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風
錢程在城里聽說孫國柱動遷發(fā)了大財,氣得夠嗆,原來讓他蔑視的農(nóng)業(yè)戶口竟能讓人發(fā)財,坐原地不動的比他費盡心機跑完一圈的還發(fā)財,著實讓他順不過這口氣來。孫國柱還給兒子買了一輛牧馬人吉普車,瞧見孫國柱摸車就像摸他轅馬屁股那美滋滋的德行,就讓他心里堵得慌。
1
栓柱子、錢大寶子和幾個小伙伴嘴唇上剛剛冒出細細的茸毛,柔軟得還不敢說那就是胡子,當然連顏色還都沒有泛黑。生產(chǎn)隊馬更倌老關頭嘟囔著說,“這幾個小子黃嘴丫子還沒褪干凈,就開始對生產(chǎn)隊里的事兒上下插嘴,還真把自己當隊里棒勞力了?”生產(chǎn)隊隊長姜青河蹲在隊部炕沿上,眨巴著玻璃花眼數(shù)著這一群半大孩子的腦殼。栓柱子大名孫國柱,錢大寶子大名錢程,于三歪脖子大名于山,涼凍兒的大名梁棟,他撇著旱煙卷就像是在看自家園田地的卷心菜,還沖著老關頭講排,“你瞧,這幾個禿小子蔫嘎蠱恫壞占得這個齊全!”老關頭明白姜隊長的心思,他可沒長那付瞧這群孩子有多可愛的好下水,他是瞧生產(chǎn)隊的這茬孩子馬上就長成個頂個的壯勞力心里舒坦,盤算著如果來年再趕上春旱不景氣,或許這幫孩子就能充壯勞力進東山倒套子,不至于讓隊里各家各戶脹肚(虧損)鬧饑荒。的確如此,姜隊長這回真有心讓大屯東頭一隊羨慕一回,一隊的娘們兒生的都是丫頭片子,大地里的活兒指不上。姜隊長很是為自己老爹當隊長時決定在生產(chǎn)隊院里挖的那口水井得意,剛好就那么寸勁兒,離前一口干井眼僅差三五米就打在了水線上,水量大不說,還清甜爽口,尤其此后村子里接二連三生兒子,真是老天護人啊。姜隊長一直囑咐老關頭把井看好,不要讓一隊社員過來挑水!咱隊生兒子全靠這眼井水好,水夠硬才生小子,一隊那眼井水軟, 根本不行!老關頭應承著,他知道姜隊長的話不必較真兒,這屯子里自古就沒有挑一擔水都不許的道理,那樣生孩子還能有屁眼兒?姜隊長也就是顯擺一下他爹的能耐罷了。
栓柱子、錢大寶子、于三歪脖子、涼凍兒學著長輩的樣子,炕頭歪躺著兩個,炕梢盤腿坐著一個,炕沿上悠蕩著腿躬著一個,湊成一堆兒煞有介事地探討著生產(chǎn)隊的事。錢程是他家生了四個丫頭后得的小子,自然寶貝,乳名大寶子。錢大寶子一臉鄙夷地問栓柱子,“你抿襠褲都穿上了?這架勢是真打算出工下地了?”“出工!”栓柱子說著在炕上拉開了架勢扎了個鐵馬樁,“抿襠褲能掰開腿!你來個試試?那褲襠早撕開了!” 梁棟諧音涼凍兒,再者他皮白肉嫩的還真像皮凍兒,奶氣且高聲說:“我也出工!”又附和著棉褲的話題說:“學校出間操稍息、立正的洋服褲子還行,干大地里的活兒不行,散著褲腿腳唰啦唰啦的不利索。”于三歪脖子拍打了一下自己打著綁腿的棉褲,吸溜一下鼻涕說:“我這也是沒辦法,穿個抿襠褲還打個腿綁,活像個小老頭兒!”說著擤了把鼻涕甩在地上,順手在炕沿下抹了一把算是凈了手。錢大寶子厭惡地看著他這一系列動作,皺了皺他好看的眉頭。北炕紡麻繩的老關頭老遠就不樂意地說:“往哪兒抹呢?于三兒你個沒出息的,還學你爹漏粉哪?你這熊樣出工誰要你呀?”于三兒斜了他一眼沒理會。涼凍兒撿剩話說:“于三兒一直穿抿襠褲也沒誰笑話?!卞X大寶子接話:“那都是揀他哥剩下的,不穿也得穿!”于三兒的歪脖子是因為他騎豬撞的,身子骨軟,平時也是東歪一會兒西靠一陣子,這會兒正從炕腳底席子下抽出根谷草來撩呲著哥兒幾個,歪著脖又接話道:“我愿意!你倒是穿洋服褲子,腚上補倆大補丁,顯派你屁股大?梁大屁股!”涼凍兒是梁大先生的兒子,他最不喜歡誰對他說屁股和腚的事,一時間,幾個半大小子就踢、蹬、揪、扯著翻滾作一團。老關頭從炕洞口操起攮灶坑的掏耙罵著:“把炕席都給我蹬壞了!滾!”一幫小兒逃遁。姜隊長向著這群孩子的背影喊著:“要出工的跟你爹媽商量好了早點說!”
