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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癭瓢(短篇)

      2020-12-30 14:03闞乃慶
      鴨綠江 2020年12期

      石有暈,木有癭,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K軾

      1

      丟了什么寶貝?叫個什么瓢的?刑警隊長一身黑——黑眼鏡、黑夾克、黑皮包。癭瓢?哦,不要說那么拽,我這幫兄弟聽不懂,回頭你講給我聽就行了。好好好,我曉得了,反正值錢就是了。怪不得呢,都驚動我們頭兒了。

      一個瘦警察脅著肩笑了幾下,算是配合。

      你,給做個筆錄。你,到巷頭查一下錄像。你,給我到處轉轉,看看還有什么線索,找到了算你立功。哎,你再說說,那個什么瓢的有多大?比給我看看。怎么比?還能怎么比?用手比。哦,有腦袋大。那你們看錄像的注意了,給我入入神,注意帶包的拎袋子的,眼睛給我瞪大點,別給我跑了。

      幾張彩打的照片分頭發(fā)到了幾個警察手上。什么個破玩意兒,不就是個破柳樹疙瘩嗎?害得兄弟幾個費這么大勁。至于嗎?一個胖警察呼哧帶喘地嘟囔著。

      大家盯著照片下面的一行說明文字——

      癭瓢,柳樹生出的木瘤,其狀如瓢。紋理細密,神秘莫測,為珍貴文玩。此癭瓢為清代揚州八怪中著名畫家黃慎的愛物,流傳至今,罕世無匹,價值不可估量。

      下面還有一行隸體字:“癭瓢倒掛三云樹,肉眼頻觀古佛燈?!迸志爨粥止竟灸畛隽寺?,被瘦警察用胳膊搗了一下,不吭氣了。

      回國已經(jīng)一年了,至今還是有點恍惚,感覺這一年快得一塌糊涂,比在國外的八年過得還要快。一年前他大包小包地回到家里,父母妻兒還住在原來冶金廠的老宿舍,拽了一下門邊上的塑料繩子,白熾燈啪嗒一聲亮了?;椟S的燈光,顯得墻不很干凈。一點沒變,還是那盞15瓦的燈泡。

      一堆人頭湊在一處,瞅著包里的各式新奇玩意兒,那是從國外帶回來的禮物。十八年了,他回國不少趟,帶回來的東西不停地變,從電子表、剃須刀、羊毛衫換成了現(xiàn)在的藍牙音箱、Coach包和漢方藥,這些大大小小的東西都是他一件件從商店里買回來的,也是他一筆筆畫出來的。不容易。

      熱鬧過去了,各人躺回自己的鋪上。一家人把不大的房間填得滿滿當當。

      刺溜一下,一天就過去了。太陽一如既往地東升西落,地球也一成不變地跟著轉動,一天天的,跟老父親的呼嚕聲一樣,平勻而祥和,毫無懸念地一往無前。生活轉了一個圈,又回到了原點。巷子口的包子鋪和修車攤一左一右地蹲守著,跟八年前一模一樣,讓人安心。可向墨慢慢慌張了,原來的工藝品廠已經(jīng)倒掉了。他印了幾份簡歷,托人遞給幾所曾經(jīng)做過講座的學校,校方回話,學歷有要求,進不了,抱歉哈。最惱人的是一家還收過他作品的藝術品公司回話說,這人這么老了,還投什么投?沒人要的。

      向墨每天還是照舊畫畫。這是他的本錢。家里人都知道他心緒煩亂,走路做事都輕手輕腳的,不敢打擾??伤男膽B(tài)畢竟還是變了,頭發(fā)像烏云一樣沉沉地壓住腦袋,一天下來,油乎乎的。手下的筆墨也有了一些奇怪的形狀:水邊倒伏的枯樹,懸生崖頭的葉子,水草中死魚的肚皮朝天,石縫里爬出了一排螞蟻……有人點頭稱贊,有人搖頭不語。幾個經(jīng)常來拿畫的小老板過來了,一張張贊嘆,就是沒有松腰包的意思,最后一張也沒帶走。門口的那只大陶缸里,畫紙難堪地打著卷,堆得越來越多了。

      窗外的蟬鳴,聽上去也沒有了以往的親切感覺,嘶啞單調(diào),讓人生煩。向墨深吸了一口煙,然后噴出來,煙霧由濃變淡,漸漸飄散,思緒也飄到了十年前。

      那時候的向墨抖著一頭濃發(fā),隨風翻舞,像野地里的草莖。他可是這個江邊小城最有名的中青年畫家,援筆濡墨,乾坤立現(xiàn):江渚新雨,柳色參天,蕭蕭竹影,疏籬叢菊,瑟瑟枯荷,皚皚雪原……得乎心,應乎手,栩栩如生,讓人驚嘆!

      藝術家都有癖好,向墨的癖好就是掌聲。畫畫時要讓一圈人圍著,給他鼓掌。當然了,最好有一兩個長發(fā)女子,激動得臉頰潮紅,小巴掌也要拍得響,那是最受用不過了。掌聲響起來,筆下的畫自然有如神助,畫啥是啥,畫啥有啥。

      掌聲中的向墨,不斷進步,像是春雨中的草木,節(jié)節(jié)拔高,天天向上。

      春天到了,城里柳絮飛揚,有專家考證了,言之鑿鑿地說,這就是煙花,就是詩仙名句“煙花三月下?lián)P州”中的煙花。這句詩是最偉大的廣告啊,還有什么比這個更帶感的廣告詞?原來這就是煙花啊,人們對這種如煙似塵、攆不走掙不脫的惱人玩意兒頓生了幾分好感。一個港臺過氣歌星靠這首歌重新賺得人氣,翻了身。旅游大巴、景區(qū)的大小喇叭里,不斷飄出這樣的歌——

      揚州城有沒有我這樣的好朋友?

      揚州城有沒有人為你分擔憂和愁?

      揚州城有沒有我這樣的知心人?

      揚州城有沒有人和你風雨同舟?

      接下來的曲調(diào)稍微上揚了一些,意思卻更加銷魂了——

      煙花三月是折不斷的柳,

      夢里江南是喝不完的酒。

      等到那孤帆遠影碧空盡,

      才知道思念總比那西湖瘦……

      滿城煙花滿城歌。就在這歌聲中,一衣帶水的東瀛客也來了。一幫藝術家被請到了工藝大樓,即興創(chuàng)作。剪紙、竹雕、彈琴、書法,當然也少不了畫畫的。這種場合怎么能少得了我們年輕的藝術家向墨先生呢?他的攤位擺在了工藝大樓二樓入口的位置。樓下的鑼鼓響起來了,大家心照不宣,開始即興表演。

      客人們總是興致勃勃。最后的大領導過來,看了一眼向墨的畫,半天不吭氣,最后贊了聲,真不丑。這三個字等于蓋了個戳,向墨心下一凜,他知道這話的分量,這幾個字可比女孩子的巴掌提氣多了,他覺得腰桿子一下子硬掙了。

      最讓他得意的是受到了日本友人的關注。他似乎看到腳下有了一條金光大道,亮閃閃地鋪到了東海之上,鋪到了東瀛那幾個流光溢彩的寶島上。日本的客人們卷走了幾幅字畫,鞠躬道謝,又興高采烈地趕到瘦西湖,沿水植了一排櫻花樹,打道回府。

      來而不往非禮也。第二年春天,櫻花如約開放,文化局局長帶著一個訪問團回訪日本,代表團里面有幾個藝術家,名單里當然又有向墨。

      向墨卷了幾支筆,登上了飛機。機身下的大海延展著粼粼波光,一望無垠,眼睛才稍許有些倦意,就看到了舷窗外的富士山。懸在云朵上的富士山美得很不真實,像夏天美女的帽子,俏麗異常,他激動了,為這頂風華絕代的帽子,也為這頂帽子下動人心魄的美貌。

      接下來的幾日像是夢游。人是那么謙恭,地是那么明凈,生活又那么富有,在陌生的人潮中,向墨任意東西,莫知所之,像一尾自由自在的魚。向墨覺得,這才是自己應該待的地方。

      不走啦,他決定不走啦!

