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梅
1
不到最后一筆,沒有人能看出她畫的是什么。
她的最后一筆,從無例外,總是眼睛。
人類的眼睛,動物的眼睛。一只眼睛,兩只眼睛。她畫眼睛很簡單:用筆隨意地圈畫幾個線條,形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橢圓。有時她能夠把這個不規(guī)則的形狀用黑色填滿,但更多的時候不能——她的專注點(diǎn)雖然不大,卻也并不是很具體,因此,這個不規(guī)則的形狀看起來就像一小只胡亂纏繞起來的線團(tuán),線與線之間的留白有大有小,有粗有細(xì),像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無論是一只實(shí)心的黑眼睛,還是一只布滿血絲的眼睛,它都像一個無底的黑洞。有血絲的眼睛更像一些,因?yàn)樗偰馨丫€條畫成螺旋狀,雖然不規(guī)則。因此,它看起來就像一只幽深的、由粗到細(xì)的漏斗,直墮入那張臉的深處,墮入紙張的深處,墮入桌子的深處、桌子下面空氣的深處、地板的深處,最后,直墮入地心里去。
沒錯,她畫畫的風(fēng)格就是這樣:先畫出一堆讓人看不出章法的線條,然后找出空白的一兩處地方,畫上一只或兩只眼睛,然后在眼睛上方隨意地彎上兩筆成為眉毛——這個時候,小麥才會發(fā)現(xiàn)她畫的那些看不出章法的線條,構(gòu)成的原來是一張臉。美妙絕倫的、角度奇特的臉。如果沒有眼睛,就算是世界上最杰出的抽象派畫家,也看不出她畫的是什么。那些由線條組成的奇怪形狀,只有在被安上眼睛之后,才具備了臉的意義。而奇怪的是,一旦它具備了臉的意義,它就是這世上最杰出的抽象派畫家都要嘆為觀止的畫作。
她叫天使。是這個名叫小麥的女人在十二年之前,像世上所有女人一樣,寫著孕期日記、數(shù)算著日子、漸漸變笨變丑著、最后被一把刀子割開肚皮而生下來的孩子。小麥像所有母親一樣,想象著天使一步一步的未來——三翻六坐八爬,抓周,走路,說話,進(jìn)幼兒園、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談男朋友,成家,育子。
小麥關(guān)于天使的這些美好的想象,在天使三歲的時候被無情地改寫,然后,一直改寫到了現(xiàn)在:十二歲本該有的一切,都沒有降臨到天使身上;而那些十二歲少女不該有的,天使卻被動地?fù)碛辛耍热缇驮趧偛?,她歇斯底里地砸壞了自己吃飯的碗,并撿起一塊碎片,完成了一次不輕不重的自殘。這種自殘,小麥已經(jīng)數(shù)不清有多少次了,經(jīng)常是新的傷痕摞壓在舊的疤痕上,尚未愈合的舊傷重新綻開,像次第開放的花瓣。
小麥走出房門,下樓,拐過這棟老舊樓房的墻角,來到房后。那里有一棟孤零零的小平房,是房東的物產(chǎn)。房東家當(dāng)年在樓后蓋了這間不到二十平米的簡易小房子,是用來制作涼皮的。那黑胖健康的女主人,夜以繼日地在小房子里揉面,洗面,然后把沉淀好的淀粉倒在模具里,放在熱水上,蒸成一張張晶瑩剔透的涼皮。她一天數(shù)次騎著三輪車去附近的市場上售賣涼皮,用黑黑的手和一把同樣黑黑的大鐵刀,把圓餅一樣的涼皮切成細(xì)條,抓上香菜和黃瓜絲,拌上各種料汁,賣給無數(shù)的人。如此這般,十年過后,他們?nèi)野岬搅诵沦I的樓房。小麥成了他們家這棟淘汰掉的舊房的第一個租客。
傍晚的小區(qū),人不多。居民們大多在準(zhǔn)備晚飯。小麥像往常那樣,從小房子西墻根那里,踩著一架竹梯子,攀上房頂。雖然是簡易房,但房東當(dāng)時很用心地做了斜屋頂,鋪了紅色的瓦片。
小麥坐在紅瓦上,看著她家的窗戶。這時候,紅瓦下面忽然響起吱呀開門的聲音,嚇了小麥一跳。她把目光從二樓窗戶移下來,看到一個男人正從房子里走出來。
小麥下意識地挪動了一下。她沒想到房子里有人。從房里走出來的男人,也正轉(zhuǎn)過身,抬起頭朝房頂看。起初的一分鐘,他們兩人誰也沒做聲,仿佛彼此在判斷哪個才是侵犯者。
“你好。介紹一下,我是這間平房的房主的親戚,今天下午剛剛搬來。你是小區(qū)里的吧?”
這男人竟然說著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而且非常有禮貌,跟他的形象委實(shí)不相般配——他衣著邋遢,頭發(fā)和胡子骯臟而雜亂,看起來就像一個拾荒者。
小麥站起身,想離開房頂。剛走了一步,她腳底那片紅瓦就發(fā)出喀嚓喀嚓兩聲響,然后碎裂成一大兩小,共三塊。
“我……我在房頂上坐了五年多,從來沒弄壞過這些瓦片……”小麥站在斜屋頂上,兩只腳一高一低,看起來像要沖鋒的戰(zhàn)士不小心踩到了一顆地雷。
“沒關(guān)系,我上去看看?!笔盎恼咭粯拥哪腥撕芸炀筒戎羌苤裉萆系搅宋蓓??!斑@梯子起碼有一千年了吧?”他幽默地說。
“但是,很結(jié)實(shí)?!毙←溦f。
這男人很瘦,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他蹲在房頂,查看著那片紅瓦,肩胛骨高高地支棱起來。
“沒事,明天我把屋頂檢修一下。”他站起身,打量了一下整個屋頂,“你別說,在屋頂上的感覺和在地面上不一樣?!?/p>
“哦,是的,屋頂比地面高?!毙←溦f。
“不是高矮的問題。比起樓房,這屋子矮得像個小板凳吧?但是,你站在樓房里,和坐在屋頂上,絕對是不一樣的感覺?!?/p>
小麥抬頭看了看自己家位于二樓的窗戶。她覺得這男人說得很對,因?yàn)樗?jīng)常站在窗后往外看,二樓當(dāng)然比小平房高多了。但是,現(xiàn)在想來,似乎的確不是同一種感覺。不同在哪里,她說不清楚。
“那是你家嗎?”男人坐在屋頂上,看著她家的窗戶。
“是的?!?/p>
“這么說,你是我表姐的房客?”
“哦……你是大姐的表弟?”小麥問。
小麥忽然有點(diǎn)擔(dān)心這男的跟她搶二樓那套房子。她急速地離開屋頂,踩著那架古老的竹梯,下到地面,飛快地拐過樓角。樓前面,已經(jīng)有幾個老頭老太太支起了小桌子,玩起撲克牌。在他們頭頂,亮著一盞不甚明亮卻很管用的燈,那是一樓住戶把自己家的客廳和其中一間臥室改成小超市后,為了討好居民,特意為這些老頭老太太安裝的。
“小麥,干嗎走這么快?是不是天使又鬧了?”一樓超市老板娘趴在陽臺上,看窗戶底下的牌桌。這個女人心眼不壞,卻是個東家長西家短的碎嘴。
小麥顧不上回答,急急地走自己的。她聽到那女人嘖嘖地嘆息著,說:
“好好一個女孩,卻得了自閉癥??上Я恕J澜缟显趺催€有這種怪病。”
小麥假裝沒聽見,快步?jīng)_進(jìn)樓洞。樓洞里沒有燈,黑暗像無邊無沿的宇宙,立即把小麥吞沒了。一樓鄰居自從把房間的一半辟出來做了超市,為了方便居民進(jìn)出,在東墻上新開了一扇門,因此,樓道里的那扇門平時一般都是緊閉狀態(tài),這就把黑暗變得更濃了。
當(dāng)然,那扇門也有打開的時候:只要天使開始鬧騰,這位人們都喊她大歡的老板娘,就會打開門神秘兮兮地偷聽。防盜門年深日久,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笨重而遲緩,每次開合,門軸都會摩擦出哮喘病人喉嚨里發(fā)出的那種聲音,沉悶里夾雜著幾絲尖利。
2
天使是個自閉癥孩子。
當(dāng)給這個女孩取名叫天使的時候,誰會料到她竟會是個自閉癥孩子呢?她的父親給她取了這個名字之后,又高興又驕傲,仿佛做了一件天底下最有學(xué)問的事情。
當(dāng)然,他并沒有什么高深的學(xué)問,只是基于本能的愛,才給自己的女兒取了這個美好的名字。當(dāng)他從她們兩人的生活里消失之后,小麥一度想給天使改個名字。她改了好久,發(fā)現(xiàn)那是一件并不比生活本身更輕松的事情,所以就放棄了。
屋里非常安靜,仿佛除了家具就只剩下空氣了。這是天使的習(xí)慣:她每次只要鬧過了,就會安靜很長時間。她安靜的狀態(tài)超過所有正常人,這包括:她的鼻息、呼吸、肢體活動的幅度,都比正常人要輕柔和細(xì)弱,仿佛在為自己剛剛犯下的錯誤而懺悔和致歉。
小麥走到天使旁邊。她輕輕地走動,仿佛哪一步走重了,都會嚇到天使。其實(shí)她內(nèi)心里很明白,對于自閉癥孩子,最重要的一點(diǎn)就是,努力在這孩子眼前呈現(xiàn)最真實(shí)的生活。過分的小心翼翼,并不利于她的康復(fù)。
……哦,康復(fù)!這是個多么美好的字眼!小麥每每下意識地想到這個詞語之后,就想悲傷地大哭。自閉癥孩子,是無福擁有“康復(fù)”這樣充滿希望的詞語的。他們永遠(yuǎn)康復(fù)不了,他們患的是不死的癌癥。
“畫什么呢,寶貝?”小麥很想哭,卻忍住了。她假裝剛才什么都沒發(fā)生,彎下腰,看天使面前的畫紙。
跟過去一樣,畫紙上是一堆凌亂的線條,最外緣的線條是密度很大的波浪曲線。小麥橫看豎看,依然看不出它們構(gòu)成的是一張什么臉。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是一張臉,而不是旁的東西。
天使拿筆的姿勢也跟旁人不同,她是用整個手掌用力地攥緊筆,就像初生嬰兒抓握一支筆那樣。她做不到像成年人那樣,用拇指和食指就能輕松地捏住那根并不復(fù)雜的小棍棍。她攥緊筆,在畫紙上速度很快地勾勒那些線條,頭部保持著一定的節(jié)奏左右晃動,仿佛那是畫畫的一部分。
有一次,一樓超市的老板娘大歡來借酵母,正好看到天使在畫畫,這個滿嘴可以跑火車的女人大呼小叫地說:
“哎呀媽呀,這孩子的樣子,太嚇人了,看那腦袋晃的!不怕晃出腦震蕩嗎?”
接著,她又指著天使,問小麥:
“畫畫就畫畫唄,這孩子干嗎要晃腦袋呢?”