已經(jīng)三月了,柳條的毛芽已經(jīng)鼓囊著要冒出來了,馬更倌老關頭還穿著條抿襠大棉褲,上身晃著一件薄褂子。老關頭望著姜隊長說:“你又要去上香?。俊苯犻L馬上點指著他讓他閉嘴,“這叫請示匯報!你個屯二迷糊!”老關頭倒是一臉不在乎,“我一個貧雇農(nóng)誰敢把我咋的?縣街里來的那幫混混兒早回去了,咱們的伙食那幫狼崽子哪里受得了。你得查問一下保管,這幫狼崽子好像把倉庫里的凍豆腐都給吃光了,交上來的豆包也造凈了,剩點豆油也給倒走了,吃光!喝光!拿光!三光呀!要不是我守得緊,馬料都給順走了!”姜隊長接過話說:“走了就好。這回沒折騰梁大先生吧?”“那倒是沒有?!标P老頭靠近他神秘地問:“你沒打聽一下街里有這么個戰(zhàn)斗隊嗎?我看就是騙吃騙喝的?!苯犻L嘆聲嘆氣地說:“啥年月了還造反團、戰(zhàn)斗隊的?這幫是思想宣傳隊,帶縣革委會介紹信來的?!北锪艘粫航犻L神秘地說:“咱倆再去拜拜,指不定靈驗哪!”姜隊長說著指了指大院里西南角上的宣傳欄。
團結(jié)公社奮斗大隊第二生產(chǎn)隊坐落在泥城北徐家油坊西頭,可能是為了幾掛大車出入和放置方便,生產(chǎn)隊大院并沒有院墻,也沒有院門,由東西廂房倉庫和北面隊部、馬廄圍定,就算個大院了。東廂房后打麥子曬豆子的場院倒是有土墻圍著,還有籬笆院門。場院里胡亂扔著一個巨大的石碾子和十幾個石磙子,靠北墻有工具房,堆著一些犁鏵和風箱,南墻邊有幾垛麥秸。五間連間草房是生產(chǎn)隊隊部,屋里南北各鋪五領席子的通鋪大炕。馬廄連脊隊部向東六間,四行八條馬槽,剩余的兩間一間鍘草備料,一間上鎖堆放馬具和馬料。馬更倌住在隊部里。社員們早晨出工前,要么集中在生產(chǎn)隊大院碾盤旁,要么在隊部屋里南北炕上聽隊長派活兒,會計負責記工分,當場就畫在墻上的派工欄里,上工的畫個〇,沒有出工的打個×。陰雨天不下地,社員們也都擠在南北大炕上,天上地下地扒瞎閑扯犢子,你也不信我的,我也不信你的,但看誰咧咧的玄乎。算靠譜的就屬請梁大先生講的東周列國、奇門遁甲的神鬼故事,但是滿屋子人也不如報紙能吹,白紙黑字吹著畝產(chǎn)萬斤糧的大牛皮。最大的正事就是扒麻紡繩,可是不計工分也就沒人愿意干。只有來了工作隊,社員們才不再來大炕起膩,把炕讓給工作隊住,工作隊個別談話、批斗會也都是要在隊部進行。隊部里本來有個電燈泡,可15瓦的燈泡在馬廄里照著,添點草加個料還應付得了,隊部房框子大人又多,都說高燈下亮,這么小的燈泡掛得再高也不夠用,還指不定幾時來電,尤其讀個報紙、傳達個指示就不夠用了,照亮全賴乎點了一盞嘎斯氣燈,雪亮的氣燈使隊部成了全屯夜晚最亮的地方,僅憑這盞氣燈,每晚都要像吸引撲棱蛾子一樣聚集了好多的社員。生產(chǎn)隊集體的力量大,集體的光兒大家都愿意沾。開會時,隊長吩咐抱幾捆麻稈讓大家扒,社員們也認為閑扯淡還不如干點不出力氣的活,拉扯一冬麻稈也就扒凈了。工分是來開會的就有一份,而且不分等級都是五分,標號是個三角,不少人家把從來不下地干活的棺材瓤子、老齁巴都喊來掙工分,墜腳的孩子也跟來,無聊地躺在娘懷里玩著白麻稈,一時間屋子里旱煙熏得人睜不開眼睛,往往是工作組禁不得煙嗆盡早收場了事。