      帶隊的文化局局長可吃不消。訪日代表團十個人,安全地過來了,也得一個不落地帶走,這是帶隊團長的職責。好話說盡,招數(shù)使完,向墨鐵了心,還是油鹽不進。局長沒有辦法,在榻榻米上跪了下來,你不回去,我沒法交代,求求你了。向墨也跪了下來,對不起,真對不起。

      他撕掉了護照,不回了。后來一個移民中介告訴他,你這就叫黑下來了。

      就這么著,向墨在日本黑下來了。

      2

      前面有山,后面有山,左右也都是山。七山二水一分田,此言不虛。

      每天,太陽從東山升起,再從西山落下。一天接著一天,周而復始。

      他生在農(nóng)歷五月初五,那是端午節(jié)。

      那時候他的名字叫黃盛,還不是后來名聞天下的黃慎。父親黃巨山,一個窮得養(yǎng)不了家的讀書人。他給長子起這個名字,意思倒是明白的,就是希望在長子的身上中興家道,不再過那種吃了上頓愁下頓的苦日子。

      五月是毒月,山里毒蟲出沒,病疫常生。山里的人家都到山溪邊采菖蒲和艾草,用竹箬葉裹粽子。竹排的前頭也安上了龍頭,接上了龍尾,在湍急的閩江水中賽起了龍舟。

      父親就是那天走的,母親抱著,攙著三個孩子,黃盛跟在后面。他眼睜睜地看到父親漸漸走遠,走進那汪洋大海一眼望不到邊的青綠之中。接下來,遠山如黛,終至不見。

      誰也沒想到,一年后的五月,父親病死在湖南。二十九歲的母親迎回了棺材,帶著四個子女跪在公公婆婆跟前,有我們吃的,就有你們吃的。從此,她一個人擔起了全家七張嘴。她夜以繼晝地做女紅。雞叫了,天亮了,她把女紅捆扎好,打上包袱,叫醒黃盛。

      孩子還小,只有十二歲,哪里睡得醒?但是只有讓他出門,把女紅拿到集市上去賣。黃盛迷迷瞪瞪地上了山路,她稍微休息一下,就得出門撿柴,除了燒飯之外,山里晚上冷,要備好晚上取暖的柴火。中午時候,黃盛用女紅換回了米面,母親做飯給二老吃,自己和孩子常常只吃糠皮和野菜做的稀湯。晚上,老的小的都入睡了,柴火照得每個人臉上,一明一暗,和著呼吸的節(jié)奏,她在火光下紡紗織布,車軸之聲不絕,日夜不輟。

      一刻不停地忙亂才能不至于胡思亂想。倦了,母親的眼神會落在長子黃盛身上,看著孩子瘦弱的身形,她心里發(fā)酸,但是又能怎么辦呢?求天求地不如求自己,也只有他,才能把這個千瘡百孔的家庭帶出貧困的泥沼。

      私塾上不起,再說了,識字是為了考試,考試也是一條千軍萬馬擠塞的險途。父親識了字,最后的結果讓人心寒。

      黃盛賣完了女紅,回到家里,拿出父親留下的禿毛筆,蘸了水,在門垛上畫,在石墻上畫,畫云畫樹畫石頭,還有叫不出名字的各種花卉鳥蟲,那些都是母親女紅上的樣子。

      畫得真像??!弟弟妹妹都圍在他邊上,興奮地跳著拍手。母親看著黃盛,動起了心思。這孩子這么瘦,山里的苦活會要了他的命。能不能靠畫畫生活呢?她心里沒譜,就請族里的私塾先生到家里看看。先生拄著杖來了,在門口看黃盛畫畫,她趕緊張羅著弄飯,昨天黃盛賣女紅回來的路上,在溪里還抓了一條魚。她從雞窩里掏出兩枚蛋,燉上,還蒸了魚。先生吃了兩勺,把雞蛋羹晃平了,魚也只吃了半邊,翻了身。臨走時拈著胡須丟下一句話,孺子可教!

      隔天,有人帶來了一封信,是私塾先生寫的。他叮囑黃盛去山外鄰縣的縣城,找一位姓高的老先生,那個人可以教他畫畫。

      要去外面學畫了,母親幫黃盛收拾了背簍。底下是丈夫留下的筆墨紙硯,上頭是鞋帽衣服。母親送出門,關照他要學寫真,畫肖像畫,畫得越像越好。切切不學文人畫——山山水水的,那個沒用,是有錢人養(yǎng)閑情的,我們學不來,也學不起。我們畫畫為的是生活,是養(yǎng)家活口,記住了!

      臨了,母親撂了一句話,畫不好不要回來,說完轉了身。

      黃盛不敢回頭,山谷里起了云。云漫上來,山重水復已不可見,只有腳下的路看得真切,明明白白,踏踏實實。

      3

      高樓大廈環(huán)繞著日比谷公園,向墨像是坐在了井底下。他臉色鐵灰,像是邊上的麥克阿瑟的“第一生命大樓”。

      櫻花開起來就剎不住,前幾天還含著苞,連著幾個大暖天,就一陣風似的綴滿枝頭了。穿著艷麗和服的女孩子開始在花下走動,擺出各種姿勢拍照,臉上一幅幅無憂無慮的表情,那是沒有傷痕的表情。

      出國補助的一點外匯很快花完了。向墨先生開始思考自己的未來。他感覺被兩堵墻夾住了,一堵叫現(xiàn)實,一堵叫夢想,就像眼前的這棵苦楝,枝葉茂盛,像一柄蔥蘢的傘蓋,但是陳年的果子卻干巴巴地吊在樹上,自生自滅。

      他打了個寒噤。

      東京太大,太擠。擠在銀座的人流中,向墨感覺自己就像置身在一窩窩蟻群當中,每只螞蟻方向不一,但是似乎都有各自的目標,只有他沒有。入夜,從高空的樓宇頂端,激光照出一條巨大恐龍的影子,伴隨著震天的吼叫,史前巨獸讓生活在現(xiàn)代都市里的蕓蕓眾生們緊張而刺激,引發(fā)不斷的激動與嘯叫。所有的繁華、所有的熱鬧都跟他沒有關系。他覺得東京這個現(xiàn)代森林于他不合。

      不在東京,還能去哪里呢?

      他想到了仙臺,那是中學語文課本《藤野先生》里的地名,是中國青年畫家向墨先生在東京街頭能想起來的最熟悉的日本地名。好啊,魯迅在那里學過醫(yī),藤野先生對那時候的中國人都那么好,那么現(xiàn)在,那里的人對待中國人總還會好一點吧?