從那天開始,小麥才知道,在她這個母親眼中,天使那些只是不正常的行為,在外人眼中是嚇人的。這讓她多了一些隱憂,生怕帶天使出門的時候嚇著其他的人,所以她帶天使出門后,盡量不靠近小孩子和年輕女孩。年輕女孩有時比小孩子還矯情。
天使像沒有聽到小麥的問話,她急速地?fù)u晃著頭部,完成了對那幅畫的勾勒。小麥在茶幾對面的小凳子上坐下,等著揭秘的那一刻。揭秘的那一刻,就是天使給那張臉畫上眼睛的那一刻。
好了,兩只圓得有點(diǎn)夸張的眼睛,出現(xiàn)在那堆線條中。天使放下畫筆,好像直到這時才意識到了小麥的存在。
“媽……媽?!彼暗馈B曇羟忧拥?,像做錯了天大的事,等著懲罰。這說明,她記起了自己不久前歇斯底里的發(fā)作。她的記憶并不是每時每刻都存在,有時,發(fā)作之后,她很快就會把自己做過的事情全然忘記。
小麥注視著那幅畫。那是一張孫悟空的臉,她確信。靈動無比,抽象無比,逼真無比。像其他那些畫作一樣,足以讓世界上最杰出的畫家驚嘆。
而且,這又是一幅倒畫——倒畫,這是小麥給那些畫所下的定義,原因是,天使每次畫的臉都是倒著畫的,也就是畫給對面的人看的。坐在她對面的人,看到的是一張正常的臉,而從天使的角度來看,那張臉的下巴在畫紙的最上方,額頭和頭發(fā)在最下方。
“寶貝,你畫的,這是誰的臉?”小麥柔聲地問。
“孫……悟空?!碧焓拐f。
三個字,對于天使的表達(dá)容量來說,已經(jīng)是中等吃力的程度了。她最多只能表達(dá)六個字。而且,這些在正常人口中能連貫說出的字,從天使口中卻很難連貫。她喊“媽媽”的時候,只有一半幾率能把這兩個字連貫起來,但是,喊之前要蓄力,喊之后會顯得有點(diǎn)疲憊。
“我的寶貝,居然畫了一張孫悟空的臉!真是太棒了!畫得太好了!”小麥不遺余力地傾倒著自己的贊美。如若天使是一個正常的孩子,她這贊美該多么令自己和他人愉悅!但是此刻,她雖然百分之百由衷地贊嘆著這張臉的精妙,卻無法把深深的悲傷從中剝離出來。這悲傷包括了太多的理由,其中有一條理由是:小麥永遠(yuǎn)無法用別的母親對自己十二歲女兒那種口氣說話;她必須把天使當(dāng)成四五歲的孩子來對話。因?yàn)樘焓沟闹巧逃肋h(yuǎn)停留在了那個年齡段。
小麥看了看天使臉上的傷痕,那是不久前她發(fā)作時把自己抓傷的。小麥去紅瓦房頂上之前,已經(jīng)給她涂抹了碘伏。她當(dāng)時已經(jīng)平靜下來,一動不動地坐著,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小麥不知道她疼不疼,疼的程度有多大。醫(yī)生對此的說法也不盡相同,有些醫(yī)生認(rèn)為自閉癥孩子缺乏對疼痛的敏感。而有些醫(yī)生認(rèn)為,這些孩子是能夠正確感知疼痛的,因?yàn)樗麄冃枰切┨弁?,也就是說,疼痛是他們的發(fā)泄通道。
一想到紅瓦房,小麥剛剛忘掉的擔(dān)心又浮上來。她離開客廳,疾步走向北涼臺。北涼臺被房東改成了廚房,透過朝北的一排玻璃窗,能清楚地看到樓后的紅瓦房,以及紅瓦房緊挨著的一堵破敗的院墻。院墻那邊是另外一個世界:幾條此刻在緩緩垂下的夜幕中靜默著的鐵路線。偶爾在信號燈照到的地方,它們從烏黑的底色中反射著锃亮的光。相比之下,白天呈現(xiàn)出烏白色的道砟石在信號燈下卻是慘白色的,仿佛道砟石在沉睡,鐵軌卻在延伸。
小麥看到,紅瓦房唯一的小窗子里透出燈光。她不知道那電源來自哪里——想必是房東女人在里面創(chuàng)業(yè)做涼皮時配置好的。小麥在這里住了五年,第一次看到那在夜晚像墳?zāi)挂粯拥男》孔油赋鰺艄猓谷桓杏X它有些陌生。
而且,要命的是,這燈光侵犯到了小麥內(nèi)心的某一處,仿佛那墳?zāi)挂粯拥暮诎凳撬臋?quán)利,此刻被剝奪了一樣。
房頂上有一個煙囪,此刻,在院墻外信號燈的照射下,那煙囪里正在冒出裊裊的炊煙。我的天,炊煙!小麥有多少年沒看到從一根圓柱子里冒出那種東西了?她十幾歲從農(nóng)村老家考學(xué)出來,就一步步遠(yuǎn)離了那些孕育她的過往。
他在做什么飯,那個邋遢得像個乞討者的男人?
仿佛為了呼應(yīng)小麥,房門忽然打開,那男人走了出來,抬頭朝小麥站立的方向看過來。小麥嚇了一跳,立即下意識地蹲下去,仿佛自己是一個偷窺者。等她再度站起身時,發(fā)現(xiàn)那男的已經(jīng)回到屋里。
小麥心事重重地開始洗米煮粥。她必須把粥煮得爛爛的,因?yàn)樘焓沟淖蚤]癥表現(xiàn)中還包括吞咽障礙。
3
第二天,早飯過后,小麥在廚房里收拾碗筷時,發(fā)現(xiàn)那男的正踩著竹梯,登上瓦房頂。他已經(jīng)把幾塊新瓦片運(yùn)送上去,此刻正提著一只烏暗的桶,里面不知裝著什么東西。那幾片新瓦紅彤彤的,跟房頂上的舊瓦形成很大的對比。
小麥站在窗戶后面看了一會兒,把還沒洗好的碗筷留在水池里,擦干手,走到客廳里,對天使說:
“寶貝,媽媽出去一會兒,你自己在家里好好地待著,好嗎?媽媽不走遠(yuǎn),就到樓后面的紅瓦房那里去一趟。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在窗戶那里喊媽媽,好嗎?”
天使沒吭聲,仿佛沒有聽見小麥的話。她很多時候都保持著這樣的狀態(tài):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小麥把天使引到廚房窗戶后面,重復(fù)了一遍上述這些話。天使已經(jīng)從自己的世界里走了出來,卻依然沒有吭聲。小麥說:
“寶貝,你說‘好的?!?/p>
“好?!碧焓拐f。她即便發(fā)這樣一個簡單至極的音節(jié),也要蓄力幾秒鐘,仿佛這個字有千斤的重量,需要使出全身的力氣,才能把它從口腔里推送出來。
小麥找了一身運(yùn)動裝穿上。臨出門前,又去抽屜里翻找出一副手套。她打開門,走出即使是白天也并不明亮的樓洞,拐過樓角。大歡正指揮一個送貨工人往家里搬一只墨綠色的啤酒桶,那里面裝滿了尿黃色的啤酒。晚飯前,小區(qū)里的居民就會從超市里拎著一袋袋啤酒,回到自己的家里,就著老婆炒的菜,大口大口地喝上一頓。
“小麥呀,這么著急,去哪兒啊?”大歡問。
“哦,隨便溜達(dá)一下?!毙←溦f。
小麥只想盡快地?cái)[脫這個女人。她就像一個女間諜,身上帶著窺探別人的天賦,以及永遠(yuǎn)旺盛的工作熱情,極具冒犯性和侵略性,令人不安。
樓后面非常安靜。這個小區(qū)大約有兩百多戶,小麥家所在的這排房子位于小區(qū)最北邊,后面便是圍墻和圍墻外的鐵路線,終日有火車轟隆隆地駛來駛?cè)ィ宰饨鹣鄬Ρ阋诵?茶余飯后散步的居民們也很少往這邊來,除了到超市買東西。
小麥很喜歡這樣的安靜,因此便愈加擔(dān)心房子是否會被東家收走。她踩著竹梯登上房頂,那男的已經(jīng)把碎掉的舊瓦及周圍的一些瓦片掀掉,正在涂抹什么東西。小麥問:
“大哥,需要我?guī)褪裁疵???/p>
“你叫我老閑就行,閑人一個的閑?!?/p>
小麥從沒聽說過有姓閑的,她想,或許對方是在開玩笑。但老閑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
“我知道你在疑惑什么。我是有名字的,父母給取的,上學(xué)和工作時用過的名字。但是我后來不用了。既然不用了,也就不愿意老是想著那個名字。這些年,我不管走到哪里,都讓他們喊我老閑。我很喜歡這個名字?!?/p>
“那我就喊你老閑大哥了?!毙←溣^察著老閑的勞動步驟,猜測著他是不是會離開這棟小破房,把她和天使攆走,他自己搬到他表姐的房里去住。“老閑大哥,你是要把房頂好好修繕一下嗎?”她試探地問。
“當(dāng)然了。要不然,會漏雨的?!?/p>
“那你打算在這里住多久?”
“說不準(zhǔn)。也許一個月,也許半年,也許兩年,也許在這里終老。我反正是一個閑人,住夠了就走,沒住夠就一直住著?!?/p>
“你不嫌這小房子破舊嗎?冬天還沒有暖氣?!毙←溣X得她已經(jīng)把意思表達(dá)得越來越明確了。
“我在橋洞底下都住過,那比這環(huán)境可差多了?!?/p>
老閑手底下忙著,思路跟小麥一直不在一條軌道上。小麥忍不住了,只好把話挑明了:
“那棟二樓的房子,我跟你表姐是簽了合同的,一年簽一次。雖然今年還沒到期,但是我知道,房東如果想提前收回房屋,是可以的。我……我獨(dú)自帶著女兒生活,也很不容易,如果老閑大哥你想搬上去住,可不可以提前告訴我一聲,以便讓我及早找房子?!?/p>
老閑終于聽明白小麥的意思了,他停下手里的活兒,在房頂上坐下,對小麥說:
“你也坐。畢竟這房頂以前是你的地盤。你放心,我不會跟你搶房子,我這人,住不慣樓房。還有啊,這房頂以后仍然是你的,你什么時候想來坐一坐,隨時來,當(dāng)我不存在就行?!?/p>
小麥懸著的心落下了一多半。當(dāng)然,不排除老閑過段時間變卦的可能,但起碼,目前她不用擔(dān)心要被迫搬家了。
“雖然這世界如此大,但有時候,我們想找一塊地方安靜地坐一坐,還真不是那么容易的。這房頂確實(shí)是個值得坐一坐的地方?!崩祥e說。
小麥覺得這個老閑雖然邋遢,但談吐還是不邋遢的。如果不看形象,只聽談吐,誰也不會否認(rèn)他是個文化人,而且是個有一定思想的文化人。至少,比小區(qū)里大多數(shù)的居民都要有文化。小區(qū)里像大歡那么粗魯?shù)木用襁€是不少的。
小麥在房頂坐下,下意識地抬頭看自己家的窗戶。他看到天使一動不動地站在廚房窗戶后面,正在看著她。也或者,天使看的不僅僅是她,還有老閑、紅瓦房、圍墻、圍墻那邊的世界。
不知為何,小麥覺得那孩子的注視很令她慌亂。她垂下眼睛,避開天使。但是,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再看,天使仍然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就像商店櫥窗里的塑料模特。
“回屋去吧,畫畫去,媽媽一會兒就回家?!毙←湷焓箶[動手臂。
老閑也抬頭看了看。他專注地看了幾分鐘,然后對小麥說:
“這孩子的眼睛真美?!?/p>
“是嗎,你能看清她的眼睛?”小麥有點(diǎn)不太相信。
“她的眼睛很矛盾?!崩祥e自顧自地說,“它們非常有神,又黯淡無光;像月亮,像閃電,像大海,像天空;像黎明,像黃昏,像午夜。”
“為什么又有神,又黯淡無光?”小麥問。
“它們看起來黯淡無光,但深處的神采,超過所有正常人?!?/p>
小麥有點(diǎn)吃驚,她說:
“是房東大姐把天使的病情告訴你的吧?”