梁大先生說起當年還是互助組剛起的時候,全屯子動員上朝鮮支前,姜隊長他爹使壞讓他坐炕頭上先給大伙白話一段《山海經(jīng)》,還指明了要講朝鮮,他查經(jīng)書上說:“朝鮮在列陽東,海北山南,烈陽屬燕?!彼姥嘣诤颖?,估計那地方不會太冷?!皷|海之內(nèi),北海之隅,有國名曰朝鮮,其人水居,偎人愛人?!背r應該是在海邊,人都很柔順,喜歡憐憫人。大家奇怪那么好的地方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打起仗來了?可惜。接著姜隊長他爹號召大家踴躍報名去朝鮮擔架隊,屯親們聽《山海經(jīng)》里講朝鮮似乎也不遠,豁唇凍牙花子也在理兒,可即便是光榮的事沒人帶頭也就沒人吱聲表態(tài),不出頭是屯親們表達聰明的方式。最后還是姜隊長動員梁大先生去了朝鮮,社員們敲鑼打鼓地把他歡送去了擔架隊。好在他后來囫圇個兒回家來了,同去的通達公社的幾個都給炸死在朝鮮了,梁大先生為人仁義,回來后把戰(zhàn)友扔下的寡婦娶回了村里,梁棟就是他們的兒子,姜隊長安排他兒子學了木匠,這是后話。生產(chǎn)隊的宣傳欄原來就是土地廟院里的影壁,破四舊的戰(zhàn)斗隊把原本就破爛不堪的小廟給踹倒了,這倒應了姜隊長的心意,自己不敢拆的土地廟借造反派的手實現(xiàn)了。影壁難得的是青磚砌的,姜隊長說留下做宣傳欄,刷上語錄也就沒人敢拆了。
生產(chǎn)隊院東南角是牛圈,一架破碎的勒勒車已經(jīng)卸去大木輪靠在倉庫墻上,牛槽子旁拴著三頭牤牛一頭公驢,一頭黑白花高麗牛的體型比旁邊臥著的兩頭黃牛加在一起還大。三頭牛屙的牛糞已經(jīng)快有臥牛高了。姜隊長若有所思地問老關頭:“你也干不動了,別逞強了,給你配幾個半拉子吧?!崩详P頭同意地點點頭,又說起那三頭牛歲數(shù)也不小了,只吃不拉活養(yǎng)它干啥,殺了還能出點肉。姜隊長腦袋搖了八圈,連稱自己可沒那個膽量,聽說向榮大隊的生產(chǎn)隊隊長殺了一頭老牛,被判破壞生產(chǎn)罪蹲三年監(jiān)獄,“養(yǎng)著吧,那是祖宗?!?/p>
“你還能干那事兒不?”隊長說著用手指捅著另一只手做出的圈比畫著問。
老關頭憋得臉通紅說:“啥事兒?你個王八羔子!問你媽去!你媽啥都知道!”老關頭鰥居多年,無兒無女,生產(chǎn)隊就是他的家,從姜隊長他爹當隊長時起就愿意幫隊長操心。姜隊長蒙了一下卻笑了起來:“你個老犢子!你罵我做啥?我是問你會配種不,給那幾匹騍馬配種!”“讓你那個死爹來配吧!”老關頭氣哼哼地走了。