      離開了東京,向墨沿著新干線一路向北,到達仙臺。這是日本東北地區(qū)最大的城市,只是與燈紅酒綠的大都會東京不同,這里似乎代表著現(xiàn)代的另一面。地域遼闊,人口稀少,方言令人費解,像是高度發(fā)達的現(xiàn)代日本的一塊飛地??粗貓D上的地名,向墨總覺得有點奇怪,什么三陸海岸、大槌、大船渡,還有陸前高田、氣仙沼……民間傳說更是怪異,各種物件成魔成怪,據(jù)說在夜晚就會出來,走在路上,會猝不及防地迎頭撞上。

      租了一間房,為生計所迫,向墨什么都畫。撿了鵝卵石,畫上一片葉子、一縷藤蔓,賣給海邊旅游散步的人。天冷了,海邊也少有人去了。楓葉落了,他撿起來,拼成各種圖案,拿到寺廟里去賣。他隨身帶著《曾國藩日記》,那個湖南騾子在一百年前說,做一分算一分,在一日撐一日。是啊,不然又能怎么辦呢?

      租的房子空間狹小,除了一張床,只有一張桌子。桌肚里正好放了一只手提箱,這就是他全部的家當。

      天色晚了,向墨收工回家,迷迷糊糊剛睡著,突然被一陣劇烈的篩動驚醒,放在床頭柜上的鬧鐘被震到了地上,哐當一聲,隨即鬧鈴聲莫名地響個不停。電視上播了,果然是地震。年輕時向墨也碰到過地震,那一年全國人民遭遇了流星雨、領袖逝世,接下來又是驚天動地的大地震,人們都住到了室外。不論是城市還是鄉(xiāng)村,只要有塊空地,都搭起了各式棚子,躲避隨時可能到來的地震。

      向墨躲進衛(wèi)生間。整個樓像是在打擺子,先是上下抖,接下來就是左右晃。一陣搖晃過后,世界安靜下來了。就在這時,遠處傳來了琴聲,是琴聲,久石讓的音樂,像流風,像飛瀑,錚錚淙淙的,在空氣中作響,他莫名地濕了眼角。

      淚下來了,他心里也踏實了。

      他躲在仙臺一幢普通的公寓樓的衛(wèi)生間,此時,在他看不見的地下深處,太平洋板塊和歐亞板塊正在劇烈摩擦。地質上這種平常不過的小摩擦卻催生了人間的大災難,地震引發(fā)了有史以來最強烈的近海海嘯??癖┑暮K輾Я私兜囊磺校啦ǖ痰氖瘔K、翻轉上岸的大小船只、岸邊的房屋與樹木都漂浮起來了,洶涌地沖擊著街道和街道兩邊的樓房,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被惡作劇的小孩玩壞了的玩具。

      大水總算平息了,美麗的海岸線成了一片瓦礫堆,淤泥層層堆積。狼藉一片的沙灘上擺滿了家庭的祭壇、牌位和全家福的照片。國民警備隊撤出了,身著袈裟的僧侶們出現(xiàn)了,日夜超度,超度亡靈。當?shù)厝苏f,人們懷著憤怒和痛苦死于非命時,就有可能變成餓鬼,游蕩人間,附著在他人身上,讓人噩夢連連。晚上,遠處的大海濤聲依舊,星星點點的燭光下,人影幢幢,不知是人是鬼。當?shù)厝硕颊f,那些天狗、河童、山男、神隱、座敷童子,成群結隊地在海岸線上游蕩。

      向墨看到了一個中年女人,沒有哀號沒有眼淚,只是每天開著一臺小型的挖掘機,在一堆建筑垃圾里不斷地挖啊挖,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面挖出來的各種物件。旁邊人說,就在她出去買菜的工夫,地震來了,等她回來的時候,家里的房子已經(jīng)無影無蹤。大水帶走了房屋,還有一對還在熟睡的年幼兒女。海水退潮后,她到鎮(zhèn)上考了一個挖掘機的操作證,買了一臺挖掘機,每天天亮就過來,天黑才走,一刻不停地挖著一堆堆永遠挖不完的垃圾山。看那不管不顧的架勢,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一個穿著灰色袈裟的中年和尚影子般地跟在挖掘機后面,女人抿著嘴一聲不吭,只是每天晚上臨走,向和尚深鞠一躬。一天,傍晚將近,和尚看見向墨,主動上前,雙手合十,打了一聲招呼。向墨笑笑,表示聽不懂。和尚眼睛里卻有了亮光。

      你是中國來的?和尚指指海天交界處。

      是啊,大和尚。向墨也很驚喜。

      和尚接著告訴他,他去過中國,在大明寺待過。他還跟向墨說起鑒真,說起梁思成仿造奈良的唐招提寺建造的紀念堂。那叫個不一般,鑒真不得了,你們揚州了不得!和尚用揚州話跟向墨說道,向墨驚奇得說不出話來。

      和尚說,他叫一航。看著挖掘機的長臂起起落落,他告訴向墨,他跟著這個女人已經(jīng)三天了,怕她一下子挖出孩子,受不了,所以就候在邊上。他背了本《大悲咒》,一旦人找到了,他就準備給可憐的孩子超度亡靈。毫無準備的死者會變成孤魂野鬼,死者和生者之間相互懷念,相互眷念,自然出現(xiàn)鬼魂。這就是他的使命。

      向墨覺得這個和尚不簡單,無形之中就跟他走近了。

      一航約了向墨去他所在的松門庵。行行重行行,山路曲里拐彎,一處山道旁,兩棵黑松相對拱立,各自凌空伸出一只枝條,搭成一個可供兩人進出的“松門”,看來這就是這座庵堂得名的由來了。走進松門,轉過一塊巨大的巖石,沿著布滿苔蘚的卵石路走進去,一個巨大的茅屋出現(xiàn)在眼前,黑乎乎的茅草大屋頂,隱在一大片熱烈的櫻花中,這就是所謂的草廬了。大塊的木板高高地擱在石塊上,鋪成一片平闊的地面,四面大敞著,日影移物,月光朗照,可坐,可踞,可臥,可以仰看風起云飛、燕來雁往,俯察蠅營蟻聚、花枯葉朽,日影月光之間,感受萬物生長,體味生命往復。

      一航帶著向墨,穿過大鳥居,一航努努嘴,示意他進去。這是一間暗室,一排排紅色燈籠里面燃著一根白色的燈芯,暗光熒熒,照著燈籠上死者的姓名。名字層層疊疊。向墨知道,每一個名字后面都是一個生命,都有一個或者活色生香或者黯淡無光的故事。

      前面好像有光,光亮起來,向墨已經(jīng)走到了外面。像是在地獄里走了一遭,感覺回到了人間,他深吸了一口氣。一航在門口候著,微笑著上前詢問,是不是嚇到了?向墨想開個玩笑,剛才遇到了一幫日本鬼子,但是想想不妥,就和著唾沫咽了回去。

      一航帶路,向墨跟在后面。木屐踢踢踏踏,起了一點輕塵,在陽光下曼舞。他們來到茶室,向墨抬眼看到一個牌匾:茶禪一味。這個太稀松平常了,國內(nèi)哪個茶樓沒有這幾個字?日本深山古剎,怎么也流行這個?一航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呷了一口茶,慢慢咽下去,在回甘的香氣中緩緩開口。原來這是宋代高僧克勤寫下的字,其真跡被日本弟子榮西帶到日本,現(xiàn)珍藏在日本奈良大德寺。向墨知道了,這位榮西是一位高僧,也是日本茶道的鼻祖,他仿著中國老師的字,寫了不少送給禪寺。松門庵也請了一幅,是鎮(zhèn)館之寶呢。

      向墨一邊品著略有點苦澀的茶,一邊聽著一航的介紹。

      這是以禪宗的觀念和思辨來品味茶的無窮奧妙,一航最后補了一句。

      光束從窗格里照進來,落在長案上。案上一個圓形的緞盒,里面坐著一個不規(guī)則的物件,似圓非圓,似方非方,陽光下閃著亮光。近前一看,上面有經(jīng)過歲月沉浸過的波紋,星星點點,似水渦,似流瀑,似螺螄,更像是佛堂上佛陀的發(fā)髻,透出一股從歷史深處滲出來的神秘氣息。

      這叫癭瓢,柳樹生了瘤,會結個癭,樹枯了。據(jù)說你們國內(nèi)也有一個,鋸成兩半,樣子就是葫蘆鋸成一半的瓢了,被叫作癭瓢。

      蚌病成珠,木病有癭,還真是。走在回去的路上,落葉在腳下窸窣作響。天光下降,云上來了,天際線的色彩越來越重,腳下不斷生出歧路,向墨不知道哪條路通到山下,索性想都不想,隨著腳步往下走。到了山下,看著城市的燈火,再回頭看看山路,沉默如謎。世上哪有什么正確的路,一直走下去,把它走通,就是正確的。

      萬事豈有定數(shù)?