“不是,我自己看出來的。這樣一雙復(fù)雜而矛盾的眼睛,只屬于天使,不屬于凡人?!崩祥e說。
“你怎么知道她名叫天使?”小麥問。
“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她是上天派到人間來的天使?!崩祥e說。
小麥簡直驚駭了。她先是被驚駭籠罩得頭腦一片混沌;接著,她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心酸擊倒,忍不住把頭伏在膝蓋上哭了起來。
4
小麥夢見了李敘。
李敘穿著那件他離家時穿著的藏藍(lán)色短袖衫,衣領(lǐng)沒有打理好,很別扭地窩折在脖頸里。小麥看了有些心疼,她打算幫李敘把衣領(lǐng)整好,手伸出去,李敘卻不見了。
小麥醒在深夜里。醒來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胳膊擎在半空。她不知道這個夢意味著什么——是李敘正在想念她們母女嗎,在這個深夜里?
算起來,李敘離家已經(jīng)四年零五個月了。他去了哪里,在干些什么,以什么謀生,小麥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小麥的家人——她遠(yuǎn)在農(nóng)村的父母、住在同一個城市里的妹妹——在提起李敘的時候,常常會咬牙切齒地詛咒,說,他早就死在外邊了。
他們詛咒得多了,慢慢地,有時候竟然怪異地當(dāng)了真,會認(rèn)真地探討起來:你們說,李敘是不是真的已經(jīng)死了?他要是沒死,怎么會一點(diǎn)消息也沒有?他要是死了,是怎么死的呢?車禍?病死?
他們探討著所有的可能性,繼而埋怨小麥當(dāng)初堅(jiān)決不去報(bào)警。如果報(bào)了警,警察肯定會弄清真相:這個失蹤人口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
只有小麥一個人堅(jiān)決不信李敘已經(jīng)死了。她知道,他還活著。她為什么如此堅(jiān)定地認(rèn)為他還活著,自然是沒有什么理由的。但她就是這么堅(jiān)定。
后半夜,小麥沒有再睡。她的眼皮一直在跳,左眼皮和右眼皮輪流著跳。老話說,左眼跳財(cái)右眼跳災(zāi)——兩個眼皮輪流跳,那預(yù)示著什么呢?要說財(cái),小麥?zhǔn)遣恍诺摹_@一輩子,她是不可能跟財(cái)沾邊了。
第二天下午,小麥到樓下收快遞。大歡坐在樓角的陰影里,搖著一把蒲扇,說:
“小麥呀,我今天早上到小區(qū)門口買油條,好像看到你們家李敘了。”
李敘這個名字從昨天深夜開始,就一直盤桓在小麥的腦海里,但是,忽然從旁人的嘴里蹦出來,還是把她嚇了一跳。她覺得心忽地升到胸腔上部接近喉嚨口的位置,然后停跳了,幾秒鐘過后才撲通一聲落了下去。就像游樂場里的跳樓機(jī),升到半空后總要停止幾秒鐘,然后才放開手腳直沖到地面。
“我們家李敘出國了。你肯定看錯了?!毙←溦f。她很不想接這個話題,因?yàn)樗娜魏我痪湓挾加锌赡鼙滑F(xiàn)實(shí)所否定。但她又那么急切地想維護(hù)自己幾年前說下的謊言,仿佛是一個必須要捍衛(wèi)的信仰。
大歡穿著一身紅底綠花的人造棉夏裝,看不出什么款式:上身仿佛是兩片布縫在一起,彎出三個半月形的口子,分別作為領(lǐng)口和兩個袖口。下身是寬松的褲子,長不長短不短,正好露出她那圓滾滾的小腿肚。小區(qū)里沒工作的大媽們在夏天穿的衣服都是這種相同的制式,唯一不同的是顏色和圖案。其他女人大多在附近的一家鎖廠上班,上班時穿著骯臟的工裝,下班后的穿著也跟大媽們大同小異,簡直分不清年齡。
剛搬到這里來的時候,小麥曾經(jīng)為此很長時間陷入自憐和自悲當(dāng)中。她照舊穿著自己在寫字樓上班時穿的衣服,顯得跟居民們是那么格格不入。后來,時間久了,他們也就習(xí)慣了,每每看到小麥,眼神里都寫著見怪不怪四個字。
大歡叉腿坐在小馬扎子上,肚子上的贅肉層層疊疊。她嘩啦啦地?fù)u著蒲扇,說:
“你們家李敘出國得有四年多了吧?他就不想家,不想老婆孩子?是不是機(jī)票很貴?”
小麥搬動著那些被快遞員一件一件從三輪車上卸下的箱子,假裝很忙碌,沒有搭理大歡??爝f員離開之后,她搬起一只箱子走進(jìn)樓洞,聽到大歡在后邊說:
“嘖嘖,家里沒個男的,這日子可怎么過呀?!?/p>
搬完一趟箱子,小麥硬著頭皮再次下樓。果然,大歡的思維還糾結(jié)在李敘身上,她從馬扎子上吃力地站起身,肚子上的肥肉顫抖了幾下,說:
“小麥,我不是開玩笑,真的,今天早上,我到門口去買油條時,真的看到你們家李敘了,他當(dāng)時低著頭,正在往橋洞里走。我還喊了他一聲呢。”
“哦?!毙←満懿辉敢飧髿g搭話,但她看大歡信誓旦旦的樣子不像開玩笑,又聯(lián)想起昨天夜里的夢,終究還是按捺不住,問,“他答應(yīng)了嗎?”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沒答應(yīng),急匆匆地走了。”
這個答案并不是小麥所需要的答案。她有點(diǎn)失望。
“大歡姐,你肯定是看錯了,我們家李敘要是從國外回來的話,怎么可能不告訴我呢?!?/p>
“那可不一定!我跟你說啊小麥,現(xiàn)在很多人出國后,都在外面另找一個人做臨時夫妻。這臨時夫妻做久了,生出感情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啊。你沒聽說嘛,兩口子分開時間短的話勝過新婚,分開時間長了嘛,那可就陌生了?!?/p>
“我們家李敘不是那樣的人?!毙←湵鹨恢幌渥印?/p>
“哎我說,小麥,你們家李敘是真的出國了嗎?”大歡冷不丁地問了這么一句話。
老實(shí)說,大歡前面那些話還只是讓小麥覺得反感,但是這句話卻讓小麥?zhǔn)荏@了。她完全沒有防備大歡會問出這么一句石破天驚的話,立時覺得胳膊和腿都軟得沒了力氣,箱子撲通掉到了地上。
大歡像是已經(jīng)為此猜測了多年,如今終于得到了證實(shí)一樣,立即湊上前問:
“這么說,你們家李敘并沒有出國?”
小麥臉憋得通紅,不知道如何應(yīng)答。這時候,老閑忽然出現(xiàn)了,問小麥說:
“這是你的快遞?”
“是的?!毙←溦f。
“這么多,我來幫你。”老閑彎下腰,抱起那只摔在地上的紙箱子,健步如飛地走進(jìn)樓洞。
小麥臉憋得更紅了,她手足無措,仿佛做了什么可恥的事,莫名其妙地對大歡解釋說:
“他……他叫老閑,是房東的表弟,剛搬到后面小平房里住?!?/p>
“我知道。”大歡說,“我還看到你們倆坐在房頂上聊天。”
是啊,這個小區(qū)里的大事小事,沒有大歡不知道的。
“我把房頂上的瓦片踩破了……”小麥越解釋越惱火,惱得簡直想扇自己幾個嘴巴子。
這時候,老閑從樓洞里走出來。他走到小麥身邊,對大歡說:
“我來教給你一個道理:人的本性是生命的質(zhì)地,也就是人的自然。只要保全自然的本性就是好的。本性有時也會有些活動,如果這些活動是出于不得已、無意識的,那它就是合理的;如果是有意識的、人為的,那它就屬于不正當(dāng)?shù)倪^失。在我看來,打聽別人家的私事,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甚至從別人的痛苦之中得到幸福感,都是一種過失行為?!?/p>
大歡聽完這套她平時在這個小區(qū)里根本聽不到的語言,張口結(jié)舌地愣在那里,好半天才氣急敗壞地說:
“你這個臟兮兮的老閑,凈說些亂七八糟的瘋話,我聽不懂?!?/p>
大歡惱怒的樣子,把小麥剛才的惱怒一掃而空,仿佛那惱怒長了腳,一下子跑到大歡身上了。她心里掠過一種快樂,沒錯,由衷的、單純的、無憂無慮的快樂,跟得到老閑的幫助而吐了一口惡氣完全無關(guān)。
她已經(jīng)多久多久沒體會過這樣的快樂了呢,哪怕只是一瞬間。
5
那天傍晚,老閑幫小麥把紙箱子全都搬到了二樓。小麥邀請他進(jìn)屋喝口茶,老閑擺擺手說:
“我是個不適合進(jìn)干凈地方的人。進(jìn)屋以后,我自己也會別扭。你怎么買這么多東西?”
“哦,我……我做直播賣貨,這些都是我進(jìn)的貨?!?/p>
“那以后來貨了,你就喊我,我反正是一個閑人?!?/p>
小麥抱歉地說:
“老閑,以后不用幫我說話,我都習(xí)慣了。要是因?yàn)槲叶米锪肃従?,犯不上。?/p>
“我老閑就是一個快意恩仇的人,不說會憋死。”
老閑轉(zhuǎn)身下樓的時候,小麥說:
“你是不是也跟大歡一樣,不相信我們家李敘出國了?”