“今晚上召開社員大會??!社員不來的扣工分啊!凡是出工下地的、半拉子都要來?。 苯犻L在喇叭上喊。
奮斗二隊社員大會做出的決定還是管用的,雖然社員都知道會議的結(jié)果其實都是姜隊長事先捏鼓好的,但自己的確沒有姜隊長精明,就像沒人知道他那只玻璃花眼睛到底瞎不瞎一樣,也都認了。可還是都愿意在會上說幾句、喊兩嗓子證明自己的存在,等年頭歲尾上評工分時不吃虧,幾個親戚或鄰居相處得好的,就結(jié)伙吆喝,以示力量強大。會議一開始姜隊長就開宗明義,要大家在會上選出個馬更倌接替老關頭,因為五保戶老關頭已經(jīng)拿不動腿了,提議從小半拉子社員中一并選出生產(chǎn)隊的馬更倌、牛更倌、豬更倌。社員們吆五喝六亂嚷嚷一氣,最終決定栓柱子任馬更倌,錢大寶子任牛更倌,于三歪脖子任豬更倌,理由是栓柱子姓孫。孫大圣當過弼馬溫能降馬任馬更倌,牛糞黃澄澄的像金元寶,錢大寶子任牛更倌;于三歪脖子騎豬有經(jīng)驗,任豬更倌。老關頭是隊里養(yǎng)著的五保戶,工分對他沒意義,以后專門過問繁養(yǎng)生產(chǎn)隊牲畜那些事。
奮斗二隊的大牲畜勉強能湊夠兩掛大車,可是沒有一匹像樣的馬,串了多少代已經(jīng)說不清楚是來自蒙古馬還是河曲馬的品種,整掛車馬的歲口不齊,三歲口的和十歲口的老馬搭一掛套,勁道和節(jié)奏根本使不到一起去。病馬、瘸馬、老馬,七長八短。大骨架子騍馬倒是有幾匹,都已經(jīng)上了歲口,腿腳跟不上膠輪大車的速度,上掛就亂套,已經(jīng)淘汰養(yǎng)在馬廄里,指望開春犁地能用上。大屯東頭一隊頭掛車是里外中套三匹大黑騾子,一匹青膘蒙古馬駕轅(騾子不能駕轅),每年秋送公糧的時候都把頭鈴和脖鈴如鳳冠霞帔一樣地披掛上,嘩啷嘩啷的聲浪讓二隊的社員感覺自己的運氣一直被碾軋著。
2
栓柱子爹是個遠近聞名的車老板兒,土改前給梁大先生家趕大車,互助組后各家把土改分得的大車、籠頭、馬套、鞍韉和那幾匹馬重新歸攏到一起,那掛大車還是由栓柱子爹駕馭。栓柱子最得意的是他可以隨意擺弄他爹的大鞭,別人家孩子要是摸一下大鞭,車老板兒就像搶了他飯碗吹胡子瞪眼。栓柱子可以盡情地掄起大鞭啪啪地甩響,他爹從來都不說舍不得皮鞭梢。也就是這大鞭啪啪作響,甩得東院鄰居馮木匠家小鳳姑娘心里癢癢的,大鞭不甩心也是癢,再甩了好像就抽在她心上,不是疼而是更癢。錢大寶子早把這一切看在眼里,方正的臉盤上一雙眼卻都是痛,大鞭不抽等著痛,抽了裂心地痛,大鞭就像抽在他眼睛上一樣。栓柱子上任時他爹就出主意,要他好好伺候馬廄里那幾匹老騍馬,那些馬都是有來頭的,膠輪大車套上的那些二串子馬沒法跟這些老馬比,這幾匹馬都是有血統(tǒng)的,幾輩子下來都是登記有族譜、有戶口的。栓柱子自小從早到晚長在隊部大炕上玩耍,自然也熟悉那些老馬的情況。兩匹頓河馬是縣武裝部寄養(yǎng)的,因為現(xiàn)在縣武裝部有了輛蘇聯(lián)六九吉普車,馬就一直沒收回去。一匹是梁大先生娶的寡婦從通達帶過來的,是土改分的偽保長家的東洋馬。另一匹是光復那年城里過毛子兵留下的病馬,拉大炮的吉普賽馬,別看歲口都不小了,這兩年還有鬧槽的,好好喂養(yǎng),指不定能出點奇跡。