      這趟松門庵沒有白來,這之后,向墨有了一個生計。

      他的生計是給骨灰盒畫畫。東方人都有視死如生的說法。向墨找出一本《詩經(jīng)》,老者的骨灰盒上畫上萱草,寫上幾句:“焉得諼草,言樹之背,愿言思伯,便我心痗。”年輕的逝者,則畫上木槿,木槿即舜花,他會寫上:“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一次,一個燦若朝霞的女孩的照片鑲在骨灰盒上,他心里被刺了一下,定了定神,畫上了一朵錦葵,然后一筆一畫地寫上幾個字:“視爾如荍,貽我握椒?!?/p>

      又快過年了。那天,向墨帶著家里寄來的中國結,喜滋滋地去了松門庵。門人告訴他,一航不在,去四國的原町做法事了,估計這會兒已經(jīng)快到了。門人說一航留給他一封信。向墨打開素色的信封。信箋上墨色枯澀,寫了一句話:“生命脆弱,人生無常。”

      句句戳心。向墨像是被擊中了。

      4

      太陽每天從翠華山的東邊上來,又從西山落下去,一天天的日子像是山上的流泉,無止無休地淌走了。

      黃盛帶來了信,說白天去學畫,晚上住在寺廟里。遇到臘八,還吃了不少粥,里面有紅棗、枸杞、薏仁,味道好極了。

      母親托來人帶信,讓他安心,我們畫畫是要花錢的,為的是存活。我們不畫那些梅蘭竹菊,不畫文人畫,那是要學養(yǎng),是要花錢的。孩子,你畫畫就像我做女紅一樣,我們不是消遣,不是休閑,為的是生活,養(yǎng)一家老小。要學寫真,留下一個人的容貌,不是要像,一定要像,像才有飯吃。

      村里的李老爹上山砍柴,躲在樹下避雨,居然打起了瞌睡,泥石流下來了,無數(shù)大石頭鋪天蓋地地把老爹砸倒在地……村民把他從一堆亂石里扒出來,老爹已經(jīng)沒了形。母親托鄉(xiāng)人給兒子帶信,讓他給李老爹畫個相。鄉(xiāng)人把柴火送完,集市上晃蕩一圈回來,帶回了黃盛畫好的畫像。

      李老爹在紙上笑吟吟地面對一片哭聲。畫像勾起了逝者家人對老爹的回憶。母親則在心里喃喃地說,兒子,你成了!

      她前所未有地大哭起來。這種哭聲在她身上還沒有發(fā)生過,甚至在黃盛去世都沒有這樣過,好在周邊都是痛哭的人,慟哭一片,誰也沒有在意。

      一個月前,還在日本畫骨灰盒,現(xiàn)在已經(jīng)泡在了南京近郊的溫泉里。地下溫泉嘟嘟地翻著泡,向墨只露出一個頭,看著熱氣裊裊地升向半空,消失不見。

      上周,他和一航泡在湯里,雖說兩人處了差不多十年,算是故人舊交了,但是兩人赤裸相見還是頭一回,總覺得這個感覺有點奇怪。

      要離開日本了,臨走前,向墨去松門庵找一航。山上飄起了小雪。他說了來意,明天就要回到中國,回到那個長江邊的小城。

      一航帶他去了山上,老遠就看到蒸汽裊裊的溫泉,隱約還有硫黃的味道。一航解了袈裟,脫了襯衣,和鞋一起放在高一點的石頭上,然后光著身子下了水。

      遠遠的地方,一群猴子也蹲坐在水里,只露出頭,眼睛骨碌碌地朝四面轉著。一個個頭上頂了一層薄雪,像是戴著帽子。

      頭上飄著雪,蒸汽裊裊地升上來,一航閉著眼睛,喃喃地說,人生都是作繭自縛啊,像是自言自語。向墨接不上話,只是在想:都是習以為常的一切造成的,傷口結痂,痛處成瘤,這就是命,掙脫不了。就像那只癭瓢一樣,結成了癭,成為別人眼里的觀賞物,但是自己承受的苦楚,沒有誰能知道。

      一航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臨走前送他一個包裹,向墨打開一看,竟然是那只癭瓢。

      看得出來,你很喜歡它,它也應該屬于喜歡它的人。

      向墨深鞠一躬,接過一航的癭瓢。向墨慚愧了,他喜愛的只是它的質地和光澤,而不是它本身。就像他喜愛畫畫,其實更多的是喜愛被人夸獎的感覺。就像他不愛酒,但是不妨礙他在酒里沉醉,不知今夕何夕。

      雪斜著下,一點點厚起來。遠處的紫金山像是宋元時代的淡墨山水。

      小魚在腳丫里鉆來鉆去,啄食著腳底的死皮。有點癢,是舒服的那種癢。剛才的酒桌上,有人戲言,人生三大樂:雪夜讀淫書,酒后撒野尿,開水燙腳丫。他記得當時就接了一句,國外是好山好水好寂寞,國內(nèi)是好臟好亂好快活。是啊,誰受得了成天在深山古寺里守著一方枯山水,沒完沒了地畫那畫不完的骨灰盒呢?

      觥籌交錯間,向墨想起在日本的辰光,他常常一個人悶頭喝酒??粗矍案魇礁鳂拥娜毡救耍窀≡埔粯佑蝸硎幦?。臨行前,在巢鳥居酒屋,他點了幾根牙簽肉,幾絲魚干。幾杯蒸餾酒下去,向墨的口腔頓時有了空曠的感覺。居酒屋老板娘搽著一臉厚粉,上來湊趣。こんにちは(你好),向墨上來就來了一句,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謝謝你),這哪是聊天啊,分明就是把天聊死的那種。老板娘訕訕地走了。向墨這下得了意,沖著老板娘的和服叫了聲,はなす はなす(說話?。?,老板娘沒睬他,一直到結賬,跟老板娘說了句,いくらですか (多少錢)?老板娘笑了,おしまいの品。他沒聽清,旁邊一個短發(fā)小伙子用地道的東北話沖柜臺喊了一句,說你是完蛋貨呢。他一愣,趕緊掀簾走路。

      一個胖子下了池,像個碩大無比的兩棲怪物,水頓時溢了出來。胖子舒服地閉上了眼睛,鼻孔像牛一樣喘息著。

      おしまいの品 (完蛋貨)!向墨一笑。

      這個姓洪的胖子可是江南有名的畫家,他老爹其實比他更有名。被老爹罩了一輩子,好不容易熬到老爹去世了,他搞了個快樂園,專畫中外名著中的情色場面。一個著名評論家說,他的畫中融入了《金瓶梅》《肉蒲團》《十日談》等中外名著中的情色畫卷,是藝術的創(chuàng)新,為中國畫壇開辟了一條先河。每周都有人來翻他的畫,有人看著這些活色生香的沒骨人物,身無寸縷,用各種可能想象出來的姿態(tài),在各種山石泉林、案榻床幔間赤裸相對,或追逐憩息,或貼身肉搏,畫一地鋪下來,像個肉市場。

