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信仰普通的一天
此時此地,就是我
我看不見它的途徑
我從未看到它如何到達我
它超出一切
我所能感知的知識和真實
它帶走此時
離我而去后不知它去向何處
除今天這個地點外我一無所知
只知道環(huán)繞我的未知重重
仿佛今天是唯一留下的存在
是屬于我的一切,它甚至
賦予我對于今天的信仰方式
只要它在此時此地,是我
(曾虹 譯)
關(guān)于“信仰”的權(quán)威解釋是,“對某人或某種主張、主義、宗教極度相信和尊敬,拿來作為自己行動的榜樣或指南?!碑斘覀冇迷摱x來對應威廉·斯坦利·默溫(1927—2019)這首《關(guān)于瞬間的信條》首句之時,會發(fā)現(xiàn)不能對號入座。默溫所說的“信仰”與思想無關(guān),與宗教無關(guān),只與自己瞬間來臨的想法有關(guān)。
在很多詩人那里,瞬間的想法的確能轉(zhuǎn)變成一首靈光閃現(xiàn)的詩歌。只是那樣的詩歌很難成為詩人的代表作,甚至還不能成為詩人一生中的優(yōu)秀之作。瞬間畢竟短暫,難說有多少沉淀支撐。大凡有力度和深度的詩歌,要么具有作者對時代的認識,要么具有作者對某一主題的耐心挖掘。從認識和挖掘中誕生的詩歌,會給讀者較強烈的打擊。詩人自己會重視這樣的作品,讀者也會在這樣的作品里獲得心靈共鳴。
默溫這首詩與時代無關(guān),甚至與自己一生專注的“深度意象”無關(guān)。從詩歌的第一行到最后一行,我們看不到任何一個意象,通篇是詩人的自我言說。認真細讀的話,會覺得這首詩不大像出自默溫之手,盡管它帶給我們的觸動不可低估。默溫的朋友和研究者勞倫斯·利伯曼曾建議讀者,讀默溫的詩要以極慢的方式進行。慢讀能帶來更深的體會。讀這首《關(guān)于瞬間的信條》同樣如此,只是我們會發(fā)現(xiàn),慢讀不是我們事先的準備行為,而是默溫的詩自有一股內(nèi)在的幽深之力,它逼迫我們放慢閱讀,逼迫我們在詩句中耐心地咀嚼。
當一個人瞬間迸發(fā)的力量也能對我們造成逼迫的話,就證明這一力量并非來自瞬間,它經(jīng)過了詩人不知不覺的醞釀。就這首詩來說,它來自詩人年過八旬后的晚年,這時候的詩人不僅擁有漫長的寫作經(jīng)驗,還擁有近乎徹底的人生經(jīng)驗。說詩歌來自經(jīng)驗,就等于說詩歌來自詩人長期的內(nèi)心積淀。從該詩首行“我信仰普通的一天”來看,進入晚年的詩人已將主題轉(zhuǎn)向了對時間的觀察和打量。這不是刻意的行為,甚至可以說,這是任何一個詩人水到渠成的行為。除了時間,再沒有比它更重要的晚年打量了。當默溫提筆將瞬間當做信條,其實是走過一生后的累積爆發(fā)。
我們在童年就被告知要珍惜時間,到晚年時,已經(jīng)不需要任何人告知,人會對時間有敏銳的感受。每天都值得珍惜,是人到晚年的核心行為。默溫這首詩不是想強調(diào)珍不珍惜。對人的晚年來說,豈止“珍惜”一詞,所有的詞在時間面前都變得疲軟無力。珍惜是一天,不珍惜也是一天,關(guān)鍵只在于,人對每天會展開怎樣的認識。在這里,默溫沒有將自己擺在倚老賣老的說教位置,相反,他感覺時間始終是人最大的迷惑?!拔铱床灰娝耐緩?我從未看到它如何到達我”,這樣的句子顯示了默溫對時間的本性揭示和關(guān)注。令人驚奇的是,他對時間的感受來自晚年,詩句本身卻不像出自老年之手,詩中顯示的力量遒勁異常。這讓我們體會,詩歌的真正力量不是來自詩人,而是來自詩歌自身的深處。
詩歌的深處也就是人生的深處。若沒有站在這一深處,默溫不會覺得蘊含時間意味的今天能“超出”“我所能感知的知識和真實”。這的確是晚年的切膚之感,在戰(zhàn)無不勝的時間面前,“知識”與“真實”究竟又有多么重要呢?默溫的詩句幾乎不由自主,沿著感受繼續(xù)延伸,“它帶走此時/離我而去后不知它去向何處”。一個優(yōu)秀詩人寫下的詩句總像是說出我們自己的某種感受。在詩人寫之前,我們總是忽略掉很多問題。但被忽略的,不等于不存在。這些詩句讓我們陡然發(fā)現(xiàn),那的確不是默溫的個人感受,而是所有人的感受,只是我們未能全神貫注地進入。默溫不僅挺身進入,還將它舉重若輕地表達出來,我們會不覺跟隨他的感受步步深入,“除今天這個地點外我一無所知/只知道環(huán)繞我的未知重重”。這兩行詩讀來令人驚心動魄。默溫在詩歌的行行推進中,也將自己的感受推到核心。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除了我們所在的今天,沒有人知道未來是什么模樣。默溫令人震驚,是他不僅在年過八旬的晚年依然覺得“環(huán)繞我的未知重重”,還喚起所有讀者的感同身受。到達“今天”的人,沒有誰不被未知環(huán)繞。未知所蘊含的,是人在“今天”能擁有什么?在這里,默溫的詩句已進入哲學的范疇,他將問題深藏在一個一個肯定句中。這是對認識已達透徹的體現(xiàn)。“仿佛今天是唯一留下的存在/是屬于我的一切”。我們可以說,這樣的詩句不乏感傷,但面對人生,感傷是任何人都無法剔除的心靈部分,人遲早要體會的,是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年華流逝,所以“今天”才令人倍加珍視,也令人覺得“今天”的確是自己的全部擁有。
從這里再回到詩歌的第一行,我們不能不承認,默溫將“普通的一天”視為信仰,其實是將時間視為信仰,將人生視為信仰。在時間面前,人終將感到自己最終的無能為力。這是時間公平的體現(xiàn),也是殘忍的體現(xiàn)。當默溫來到晚年,對時間體會到的深度,不是青年時所能輕易到達。詩歌的結(jié)束句是“我對于今天的信仰方式/只要它在此時此地,是我”。若不慢讀,讀者不一定能體會其中蘊含的巨大悲傷。默溫說出的時間認識“是我”,就已將他對時間甚至一生的復雜感受全部說了出來。希望挽留時間的人只是為了活下去嗎?我忽然想起默溫在另一首同期所寫的詩中說道,“我所抵達的并非智慧”(見《沒有月亮的夜晚》,曾虹譯),這同樣是時間賦予的認識。當默溫以為自己一生沒有抵達智慧是一種謙卑的話,我們會發(fā)現(xiàn),走到晚年的默溫起碼抵達了太多人一生也抵達不了的認知和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