毛過上了一種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生活。

      她成了他的影子。

      而他毫不知情。

      15

      第116/117/118/119天

      就像預知了獵物所有動向的捕獵者那樣,

      我既忐忑不安,又胸有成竹。

      2018年8月8日這一天還發(fā)生了一件小事,有人在東直門地鐵站跳了下去,被進站列車卷到帶電的鐵軌上喪生了。東直門離我住的東四十條只隔了一站地,看了下時間,這人跳下去是早上七點二十,正是2號線早高峰。

      平常這個時候,我正在“奶奶的熊”陪陳果打游戲。東直門跳軌事件一直都被我忽略了,因為它和電瓶車小偷、電梯故障、鄰居的狗、沒蓋窨井處于互不相交的不同時間線。

      地鐵站的監(jiān)控視頻里,她站在站臺上,像一個普通的上班族那樣望著地鐵進站的方向。當列車的車頭燈照亮隧道深處,列車呼嘯著進站的那一刻,她突然就縱身一躍。

      她為什么會那樣做,沒有人知道。記者第一時間采訪了死者遠在外地的父母和朋友,他們說她北漂幾年,事業(yè)順心,沒有異常,樂觀開朗。

      北京地鐵2號線從1969年開始動工,是北京最后一條沒有屏蔽門的地鐵線路。近年來,宣武門、鼓樓大街和東直門這三站最受跳軌者的“青睞”。從去年開始,為了消除安全隱患,各個站點陸陸續(xù)續(xù)開始安裝屏蔽門,以后不會再有人能突然從島式站臺“啪唧”一聲跳到鐵軌上去了。

      很快有人把她的朋友圈截圖上傳到網上,她在這一天的凌晨發(fā)了一條消息:

      如果再也不能見面,祝你們早安、午安、晚安。

      配圖是《楚門的世界》里的一張劇照:站在世界盡頭那座階梯上的楚門,正伸手觸摸看起來是藍天白云的圍墻。

      幾個小時后,她死了。

      連續(xù)三天,我都忍不住點開那段視頻。

      在那無聲的一分鐘里,她歪著頭,等待著地鐵進站。然后一瞬間跳了下去,輕盈得有些決絕。

      第四天,我去了東直門地鐵站。

      這樣,我就錯過了另一條任務線。一邊是快遞小哥、姐妹花、狗和老人這樣亟須關愛的群體,一邊是一個在新聞里被打了馬賽克、長得可能像孔連順親妹妹的姑娘——在這樣人性的拷問和選擇面前,我的內心有過掙扎嗎?

      沒有。在林婭之后,我對所有妞兒都臉盲了。胖瘦美丑,不都是世間眾生本相?

      早上七點的地鐵站里人頭攢動,我被濃稠如一鍋粥的人群推搡著向前,走下樓梯,行過陳舊低矮的甬道,進入有著20世紀80年代風格的巨大圓柱的島臺。這種感覺很神奇,網上視頻里記錄下的一切,此刻都以一種無比真實的方式呈現在眼前——無數雙鞋帶進站臺的泥水,滴雨的傘沿,令人躁動的熱氣;人群似乎是無聲的,又似乎震耳欲聾。

      我在往雍和宮方向的候車島臺找到了她的身影。

      時間是七點零六分。

      有一列地鐵進站,人們一擁而入。

      她站在原地沒有動。

      我看著她的背影,突然很想上去和她說話。

      她為什么想要從站臺上跳下去?

      有那么一瞬間,我意識到了自從走入地鐵站就撲面而來的這種感覺真正的神奇之處——時間循環(huán)賦予我與別人所不同的地方,是我可以回到被別人稱之為“昨天”的那個時刻。

      我現在就在她的“昨天”。

      如果昨天可以重來,她還會選擇從站臺上跳下去嗎?

      時針指向七點十分。

      這里不停有列車進站,不停有人走進那鋼鐵巨獸的肚子,然后任由它呼嘯著,把自己帶向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

      七點十七分。

      七點十八分。

      七點十九分。

      她開始歪過頭,朝著列車進站的方向張望。我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我走向她,站在她的身后。

      就像預知了獵物所有動向的捕獵者那樣,我既忐忑不安,又胸有成竹。

      對,就是此時、此刻、此地。

      就在她跳下去之前的那一剎那,我從身后環(huán)抱住了她的腰。

      刺目的光亮從隧道中由遠及近地照射出來,呼嘯的鋼鐵巨獸減慢了速度,??吭诹苏九_邊。擁擠的人群中,有位熱心大媽用中氣十足的聲音喊道:

      “臭流氓!抓臭流氓嘞!”