      “喲呵,你們原來在這兒快活??!”一個瘦筋筋的中年男人踢踏著拖鞋過來了。向墨叫他一聲龔大師。龔大師扶牢向墨伸過來的胳膊,撲通一聲下了水。這位龔大師喜歡男人叫他龔大師,女人則一律要叫他老龔。他的口頭禪就是“人民需要藝術”,一高興,還會用公鴨嗓唱上幾句“魚兒離不開水啊,瓜兒離不開秧,人民群眾離不開藝術家”。

      前幾年,龔大師連續(xù)買了兩天的晚報整版廣告。第一天,報紙整版空白,只是在下面注了一行小字“第二天將有重大新聞發(fā)布”。第二天,登出了一個聲明,在中山陵某會所將有重大新聞發(fā)生。這個前朝的都城一直有把新聞當故事消費的傳統(tǒng),果然那天呼呼啦啦來了不少人,還有幾個記者,龔大師打了一圈紅包,長槍短炮開始對準現(xiàn)場。

      兩個美女從后臺的簾子后面緩緩走出,扭了幾下,開始脫衣,直至半裸,裹上明黃的絲綢,由兩個赤膊的壯漢攔腰抱著,把她們的頭浸到一口裝滿墨汁的大缸里……現(xiàn)場一陣驚呼,壯漢搬著女人體,半懸到地上的宣紙上。龔大師在邊上開始運氣,雙臂努力開弓,壯漢合著大師的節(jié)奏拖著美女的頭發(fā)在地上縱橫。大家凝神屏氣,只有密集的快門聲。縱橫完畢,大家也看出來了,宣紙上原來是兩個字:“和合”。

      龔大師看著一地活色生香的淋漓墨跡,從褲兜里掏出紙片,清清嗓子,開始發(fā)言:

      從天地洪荒到山河故人作為萬物靈長的我們共同的山水家園孕育著人之所以為人的獨特的品格心性和宇宙大觀自從我們的祖先被引誘后我們被放逐了世界全是洪水滔天我們開始了顛沛流離我們不斷開辟新大陸又不斷陸沉于海我們不斷砌造巴別塔但是我們砌不成因為語言不通而藝術就是我們最共通的語言只有借助藝術我們才能建造成我們的巴別塔才能成就我們的共同家園啊用人體做筆大地做紙寫出我們的心聲畫出我們的心跡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近處的人看見了,大師很激動,眼圈有點潮紅,嘴角都起了細沫。他用指頭蘸了一下吐沫,嘴唇翕張,接著說道:

      讓我們重回歷史折疊時空感懷億萬年人文的尺度拆毀那些人為的藩籬把一切虛偽的蒼白的所謂藝術全都扔到歷史的垃圾堆回應百年來生活史社會史思想史進程為復雜矛盾而多變的20世紀寫上我們的斷裂宣言

      說罷,大師斬釘截鐵地揮了一下小臂,手掌像刀一樣劈開空氣。兩個西裝革履的小伙子抬來了一塊方方正正的大石頭,大師以腳點地,下頜示意,兩個小伙子把石頭照準位置沉放下去,大師一屁股坐在了石頭上,須臾抬臀,兩個小伙慢慢抬走了石頭,紙上留下了一方紅印,是四個字,“厚德載物”。

      掌聲嘩嘩的,夾雜著相機咔嚓咔嚓的快門聲。

      藝術家要有個門面,像做官要有個儀仗,做生意的有個排場。向墨被人拉去新開發(fā)區(qū)看房子,這里原先全是莊稼地,一季麥,一季稻,青黃相接,后來搭了大棚種蔬菜,每天采摘了紅紅綠綠的根葉果莖,送到城里供人吃嚼。這才過了不久,城市里的樓群就像沸鍋里的粥,很快漫過來。再后來辦了廠,密密匝匝一片廠。到了20世紀90年代,廠子無一例外地倒掉了,工人們封門堵道的,鬧騰了兩年,也就散了?,F(xiàn)在這兒改種樓了,一幢幢高樓像是一條條站立起來的街道,滿滿地住著人。

      向墨被拉去新區(qū),看來看去,那些鴿子籠一般的公寓實在讓他感覺窘迫,就在東圈門租了一個靠近運河的門頭。運河流經(jīng)揚州,原是三里一灣,盤曲而行的。三灣抵一壩,為的是保持水位,方便枕河而居的人家汲用洗涮的。20世紀80年代運河疏浚,水道裁彎取直,改走了東邊。原先那段古運河中最古老的一段就成了城市的內(nèi)河了,沒有吃水很深的貨船拖輪,只是雕龍畫鳳的游船,載著或大呼小叫或滿腹惆悵的游客來來往往。

      住在運河邊,向墨看著河水,水流無窮無盡,無休無止,他無知無覺,只覺得有點頭暈。他抬眼看了一眼天空,天上流著云。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眼前冒起一串星星。畫室的名字有了,就叫起云吧,起云齋。小嘛,就叫齋好了。

      先深耕一方,再旁騖八極,向墨明白“先約后博”的道理。他只畫一個題材:達摩。那個洋和尚特點鮮明,頭發(fā)衣著,盡管夸張好了,戴著手串,佛里佛氣的。手怕,心不怕,向墨一張張畫過去,參加畫展,花了個打折價進了東方名人錄,起云齋的名氣也漸漸大了。

      槐花開了,連空氣都甜絲絲的。

      在這甜膩的氣息中,大游橫著膀子,擠進了窄窄的巷子。大游原先是個收廢品的??此l(fā)了財,鄉(xiāng)親們紛紛洗腳上城。大游把他們組織起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城市不斷擴張,大游的生意也越做越大。那個冬天,霧霾起來的時候,大游站在高高的樓上,下面的車輛人流都像是浮在水膜上的螞蟻。他腦子飛速運轉,想起自己到世界各地旅游的地方,空氣清爽,山好水美。一個月后,一批空氣易拉罐開始面世,里面裝著阿爾卑斯山、西藏岡底斯山、歐洲黑森林、非洲熱帶雨林的罐裝空氣,外觀很炫,是仙境一樣的當?shù)仫L光。氣味隱蔽而生動,卻最能打動人心。在霧靄重重中買了一罐仙境里的空氣,無疑會在心里長出翅膀??恐@種心理撫慰,大游的空氣罐頭被媒體忽冷忽熱地一陣猛炒,賣出了花。大游的腰包鼓了一圈,人也胖了一圈。他的眼睛開始盯到了藝術品上,于是名氣還不大的向墨也進了他的視線。

      向墨忙不迭地敬茶,請大游看畫,他把這樣的客人都叫恩客。他甚至翻出前不久去世的“當代畫圣”林大師的一個字條,這是他早些年剛學畫時,托人找到這位剛從“牛棚”放回來的老人,請他看畫。老畫家手抖了,隨手用鉛筆寫了幾個字:“你的畫沒有妖魔氣,很好?!贝笥瘟⒓凑f,你就是林大師的弟子!你的畫就朝他的路子上畫,價錢包好。大游是經(jīng)過商場歷練過的,到底不一樣