“如果世上萬事都能抹殺是非,取消彼此,那么所有事情本質(zhì)上都是一樣的了。可惜的是,這世上的人啊,對任何事都想去認(rèn)識,想去知道。而事物是無法認(rèn)識的,知道與不知道實(shí)際上并沒有什么界限?!?/p>
老閑邊走邊說,像吟詩一樣,字正腔圓,帶著音律。三樓那位個子高高的女鄰居小姜恰好走到二樓,扁著嘴說:
“真是個怪人,把自己弄得像個哲學(xué)家?!?/p>
小姜是個皮膚白白、很愛打扮、氣質(zhì)不錯的女人,離異,獨(dú)自帶著女兒生活。那小女孩跟天使同歲,小姜離婚后,毫不客氣地把女兒的名字連名帶姓地改成了姜姜。這小區(qū)里的居民思維比較傳統(tǒng)一些,常常在背后對小姜指指點(diǎn)點(diǎn)。但是小姜毫不理會,人們越指點(diǎn),她越打扮得漂亮,開著一輛紅色的小汽車,很是惹眼。有時候,還有其他顏色的小汽車開到小區(qū)里來,停在樓洞口,從里面走出衣著不凡的男性。這時候,大歡總喜歡拉住一個中老年婦女,嘀嘀咕咕,說,這么有錢,干嗎住在這么老舊的小區(qū)里,應(yīng)該搬到東郊海邊去才是。
說實(shí)話,小麥不是很喜歡小姜,因?yàn)樗齻兡概畟z都有點(diǎn)盛氣凌人。特別是姜姜,小小年齡就鼻孔朝天地走路,看到鄰居也不問候。看到天使,就更不搭理了。
不過,小麥思考了一下小姜的話,覺得多少有點(diǎn)道理:老閑的言談確實(shí)像哲學(xué)家。
李敘就是在那天晚上出現(xiàn)的。小麥正在直播,李敘自己拿鑰匙開門進(jìn)屋,走到小麥身邊。小麥呆呆地扭頭看著李敘,眼淚慢慢地流了出來。李敘看了一眼架子上的手機(jī),說:
“直播間里人不多啊?!?/p>
小麥沒有吭聲。
“要想想辦法?!崩顢⒄f。
小麥還是沒吭聲。
李敘離開小麥,在房間里到處走著看了看。他走到天使的房間,站在床邊,俯視著天使,兩只手臂直直地垂著,沒有任何動作,像一尊雕像。
小麥也走到天使房間門口,靠在門框上。他們兩人都像雕塑。十分鐘過后,李敘掉頭離開天使的房間,去衣柜里找到自己過去的衣服。他的衣服都像過去那樣,一件一件整齊地掛在衣柜里,沒有灰塵。
小麥走到李敘身邊,看著他,說:
“昨天夜里我夢見你了,跟現(xiàn)在一模一樣,你穿的也是這件短袖襯衫,衣領(lǐng)沒有整好?!?/p>
“哦,這么巧?!崩顢⒄f。
“我給你整整?!毙←溦驹诶顢⒏埃迅C折的衣領(lǐng)翻出來,撫了撫?!澳闶萘?。”她說。
小麥無數(shù)次想象過李敘回家的場景,她內(nèi)心里有無數(shù)個問題,等著李敘回家時好好問一問。但是,李敘真的站在她面前,她卻一句都問不出來。
李敘換了一件家居服,去床上躺下。小麥把他換下來的那件藏藍(lán)色襯衫拿到衛(wèi)生間里洗,洗完之后回到臥室,在李敘身邊躺下。李敘伸出胳膊,從小麥的頸下穿過去。小麥問:
“四年多了,那件衣服一點(diǎn)都沒有舊。你是在這四年里一直沒有穿它嗎?”
李敘撫摸著小麥的頭發(fā),沒有回答。
“你是刻意穿著它回家來的嗎?”小麥又問。
“你覺得是,就是吧?!?/p>
他們靜靜地躺著,很久都沒有動。李敘仰面朝著天花板,小麥側(cè)身朝向李敘。躺著躺著,小麥覺得一陣濃重的困意席卷而來。她什么都不想問,什么答案都不想知道,只想好好地睡一覺。
如果知道李敘會再次消失,小麥一定不會什么都不問。她一定會把一切疑問都毫無保留地傾倒出來,一樣一樣地從李敘嘴巴里撬出答案。
可惜,她失去了這個機(jī)會。
第二天早上,李敘不見了。有那么幾分鐘,小麥迷迷怔怔著,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摸摸旁邊那只枕頭,再摸摸半邊床單。枕頭上有兩根很短很短的頭發(fā),不是她的。床單上有躺過的痕跡。她捏起那兩根頭發(fā),仔細(xì)地在陽光底下察看,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根已經(jīng)白了一半。
小麥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jī),撥打李敘的電話。其實(shí)她知道打了也是徒勞,這個號碼她打了四年多了。自從李敘離家出走,這個號碼就再也打不通了。她疑惑自己昨天夜里為什么會那么困,困到想不起跟李敘要他的新手機(jī)號碼。
然而,讓小麥陷入困境的還不是李敘的再次消失,而是天使的再次發(fā)作。
天使是在衛(wèi)生間里發(fā)作的。小麥跑過去的時候,看到天使頭發(fā)凌亂,站在暖氣片旁邊,地上摔著盆和衣服。是李敘昨晚回家時穿的那件藏藍(lán)色短袖衫,已經(jīng)被天使撕開一個大口子。
小麥本能地蹲下身去撿那件短袖衫,天使啊地尖叫一聲。小麥立即放下那件惹禍的衣服,轉(zhuǎn)而去照顧天使。天使渾身煥發(fā)出驚人的力氣,撕扯著自己和小麥,像撕扯她的圖畫本。
每次這樣的發(fā)作都要持續(xù)幾分鐘甚至十幾分鐘,然后便是死一般的寂靜。小麥筋疲力盡地坐在衛(wèi)生間地上,屁股底下汪著一攤水,不知道是從水桶還是其它容器里潑灑出來的。天使也坐在暖氣片旁邊,兩眼呆滯,毫無表情,誰也不知道她內(nèi)心里在想什么。
這么多年,小麥覺得自己的眼淚都流干了,可是今天她的雙眼里重新蓄積了無盡的淚水。她先是無聲地流著眼淚,然后哭出了聲,接著嚎啕大哭。
她正在哭著的時候,外面響起敲門聲。她繼續(xù)坐著哭,毫不掩飾。敲門聲持續(xù)不斷,然后響起一樓大歡的聲音:
“小麥,小麥,出什么事了?你把門打開,讓姐進(jìn)去看看。”
聽到大歡的聲音,小麥更委屈,她驚天動地地哭著,仿佛要把過去刻意在大歡面前強(qiáng)掩悲傷的委屈,全都一股腦地彌補(bǔ)回來。
再然后,大歡和老閑就站在衛(wèi)生間門口了??吹竭@兩個莫名其妙出現(xiàn)的人,小麥終于從放縱的哀哭中驚醒,她胡亂拽了一把衛(wèi)生紙,把臉上的淚痕揩擦幾下,問:
“你們是怎么進(jìn)來的?你們怎么會有我家的鑰匙?”
大歡指指老閑:
“我們沒有鑰匙,是老閑把門打開的?!?/p>
小麥噌地一下從地上站起身,厲聲問道:
“你是怎么把我家門打開的?”
老閑連連擺手:
“小麥,你別激動,聽我說。我也沒有鑰匙,但是,你家的門太破了,我就稍微使了點(diǎn)力氣,就把門打開了。我并沒想用武力破門進(jìn)屋,我發(fā)誓。”
大歡也連連點(diǎn)頭:
“我給老閑作證!那門鎖確實(shí)太老舊了,誰也沒想到,就那么晃動幾下,它就開了。我們……就是擔(dān)心你,沒別的意思?!?/p>
小麥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了冷靜,她拽下毛巾,開始揩擦天使的臉和手,邊擦邊對大歡和老閑說:
“你們走吧,我們很好?!?/p>
“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你看天使這臉,流血了?!贝髿g問。
“我知道怎么做,不用你們費(fèi)心。”小麥冷冷地說。
6
天使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沒有任何表情。小麥?zhǔn)冀K不知道,她能否看懂電視機(jī)上每天演繹的各種故事。
小麥坐在她對面的一把小馬扎上,指著自己臉上貼著的創(chuàng)可貼,說:
“寶貝,媽媽的臉破了,你看?!?/p>
天使把目光從電視機(jī)上移開,轉(zhuǎn)到小麥臉上,嘴張開,說:
“哦?!?/p>
天使每說一個字都要蓄力,然后把口腔盡可能張到最大,舌頭也伸到外面來輔助用力,哪怕只說一個“哦”。
小麥的心里尖銳地疼了一下。這種疼,既是對天使的疼惜,也是對自己的疼惜。她的眼淚又流了出來。天使漠然地把目光重又轉(zhuǎn)到電視機(jī)上,仿佛沒有看到她的眼淚。
小麥把圖畫本給天使放在茶幾上,然后,一刻都沒有停地逃離了這個家。她急速走出黯淡的樓洞,拐過樓角,攀著竹梯上到紅磚房的房頂。
她背朝自己家的窗戶,面朝北方坐著。破舊的圍墻外面是日光下閃閃發(fā)光的鐵路線,一列運(yùn)煤車正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伛傔^。鐵路線再往北,是一片高層住宅區(qū),還有這個城市新建的一棟繁華的商業(yè)大樓。那里跟她居住的破舊的小區(qū)相比,仿佛另外一個嶄新的世界。
“我可以在這里坐一會兒嗎?”
小麥正在發(fā)呆,不知道老閑什么時候爬了上來。他剛剛把幾個破爛紙盒子在墻根處碼好。那里已經(jīng)碼放了不少紙盒子、瓶瓶罐罐。小麥想,老閑果然是一個撿破爛的。
“這是你家的房頂,當(dāng)然可以了。倒是我,沒經(jīng)過你同意就上來了,真是不好意思。但是,我……我實(shí)在無處可去?!?/p>
小麥本來并不想哭,但剛說完這句話,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出來。仿佛這句話是控制淚水的開關(guān)。
“哭吧,不用覺得不好意思?!崩祥e說?!岸?,你想說什么就盡情地說吧。我知道,你有話要說,卻又不知道說給誰聽。這個時候,陌生人比你的家人和朋友都更適合做你的傾聽者?!?/p>
小麥覺得老閑說得太對了。這些年,她不斷地縮窄著朋友圈,最后連親戚家人圈也縮窄了。有好幾次,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走到了崩潰的邊緣,打開手機(jī),調(diào)出通訊錄,從頭翻到尾,卻發(fā)現(xiàn)沒有誰的號碼可以讓她那時候毫無顧慮地?fù)艽蜻^去。
“我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流淚了。自從四年前李敘忽然離開這個家,我就再也沒有哭過。我的父母和我的妹妹小豆,他們都說李敘是個負(fù)心漢,不要我們娘倆了。但是我堅(jiān)定地相信他會回來的,他只是想出去透透氣,散散心。我們的天使在三歲的時候查出是一個自閉癥兒童,從那天開始,李敘就陪伴著我們娘倆,一直陪伴了五年。那期間,為了給天使治病,我辭掉了工作。我們東奔西走,最后把房子也賣掉了。我不相信這樣一路走過來的李敘,會拋棄我們娘倆。他太累了,需要放松。我堅(jiān)定而耐心地等著他。我們剛搬到這里不久,他就消失了。我告訴那些好奇的鄰居們說,他出國了。我一直在等他,昨天夜里,他終于回來了。我現(xiàn)在特別后悔,為什么昨天夜里沒有好好跟他談一談,問一問他,這些年都去了哪里。我只是在看到他之后,覺得特別累特別困,我只想好好地躺在他身邊睡一覺,休息休息。我沒有想到,他會再次消失。老閑,你不要安慰我,不要騙我說他有可能是出去辦什么事情,或者工作,或者給我們買菜去了。我清楚地知道,他這次離開之后,永遠(yuǎn)也不會再回來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我會有這樣堅(jiān)定的直覺,總之,他不會再回來了。而我的天使,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不懂得如何疼惜自己的媽媽——老閑,你千萬不要指責(zé)天使,自閉癥孩子就是這樣的,他們不懂得感情,他們的心是硬的,在他們心里,沒有別人的存在。這不是她的錯。老閑,你知道嗎,我多希望她摸摸我臉上的傷,問我一聲,媽媽,疼嗎?而我的父母和妹妹,他們有各自的生活。我的父母在鄉(xiāng)下,我妹妹的家庭只是一個普通工薪家庭。曾經(jīng),我是我們家里的驕傲和頂梁柱,但是,這些年下來,我成了他們的拖累。我們的情況,日復(fù)一日地?fù)p耗著他們的愛和耐心,如今已經(jīng)所剩無幾,似乎只余下血緣關(guān)系在維系。老閑,我從來沒像今天這樣脆弱,從此之后,我連一個堅(jiān)定的信念都沒有了,李敘不會再回來了……你知道嗎,我無數(shù)次坐在這房頂上看世界,今天,看著這閃著亮光的鐵路線,看著呼嘯而過的火車,我第一次生出了結(jié)束生命的念頭。多么容易啊,你看,老閑,從房頂上很輕松地就能跳到圍墻那邊去。那邊,你看,圍墻西頭那里,還有一個大洞,是咱小區(qū)里的人用工具鑿開的,我親眼看到那個賣羊奶的大哥,把自己家里養(yǎng)的兩頭羊趕到圍墻外面去吃草。鐵路線旁邊的溝里長了很多青草,那兩頭羊長得都像小牛犢一樣。”
老閑專注地聽著小麥的訴說。他手里拿著一本書,已經(jīng)翻看得破舊不堪。
“人生本來就是痛苦的。人的形體即使不與外界接觸,也會逐漸枯竭衰老。如果再終生勞勞碌碌,疲憊困苦,而不知道為的是什么,這是很可悲的。這樣想來,即使活著,確實(shí)也會時時感覺沒有意義。可是,生命畢竟是可貴的,天地的存在無窮無盡,人的生命卻很短暫,以有限的生命寄托在無限的天地之間,如同白駒過隙一般。凡不能暢適自己的意志,保養(yǎng)自己的壽命,都不是通達(dá)道理之人。萬物包括人在內(nèi)都不能戰(zhàn)勝自然。生命本來是沒有的,沒有形體,也沒有氣息。在若有若無之間,變而成氣,氣變而成形,形變而成生命;到頭來,又變而為死。這樣生來死往的變化,就像春夏秋冬四季運(yùn)行一樣自然。所以,生命要順其自然。死固然好,但不能自殺以求死,因?yàn)檫@樣就違反了自然主義?!?/p>
老閑的話,如果只是泛泛地聽聽,有點(diǎn)心靈雞湯的味道。但是,仔細(xì)琢磨琢磨,又不是那么簡單。
“老閑,人生的太多道理,很多人都是明白的。但是,落實(shí)到現(xiàn)實(shí)中,有幾條道理能真正用得上、能真正解決人的困苦呢?”