      等我反應過來發(fā)生了什么的時候,已經被人群團團圍住。

      “小伙子,你這也太過分了吧?”

      “甭跟他廢話,報警!”

      “活久見,地鐵站抱姑娘了嘿!”

      “真是首都大了什么鳥都有……”

      在圍觀群眾的堅持下,我被送進了東直門派出所。

      眾口鑠金,派出所民警根本不聽我的解釋,苦口婆心對我進行了一番教育。

      我簡直百口莫辯,“不是,您聽我說,今天真有一姑娘要跳鐵軌,得虧我給攔住了。不信……不信您搜一下新聞?記者還采訪了她親戚朋友什么的?!?/p>

      這時手機響了。瞟了一眼屏幕,來自老媽。民警抬頭看了我一眼,我趕緊掛斷,改成振動。

      “壓根就沒這新聞。況且,你都抱了人家了,人家也跳不了鐵軌了?!?/p>

      “咦,警察同志,你說的好像很有道理?”

      最后,因為只有目擊群眾,沒有找到受害人,我被民警教育到下午六點。民警下班了,我也從派出所出來了。

      走出派出大門,手機又在兜里振動起來。一看,來自老媽,已經錯過十四個電話。

      “正泰,你……沒事吧?”

      “嗯。剛在睡……”

      “怎么老打不通你電話?”

      “哦,昨晚上夜班,手機關了?!?/p>

      “昨天不是說好了在家吃飯的嗎,你爸過生日?!?/p>

      “?。课铱纯?!”

      “你這孩子不長記性,怎么把你爸生日都忘了?!?/p>

      “我記著呢,日歷上畫了圈兒了,昨天不上夜班嗎,給忘了?!?/p>

      “一直打不通你電話,湯都等涼了,回鍋熱了好幾回。最后你爸氣得飯也不吃了。”

      “好,好,你勸勸爸,讓他別生氣了……他要氣壞了,賣保健品那強子倒樂了?!?/p>

      “那你這周五不上夜班了吧?能回來吃飯?”

      “行,這周五回來?!?/p>

      “想吃什么?我給你做?!?/p>

      “都行。包餃子吧?!?/p>

      好幾次,“我今兒就回來吃飯吧”已經滑到了嘴邊,可是,我不想因為自己會在七點三十七分“噗”一聲消失而嚇壞二老。

      掛上電話,我抬起頭,看著天橋上行色匆匆的人影,他們在巨大而清晰的橋身上,一個個卻顯得模糊不清。

      我突然有些筋疲力盡。

      在日復一日的時間循環(huán)里,我已經習慣了這種擁有無限時間的錯覺?,F在卻不得不面對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過去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再也無法更改。想要彌補,卻已經沒有了時間。

      16

      第131天

      我看了一百三十一場同樣的大雨。

      從今天起,我決定放棄抵抗,回到原來的生活軌跡。

      我足不出戶,手機靜音,每天混吃等死,不關心糧食、蔬菜、季節(jié)、刮風還是下雨,不關心任何人。

      我在這座時間的監(jiān)獄里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修身養(yǎng)性、萬念俱焚,而我周遭的一切卻都——每一天都是新的。

      在這座城市,我看了一百三十一場同樣的大雨,而對其他任何一個人來說,這只是夏天結束之后的第一場雨。

      我已經厭倦了看雨。在這循環(huán)往復的十四個小時的永生之獄里,我唯一想看的,是那個雪天的雪。傍晚的時候,陽光照在屋檐的積雪上,雪發(fā)出棉被一樣絨絨的光澤。