孫柱子不如栓柱子順口,孫柱子喊走臼就成了栓柱子,反正都是那個意思,屯里人圖方便,無論喊孫柱子還是栓柱子,他都應。栓柱子身強力壯,粗活累活都不在話下,可是動起腦力卻不如其他幾個,社員們評價蔫嘎蠱恫壞栓柱子占蔫。當年學校收廢鐵,斷爐篦子、破爐圈蓋、爛鍬頭、廢馬蹄鐵、折鐮刀頭都被調(diào)動起來積極性的學生搜個遍,再也沒有鐵器可尋了,馬掌釘作為最標準的廢鐵已經(jīng)成為學生間流通的硬幣,扇元寶、欻嘎拉哈、賭杠,輸贏支付的都是馬掌釘。栓柱子一時蔫勁逆天,一聲不吭地竟把老關頭的靰鞡后跟四個鐵掌給撬了下來,因為鐵釘不甚重并沒有獲得老師的表揚,別豁了家里的菜刀還挨了他爹一頓揍,竟還嘴硬說那靰鞡整日掛在墻上就是廢品。姜隊長讓他籌謀著找種馬,他看中了一隊幾匹精神抖擻的騾子,他爹罵他蔫貨,又是一頓臭揍,“我看你像個騾子!”明白騾子不能生育后,卻一籌莫展竟沒了辦法。
栓柱子自接任了馬更倌就住進了隊部,錢大寶子、于三歪脖子、涼凍兒等經(jīng)常在隊部起膩,似乎也順理成章地接管了父輩在隊部閑扯淡的事業(yè)。于三歪脖子說他正等著這幾天趕跑卵子(公豬)的,每年開春都會從屯子里吆喝著“跑卵子嘍”路過,沒準兒哪天就到,配馬的倒是沒見著。錢大寶子出的主意是向跑卵子主人打聽渠道。不幾日,于三歪脖子如愿了,栓柱子得到的辦法是去畜牧局配種站聯(lián)系,地點是和防疫站同院。
栓柱子在屯里可以上天入地,出門辦事卻是一個慫貨,到了配種站他就把錢大寶子推到了前面?!澳銈冋艺l?”一個大肚子媳婦給著臉色問,“你們不懂得敲門嗎?”拴柱子和錢大寶子抬眼望去,見一個媳婦頭上戴著毛線織的帽子,脖子上搭著毛線織的圍巾,掛在脖子上的兩只毛線織的手悶子,手悶子的掛帶也是毛線織的,上身自然是毛線織的毛衣,毛衣外面還有毛線織的馬甲,她手里還在織著一時半會兒還看不出形狀的織活?!拔覀冋遗浞N站。”錢大寶子攥著破帽子囁嚅地說,“我們屯子的門都是窗戶紙糊的不能敲,對不起了?!薄澳莻€叫牲畜繁育指導工作站!”那媳婦很自豪地挺了挺自己懷孕的肚子,糾正后還是那句話,“你們找誰?”“誰都行!”錢大寶子眼巴巴地看著那媳婦,那媳婦翻了他一眼,“誰都行你來這里干嗎?”“那我該找誰?”錢大寶子吃著癟?!邦櫿{(diào)度!有人找你!”那媳婦尖著嗓子向里屋喊了一句。隨著喊聲走出來一位矮個子光頭的老年人,錢大寶子高興地迎上去,“原來是舅姥爺!”那媳婦又向錢大寶子翻了翻眼皮,滿臉的不屑。