“你說到了點(diǎn)子上。所以,古往今來,能落實(shí)到現(xiàn)實(shí)中的人,最后都成為了了不起的人。而茫茫宇宙之中,了不起的人畢竟只是少數(shù)的少數(shù)。比如這位。”老閑把手里的書翻了翻,“莊子,人世間只有一個?!?/p>
小麥雖然覺得老閑的話都是紙上談兵,解決不了她的現(xiàn)實(shí)困境,但是,聊天的過程卻不知不覺地起到了一些作用。她踩著竹梯下到地面的時候,心緒已經(jīng)比往房頂上攀爬時好多了。
拐過樓角的時候,小麥看到大歡拿著兩盒酸奶,正在等她。
“我看到你跟老閑在房頂上聊天,沒過去打擾你們。這是你家今天的酸奶?!?/p>
小麥在超市訂了酸奶,每天有酸奶廠的工人騎著電動三輪車送過來。
“那個……小麥,今天早晨我又看到你家李敘了。我絕對沒眼花。我還跟他打了招呼呢。他是從咱們樓洞里出來的。他……回過家沒有?”
小麥強(qiáng)忍著又要漫涌上來的煩躁,說:
“對,回來了。但是,他很快又要回去。出國去。”
大歡狐疑地張張嘴又想問,小麥接過酸奶,快步走進(jìn)樓洞。
7
小麥很想知道,天使的發(fā)作是否跟李敘那件衣服有關(guān)。如果她認(rèn)出了那件衣服,想起自己還有一個爸爸,從而情緒崩潰,那倒不是一件壞事,起碼說明她在那個時間段具備著人類的正常情感。
因此,小麥有意沒把那件衣服處理掉,而是把它洗干凈,曬在陽臺上。衣服被天使撕扯開兩條大口子,半只衣領(lǐng)耷拉下來。小麥沒有縫補(bǔ)它,就讓它那樣怪模怪樣地垂掛著。
有兩次,天使站在陽臺門旁邊,盯著那件衣服看。小麥緊張地注視著天使。她很矛盾,一方面希望那件衣服能再次刺激到天使的回憶,一方面又擔(dān)心她再度崩潰和發(fā)作。但是,天使只是對那件衣服凝望了兩次,眼睛里毫無波瀾,臉上也毫無表情。
下午,小麥和天使到樓下發(fā)快遞。她晚上直播賣貨,第二天打包發(fā)貨。天使很瘦弱,力氣很小,不過,抱一只小紙盒子還是可以的,小麥經(jīng)常有意識地讓天使幫忙搬貨,鍛煉她的肢體協(xié)調(diào)能力和力氣。
老閑又趕過來幫忙。大歡吃著一根棒棒冰,說:
“老閑真是個好人?!?/p>
大歡喜歡說閑話,嚼舌頭,但有時候也顯得比較善良。她的最大毛病就是,經(jīng)常在善良里夾雜著那些讓人不喜歡的毛病。
發(fā)完快遞之后,老閑遞給小麥一個紙盒子,打開,說:
“這是我送給天使的溜冰鞋。那邊,”老閑轉(zhuǎn)過身,指指北邊那片繁華的商業(yè)區(qū),“新世界廣場那邊新開了溜冰場,我覺得你可以帶天使去玩一玩,不要總在家里悶著?!?/p>
“那怎么行呢老閑,我們不能接受這么貴重的禮物。”小麥趕忙推辭。
這時候,三樓小姜母女倆回來了。姜姜眼尖,看到溜冰鞋,立即對小姜說:
“媽媽,這就是我想要的那種溜冰鞋!我要它!”
小姜湊過來看了看,說:
“這孩子,最近天天纏著我,讓我給買溜冰鞋,非要到新世界廣場去滑旱冰?!?/p>
小麥看了看天使。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天使似乎對旱冰鞋挺感興趣,兩只眼睛不再空洞無物。天使的這雙眼睛,只要不是空洞無物,就是世界上最美麗最有內(nèi)容的眼睛。
老閑也注意到了天使的反應(yīng),說:
“小麥,這雙鞋,我是送給天使的,又不是送給你的,你就不要推辭了。再說了,你們是我表姐的租客,不管怎么說,也不是外人??档抡f過,道德品質(zhì),對一個人而言,象征著人格的高低。這些道德品質(zhì)包括道德情感、良知、對鄰人的愛、對自己的尊重。”
大歡哧溜哧溜地吸著棒棒冰,說:
“康德是誰呀,說得真好。”
老閑說:
“一個大哲學(xué)家?!?/p>
“喲,看不出來,你還是一個讀書人呢。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小姜上下打量著老閑,說。
“讀書,”老閑忽然正色對姜姜說,“孩子,你要記住,圣保羅曾經(jīng)給過我們警告:我們不要為虛空的學(xué)問所誘惑了?!?/p>
“圣保羅又是誰?”大歡問。
老閑這下干脆不回答了。
姜姜撇了撇嘴,說:
“你的話我聽不懂。”
“也罷?!崩祥e說,“我是讀書太多,我已經(jīng)被虛空的學(xué)問所誘惑了?!?/p>
那天,小麥最終還是接受了那雙旱冰鞋。因?yàn)樗龑?shí)在不愿意看到天使眼睛中的星光熄滅。她早早做過晚飯,跟天使快快地吃完,就動身去新世界廣場。
小麥找了一身運(yùn)動衣給天使穿上。她們穿過小區(qū),走出大門,左轉(zhuǎn),穿過鐵路橋洞,繼續(xù)前行一百多米,來到新世界廣場。
說實(shí)話,小麥心里是忐忑不安的,因?yàn)樘焓褂羞^多次在公共場合情緒發(fā)作的經(jīng)歷。旱冰場上很熱鬧,有幾個孩子滑得很溜,大多數(shù)正在學(xué)習(xí)。小麥找到一個教練,是一個年輕小伙子。她猶豫要不要把天使的情況說清楚,但是,廣場上聲浪很大,她囁囁嚅嚅地說了一句,小伙子沒聽清楚,她也就不打算說了。
學(xué)滑冰的費(fèi)用對于小麥來說,還是顯得貴了些。不過,小伙子很會游說。小麥問天使:
“寶貝,咱們學(xué)不學(xué)滑冰?”
“學(xué)?!碧焓拐f。
“好,那咱就學(xué)?!?/p>
天使說話的時候,教練正扭頭招呼另外幾個孩子,小麥想,還好,他沒有看到天使的異樣。
交了錢,年輕小伙子就開始給天使上課了。還有其它一些裝備,比如護(hù)膝和頭盔,小麥咬咬牙,也在小伙子的指引下,到廣場邊上的攤位前,一一置辦齊全了。
天使學(xué)得很快,小伙子說,你女兒很有滑冰的天賦。小麥不知道小伙子的話里有幾分恭維的成分,她想,只要天使滑得高興就好。
小麥坐在綠化帶邊上,揪心地看著天使一次次摔跤。她狠著心,沒有上前去幫忙。她希望天使能在滑冰場上交一兩個朋友,盡可能地融入正常生活。
夜幕漸漸濃重,新世界大樓一片燈火輝煌,臨街的冰淇淋店散發(fā)著陣陣香甜氣。小麥帶天使去吃冰淇淋,她說:
“寶貝,媽媽在這里看著你,你去買冰淇淋,好不好?”
“媽媽買?!碧焓拐f。
“媽媽有點(diǎn)累,天使寶貝去買給媽媽吃,好不好?你看,櫥柜里有很多的口味,寶貝想吃什么樣的,就跟阿姨要什么樣的。”
天使在情緒正常的時候,偶爾也能幫小麥下樓去買早餐。樓下有個鄰居,每天早上支起攤子炸油條,賣豆?jié){。小麥每次都要站在陽臺上,緊張地看著天使完成買早餐的整個過程。但是,在外面,天使還從來沒到任何店鋪里買過東西,她走在街上總是怯怯的,仿佛周圍存在著巨大的危險(xiǎn)。
小麥決定要把這個目標(biāo)實(shí)現(xiàn)。她耐心地等待著,鼓勵著天使。天使終于拿著錢,走到冰淇淋店里去了。
她們一邊吃著冰淇淋,一邊往家走。走進(jìn)鐵路橋洞的時候,不知怎么,小麥總感覺身后有什么異樣。她回頭張望了一下,看到一個身影,很像李敘。她站住了,再仔細(xì)去看,那身影隱入一家洗車場臨街招牌后面去了。
“寶貝,你站在這里不要動,媽媽到那邊去一下,馬上回來?!?/p>
小麥轉(zhuǎn)過身,急急地往回走。她走了幾步,然后跑起來。橋洞里光線昏暗,人行道年久失修,磚塊凹凸不平,把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等小麥爬起身,跑出昏暗的橋洞,來到洗車場那塊招牌后面時,看到那里空無一人。她站在街邊,四處張望。很多的人在街上走著,或者正在穿越馬路。小麥覺得那些男的都像李敘,又全都不是李敘。
8
李敘終究是再次消失了。
李敘再次消失的第五天,小區(qū)里來了一個女人,跟大歡打聽小麥的住處。大歡站在樓下朝著二樓喊:
“小麥,小麥,有人找你?!?/p>
這些年,小麥的朋友圈子一直在逐漸縮小,已經(jīng)小到不能再小,很少有人來找她。小麥從陽臺上往下看了看,是個不認(rèn)識的女人。她想,一個陌生人,就不要讓她進(jìn)家吧——隨著朋友圈的縮窄,小麥對陌生人的警惕意識卻日漸一日地強(qiáng)了起來。
那女人跟小麥年齡相仿,或者比小麥年輕一兩歲,樣貌算不上怎么好看,只能說平平。但是,這個相貌平平的女人,讓小麥感到?jīng)]來由的緊張。她朝下看了看,見大歡正搖著蒲扇,吮著棒棒冰,熱切地期盼她下樓。窗戶下面的牌桌也支著,六個老頭老太太在玩牌,三個老頭在觀戰(zhàn)。小麥囑咐天使在家里好好待著,她下樓去見那個陌生女人。
下樓之前,小麥照了照鏡子,往嘴唇上涂了點(diǎn)口紅。因?yàn)樗⒁獾侥桥嘶鴬y。小麥已經(jīng)很久沒有化妝了,她剛開始做直播時,賣過一段時間化妝品,后來改賣小食品??诩t就是那時候囤的貨,一共剩下三支。
那女人穿著夸張的大紅色裙子,顯得比臨近正午的日頭還咄咄逼人。她看小麥的眼神和表情也有點(diǎn)咄咄逼人,很不友好。小麥問:
“你找我?”
