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
爸媽一回來,我就纏著他倆給我買山地車,我們喜歡稱作“賽車”。我騎過我們班同學的,不但輕快,還省力,尤其是上坡,根本不用下來推,不費多大力氣就蹬上去了。我們這里坡多,有了賽車,不管是上學還是去哪里,肯定方便多了。這是爸媽答應我的,只要我考試考到我們學校前五十名,他們就給我買。這回我考了第四十七名,要不是語文閱讀題做錯了,我的名次還會靠前。也怪了,文學閱讀我?guī)缀醮未味甲鲥e。比如那句“臨行密密縫”,人家就能從中看出慈母對兒子的牽掛之情,而我卻以為是怕衣服破了,所以要縫得結(jié)實一點,氣得老師說我是“情商短路”:“記?。∫惺芩麄兊男?,感受他們的心……”
不說了,買賽車要緊。
可爸爸卻心不在焉:“不著急?!?/p>
他不著急,我著急呀!“爸,你不會又要賴賬吧?”
“這孩子,怎么說話的。”爸爸正色道,“說給你買就買,不就是輛自行車嘛。”
這回,我無論如何不能再聽他的了。
“那你現(xiàn)在就買?!?/p>
“哪有時間呀。明天完事后還得趕回去,縣里活兒忙著哩。”爸爸這次回來,主要是給他朋友家的老爺子過壽。
“不行,當初說好的,成績一下來就買,這都過去多少天了。你明明又想反悔?!?/p>
“我啥時候反悔過?”
“上次買旱冰鞋不就反悔了?”
那次爸爸答應我買旱冰鞋,到了商店,一聽說還要買護肘、護膝、安全帽,他立馬打了退堂鼓。
“我、我那是反悔嗎?人家賣鞋的都說了,那個要練習,還要大塊的水泥地面。村子里哪有?路上車來車往的,萬一栽上一跤,你不擔心我還擔心哩?!?/p>
“不,你答應的,說話就得算數(shù)?!辈徽摪职终f什么我都不聽,就非得要買。
爺爺奶奶也說爸爸:“既然答應娃了,就給買了吧。娃這回考試也給你爭氣了……”
最后爸爸沒辦法:“行行行,我下回回來給買上?!?/p>
我要趁熱打鐵,不給他反悔的機會:“不,就明天。我明天下午跟你倆一塊兒上縣城。”
“明天哪有時間。事忙完都天黑了,商店早就關門了?!?/p>
爺爺就對爸爸說:“過壽,又不是多要緊的事,晌午飯一吃就走,娃趕在天黑前就回來了?!?/p>
爸爸只得答應。一想到要有自己的賽車,我欣喜萬分,過去一把摟住爺爺奶奶的肩膀:“謝謝爺爺奶奶!”
第二天,我們先到舅舅家看外公外婆。爸爸的朋友和舅舅一個村子。一聽說我要買賽車,表姐第一個不同意:“根本沒必要,一星期就騎那么一兩回。再說了,城里小偷專偷好車,我們學校都丟好幾輛了?!?/p>
表姐上高中,舅舅在縣城教書。放假了,他們回來看外公外婆。
舅舅也說:“鎮(zhèn)上開始擴寬到縣城的公路了,至少得半年。一下雨,到處都是泥,自行車根本就沒法騎。”
爸爸就跟我商量:“要不等路修好了再買?”
我不假思索:“要是有泥我就不騎,我就扛上?!?/p>
媽媽對舅舅說:“你外甥那犟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算了,給買給買?!?/p>
吃過飯,我們就往縣城去。
到了山地車店,我跑了進去。我很快就找到了我同學騎的那個款式,連忙喊:“爸,媽,來,就是這個,我騎過?!?/p>
爸爸一看:“這車頭也太低了……”
我連忙解釋說:“賽車都這樣。”
“這前后咋沒瓦圈?是不是忘裝了?一下雨就濺一身。咋連個后座都沒有……”
我壓低聲音對他說:“爸,不是忘裝了,賽車就是這個樣子。你不懂不要亂說?!蔽也幌胨[笑話。
可爸爸卻不以為然:“那咋成呢?以后勞動、出村,走個親戚,帶個東西,往哪兒放呢?想帶個人也沒地方坐?!?/p>
“爸,你小聲些。賽車就不是為帶人帶東西的?!?/p>
“那要這干啥!你以后考大學走了,我跟你媽起碼在家還能用用?!?/p>
“爸,你不懂就不要亂說!你可以把東西擱包里背在身上。”
“啥?我騎個自行車,百十斤糧食扛背上?這到底是圖個啥呀?”