顧調(diào)度請來了,錢家的親戚關系還是管用的。姜隊長吩咐于三兒娘炒了幾個菜,因為于三兒爹是莊稼地活領工帶頭的,全屯工分最高。老爺們兒能干,老娘們兒菜炒得也算地道,但凡需要露臉的事都由他們兩口子出面,一個原因他是貧下中農(nóng)代表,二是他還算能說會道。錢大寶子爹也到場了,陪舅丈人是理所應當?shù)?。幾杯散裝白酒下肚,顧調(diào)度就說了實話,給哪個隊配種領導說了算,配沒配上他說了算。因為配種種馬體能消耗大,馬只有春季鬧槽(發(fā)情),一年也配不了幾次,馬和人不一樣,馬不像人沒完沒了的想那事。種馬要吃生雞蛋,粗細草料搭配好是關鍵,夜草必須足。最后交代一句,想打糧得養(yǎng)好地,那幾匹騍馬品種是好,但歲口太大得催情,喂豆餅最好。當天顧調(diào)度拎著十斤豆油心滿意足地回泥城了。本想要點雞蛋給領導打進步,那懷孕的媳婦沈宏是畜牧局局長的兒媳婦,可屯里的雞還沒開襠,一桌子干豆腐、酸菜也沒見雞蛋,顧調(diào)度看得很明白。
幾匹騍馬的狀況的確是糟糕的,馬瘦毛長,已經(jīng)幾年沒見這些騍馬換毛了,一身皮毛倒像白事上扎的紙馬,亂麻一團。東洋馬已經(jīng)瘦得抽襠,屁股尖尖的幾乎沒力氣站立,勾在腚后的尾巴死命地夾在尻里,似乎放個屁就會泄了氣倒斃,塌陷的眼窩雞蛋大的眼珠銹得轉(zhuǎn)不動,斜垂的下唇已經(jīng)無力吮起草料。老關頭一直強調(diào)是沒打算使喚這些馬下地干活,怕浪費草料才成這樣子的,誰家爺們兒不下地干活還吃干飯?自己總是感覺隊長在責怪他,于是嘴硬地叨叨咕咕說:“二十多歲口的馬實際上比你媽年歲都老,你還指望它們下駒?”老關頭是指姜隊長的老娘說的,姜隊長爹死后,老關頭說話總掛著隊長他娘。錢大寶子的舅姥爺還真來過幾次,囑咐隊長要多喂豆餅,豆餅能催情。栓柱子當時將信將疑,直至他兒子后來到哈高科工作,稱大豆含有大豆異黃酮,的確能催發(fā)動物和人類雌性激素分泌才信。栓柱子把豆餅放進隊部三十六刃漏粉鍋里蒸,甩開褂子光著膀子用鍘刀把一層層蒸軟的豆餅刮下,再上籠屜蒸熟。小鳳經(jīng)常來看栓柱子刮豆餅,小伙子的腱子肉已經(jīng)一塊塊棱角分明了。老關頭說栓柱子像是兩歲的兒馬子。小鳳問老關頭馬一歲抵人幾歲,關老頭看出她這匹小騍馬已經(jīng)開始鬧槽了,就告訴她馬一歲口抵人十二歲,兩歲口抵人十八歲,以后一歲口抵人三歲。栓柱子顯然還沒到鬧槽的年份,錢大寶子倒是粗氣大喘,倆眼發(fā)亮,一副牤牛蛋子的模樣了。馬不得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財不富,馬吃夜草卻不是偏得的意思,夜草的關鍵性強于人的晚餐。栓柱子總是撈出馬唇吮剩下的草梗子,仔細地添置新鮮草料,料鹽也是調(diào)成鹽水悶進草料里去的,豆餅、黑豆均勻著加,就像他娘從葷油壇子里摳油渣一樣仔細。栓柱子得了他爹的秘方,給馬吃夜草的時候加蒸熟的黑豆,馬的毛色很快就油亮起來。正因為了解黑豆對毛色的作用,栓柱子驗證了他爹的秘方,二十年后栓柱子靠種黑豆發(fā)了財,這是后話不提。