      向墨茅塞頓開。大游臨走時,盯著癭瓢看了許久,一臉疑惑。向墨告訴他,這叫癭瓢。癭瓢油光水滑,一聲不響。大游用鼻子朝左右嗅嗅,說這里有股子霉味,我看你的齋名不好,我看你這個叫什么癭瓢的倒不錯,干脆就叫瓢廬吧。以后畫的畫,都歸我好了。

      5

      大概是有風,雪斜著下,一點點厚起來。從窗口看出去,雪花飄飄揚揚,魚鱗一樣的脊瓦也漸漸覆上了一層皚皚白雪。

      揚州居然下雪,而且下得這么大,這是黃盛沒有想到的。

      黃盛一路賣畫,從建寧、贛州,到南昌和廣東,云游四方,訪山問川,拜謁名家,看碑訪帖,手摹心追。直到有一天,他在嶺南的一方石碑上讀到幾句詩:“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望神仙,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彼谶@方石碑上坐了下來。等他站起來的時候,決定了下一步的方向。

      他跋山涉水,溯江而上,終于到了揚州。這可是當時江南最大的城市,繁華勝地,如焰熾熱。多少文人,只要有一技之長,都能在這里找到飯碗。朝扣富人門,暮隨肥馬塵。不過時間不長,黃盛也明白了這個“銷金窟”的真切意思:什么都花錢,居大不易啊。

      雪大了,如塵如煙。有人頂著竹笠,披著蓑衣,進入東圈門巷口,往黃盛租住的房子而來。吭哧吭哧的踏雪聲停住了,門環(huán)接著就響了——果然是來找他的。

      來人遞上名刺,上面寫著“鄭燮 無能辭官 不才畫匠”一行字,邊上還不無俏皮地撇上幾莖蘭葉。黃盛聽過他的名字,這是個怪人,能詩會畫,出口成章,原先在山東做過知縣,后來不知道怎么就不做了,跑到揚州擺起了字畫攤,“落拓揚州一敝裘,綠楊蕭寺幾淹留”。

      這也是黃盛第一次看到下雪。

      順著瘦西湖的一彎曲水,黃盛踏著雪,一路往蜀岡走去。一家家私家園宅沿水迤邐,透過圍墻鏤空的磚雕圖案,可以窺見其中的一鱗半爪,而其中風軒水榭、曲徑芳林、復道重樓都掩映在雪中。雪還在下,不斷疊加增厚,掩住了一切坎坷和不平。

      到了到了,鄭燮的園子就在蜀岡邊上。他的園子并不算大,但很有名,號稱“十笏茅齋,一方天井,修竹數(shù)竿,石筍數(shù)尺”。一圈人圍在堂屋,二三成堆,或坐或站,喝著杯子里的熱茶,談著閑話。也許談到了什么話題,好像一起被燙了一下,轟地一聲笑起來。

      見到黃盛,鄭燮迎了上來,早就聽說,南邊來了個筆墨大家,來來來,我們揚州虛子要來領教領教呢。他邊說邊笑,一張瘦筋筋的苦瓜臉笑成了圓葫蘆。

      齊了,鄭燮招呼大家入席。

      一左一右,鄭燮把一位花白胡子的老人安排在自己的左邊。這人并不怎么謙讓,大剌剌地坐上了。鄭燮介紹,這位我老鄉(xiāng)叫李鱔,神仙宰相之家,二十六歲中舉,做過南書房行走,伺候過萬歲爺,你說是不是了不起?

      哪個鱔?老人似乎看出了黃盛的心思,沖著黃盛笑著點了一下頭,開口說道,就是鱔魚的那個鱔,就是河壩水岸鉆眼打洞的鱔魚。

      哎,哪能這么說?你不就是皇上生日,獻了一幅畫嘛?

      一位細辮子的老者聲音很大,邊說邊笑。

      “不過兄弟我倒是要跟你說道說道,你畫什么不好?偏畫了幅《鷹雞圖》,鷹飛長空,雛雞倉皇奔走。你真的就不知道皇上屬雞?”

      李鱔立即接了一句:他屬雞還是屬啥,我哪塊曉得呢?

      大家一起哄笑起來。

      鄭燮接著把這位細辮子老者拉到了自己的右邊,坐定了。“這位呢,就是大名鼎鼎的錢塘金冬心先生。他啊,博學多才,嗜奇好古,你看看,他都搖頭了,我就不說了,等會兒呢,他就不再寫那個漆書了,金先生不寫字了,改畫畫了,今天他要給大家露一手墨梅,說實話我還沒有看過,跟大家伙兒一起飽飽眼福哈。”

      “來來,巢林、虬仲、鳳崗,你們請坐,兩峰,你來斟酒。我們正好八個,算是八仙?!?/p>

      李鱔甕聲甕氣地說了一句:“還八仙呢,老的老,殘的殘,丟官的、落第的、避世的、逃犯的,我看是八怪?!?/p>

      眾人又是一樂。

      “這么熱鬧,原來是各路大師都會到一起了,幸會幸會??!”來者是汪氏兄弟,安徽鹽商,跟這些在揚州的文人墨客交集頗多,不知道在哪里嗅到風聲,踏雪而來了。

      鄭燮連忙道:“你看看,財神爺?shù)搅耍@才真是齊全了。大家好吃好喝,然后呢,每個人露一手絕活,你們兩位財神呢,銀票帶夠了吧,大過年的,不要小氣啊?!?/p>

      大家心照不宣地哈哈著。

      吃飽喝足,眾人移步到書房。長條桌上早就鋪好了畫氈,上面覆了宣紙。老鱔魚,你先來吧,鄭燮笑道。李鱔用鼻子應了聲,隨即挽了袖,操起了毛筆。黃盛遠遠看去,像是左牽云,右引雨,近前一看,是一株墨松,松針簇擁著幾頂雪冠,讓人精神一振??舌嵺茀s咂著嘴,一個勁兒地說,好是好,但是還是不如你老人家畫的山芋、慈姑、荸薺好看。李鱔不搭理他,埋頭題了一句詩:“孤松也有頭顱禿,莫怪余年白發(fā)新?!?/p>

      眾人皆嘆。

      腦后蕩著細辮子的金農(nóng),一手握一竿長鋒,一支蘸濃墨,一支蘸淡墨,可是并不落筆,只是在畫幅上自上而下地甩下來,星星點點,墨跡淋漓,然后在墨點上畫出梅朵或者蓓蕾,又在梅朵上串上枝條,最后用枯墨擦出虬曲的老干,一幅《老梅著花圖》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最后,他從袖籠里掏出剪去鋒穎的毛筆,寫上“江路野梅”,旁邊注了一行小字,“天大寒時香千里”。

      一氣呵成,應時應景,不愧大師手筆。汪氏兄弟的贊聲有點夸張。

      “鳳崗,鳳崗!”高翔大概是喝高了,坐著打起了瞌睡。聽得有人喚他,旋即被人架到書案跟前,他接過剛才金農(nóng)拋擲的畫筆,并不蘸墨,只是用筆頭的殘墨,上下左右地皴了一塊丑怪的石頭,金農(nóng)說了聲好,又跟邊上的羅聘說道:“兩峰,你小子成天,畫鬼畫佛的,今天除夕,你就正經(jīng)畫個人吧?!眱煞逭f了聲,好的老師,便挑了支善璉狼毫,勾線填色,一個戴幞頭的男人歪坐石上,仰頭解衣,一手持筆,一手端杯,臨了,題上三個緊挺修拔的字:“邀明月”。