旁邊的人一聽,都樂了。
媽媽見我不快,就說爸爸:“你就少說兩句。他要啥你就給他買得了?!?/p>
店家過來對爸爸說:“老哥,咱這觀念得改改了。這樣吧,你出去騎上試試就知道了。”
店主把車搬到店外。爸爸騎上去沒蹬幾圈又下來了:“不行,車頭太低了,趴那兒腰難受。”
店主說:“你叫孩子試試?!?/p>
我騎了一圈回來。店主問:“咋樣?”
“行?!?/p>
“腰難受不難受?”
我搖了搖頭,心里很滿意。
爸爸還要說什么,媽媽就上前問店主:“多少錢?”
店主沉吟了會兒說:“給你八五折,兩千八?!?/p>
“啥?多少錢?”爸媽幾乎異口同聲,瞠目結(jié)舌。
媽媽把我拉到一旁,張大的嘴巴半天合不攏:“這、這自行車就、就要兩千八?”
“我同學買的還兩千九呢?!?/p>
“真的呀?這么貴!”
只見爸爸走到車子跟前,提了提車頭:“這啥做的,也不重呀?!?/p>
店主說:“鈦合金。別看輕,比你那自行車結(jié)實多了……”
“太貴了!”
“老哥,我看你是個實誠人,根本就沒多要?!?/p>
“就一輛自行車嘛……”
“老哥,你可千萬別這么說。別看是自行車,我店里還有五六千、七八千、上萬的呢。”
“不用了,不用了?!卑职诌^來,望了眼媽媽,又望著我,“要、要不,咱買輛別的吧?”
“不行,我就要賽車!”我語氣非常堅決,不容商量,“這是說好的,你們答應了的。”說完,我故意走向一旁,不想再聽他們說話。
爸爸扭頭瞅著媽媽。
媽媽也左右為難,低著頭,沒有言語。
爸爸走到我跟前說:“肯定給你買。我是說,看有沒有比較便宜的。”
我們看了看其他款式,價錢都差不多。也有一千左右的,不是雜牌,就是過時老舊。
店主說:“一分價錢一分貨。叫我說,花一回錢了,要買就一次到位,叫娃也開心,同學跟前也有面子……”
店家這么一說,我說啥都要剛才那款了。
爸爸拉著我的胳膊出了店:“要、要不改天吧。爸沒帶那么多錢?!?/p>
“爸,你啥意思?昨晚都說好的?!?/p>
“我沒想到會這么貴,只拿了一千塊?!卑职终f著,掏出錢叫我看。
“爸,你又想哄我。你天天在縣城,天天在街上,商店進來出去,你說你不知道價錢?誰信呢!”
媽媽說:“你爸說得沒錯,我也以為一千塊就夠了……”
他倆說啥我都不聽,脖子一扭:“我今天非要不可,這是你們答應我的!”
勸說了半天,看我油鹽不進,爸爸也惱了:“往回走!甭在這叫人笑話,說好給你買就給你買。”
我又生氣又委屈,便不管不顧地頂撞了起來:“就是不回!今天不買就是不回。當大人哩,說話算不算數(shù)?長這么大,我說話你們從來都不當回事……”
見我倆吵了起來,媽媽趕忙把我拽到旁邊沒人的小巷子里:“你多大了?在縣城跟你爸吵?嫌不嫌丟人?你爸說給你買就給你買?!?/p>
“明明嫌貴想變卦,還哄我說不知道價錢。說話還算不算話!”
“你爸哪一句不算話了?不信你來縣城看看,看我和你爸是進過一家商店,還是去過一家飯店?是買過一碗飯,還是添過一件衣裳?我實在沒想到你今天會變成這個樣子,一點都不體諒大人?!?/p>
聽媽媽這語氣,我感覺賽車要泡湯,便氣急敗壞:“不聽不聽不聽!我今天非要不可……”
“你能不能好好聽我說話!”媽媽生氣地說,“唉!我跟你爸為了讓你念書,將來不要跟我們一樣受苦,平時舍不得叫你干一點活兒,你就是這樣報答大人的?小時候玩具忘了買,鬧得學都不上。現(xiàn)在這么大了,還是這樣!人說慣娃是害娃,一點沒說錯。都怪我,沒聽你舅的話……”
我頂撞道:“跟你說車子的事,你為啥要拉扯其他?你還講理不講理?”我都快被氣瘋了。我最煩大人這樣了,你五年級犯了錯,他都要把一到四年級犯的錯從頭到尾一件不落地數(shù)落個遍。
媽媽氣得渾身發(fā)抖,忍無可忍:“車子不買了!學不上了!”