      要說還有什么是值得慶幸的,那就是每一天的開始,我都從電影放映室里醒來。

      哦,對了,說到這個,我好像記錯了。燈塔管理員那句話不是郭德綱說的,而是那個說“時間只是人體記憶中的錯覺,時間根本就不存在”的愛因斯坦。

      17

      第132天

      對于一成不變的2018年8月8日來說,她是一個闖入者。

      這可能是一件好事,也可能是一件壞事。

      也許是時間循環(huán)帶來的錯覺,我總覺得自己身后有一個影子。

      在從超市的貨架上拿薯片的時候,在人潮洶涌的地鐵通道走路的時候,在獨自一人坐著發(fā)呆的時候,在滴雨的公交站臺等車的時候……

      可是當我回頭四顧,身后卻空無一人。生活就這樣繼續(xù)著。

      今天有些不一樣。

      我剛從放映室里睜開眼,1號廳觀眾席的門就被“砰”一聲推開了,一個人影躥了進來,三步并作兩步躥上了第9排,指著第10排1座歇斯底里地尖叫:“陳果!你這個王八蛋!”

      等我從放映室跑進1號廳觀眾席的時候,正好撞見那個人影抬手給了陳果一記耳光。

      走近了才看清,這人身上穿一“譜”字兒,是陳果的女朋友本尊沒錯了。

      那坐在陳果旁邊看電影的是誰?

      “你誰?。俊标惞笥雅瓪鉀_沖地問。

      “誒,對,你誰???”陳果捂著臉,表情和身上的“靠”字兒交相輝映。

      “你誰啊?”陳果身邊坐著的人一開口,居然是個清秀果兒,只是短發(fā)藏在衛(wèi)衣的兜帽里,胸部也沒怎么發(fā)育,所以一眼望去沒多少女性特征。

      他們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你給我走!”陳果女朋友吼。陳果在一旁無辜又憂愁地賠著笑臉。

      “憑什么讓我走呀?”那姑娘慢悠悠從屁股兜里掏出一張電影票,“1號廳10排2座,沒錯呀?!?/p>

      這時候他們三個齊刷刷看向我。姑娘伸手把票遞過來,我接過票,打開隨身攜帶的手電筒照了照,說:“這張票確實是1號廳10排2座?!?/p>

      陳果和他女朋友瞪大眼睛盯著我。

      “可是,”我把票還給那姑娘,“這是昨天的票?!?/p>

      “這樣啊?”她好像并不吃驚,把票又揣回了屁股兜,“那對不住了啊。你們繼續(xù)。”

      她在眾目睽睽之下一級一級地“蹬蹬蹬”跳下了樓梯,朝影廳大門走去。

      陳果的女朋友還想發(fā)作,這時陳果一把拉住了她,單膝跪地說:“媳婦兒,跟你商量個事兒成嗎?”

      我知道陳果接下來要說什么??墒?,他原本應該在電影結束、凌晨六點的時候說這句話和接下來的話。

      今天剛開始五分鐘,一切卻都已經亂套了。

      也許問題出在剛才那姑娘身上?

      我腦子里突然靈光一閃,追了出去。

      轉過影廳樓梯拐角,她的背影正急速消失在猩紅的甬道里。

      “喂!”我加快腳步跟了上去。

      她也加快了腳步。

      我跑了起來。

      她也跑了起來。

      我跑出放映室,撞上張姐,她問:“小李啊,你沒事兒吧?”

      我環(huán)顧四周,已經不見她的蹤跡。我問張姐,“剛才出來一姑娘,您看見她上哪兒去了嗎?”

      張姐指指安全通道,“我看見她進了樓梯間?!?/p>

      通往安全通道樓梯間的那道厚重的大門像一張翕張著的嘴唇,微微來回擺動著。我快步追上去,幾乎是用身體的重量和奔跑的慣性撞開了大門。

      “喂!”我一路跟著她的身影沿樓梯往下跑去。

      很快,我追上了她。

      我們兩個氣喘吁吁地站在昏暗的應急樓道里,她不再跑了,我也不再追了。

      “電影院你家開的???”她彎著腰,喘著氣,背抵在墻上說,“查個票都使上吃奶的勁兒了?!?/p>

      我朝她走過去。

      樓道頂上的燈光從我背后射出,在我身前投下一道又黑又長的影子。這道影子慢慢漫過地面,沿著墻壁升起,然后漫過了她的腳踝、小腿、大腿、平坦如我的胸部,停留在脖頸。在那之上,她的臉白得發(fā)光。

      對于一成不變的2018年8月8日來說,她是一個闖入者。這可能是一件好事,也可能是一件壞事。

      要搞清楚她的出現對時間循環(huán)有什么影響,對我來說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我必須親自向她提出古往今來哲學家們一直都在問的那三個經典問題:

      你是誰?