栓柱子把這些騍馬都散放到場院里也見了成效,幾匹騍馬先是懶得移動腳步,栓柱子站到大石碾子上搖著大鞭吆喝,逐漸從不間斷走動到小跑起來,毛色也漸漸油亮起來,馬屁股漸圓,尾巴也活力四射地撅了起來。姜隊長望著幾匹騍馬黑亮的生門喜不自禁。當然顧調(diào)度每次來都沒空手而歸,這次拎走一籃子雞蛋,答應盡快安排配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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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大寶子一家是反籍戶。原本他家已經(jīng)在沈陽落戶,雖然沒在沈陽住幾年,一窩孩子說話卻都學會了花舌子,有的說沒的也說,咱爹咱媽咱家,就是不讓人說咱媳婦。據(jù)說他家屬于手工業(yè)者,在沈陽開洋鐵匠鋪子,專門制作水桶水瓢爐筒子,但錢家人異口同聲地說錢爹在飛機制造廠工作,八級鉗工修理飛機的,據(jù)后來見過錢大寶子爹砸水桶的熟練樣子,大家猜準他就是個洋鐵匠,他家人只恨屯里沒個飛機給他修,無法證明他是修理飛機的。錢家人一副見過大世面的樣子,碰到尷尬的人和事(例如被人指責其吹牛的時候)總是說:“你見過大世面嗎?沒見過別跟我掰扯?!敝钡接幸惶炝捍笙壬鷮嵲谌滩蛔≌f見過,大世面就是大石面在沈陽北陵,一塊大石頭而已,他家人才稍微收斂了一些。錢大寶子吹牛說他姨夫是國民黨少校,騎馬挎槍,還會說外國話,批斗會上不得不承認是他爹在沈陽街上見過而已,他根本就沒有姨,好在屯里人都知道當年他媽被他爸拐跑的時候就姐一個,他一家人從沈陽還沒回來的時候,在大屯東頭住的姥姥姥爺都得克山病死了,拐人家女兒走的時候他爸就是個小爐匠,焗鍋焗碗焗尿盆的,錢家人落個好吹牛的大名才沒鬧出個反革命的大事。
錢大寶子的牛更倌做得不甚高興。三頭牛喂養(yǎng)著倒是省事,可牛車他得趕,隊里零星活計都要牛車上陣,不至于總是動用四駕膠輪大車興師動眾的,何況膠輪大車還要出門拉腳搞副業(yè),并不是進城交公糧那一點點活計。錢大寶子愿意出頭露面,根本就不愿意一輩子順著壟溝找豆包。父母加四個姐姐的寵溺,使他認為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關乎他一人的,看到小鳳根本沒心思看他一眼,留在屯里的一點點心思都沒有了。錢家的家訓是識時務者為俊杰,當年錢大寶子姥爺本想要招一個小山東做上門女婿,因為小山東有兩匹馬跟隨入贅,小爐匠只有一副擔子,還要走鄉(xiāng)串戶。錢大寶子爹審清形勢識時務,拐上那女人就逃去了沈陽。沈陽解放工商業(yè)改造,動員城市閑散游民返鄉(xiāng)還籍,還發(fā)放盤纏,錢家一家子就回了屯,一家人拎著幾雙手張著幾張嘴加入了互助組,全家三吹六哨不事農(nóng)活兒,好在組建公社工業(yè)翻砂鑄造爐篦子、犁鏵等農(nóng)具,錢大寶子爹加入進去專司砸洋鐵皮爐筒子,生產(chǎn)隊里也只好由錢大寶子出工混事兒分得口糧。