那女人沒搭話,只是上上下下打量著小麥,眼神一剜一剜的,仿佛要從小麥身上剜出什么東西。打量夠了,她才張口吐出硬邦邦的發(fā)問:
“李敘在哪里?”
小麥沒有想到,這女人吐出來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樣。她從樓上朝下看的時候,心里不是一點(diǎn)沒有不好的直覺——但這女人如此直接,絲毫不給她轉(zhuǎn)圜的機(jī)會,她的心還是受不了這猝然的擊打,身子晃了晃,差點(diǎn)摔倒。
大歡還是挺長眼事的,立即敏捷地晃動著肥胖的身體,跨到小麥身邊,扶住了她。
“你是誰?來這干嗎?”大歡問。
紅裙子女人再次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
“我來找李敘。他是我男人?!?/p>
“你男人?”大歡嘴里含著棒棒冰,嗚里嗚嚕地質(zhì)疑道,“李敘怎么會是你男人?他是小麥的男人。”
“那你問問小麥,這四年多來,她可曾見過李敘?”紅裙子女人盛氣凌人地說。
“怎么沒見過?連我都見過好幾回呢。”
這時候,牌桌那邊觀戰(zhàn)的一個老頭沒心沒肺地插進(jìn)來問了一句:
“小麥家男人不是出國了嗎?大歡,你這老娘們真能吹牛?!?/p>
“切!”紅裙子女人發(fā)出鄙夷的感嘆詞,“出國?自己家男人看不住,倒是真能編造謊言。”
大歡不高興了:
“哎我說老潘頭,有你什么事啊,你瞎摻和什么呀?我說看見李敘就是看見李敘了,我還看見過他兩回呢,幾天前的早上,我就親眼見過他從家里出來,我們還打招呼了?!?/p>
小麥感覺她的腦袋里面正在刮起風(fēng)暴,渾天渾地。她朝大歡吼道:
“關(guān)你什么事?!”
大歡愣了愣,氣呼呼地回到小馬扎上坐下:
“真是不識好歹!”
但是她坐了一會兒,琢磨琢磨,還是又費(fèi)力地站起身,拐過樓角,到樓后找老閑去了。
“你快去看看吧,有個女人來找小麥,氣勢洶洶的。你嘴巴能說,去幫幫小麥吧。”
大歡帶著老閑重新回到現(xiàn)場的時候,紅裙子女人正在敘說她跟李敘的故事:
“怎么,難道李敘跟你結(jié)婚之后,從來沒告訴過你,他之前有個初戀女友嗎?對,沒錯,就是我。我們?yōu)槭裁礇]有結(jié)婚,還不是因?yàn)槟銌??我們認(rèn)識那么多年,可是他一遇見你,就決定要跟你結(jié)婚,是你從我身邊搶走了李敘!”
大歡從中找到了破綻,質(zhì)疑道:
“你們認(rèn)識那么多年,李敘都沒跟你結(jié)婚,證明他不愛你。你說你是他的初戀女友,但是,你們究竟談沒談過戀愛,誰知道?我看這就是你的一面之詞?!?/p>
紅裙女人伶牙俐齒地反擊道:
“那又怎么樣?李敘到頭來還不是后悔了?這四年來,他是天天跟我生活在一起的,而不是你小麥!他對我說,你們這個家讓他感到累,讓他想到死!能給他安慰的是我,不是你小麥!”
小麥無助地站著。正午了,白花花的太陽曬得她頭暈,她感覺自己是使出了渾身所有的力氣,才把兩只腳站立在地面上的。牌桌上的老頭老太太們也不再噼里啪啦地摔擲撲克牌,他們停止鏖戰(zhàn),加入到圍觀隊(duì)伍中。
這還不算呢,那些上班的人,也都陸陸續(xù)續(xù)下班回到小區(qū)。小麥還看到三樓的小姜,帶著她那桀驁的女兒,從通紅的小汽車?yán)锵聛?,踩著一雙細(xì)如筆尖的高跟鞋,一下一下地戳擊著水泥地,走到現(xiàn)場來。
小麥只想盡快從這個尷尬難堪的場景中脫身,她無力地問紅裙女人:
“那你說,你想做什么?”
“我要找李敘。你把李敘交出來?!?/p>
“李敘不在家里?!?/p>
“你騙鬼呢?”紅裙女人指指大歡,“她剛才明明說,她見過李敘兩回。就在幾天前的早上,她還剛剛見到李敘從你屋里出來?!?/p>
“可是,他現(xiàn)在不在家里。他在幾天前的那個早上離開家,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小麥虛弱地說。她的語氣完全沒有辯解的力量,只剩下囈語般的解釋。她這種語氣讓小姜很不滿,小姜說:
“小麥!你有錯嗎?你沒錯!沒錯為什么要這么軟弱?你不應(yīng)該向她解釋!要人的應(yīng)該是你,不是她!”
小麥覺得頭腦里的風(fēng)暴刮得越來越猛烈,有點(diǎn)快要招架不住了。
“老閑,你來評評理。我讓你來,不是讓你像一根電線桿子似的杵在這里的?!贝髿g沒好氣地捅了一下老閑。
通過大歡的宣傳,圍觀居民也都知道老閑是個很能說些大道理的怪人,他們立即閉上嘴巴,想聽聽老閑的高見。老閑慢騰騰地踱到紅裙女人眼前,慢騰騰地說:
“一切美德都包含在自信里?!?/p>
人們沒想到等來的是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都程度不一地表現(xiàn)出了失望。大歡看了看眾人,說:
“老閑說得真好,這個女人就是沒有自信。”
大歡這么一解讀,居民們恍然大悟,開始竊竊私語。是啊,這個女人沒有美德,跑來搶別人的男人。這個女人很沒有自信哪,男人是靠搶的嗎?
“你是干嗎的,酸文假醋!”紅裙女人鄙夷地說。
“我嗎?我是站在這里維護(hù)人性的人?!崩祥e依舊慢騰騰地說。
“離我遠(yuǎn)點(diǎn),臟了吧唧!你知道人性是什么?你們知道人性是什么?”紅裙女人嫌惡地說。
“你知道人性是什么嗎?我看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就來教教你人性是什么?!贝蠹叶枷肜^續(xù)看老閑的表演,誰知道小姜按捺不住了,上去就啪啪給了紅裙女人兩記耳光。
現(xiàn)場亂了起來。紅裙女人開始撒潑。小麥終于被頭腦里的風(fēng)暴摧毀了,她感覺自己腳下沒根,頭卻有千斤之重,控制不住地朝地上倒去。
倒地之前,小麥恍惚看到老閑一個箭步?jīng)_過來,把她兜在了半空中。
9
小麥被徹頭徹尾的屈辱完全打倒了。她是一個那么要強(qiáng)的人,從農(nóng)村一路考上大學(xué),然后在城市里扎根。她在辭職之前,已經(jīng)做到了公司里的副總。她也有過比小姜那輛車還好的小汽車;賣掉的那棟房子,是這個城市里地段最好的海景房。
她從來不讓任何人看自己的笑話。哪怕天使的病讓她不得不辭職、他們家的生活日漸捉襟見肘,在世人面前,她也頑強(qiáng)地堅(jiān)持著必要的體面。
但是,一切都變了。躺在床上的兩天里,小麥回顧了自己的前半生之后,她發(fā)現(xiàn),紅裙子女人的出現(xiàn),是她人生的分水嶺。從那天開始,她一直苦苦支撐的體面也不復(fù)存在了。那么多人圍觀了她的不堪,甚至,她暈倒后,是那個破衣爛衫、拾荒者一樣的老閑把她抱回家的。
小麥想想這些,就難以接受。她撐著虛弱的身體,在衛(wèi)生間里反復(fù)地沖洗自己。但是,無論如何沖洗,小麥都覺得自己從里到外遍布污垢。這個世界不知不覺把她變成了一個從里到外遍布污垢的人。
小麥坐在衛(wèi)生間地上,再次痛快淋漓地哭了一次。
那兩天,早餐是天使下樓買的。午飯和晚飯,小麥讓天使吃泡面、螺螄粉和涼皮。她是直播賣食品的,家里不缺這些半成品的食物。天使守著一盒泡面,能吃上一個小時,甚至更久。她一根一根地挑起面條,然后一毫米一毫米地往嘴里送。能引起天使食欲的食物本來就不多——她的食欲也像她的世界一樣,處在沉睡狀態(tài)——而面條似乎是她最不喜歡的。
在這兩天里,老閑幫小麥做了一件事:修防盜門的門鎖。他帶著修鎖工人,站在門口,對小麥說:
“這鎖不修是不行了,我找了工人,給你換一把新鎖。你躺著,不用管?!?/p>
小麥也沒有力氣管。紅裙子女人的出現(xiàn),讓小麥對體面和要強(qiáng)的堅(jiān)持不再那么執(zhí)拗。她想,老閑是房東的表弟,他本就有這種主動幫忙的責(zé)任和義務(wù)。這樣一想,小麥就索性迫使自己被動地接受這一切了。她任人宰割一般地躺在床上,似乎哪怕老閑和工人把門卸走,都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
第二天,小麥的妹妹小豆氣急敗壞地打來電話,問:
“姐,姐!到底怎么回事??????!有個自稱是李敘女友的女人,找到我家里來了!”
這個消息,還是很讓小麥吃驚的。但是,除了吃驚,她也沒有其他別的情緒了?!芭丁彼f。
“姐呀,到底是怎么搞的嘛!那女人說,這四年里,李敘一直住在她家,吃她的,喝她的!我就說嘛,李敘那個王八蛋,如果不是死了,就一定是另覓新歡去了,你還不相信!”
“哦。”小麥機(jī)械地說。
“你別總是‘哦哦的好不好啊,你倒是說點(diǎn)什么呀!那女人說,是咱們家把李敘藏起來了,非要咱們把人交出來,說李敘不能這么白吃白喝四年,然后一拍屁股走掉!姐呀,李敘到底哪去了?”