      你從哪里來?

      要到哪里去?

      可還沒來得及開口,我突然感到一陣蛋疼。不是文學修辭上的蛋疼,是真正的從下體傳來一陣劇痛。

      她居然……頂了我一膝蓋?!然后推開安全通道的門,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昏暗的樓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以一種奇怪的姿勢站立著。我的影子弓著腰,呆在墻上。

      有時候,時間重啟并不是什么壞事。不管這一天發(fā)生了什么,你都可以從頭來過。

      看了下表,才剛凌晨七點二十。

      何以解憂,唯有晚上七點三十七。

      18

      第133天

      她朝我走了過來,

      并且說出了一句讓我差點當場暈厥的話。

      “李正泰!李正泰!李正泰顧客請注意!您的朋友在商場二樓出口處等您!”

      芬蘭哥們兒從愛克托沙發(fā)上坐了起來。他面無表情,望著自己前后左右的顧客熙熙攘攘,有如過江之鯽打他身邊游過。

      如果你一點兒不知道他的故事,那么他此刻的表情在你看來就會顯得毫無意義。

      而我知道隱藏在他眼中的那一絲心滿意足,就好像猴面包樹下的泥洞里睡醒的一只狐獴——它鉆出洞穴四下張望,發(fā)現自己不再懼怕草原上成群結隊的羚牛和斑馬了。

      “你好。請問可以幫我一個忙嗎?”不出所料,芬蘭哥們兒從茫茫人海里選中了我,徑直走了過來。

      他拿出一個筆記本,翻開其中一頁:

      “我在完成一個愿望清單,其中一項是在北京和五十個中國人說話。”

      我瞟了一眼他的清單,原本寫的是“100”,然后被叉掉了,變成“50”。哥們兒仍需鼓勵啊。

      “你是第二十三個。我們可以聊聊嗎?”

      通常,我不是很愿意搭理陌生人。但是這有什么關系呢?我已經聽他講述自己的故事很多遍了。

      我點點頭。

      芬蘭哥們兒開始自我介紹:“我叫Jarno,中文名字是張佳諾,我曾在赫爾辛基大學學習了四年漢語……”

      我在心里默念出他嘴里說的每一個字。如同陳果的求婚誓言,這哥們兒的革命家史我也一樣能倒背如流。

      我看著他的眼睛。

      不,他還不認識我。

      即使我聽過他親口講述自己的故事無數次,可是當時間重啟,他還是像第一次見到我一樣。

      突然,我看到了那只蝴蝶。

      是的,那只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也說不清是什么顏色的蝴蝶。它緩慢地振動翅膀,擦著芬蘭哥們兒的頭頂朝不遠的地方飛去。循著它的飛行軌跡,我看到了難以置信的一幕——在一臺黑色的漢尼斯書柜和一架勒納普落地閱讀燈之間,站著昨天出現在電影院的那姑娘!一定是她!

      在不斷重啟的8月8號這一天里,她看起來真是來去自如得有些過分。

      我拍拍芬蘭哥們兒的肩,繞過他喋喋不休的臉,朝那姑娘走去。

      這一次我走得盡量沉著穩(wěn)重。光天化日,眾目睽睽,應該不會再讓她誤會我了吧。

      我走到離她兩米遠的地方,蛋疼的肌肉記憶讓我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腳步。

      她放下手里的提斯沙漏,回過頭來,我們正好四目相對。

      蝴蝶停在了沙漏上。

      在這樣的時刻,空氣中回蕩著的背影音樂竟然是——

      “王毛毛!王毛毛!王毛毛顧客請注意!您的朋友在宜家餐廳入口處等您!”