“不上就不上!”
媽媽舉起拳頭要打我,末了卻朝自己身上打了起來。
“不買了!不要了!行了吧……”我哭著跑了出去。
回到家,我把房門一關,往床上一躺,爺爺奶奶怎么叫都不開。
沒過多久,手機響了,是舅舅:“咋了,連飯也不吃了?”
我沒吱聲。
“你爸媽給我說了。舅說句公道話,這回不怪你,怪你爸媽,既然答應的事就應該兌現(xiàn)。這兩天舅有點事,大后天我一準帶你去縣城。我給你擔保,你爸媽不買,舅給你買,保證說話算話,行不行……”
過了兩天,正吃早飯,舅舅騎著摩托車來了。他一進門就掏出一厚疊鈔票叫我看:“這回你爸不掏錢,舅掏……”
舅舅帶著我到了縣城。我們先去一家公司找爸媽。舅舅到車棚停車去了,我急不可耐地朝里走。爸媽在給人家鋪地磚,后面剛蓋的新樓,三單元五層西戶。
院子里,幾個工人正在卸卡車上的景觀樹。新樓在最后面,一共六層,左邊是一單元,過去依次是二單元、三單元。在三單元樓道外,一位中年婦女正把一袋水泥往男人背上搬。男人背起水泥上樓去了,那女人抱起一盒地磚跟在后頭……
舅舅來了,一指:“那不是三單元嘛,走?!?/p>
我站在那里沒動。
舅舅問我:“咋了?”
就在這時,那兩人下來了,一頭一臉一身的灰,不仔細看根本認不出來。他們正是我的爸媽。
我只覺鼻子直發(fā)酸,眼睛澀得難受。爸爸扛起水泥,媽媽抱起地磚,來來回回。
吧嗒吧嗒,眼淚再也抑制不住滴落了下來。
舅舅吸溜了下鼻子:“好了,走吧?!?/p>
我還是一動不動,腿腳沉重得就像灌滿了鉛。
我和舅舅上到五樓,從窗子望進去,客廳的正中間堆放著一大堆沙子,旁邊墻底下擺放著石灰和地磚。爸爸正洗著手和臉,媽媽在小煤氣灶上做著飯。小木板上是切好的青菜。水開了,媽媽從紙箱拿出一把在家做好的干面條下到鍋里。過了會兒,又把青菜下了進去。
煮熟了,媽媽舀了一大一小兩碗,調(diào)上鹽、辣子和醋,把大碗端給爸爸,兩人就坐在地上吃了起來……
我心口堵得難受,也不知怎么去面對爸媽,急忙把嘴一捂,轉(zhuǎn)過身,邊跑邊抹著臉上的淚水。一下樓梯,我再也忍不住,這才把堵在喉嚨里的哭聲釋放了出來……
我長這么大,從沒見過爸媽在外面干活兒,只知道他們?nèi)ミ@個城市那個城市,村里人這個說他倆會過日子,那個說他倆能掙來錢……
回來的路上,我問舅舅:“是不是我錯了?”
當初見我們班同學騎著賽車,回到家我只是隨便說了句我也想要,爸媽當時正在后院忙著,并沒搭理我。而我也并沒實心想要,過后很快便忘記了。誰知考試前夕,爸爸突然跟我說:“這回你要是考到你們學校前五十名,爸就給你買輛賽車?!?/p>
舅舅說:“若就事論事,你沒錯,說好的啥就是啥。你想要賽車也沒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捎行┦乱茨阍趺纯戳恕1热缒顣?,這是學本事、長出息,大人就是再苦再難,孩子要錢他們從來都不會猶豫??捎行┦聝?,比如我們那時候,有的同學家里條件好,家長給買的書包,有的家里窮,家長就拿布給縫一個。有的上學有自行車,有的就沒有??偛荒芤驗闆]有好書包、沒有自行車就不念書了。這些跟念書并沒多大關系,書包不好就不好,沒自行車就自個兒跑著。比起念書,比起父母,這算啥呀……”
雖然心里猶有不甘,我還是讓舅舅給爸媽打電話,賽車我不要了。
那天,我一定是把媽媽氣壞了,不然她也不會跟我發(fā)那么大的脾氣。舅舅每次來都要說媽媽:“你啥都不讓他干,他就不會體諒你?!笨蓩寢尶偸钦f:“娃還小,等大了再說。”爺爺更是不以為然:“屋里這么多的大人,那點活兒有啥做的。娃起早貪黑念書也辛苦,好不容易放個假就叫他歇歇……”
我其實很愛爸爸媽媽和爺爺奶奶,也聽他們的話好好念書。可媽媽為什么還說我不懂事、不體諒大人呢?