“我沒有把李敘藏起來。”小麥的耳膜被手機(jī)震得嗡嗡響?!拔乙膊恢浪谀睦铩K貋磉^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就不見了?!?/p>
“你說,那女人要是找到爸媽那里,再把倆老人氣出個好歹,你能擔(dān)得起這個責(zé)任嗎?”小豆的聲音越來越大,情緒越來越濃烈。
這些年,她的家人也實(shí)在是被她拖累了。她帶著天使去北京上海廣州,到處輾轉(zhuǎn)看病;到各種康復(fù)機(jī)構(gòu)進(jìn)行各種嘗試;把天使送進(jìn)各種特殊學(xué)?!ü饬怂械姆e蓄,還花了她父母的一些養(yǎng)老錢,當(dāng)然還借了小豆的一些錢。她欠他們的,所以,她承受著妹妹的日漸不耐和越來越有失尊重的語氣。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姐呀,你到底打算怎么辦?我看,你一定要留心著,一旦李敘再次出現(xiàn),就要把他抓起來,讓他給個說法……那女人如果再來找我鬧,我就報(bào)警……還無法無天了是怎么著……”
小麥聽著小豆的聲音在手機(jī)那邊時急時緩地響著。后來,她疲憊地把手機(jī)拿開,放在床上。小豆的聲音立即弱下去,聽不清楚了。
最后,促使小麥從床上爬起來的,依然是紅裙子女人。她在第三天的正午時分再次出現(xiàn),仿佛要一雪前恥。
小麥先是聽到防盜門被粗魯?shù)嘏捻?,急迫而無禮。她不想知道是誰這么無禮——當(dāng)然,她猜到有可能是紅裙子女人。接著,門外響起那女人的聲音:
“開門!李敘!李敘!我知道你躲在里面!”
小麥無力地躺著。她把天使喊到身邊,說:
“別怕,寶貝?!?/p>
紅裙子女人咣咣當(dāng)當(dāng)?shù)卣垓v了一會兒防盜門后,終于離開了。但是,她站在樓下大聲嚷嚷,間或還能聽到似乎有小女孩的聲音。小麥撐起身子下了床,走到窗戶后面。紅裙子女人這次換了一件灰裙子,但是,灰黑的底色上仍然盛開著紅色的花朵。小麥記得,李敘好像并不是很喜歡紅色。
跟紅裙子女人站在一起的,果然有一個女孩子,看年齡,應(yīng)該跟天使差不多大。紅裙子女人拉拽著女孩,朝小麥家的窗戶喊:
“我也有女兒!我也是孤兒寡母!李敘你個王八蛋,你吃我的喝我的,整整四年!你騙我說要回來跟這女人離婚,現(xiàn)在卻變成了縮頭烏龜!”
聽到離婚這兩個字,小麥的心像被一把刀子銳利地劃過,她唰地拉開窗戶。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彼f。
“再說一遍又怎么著?李敘,你男人,他這次回家是要跟你離婚的!他跟我保證一定離婚!我們把結(jié)婚的日子都選好了!”
小麥閉了閉眼睛,把“離婚”這兩個字放在牙齒間仔細(xì)地、慢慢地咀嚼了一會兒,然后才睜開眼睛。她看了看樓下那個跟天使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對方正好也抬起頭來,望向窗戶。小麥看了一眼那女孩的眼睛,內(nèi)心里就有一道堤壩稀里嘩啦地潰敗了。那是多么可憐而又清純的一雙眼睛啊!
“你聽著。如果李敘回來,我會跟他去離婚的?!毙←溦f?!澳闳绻吹剿厕D(zhuǎn)告他,我同意離婚?!?/p>
“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李敘呢,他是不是正躲在你屋里?你讓他出來!”紅裙子女人說。
“我再說一遍,李敘不在我這里。”
小麥關(guān)上窗戶,躺回到床上。吵吵嚷嚷的聲音在樓下持續(xù)了多久,她不知道了。因?yàn)樗?。幾天以來,那是小麥睡得最沉的一次?/p>
半下午,小麥醒過來。她先去洗了個澡,然后到廚房里做飯。她覺得很愧對天使,決定給她包一頓餃子。
半下午的小區(qū)比較安靜,北窗外駛過一列火車,車輪碾壓鐵軌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小麥看到老閑坐在房頂上,膝頭上放著一本書。奇怪的是,小姜也在那里,正舉著手機(jī)給老閑拍照。
“老閑,你在看什么書?”小姜問。
“我在看愛默生。”老閑說。
10
小麥恢復(fù)了過去的日子。幾天沒直播,她掉了一些粉。我得補(bǔ)回來,我得活下去。她對自己說。
多事的大歡,已經(jīng)開始操心小麥的私生活了。有一次,她對小麥說:
“小麥,我看你們家李敘那人不行,不值得依靠。我覺得你跟他離了也好,早離早開始新生活。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你看,老閑就很不錯?!?/p>
小麥有點(diǎn)不高興,立即懟道:
“你覺得老閑好,你跟他得了?!?/p>
“小麥你這是什么話,我又不是沒有男人?!贝髿g悻悻地說。
下次,老閑再來幫小麥?zhǔn)湛爝f,小麥說:
“老閑,以后你不用幫我了?!?/p>
老閑說:
“我做的是與我有關(guān)的事,而不是人們所想的事。小麥,我希望你也能做到這一點(diǎn)。在這個世界上,按世人的觀點(diǎn)生活很容易。在隱居時,按自己的想法生活也不難。難的是,在稠人廣眾之中還能保持自己遺世獨(dú)立的個性。偉人之所以是偉人,正是因?yàn)樗麄兡軌蜃龅竭@一點(diǎn)?!?/p>
小姜剛好也從外面回來了,她拿著手機(jī),說:
“這話說得太對了。老閑,這就是你不到大山里隱居,而要到人間煙火中隱居的原因嗎?”
“算是吧?!崩祥e說。
“你繼續(xù)說,我拍個視頻。”小姜說。
那些天,小姜這個高傲的女人一反常態(tài),對老閑表現(xiàn)出了巨大的熱情。因?yàn)樗茡澚思t裙子女人,小麥內(nèi)心里對小姜的看法也有改變。因此,幾天后的晚上,在新世界廣場,小麥看到小姜和姜姜時,為了表示感謝,主動給她們買了冰激凌。
小姜和小麥一起坐在場邊上,姜姜和天使在場上溜冰。小姜說:
“不是我說你,小麥,你得活給自己看。你就看我吧,我知道,在鄰居們眼里,我是個很不好相處的人。我高傲,無禮,天天把眼睛頂在腦門上走路。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因?yàn)槲乙罱o自己看,而不是其他人。我剛離婚那陣子,每次走在小區(qū)里,背后就有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他們覺得我可憐,需要施以同情,因?yàn)槲依瞎怯辛诵∪鸥译x的。但我不需要任何同情。還有不少女人給我做媒,介紹的都是旁邊那家鎖廠里的工人。我知道她們?yōu)槭裁匆o我介紹鎖廠里的工人,因?yàn)楫?dāng)初,我前夫也是鎖廠里的,他后來自己開公司有了錢,鄰居們心里不平衡。那些女人希望我再找一個鎖廠工人,好讓我明白,我小姜就是鎖廠工人家屬的命,我并不比她們高貴。當(dāng)然,我并不是瞧不起工人,但是,我小姜的命運(yùn),我自己說了算?!?/p>
小姜的這些話倒是不難理解。其實(shí),她即便自己不說,小麥也大抵能知道她每天的辛苦偽裝。小麥自己又何嘗不是每天在偽裝呢,她謊稱李敘出國,不就是為了給自己爭取一點(diǎn)體面嗎。
“你是怎么打算的?跟李敘,離不離?”小姜問。
“現(xiàn)在不是說離不離的時候。你知道,李敘他不見了。找不到他,說什么都是多余的?!毙←溿皭澋卣f。
“我有個辦法,你拍短視頻,向他隔空喊話?,F(xiàn)在網(wǎng)絡(luò)平臺太強(qiáng)大了。”
“我不想那么做?!毙←湀?jiān)定地說,“這是我的家事,我不想拿到公眾面前去展示?!?/p>
“哎呀小麥,你這腦筋也該變一變了,你得與時俱進(jìn)知道嗎?我要是你,就把跟天使的生活拍成短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肯定能吸引很多粉絲。那樣的話,你的直播賣貨銷量會比現(xiàn)在多得多。你看你現(xiàn)在,為了多賺點(diǎn)差價(jià),天天辛辛苦苦地進(jìn)貨、發(fā)貨,太累了。你粉絲多了,銷量上去了,就不用在乎這一點(diǎn)差價(jià)了,發(fā)貨售后什么的,都讓經(jīng)銷商去做就行了。”
“可是,我覺得這樣踏實(shí)?!毙←溦f。
“踏實(shí)能當(dāng)錢花嗎?你不得養(yǎng)天使?。慷?,你不能總把她放在家里吧,總得想辦法看有沒有合適的特殊學(xué)校,再試試啊!”
小麥承認(rèn),小姜說的這些話,對小麥目前的現(xiàn)實(shí)窘境來說,是十分有利的。但她無論如何都不想把自己的自閉癥女兒公開到網(wǎng)絡(luò)上去。
“我給你看個東西?!毙〗f。她打開手機(jī)上的一個APP,劃拉幾下,找到一個視頻,讓小麥看。
小麥一看,那不是老閑嗎,正在侃侃而談那些哲學(xué)大道理。而且,視頻還不止這一個。小麥劃著屏幕,看到老閑有時候坐在房頂上,有時候站在他那間小平房門口,有時候在小平房里燒那口大鍋。他談得那么深奧和深沉,仿佛一個博古通今的神靈,空降到了這淺薄、浮雜的人世間。
“好,都是我在自討沒趣。那你以后無論生活得怎么樣,都不要向我求助了。”
“我不會再向你借錢了。”小麥說。
小豆看了看時間,說:
“我好好的覺不睡,跑到你家來生了這么一肚子氣,真是閑得很?!?/p>
說完,小豆摔門而出。
這個夜晚過去之后,小麥和李敘很快就辦理了離婚手續(xù)。
“我得找一份新工作。在找到新工作之前,我沒有余力幫你。”李敘說,“小麥,你不要怨恨我。當(dāng)年我也實(shí)在是累得走不下去了。咱們賣掉了房子,我的公司因?yàn)榻?jīng)營不善又破產(chǎn)倒閉。你替我想想,小麥,我是一個男人……我離家也是因?yàn)槔⒕巍?/p>
“行了,別說了,”小麥說,“我知道你累。不過,我一直以為,你出去散散心,就會回來的。我沒想到你一去不回?!?/p>
“對不起小麥。等我找到新工作,我會按月支付撫養(yǎng)費(fèi)的?!?/p>
小麥說:
“你不用給撫養(yǎng)費(fèi)。咱們協(xié)議好了的?!?/p>
李敘說:
“協(xié)議歸協(xié)議。撫養(yǎng)費(fèi)我還是要給的。等我找到工作,有了錢?!?/p>
小麥抬頭看看白花花的太陽,想不通別人家為什么都過得好好的,他們家卻在短短不到十年里,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變化。她還想不通,一個生病的孩子為什么能把母親死死捆住,卻捆不住父親。
跟李敘分開的時候,李敘說:
“小麥,我要離開這個城市了,今天就走。我不會跟她生活在一起?!?/p>
“那跟我沒有關(guān)系?!毙←溦f。
小麥回到家的時候,已是正午。大歡老遠(yuǎn)就等在小區(qū)門口,說:
“小麥呀,小麥!我連超市都顧不上了,就在這兒等你。那個女人又來了,在咱們樓下吃著棒棒冰等你呢!她說,這次不見到李敘,就要到你家住下不走了?!?/p>
小麥沒有說話,機(jī)械地走進(jìn)小區(qū)。
“什么情況啊小麥?你臉色為什么這么白?”