      我趕緊扭頭看向了一邊??墒撬齾s朝我走了過來。

      并且說出了一句讓我差點兒當場暈厥的話:

      “昨天那事兒,對、對不起啊?!?/p>

      19

      第134天

      現在可能已經產生了134個不同的2018年8月9日。

      我就這樣認識了王毛毛。

      我們同病相憐,她也是一個被困在時間循環(huán)里的人。我們的癥狀和病程發(fā)展也很相似,一開始是震驚,接著是不相信,然后就各種揮金如土、展示神跡、尊老愛幼、劫富濟貧……但最后,她也和我一樣,從神擋殺神到萬念俱焚。

      王毛毛說她一直在尋找同類,至今只找到我一個。她說也許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天都是一座時間的監(jiān)獄,每一座監(jiān)獄里都關押著時間的囚徒。

      那我們不是病友,是獄友了。

      隨即王毛毛向我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建議:越獄。

      這種想法基于她的幾點觀察:

      第一,雖然我們可以在2018年8月8日這一天做任何事——甚至是受傷或者死亡——但都不會影響到這一天及之前已經發(fā)生的事。遠的,比如1519年9月20日,葡萄牙人麥哲倫帶領船隊,出發(fā)環(huán)游世界;近的,比如2018年1月17日天線寶寶“丁丁”的扮演者西蒙去世。發(fā)生過的事情已經永遠發(fā)生了,我們無法改變。

      第二,我們在這一天做的事會影響到2018年8月9日以及未來嗎?有可能。我們做出不同的行動,會產生不同的結果,這些結果就像吹泡泡一樣,每一個泡泡就是一個時間線上的新世界。也就是說,現在可能已經產生了134個不同的2018年8月9日。但這樣的多重宇宙對我們來說暫時還沒有意義,因為我們自己還到不了“明天”。而一旦越獄成功,一個明確的“未來”就有了意義。

      第三,越獄有可行性嗎?當然。對于別人來說,時間只售賣單程票。而對于我們來說,時間是地鐵2號線,環(huán)狀閉合。我們必須得找到一個換乘站點,重新回到單向行駛的地鐵1號線上去,才能回歸到正常的生活。

      我問王毛毛這些亂七八糟的結論都是哪兒來的,她一本正經地說是經過“高人”指點。

      “明天你誰也別見,手機也別開,帶上一把最大最大的傘,到動物園來找我?!蓖趺衩氐卣f。

      她一邊說話,一邊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屁,吐出一股煙圈。

      我拿手扇了扇臉,“你成年了嗎?還抽煙。”

      她對此不置可否。

      她的身體看起來很單薄,瘦削的肩膀上支著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一個六年級的小學生都比她發(fā)育得要好。

      王毛毛問:“去不去?”

      我說:“不?!?/p>

      王毛毛又吐了一口煙圈,掐掉了煙屁,斬釘截鐵地說:“下午五點,長頸鹿館,不見不散。”

      20

      第135天

      這一瞬間,我好像突然又具備了掌控時間的能力。

      凌晨五點三十七一到,我毫無懸念地在電影放映室里醒了過來。

      我站起來。透過放映室的觀察孔,我能看到第10排座椅靠背上冒出來的兩個腦袋。

      二十三分鐘后,陳果將迎來他人生的致命一擊。

      我坐在放映機前,看著映照在石英鐘面上的自己的影子。一直以來,我就像不停地把巨石推上高山、然后看著巨石又滾落到山腳的西西弗斯一樣。

      我所做的一切,對這個世界毫無意義。

      這時,我腦海里跳出兩個跟王毛毛長得一模一樣的小人兒,一個有著天使光環(huán),一個長著惡魔尾巴。

      惡魔尾巴的王毛毛小人兒露出寒光閃閃的虎牙說:“你看,循環(huán)往復的荒謬人生是多么痛苦呀。難道你就不想做出一點兒改變?”