后晌,爺爺在磨石上磨鐮,準備下灘給牛割草。我走過去說:“爺爺,不要你割了,我去?!?/p>
“啥?”爺爺停下手里的活兒。
“從今天起,我來割草。”
這回爺爺聽清楚了,頭卻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你沒割過,小心把手割了?!?/p>
奶奶剛把曬干的綠豆打完簸凈,正蹲在地上一顆一顆撿遺漏的,就說我:“你認不認得草?就是認得,會不會捆?捆都捆不了,你咋背……”
說來說去,他倆就是不放心。最后,爺爺說他和我一塊兒下灘去,先給我示范示范。
爺爺手把手教我,抓草和握鐮手都要有勁,這樣刀刃才不會打滑割了手。爸爸頭一回割草就把手割了。他那年剛上小學五年級,手上勁道不夠。割蘆葦時,貪心抓了一大把,一使勁,刀刃順著葦稈滑到手上,把手割了個口子。
爺爺叫我先一根一根割,熟練了再兩根、三根慢慢往多了添。蘆葦比其他草粗硬,又光滑,我試著多抓了些,根本割不動。一用勁,果然一打滑,刀刃就順著葦稈往上爬……
還沒割幾下,我就胳膊酸手指麻,腰也彎得難受。割了會兒,爺爺叫我把手展開,一看手心都起了泡,爺爺再也不讓我割了,說泡破了疼。我掰開爺爺?shù)氖?,看到兩手的繭子又厚又硬,摳都摳不動。
割好后,爺爺背著大捆,我背著小捆。開始我還不覺得,沒過多久,繩子就勒得我肩膀難受。
上坡了,溝坡又陡又窄。我這才明白,為什么爺爺堅持要我背小的那捆。頭回背草沒有經(jīng)驗,如果過重,在陡坡上站都站不穩(wěn),更不要說行走了。
爺爺走在前面,腳底像是有吸鐵石,穩(wěn)穩(wěn)當當。而我,兩腿又顫又抖,腳板歪來扭去。我不得不走走停停,穩(wěn)住它們。
啪,啪,啪,汗珠從爺爺頭上滴落下來,一個接一個,就像圓圓的硬幣,印在這崎嶇不平的小山坡上……
奶奶在地上一顆豆一顆豆地撿,爸爸一袋水泥一袋水泥地扛,媽媽一箱地磚一箱地磚地搬……平時他們給自己買過什么?
原來他們就是這樣慣我的……
吃過午飯,奶奶叫我在家好好歇歇,她和爺爺?shù)接衩椎厝ヤz草。他倆一走,我就開始干活兒。除了割草,我還拉土、挑水、喂牛……我想多干些,好讓爺爺奶奶多歇會兒。
幾天后,媽媽回來了,一看見我,就怔在了那里,好像不認識了似的。我變得又黑又瘦,跟之前判若兩人。
爺爺奶奶把這幾天的事一說,媽媽心疼得眼圈都紅了。我趕忙過去摟著她的肩膀:“媽,我身體鍛煉棒了,你應該高興呀?!闭f著一握拳,曲起胳膊,“你看這二頭肌?!?/p>
媽媽被逗樂了。鄰居蛋娃跑了進來:“其子哥,其子哥,你爸給你買了輛賽車,巷里人都在外面騎呢?!?/p>
我問媽媽:“不是都讓舅舅說了不要了?”
媽媽說:“你還不了解你爸呀。那天你一走,你爸難過了好幾天……”
爸爸興高采烈地把賽車推了回來。我上前從爸爸手里接過賽車:“謝謝爸!”
他上下打量著我:“這孩子,哪有你這樣干活兒的。飯要一口一口吃,活兒要一點一點干……”
第二天一大早,我騎著賽車上了縣城。一路直達,上坡根本不用下來。那店主并不難說話。他聽了我的解釋,最后答應給我把車退了……
(文字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