“大歡姐,你扶扶我。”小麥說。
“不會是中暑了吧?要不然,到診所里看看?”小區(qū)大門旁邊有個小診所,瘦瘦的吳大夫見到大歡扶著小麥,趕緊過來看了看,說不要緊,回家睡一覺,休息休息就好了。
“待會兒,要是我身上掛了彩,可能要來上上藥?!毙←湆谴蠓蛘f。
“唉呀媽呀,不會那么嚴(yán)重吧!不行,我得去喊幾個鄰居。要不然,報(bào)警吧?”大歡說。
“不用?!毙←溦f。
她們兩人扶持著走到樓下,紅裙子女人仍在吮吸棒棒冰,她說:
“小麥,我已經(jīng)吃了三個棒棒冰了。”
小麥沒理她,徑直走進(jìn)超市。她四處看了看,沒看到貨架上有刀,于是走進(jìn)大歡家的廚房,挑了一把最大的菜刀,回到外面。
咣當(dāng),小麥把菜刀和離婚證一起扔到地上。
紅裙子女人撿起離婚證,看看,狐疑地問:
“是真的嗎?你不會跟李敘合伙弄個假離婚證騙我吧?”
“你可以拿著它,去離婚登記處問問?!毙←溦f。
紅裙子女人立即拿出手機(jī),給李敘打電話。她撥打了好幾次,最后惱怒地摁斷電話,問:
“你又把李敘藏到哪里去了?”
大歡聽不下去了:
“你這個女人是不是太不講理了?你把人家好好一個家給拆散了,現(xiàn)在還有臉在這里攪鬧?”
“大歡姐,不用說那么多。”小麥看看地上的菜刀,對紅裙子女人說:“你要是覺得不解氣,就砍我兩刀。有本事,你把我砍死,就當(dāng)我是替李敘挨的刀。我們畢竟夫妻一場?!?/p>
這時候,先是老閑從樓后走了過來,接著,吳大夫也帶著一些紗布碘酒趕過來了。
老閑說:
“我們的信念常常突發(fā)于瞬間,我們的邪惡卻習(xí)與性成。”
紅裙子女人說:
“你這個骯臟的人,又來管閑事,說些自以為是的鬼話。”
老閑說:
“我們幾萬年的哲學(xué)還是沒有摸清靈魂的旮旮旯旯。在它的實(shí)驗(yàn)中,歸根結(jié)底,總有一種它無法分解的殘留物質(zhì)。人是一股源頭不明的溪流。但是,無論它有多少旮旮旯旯,都改變不了平衡定律,那就是:有密必泄,有罪必罰,有德必報(bào),有錯必糾,不聲不響,確定無疑。我們所謂的報(bào)應(yīng),就是那種普遍的必然。你看見了煙,一定就有火。你看見一只手或一條腿,你就知道,后面一定有它所屬的軀干?!?/p>
大歡噼里啪啦鼓起掌來,邊鼓掌邊對紅裙子女人說:
“這哪里是鬼話?這是大真理,連我都聽懂了,那就是——有因必有果!你就等著遭報(bào)應(yīng)吧!”
12
小麥的日子恢復(fù)了平靜。
老閑卻火了起來。
那些天,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人來到小區(qū),參觀老閑居住的小平房,拿著手機(jī)猛拍。
老閑氣定神閑地坐在房頂上看書,回答下面人的各種提問。絡(luò)繹不絕趕來的人中,有生活和工作在附近的人,離得近,方便,順道過來認(rèn)識一下這位神人;有在生活中遇到挫折的人,來聽聽老閑的真知灼見,給自己指引迷津;還有一些人,試圖來跟老閑合作,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干一番大事業(yè)。
老閑最喜歡給那些在生活中遇到挫折的人指點(diǎn)迷津。有個女人,稱自己患上了抑郁癥,看過幾個心理醫(yī)生,都不見效。老閑坐在房頂上對她說:
“萬物都是雙重的,一重反對另一重?!缘哆€槍,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一報(bào)還一報(bào),以愛還愛。給出去必定還回來。”
小麥站在廚房里,聽著老閑的這些話。在她看來,老閑的這些話雖然很哲學(xué),解決現(xiàn)實(shí)中的難題卻不見得多么奏效。然而,那些絡(luò)繹不絕趕來的人,卻虔誠地仰望著房頂上的老閑,把這些話當(dāng)成醫(yī)治自己的良方,有人還帶著本子,急速地把這些話在本子上記錄下來。小麥常??粗赃h(yuǎn)處的鐵路線,自言自語:這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關(guān)于老閑的一些情況,小麥都是從小姜那里聽說的。她們經(jīng)常在新世界廣場的花壇邊上坐著,看天使和姜姜滑旱冰。小姜說,老閑并不是一個真正的拾荒者,他本來是有公職的,很多人都羨慕的單位。但是他為什么成為一個拾荒者了呢?小姜說,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原因只有一個:老閑讀的書太多了。
小姜說,是那些書害了老閑,把他變成一個看破世事的人。他追逐無為之境,崇尚沒有意志沒有目的沒有作為沒有欲望。不過呢,在這個變化多端的世界,一切都是雙重性的,“你看,老閑現(xiàn)在火了,成了一個大網(wǎng)紅。他辭職追逐無為之境,是萬萬想不到會有今天的?!?/p>
“那……下一步會怎樣?”小麥問。
“下一步嘛,就看老閑能不能抵得住誘惑了。你不知道現(xiàn)在有多少人游說他,想跟他一起聯(lián)手干一番大事業(yè)。當(dāng)然了,他們的目的是利用老閑現(xiàn)在的網(wǎng)紅身份。他們給老閑許諾的條件特別高,我們可能一輩子都賺不到那么多錢?!?/p>
對于這種說法,小麥還是感到很震驚的。
大歡每天目睹著那神奇的場景,又按捺不住地要給小麥做媒。她說:
“你看啊,小麥,其實(shí),老閑不比咱們這些人差,人家也不是生來就撿破爛的,我聽說,他辭職之前是單位的中層領(lǐng)導(dǎo)呢。我覺得你跟老閑挺般配的,干脆搬到一起住得了。他現(xiàn)在是個大網(wǎng)紅,有他幫你,你們還不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而且,天使想上什么樣的好學(xué)校都沒問題。最重要的是,據(jù)我觀察,老閑挺喜歡你的?!?/p>
不管大歡把老閑夸成什么樣子,小麥還是不太高興。她覺得在大歡等人眼里,自己已經(jīng)成了那樣一種女人:帶著拖累,活得辛苦,隨便找個男人給你,你就應(yīng)該知足。
但是大歡被一股古道熱腸推動著,非要把這個媒保成。她在小麥這里碰了壁,轉(zhuǎn)而去做老閑的思想工作。過了兩天,小麥在廚房里做飯時,忽然看到一個變了樣子的老閑:胡子刮掉了,頭發(fā)理成板寸,邋遢的衣服也被一身運(yùn)動套裝取代。
我的天哪!小麥忍不住叫出了聲。從紗窗細(xì)密的孔眼往外看,視覺效果不是很好,小麥索性打開了紗窗。
老閑正在往小平房墻根那里擺放一個花盆——已經(jīng)有六個花盆被擺放在那里,像一排士兵在列隊(duì)。小麥看著那些花盆,覺得它們好像在昭示著什么。
“怎么樣,小麥,好看不?”老閑抬頭問。
“老閑,你……怎么養(yǎng)起花來了?”小麥說。
“我想讓你在做飯的時候,隨時往下看,就能看到鮮花盛開的樣子?!崩祥e說。
小麥簡直被這句人間煙火氣十足的話給噎著了。她吞了一口唾沫,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被自己的唾沫嗆到了。她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才稍覺好轉(zhuǎn)。
又過了一天,老閑把圍墻墻根處也擺滿了花盆。附近有個花鳥魚市場,老閑不知道從哪里借到一輛三輪車,每天樂此不疲地往回運(yùn)送花盆和泥土。
絡(luò)繹不絕來探訪老閑的人,都是一些耳聰目明的大仙,他們很快知道了老閑正在追求小麥。于是,那些人在樓后拍老閑的時候,動不動就把鏡頭抬高,拍小麥家的窗戶。
這還不是最混亂的局面,最混亂的局面是:小區(qū)里的居民也加入到了拍攝隊(duì)伍中。聽小姜說,居民們現(xiàn)在都在玩短視頻軟件,“短視頻流量高了,火了,那是能變現(xiàn)的?!毙〗f。
小麥很被動地成為了小區(qū)里的網(wǎng)紅。事情很快就發(fā)展到這樣令人咂舌的局面:每天早上,小麥起床之后去廚房里向下探看,都會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人在耐心地等待老閑起床。老閑對無為之境的追求使他多年來養(yǎng)成了睡懶覺的習(xí)慣,經(jīng)常日上三竿才起床。那些人就扒著小平房僅有的一扇窗戶,探看著,耐心地等著。老閑起床之后,他們的拍攝工作就開始了,前呼后擁,前赴后繼。
再然后,出現(xiàn)了幾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在樓后一耗就是一天。她們搶占跟老閑挨得最近的有利位置,占住了就虎視眈眈地守衛(wèi)著,防止被其他女人搶了去。她們緊緊地貼著老閑,其他人拍老閑的時候,她們也都全部入了鏡。她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小麥很苦惱,越來越少下樓。特別是,有一天她在新世界廣場那里,居然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跟拍的人。那人跑到旱冰場中間,緊緊地跟著天使,這讓天使很受驚嚇,當(dāng)場就情緒發(fā)作。
天使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抓撓著自己的臉,還跑到冰激凌店里去。她沒有破壞店里的設(shè)施,但是,她像一個怒氣沖沖的發(fā)火的人,不停地在店里店外沖出沖進(jìn),把所有人都嚇壞了。
那之后,天使恢復(fù)了一個癥狀:每天夜里不停地哭泣,哭上兩個小時到三個小時。不哭完,那一天就等于沒過。而這個癥狀,是五年前發(fā)作過一次,大約持續(xù)了一年,然后就再也沒有復(fù)發(fā)過的。
小麥快要瘋了。
另一個早晨,小麥沖進(jìn)樓后。她沖撞著那些包圍老閑的人,一直沖闖到包圍圈的中心里去。她聲色俱厲地質(zhì)問著老閑:
“老閑,你不是一個隱士嗎?你不是追逐無為之境嗎?在我看來,你他媽的就是裝的!你是這個世界上最虛偽的人!有一句話你知道是誰說的嗎?——再不要讓思想把你自己搞得神魂顛倒,到什么地方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p>
說完,小麥轉(zhuǎn)身再次沖撞那些把她和老閑包圍起來的人。她闖出去之后,頭也不回地拐過樓角。后面有個拍客反應(yīng)過來,追趕著,問她:
“那句話是誰說的?”
“愛默生!”小麥說。
老閑在第二天就從小區(qū)里消失了。
半個月后,小麥也搬走了。
但小區(qū)里還經(jīng)常流傳著小麥和老閑的傳說。有一個做水果批發(fā)生意的人說,他親眼在距此兩百公里的另外一個城市見到了老閑和小麥,他們兩人中間,走著那個自閉癥少女。他上前去打了聲招呼,說:
“天使長大了?!?/p>
“是啊,她多美,一個莊嚴(yán)的、孤僻的、清貴的天使。她遺世獨(dú)立,是人間的光?!崩祥e說。
“因此,”老閑又說,“我們無法讓我們的天使走開?!?/p>
水果商人說:
“老閑,你果然是個哲學(xué)家。”
老閑問:
“你知道那句話是誰說的嗎?”
那人說:
“不知道?!?/p>
老閑說:
“愛默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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