      天使光環(huán)的王毛毛小人兒撲棱著翅膀在一旁幫腔道:“下午五點,長頸鹿館,不見不散?!?/p>

      我看著石英鐘,夜光的指針嘀嗒走動。

      指針走了一圈,又一圈。

      我摸出手機,滑動了關機鍵,然后站起身,為10排1座的哥們兒默哀了三秒,走出了放映室。

      走在猩紅的甬道里,總覺得身后跟著什么人??墒钱斘一仡^,地毯上只有我被燈光拉得長長的影子,走道里空無一人。

      凌晨的北京街頭,行人寥寥,偶爾有汽車從路上駛過。我一路走著,不知不覺走到了東四五條胡同。

      胡同里家家戶戶熄著燈,沒有半點兒聲響。

      依次走過林婭家、陳果家,最后來到了我父母家門口。

      我站在院墻外傾聽著里面的動靜,卻只聽到馬路上駛過的車輛聲。

      也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晨曦中,胡同漸漸活絡過來。院子里的人拉開燈,起了床,開始準備早飯。我聽著他們咳嗽,交談。好幾次,我差點兒就走進去,和他們一起喝喝豆汁,吃吃油條,迎來新的一天。

      然而我最后還是悄無聲息地走掉了。

      我一路走回家,倒頭就睡。

      醒來已經是下午四點了。

      今天,我決定要做一件以前從來沒有做過的事:去動物園見王毛毛。

      從東四十條地鐵站坐到西直門,接著轉4號線大興線,只消再坐一站地就能抵達動物園。像往常一樣,一路上總覺得有雙眼睛一直在盯著我??墒钱斘宜南聫埻?,卻只看到一張張陌生而疲憊的臉。

      途中,在東直門站??繒r,我突然意識到這就是那個姑娘跳下去的站臺。是我曾經來過,試圖改變這件事的那個站臺。

      鬼使神差地,我在這一站下了車。站臺上人流洶涌,鋼鐵巨獸吐出一串串螻蟻,又吸入一串串螻蟻。燈光雪亮,我卻莫名感到如芒在背。那種被人盯著的感覺如此強烈,我茫然四顧,卻不知道自己想要在人群中尋找什么。

      8月8號循環(huán)往復,就在今天早上的七點二十,她應該已經又跳下去一次了。城市像一座龐大而精密的機器,齒輪咬合了血肉。據新聞里的說法,跳軌事件只讓2號線暫停了十五分鐘,又馬上繼續(xù)“正常運行”了。

      如果再也不能見面,祝你們早安、午安、晚安。

      這姑娘大概率是一個溫柔又喜歡電影的人吧。但她為什么會選擇離開這個世界,再也沒有人能知道了。又一列地鐵抵達,我跟著人群,走進它冷氣十足的軀殼。站在晃動的地鐵車廂里,我努力想把在東直門地鐵站體會到的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從腦海中甩掉。

      按照王毛毛的吩咐,我?guī)狭艘话验L柄雨傘。但是走出動物園站之后我發(fā)現這邊的雨很小,根本犯不著打傘。

      記得上一次來這兒時,我還穿著開襠褲。時間真是奇妙的東西,它從來沒有改變過速度,但在人們嘴里,它卻不是太快,就是太慢。

      我從入園處拿了一張地圖,進了動物園大門朝左走,過了熊貓館右拐,經過鳴禽館、犀牛館,空氣里漸漸飄來一股股食草動物的糞臭味兒。數著羚羊、麋鹿、斑馬、野驢、駱駝、牦?!蛠淼搅碎L頸鹿館。

      我一眼就看到了王毛毛。她今天穿了條翠綠色的裙子,裙子上有細碎的櫻桃圖案。她還戴了耳環(huán),也是紅紅的櫻桃。她沒有打傘。

      我走到她身邊,和她并肩站著。

      她像個接頭的女特務似的,雙眼盯著長頸鹿,看也不看我地說:“你遲到了兩分鐘?!?/p>

      我扭頭看著她,“你別說,耳朵上掛兩個車厘子,還蠻好看的?!?/p>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王毛毛又抬手看了看表,這才終于轉過來面朝我說:“還有一小時就閉園了。”

      我正在琢磨她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她突然又說:“時間還來得及。我們去坐摩天輪吧!”

      動物園里有一個規(guī)模不大的游樂園,幾乎就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人們都說記憶往往會褪色,這個游樂園的設施就像記憶一樣紛紛都褪色了。王毛毛一看到那個比路燈高不了多少的“摩天輪”就興奮地大叫起來,為了不掃她的興,我只好買了兩張摩天輪的票。

      我已經很久沒有和人一起擠在這么狹小的空間里過了。掛在摩天輪上的小箱子逼仄得讓人難受,王毛毛卻興致很高。

      當小箱子在細雨中輕輕晃悠著升到最高處,透過郁郁蔥蔥的樹冠,王毛毛發(fā)現了一柄大油傘下,藏著個倒糖人兒的小攤子。她把那個小攤子指給我看,“嗨,嗨,李正泰!我要吃糖人!你給我轉一龍!”