      哦哦哦,是李太白了。

      來來來,輪到板橋了。

      鄭燮對著白紙,略作停留,然后開始落筆。他畫得很快,虎虎生風,一叢竹子現(xiàn)身紙上,疏可走馬,密不透風,然后在邊上題詩:“畫竹多于買竹錢,只高六尺價三千。任渠話舊論交接,只當秋風過耳邊。”

      汪氏兄弟連聲說,放心,放心,少不得三千的。

      胳膊粗的蠟燭在燈籠里騰起了青煙,照得眾人臉上都好像上了油彩。大家輪流落筆,黃盛就在邊上看著,注意到鄭燮掛在墻上的一幅筆榜小卷,上面寫明各種字畫的潤格:“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書條、對聯(lián)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弊钣腥さ氖桥赃叺膸仔行∽郑骸胺菜投Y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xiàn)銀則中心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賬。年老神倦,不能陪諸君子作無益語言也?!?/p>

      這個板橋啊,他看得起所有人,其實就是所有人都看不起??癯蛇@樣,難怪做不成官。順著天賦做事,逆著個性做人,看來此言不虛啊。

      眾人沒注意,靠墻的小畫案上,被鄭燮叫作巢林的汪士慎不聲不響,也畫了一株墨梅,灞橋風雪中,千花萬蕊,若發(fā)冷香。完了,他細致地在畫幅邊上署款“心觀”。大家明白,他盲了一只眼,故有此等心志。汪士慎在“心觀”旁邊還注了一行小字:“盲于目,不盲于心”。

      輪到黃盛下筆了。炭火旺了,他感到有點熱了,把袖子往上擼了擼,順手用指使腕,小臂帶動大臂,筆觸上下抖動了幾下。眾人不明就里,再往下,看出來了,原來是一個曳地的衣褶,接下來是手,一手拄杖,一手抓一個酒葫蘆,接著往上,用細筆勾了一個凹凸不平的頭顱,開了眉眼,然后施出枯筆,在頷下抖索出枯草一樣的胡須。

      這是什么人呢?大家都看不真切,黃盛換了筆,題上款識“醉鐵拐李圖”。大家才哦的一聲,大松了一口氣。黃盛想了想,落款時把“黃盛”寫成了“黃慎”。

      他在心里默念著,從今天開始,就用這個名了,慎處慎獨,慎來慎往,人生不可不慎啊。

      此刻,窗外傳來噼噼啪啪的聲響,蜀岡下的人家開始放炮,大家才想起來,已經(jīng)是新年了。少不得相互道賀。汪氏兄弟很是興奮,賓主承歡,各有所獲,一場盛會至此落幕。

      大家酒酣耳熱,相讓著出門,每個人都感到被冷氣狠狠地撞了一下臉。鞭炮聲此起彼伏,山腳下的城市像是在沉睡,又像是在蘇醒,給人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大雪封了門,家家關門閉戶,享受天倫之樂。黃慎獨自枯坐在揚州的深巷中。

      雪花打在木窗上,被室內(nèi)炭火炙出的熱氣消融漸盡,沒入窗隙。世界靜寂無聲。他拿出了離開家鄉(xiāng)時高老先生送他的一只寶貝,那是一只樹疙瘩,居中被鋸成兩半,長近一尺,敞口的形狀恰似一只大法螺形,遍身滿布佛螺髻發(fā)狀的凸起小螺結,色如古銅,夾帶金黃,沒有一絲人工刀斧痕跡,渾然天成,被摩挲得锃亮。撫之潤滑如絲綢,散出樹木特有的清香。黃慎還記得當時的驚喜之情,這哪是樹瘤,絕無粗濁病態(tài),反倒處處透出一股奇氣樸韻。

      石有暈,木有癭,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高老先生說,樹木長成癭瘤,其貌詭異奇幻,是病,但能惹人喜愛。書畫通性,找到自己的性了,也就自囚于自己的性了。那,就是到頭了。

      雪越下越緊,天地唯見一片銀白,像鴻蒙未開的遠古。

      萬物靜默,如謎,如夢。

      6

      這一趟玩野了。這個被媒體炒作成“紫金山斷裂事件”過后,瘦的龔大師北上,改行做了電影導演,胖的林大師南下,玩起了古董。

      哪條河里不死人?向墨早就厭倦了到處飄蕩的生活。他安坐不動,天天面壁畫他的達摩。睜眼閉眼都是達摩,耷著眼皮,噘著嘴唇,眉毛冬云一樣掛下來,胡須則像煮沸了的粥,潽滿了半張臉?,F(xiàn)在,他頭頂?shù)念^發(fā)也漸漸掉了,難怪上次開會有人說,畫什么像什么,向墨生生地把自己畫成了達摩。

      向墨的達摩出了名,他也有了名。

      出了名的向墨訂單多了,畫不過來,他干脆租了一個倒閉的廠房。一張頂天立地的大板,六尺全開的宣紙一溜邊釘在上面,他坐在一個裝了四個輪子的大方凳上,由人推著,一幅畫只畫一筆,僧袍、念珠、手掌、頭臉,挨個一路畫過去,然后再畫過來,五十多個來回后,十張達摩就差不多完工了,再逐一依著紙條,依次寫上某先生大教、某女士清賞、某同志指正之類的字,完工大吉。對于大師而言,藝術嘛,不是創(chuàng)作,而是制造。模具嘛,在心里。

      向墨的畫紛紛飛出了瓢廬,成捆成扎的鈔票飛進了門。他簡直成了印鈔機。他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錢不是個事。

      命運就像一只繡球,“莫教輕折盡,拋擊待紅妝”,這是他多少年前畫繡球時題的舊句?,F(xiàn)在,這只繡球夯不棱登、不偏不倚地一下子擊中了他。

      他把好運氣歸結于這個癭瓢。閑下來,他就把癭瓢抱在懷里,摸、搓、按、蹭,手油、汗?jié)n、墨水,還有看不見的水汽和塵灰,多多少少沁了進去,在一起互相融通,日子久了,癭瓢顯得更加光滑溫潤、幽光沉靜,呈現(xiàn)出琥珀一樣的質感。

      真是個神器啊,他想。

      黃慎畫得很雜,也很快。

      一筆一畫,只為一個目的,把自己一點點從生活的泥沼里救出來。

      世上哪有什么路,只是認準了一個方向,努力把它走通而已。不論畫什么題材,他一般都先用羊毫蘸上淋漓的墨汁,以狂草的筆觸迅速地畫出衣袍袖褂,然后換了堅挺的狼毫,用筆尖開臉,再用枯筆皴上發(fā)須。八仙星聚、關山風月、滄波釣叟、東山觴詠、山谷聽琴,他一揮而就,不滯不黏,似書非書,似像非像,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揚州人要的不就是這份想象中的風雅嗎?

      其實,黃慎的心思在詩上??梢员杀」γ?,可以厭惡世俗,可以自甘淡泊,甚至,書畫也是涂鴉,權當種田漁獵,文人和農(nóng)人沒有分別,都是生計。但是文字要比人走得更遠,丹漆禮器執(zhí)夢中,文心雕龍光裕后,文字是塊碑,可以永立在世間的。對文字,他是需要致敬的。

      逸筆草草,畫好了,開始斟酌詩句,這比畫畫還要費時耗力,但是,這又是必須的。

      六年后,當他坐在運河的帆船上,沿著來時的路返回閩西時,自己的畫全部留到了那座虛張聲勢的江城,腦海里波浪一樣涌動的還是自己苦苦吟得的題詩:

      岸回畫舫移花影,目送歌聲入柳蔭。

      昨夜草堂紅藥破,獨防風雨未成眠。

      半山溪雨帶斜暉,向水蘆花映客衣。

      記取寒香清徹骨,至今無夢到梅花。

      湘簾曉卷廣陵煙,楊柳高樓大道邊。

      綠痕春雨防苔滑,入夜持燈照海棠。

      船過瓜洲,落了帆,順江而下。這是曹操橫槊賦詩的大江,這是王安石在野望朝的大江,這也是辛棄疾吊古傷今的大江。而此時,卻是落葉蕭蕭,寒風瑟瑟,一派蒼茫氣象。這景象,多么熟悉,好像人生的一個伏筆。他想起他題的山水詩“一番上峽雨,幾褶落帆風”。

      黃慎走時沒有告訴任何人,也沒有人知道他什么時候走的,他只給陪伴他六年的書童留了一幅畫:絕壁下,一葉孤舟從流漂蕩。上面題有“夜雨寒潮憶敝廬,人生只合老樵漁。五湖收拾看花眼,歸去青山好著書?!?/p>

      書童抱著癭瓢,坐到門檻上大哭。他其實也老大不小了,在路過的人看來,一個長了胡子的人這樣哭,多少有點失態(tài)。

      鄭燮騎著毛驢,正經(jīng)過巷口。他夾了一下驢肚子,毛驢心領神會地趁過去。透過圍觀的人群,鄭燮看到眼前的情景,想起了前幾天黃慎送給他的自畫像,還有那首詩:“癭瓢箬笠意何求,只學孤狐老此秋?;厥啄强八纪拢宦朁S葉寺門秋?!?/p>

      他一下子明白了,上前扶起了還在抽泣的書童。沒事的,什么事也沒有,他說。

      有人不知道在哪兒還找來了半邊癭瓢,送到了向墨的瓢廬,這個蒙了一層灰的家伙跟向墨手中油光燦燦的寶貨簡直不能相比,向墨不情愿地接過來,把兩爿癭瓢對在一起。

      奇了,奇了,這兩個癭瓢居然嚴絲合縫地合到了一起。從大小形制紋路上看,肯定是同一個樹瘤上,堪稱完璧!

      向墨捧著癭瓢,愣住了,這世界上還能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就像是同一片水,蒸發(fā)成云,在天上相逢,然后下降成雨,在地上又匯到了一起。他想起了在日本的日日夜夜,想起一航送他的“生命脆弱,人生無?!保氲交貒蠼?jīng)歷的夢幻般的一切,一種情緒攫住了他,驚喜、傷感,還是傷感、迷茫?他說不清。

      癭瓢的故事不脛而走,成為古城的佳話。市領導眼睛一亮,當即拍板,要文化局成立癭瓢藝術研究會。成立大會上,向墨胸口別著一朵鮮花,像周圍人一樣站得筆直。風有點大,吹得他眼睛有點發(fā)干,他揉了揉眼睛。但這個不經(jīng)意的小動作還被新上任的文化局局長看出來了,他充滿激情地念著稿子:這個癭瓢不是一般的文物,也不是平常的藝術品,它顯然承載了歷史文化的文脈,接續(xù)了這座千年江城的薪火,而我們這座文化古城,不正是由這些文化遺存和藝術杰作一點點累積起來的嗎?

      念著念著,局長瞥了一眼紅著眼睛的向墨,顯然他被這位海歸藝術家的赤誠打動了,不由得眼眶發(fā)熱,聲音顫抖。

      肯定是那個晚上,向墨后來的回憶和公安的監(jiān)控錄像高度吻合。那天帶著一個長發(fā)姑娘到瓢廬,卷簾門的鎖眼怎么都搗不進去,姑娘在邊上笑得咯咯的。點了打火機一看,原來是一塊口香糖堵死了鎖眼。他有點生氣,但他不知道,這正是小偷的伎倆。

      就這樣,那兩個合在一起的完整的癭瓢不翼而飛。

      要來一起來,要走一起走,也是奇了。

      接著,就是一場疫情席卷了江城。

      街頭冷冷清清,只有外賣的摩托在為千家萬戶送去各種生熟食物和衛(wèi)生用品,然后變成一袋袋垃圾,被環(huán)衛(wèi)車拉到城郊掩埋。電視上不斷播放著政府的公告,號召市民洗手、戴口罩,盡量不要出門,減少傳染機會。

      癭瓢沒有了,原先放癭瓢的地方放了一只魚缸,里面養(yǎng)了幾只金魚,鼓著大大的眼泡,撐著寬闊的背,無感無覺地游過來,游過去。這家伙看起來眼睛大大的,一副聰明的樣子,其實只有可憐的據(jù)說七秒鐘的記憶。它的世界是混沌的,也是快樂的。

      向墨的瓢廬也前所未有地冷清下來。他只要出門,兩手都拎滿了東西。

      他也從抖音上學會了用腳開門,用屁股關門,日日待在家里,覺得世界跟自己都快失聯(lián)了。終于,一家網(wǎng)絡拍賣平臺找上門來,要在網(wǎng)上拍賣他的畫作。

      換在以前,這種事情想都不要想,但是現(xiàn)在不同了。向墨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下來。

      第一天拍賣,就拍出了五張達摩,盡管價格大不如從前,但不是說共度時艱嘛,大災了,能賣個這個價也算不錯了。

      向墨還是滿意的。閑下來了,向墨不看金魚了,盯著手機看網(wǎng)絡拍賣,主持人用各種聲音、各種姿態(tài)向虛擬的哥哥姐姐推銷著各式貨品。那天的預告說晚上十點,將有重要的物品拍賣。

      他點開鏈接,只見一雙白手套打開了一個黃色的布包袱——啊,竟然是癭瓢!主持人慨然道,這是一個文物,今晚大酬賓,我們要把它車成珠子,現(xiàn)場串成手串,讓更多的人結緣。

      向墨一下子跳了起來,直覺告訴他,這就是他被盜的那只癭瓢。他不自覺地渾身發(fā)抖,好像自己心愛的女人將要被他人糟蹋。他用哆哆嗦嗦的食指和中指點著手機,突然,手機屏幕熄了,黑咕隆咚的,無聲無息。

      盡管日光燈還在頭頂上熒熒地亮著,但是向墨眼前卻一片黑暗,他什么也看不見了。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闞乃慶,教授、高級編輯,江蘇省333高層次人才。江蘇信息學院黨委委員、宣傳部部長、馬克思主義學院院長,兼任中國社科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媒體調(diào)查中心電視調(diào)查委員會常務副會長、國內(nèi)多所高校特聘教授、專業(yè)指導委員會委員以及多家電視機構的顧問。

      出版專業(yè)著作《最新歐美電視節(jié)目模式》《出入同門》等三部,紀實文學《高灣史記:一個運河村莊里的中國》、散文集《與我相關的遠方》等,發(fā)表專業(yè)論文50多篇,各類文章200多篇。

      創(chuàng)辦包括多個電視頻道和欄目,涉及新聞、教育、人物、文化、生活、娛樂、少兒等多項電視頻道和電視節(jié)目;策劃“中國高速公路萬里行”等多項大型媒體活動;《情懷》《吳韻漢風》等20多部電視作品獲得國家及省級大獎;其中《為祖國喝彩》獲全國電視文藝特別節(jié)目最佳作品獎,《國家記憶》(央視4套節(jié)目,任策劃、撰稿)獲上星頻道最具開創(chuàng)性國史節(jié)目等十多項大獎(2016年),《黃河流過的村莊》(央視7套節(jié)目,任策劃、撰稿)獲央視年度優(yōu)秀節(jié)目一等獎(2017年)、優(yōu)秀對農(nóng)電視作品一等獎(2018年)。此系作者的小說處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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