      我怔住了。

      這一瞬間,我好像突然又具備了掌控時間的能力。我重新回到了過去的某個時刻,在北京動物園淅淅瀝瀝、晃晃悠悠的五米高空,我卻感覺自己兩腳著地,架著單車,在一個下雪的冬日里扭頭望著那個跟我說話的人——林婭。

      摩天輪吱吱呀呀地轉了兩圈就停下來了,時間才過了三分鐘。

      從摩天輪上下來時,恍若隔世。

      王毛毛拉著我去找她在空中發(fā)現的轉糖人攤子。找到之后,大概是看我一直發(fā)呆,她親自撥了轉針。好像是使了很大的力氣,轉針一直轉啊轉啊……

      最后停在了蝴蝶上。

      做糖人的婦女顴骨上有著兩團紅,背后還拴著一個襁褓。這類婦女一般都是從外地進京的,過去總成群結隊潛伏在中國人民大學門口的天橋上兜售假學歷證書。

      她麻溜地從銅鍋里舀出一小勺糖稀,三兩下就在白色大理石板上畫出了一只歪瓜裂棗的蝴蝶,然后拿竹簽粘上,遞給王毛毛。

      王毛毛不甘心地接過來,悄悄對我說:“她肯定在蝴蝶底下粘磁鐵了?!?/p>

      婦女對我豎起兩根手指:“二十。”

      我給了錢,王毛毛已經拿著蝴蝶走遠了。

      我心里對她涌起一陣莫名的感激。我差一點兒就不會來了。那我就會毫不知情地錯過這一切。而現在,仿佛是意識宇宙或者哪位命運之神許以的褒獎,那個把一切人、事、物裹上一層薄而脆的糖稀的黃昏又回來了。

      接著王毛毛又要求玩碰碰車、旋轉木馬和過山車。

      等她把這些都玩了個遍之后,動物園里的游客越來越少了,提醒游客出園的廣播響起,閉園的時間快到了。

      心滿意足的王毛毛說:“跟我來。”

      就這樣,我被她領到了爬行動物館。爬行動物館里已經沒有了游客,她看了看貼在門后的值日表,自信滿滿地說:“他們已經檢查過這兒啦?,F在動物園在清理游客,一會兒所有的門都會上鎖。”

      “那我們難道不該盡快出去?”

      她沒有解釋,而是帶著我在各個展館之間東躲西藏。終于,夜幕降臨,動物園呈現出了另一番模樣:這里已經沒有了游人的蹤跡,只剩下動物的吼叫聲在沉沉的暮色里遙相呼應。

      我們走到鹿苑背后的一處山丘,坐在了一片柔軟而濕潤的空地上。

      細雨已經停了。

      暑氣消退后,鹿糞的味道混合著雨水和青草氣味,彌漫在空氣中。

      如果不被打斷,我們可能要這樣一直坐到時間的盡頭。

      晚上七點三十五。

      我們就坐在時間的盡頭。

      “現在呢?”我問。

      王毛毛低頭看了看表,然后側過臉沖我瞇起狐貍一樣的眼睛一笑:“等?!?/p>

      晚上七點三十六。

      王毛毛從地上騰地站了起來,向天空伸出雙手,仿佛在接住某種我看不見的東西。

      “等什么?”

      她仰起了頭,高高舉起手臂,閉著眼睛說:“就等這個?!?/p>

      晚上七點三十七。

      她話音一落,天空突然下起瓢潑大雨。

      雨水落在王毛毛仰起的臉和手上,原來剛才她伸出雙手是要接住噼里啪啦砸下來的雨滴。我撐開傘——如她所說,“最大最大的傘”——這樣我們兩個都不至于淋雨了。

      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三三兩兩的游客,開始朝著各個方向快步走開。

      動物園里又響起提醒游客出園的廣播。

      “一會兒就要閉園了?!彼f。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她皺著眉頭,用一種看白癡的眼神看著我,然后聳聳肩,露出一個狡黠的微笑。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拉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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