此時錢家才意識到他們的聰明讓自己掉進了坑里,一家老小都扒在坑沿瞪著眼睛尋找著爬出坑的途徑和辦法。姜隊長吩咐趁著晴天得曬,把雨水泡軟的場院地面壓實,錢大寶子卻悲憫著自己一顆雄心被拴在了牛屁股后,沉重得如石碾子無法奔騰,石碾臍眼兒擰出的“吱嘎吱嘎”聲應和著他的長吁短嘆。老關頭十分肯定地說蔫嘎蠱恫壞錢大寶子占壞。一次錢大寶子自己說是沒留意,只是抽了牛一鞭子,于三歪脖子告狀說是錢大寶子嫌牛慢捅了牛屁眼兒。反正牛車掉進脫坯坑里,高麗牛摔拉胯了,牛車轅子折了一條。老關頭說車轅子是黃榆木做的,很難弄到那樣的好料了。栓柱子自動請纓兼做牛更倌,姜隊長同意了,自此高麗牛就成了栓柱子的伙伴。包產(chǎn)到戶后,栓柱子力爭把已經(jīng)老成祖宗的高麗牛分到了自己名下,高麗牛四十五歲的時候死了,臨死前托夢給栓柱子說有寶貝藏在身上,一定要栓柱子留下它的一身牛皮,結(jié)果栓柱子得到的不僅是一張牛皮,還有一塊十八斤重的牛黃,據(jù)說價值百萬元。
栓柱子上山放馬啃青回來時也正是社員收工的時候,社員每天都能欣賞到栓柱子裸騎著兒馬的青春帥氣,小伙子一身腱子肉和兒馬胸肌腱子一同發(fā)育起來了。有的說栓柱子像個騎兵,過幾天有人又說像個騎兵團長,再過幾天有人說像個將軍,估計再過幾天就會升級為元帥,升級為國王了。錢大寶子經(jīng)常鼓動姜隊長也騎上馬溜幾圈,但姜隊長終究沒這個膽量,沒馴熟的馬他不敢騎。過幾天錢大寶子從他舅老爺那里討來秘籍,稱馴馬并不是常年累月的訓練,絕不像馴狗一樣費勁兒,馴馬只要幾分鐘就行,只要馬徹底服你一次,就永遠是你的坐騎。姜隊長足足琢磨了三晚得一辦法。待栓柱子帶馬群回來,他吩咐馴馬準備上套拉車,并由他親自訓練。社員們湊齊了準備看熱鬧。姜隊長的辦法是做一個繩套攤在地上,讓栓柱子趕馬群走過,他套中一匹兒馬的后蹄,然后指名就訓練這匹。姜隊長提著籠頭靠近兒馬,那生荒蛋子馬立前蹄不肯就范,姜隊長緊扯繩套,兒馬迅即翻倒,姜隊長并不急于就勢套上籠頭,待兒馬站立起再上前佩戴,兒馬再次蹬蹄前立,再次扯拉繩套,如此幾次才把籠頭套在了兒馬頭上。錢大寶子急忙幫助綁好鞍韉勒好肚帶,姜隊長翻身上馬,用馬鞭向社員們敬了個元帥禮,勒起韁繩向屯外奔去。不一會兒工夫,兒馬拖著韁繩自己回來了,社員們哄聲笑作一團。姜隊長過了好一會兒才狼狽地回來,第一句話就是“這馬得騸了!”栓柱子一聽來者不善,立馬吼了起來,“姜青河!你敢?” 姜青河腦門青筋直冒,“我有什么不敢的?” 栓柱子幾乎瘋狂,“你敢動我的馬,我騸了你全家!” 姜青河毫不示弱,“小兔崽子!還反了你的!這隊里還沒到你說了算的時候!你以為你養(yǎng)的馬就是你家的?包括你都是我生產(chǎn)隊的!不服你試試!看我咋訓到你服!”最后還是栓柱子先軟了下來。
幾天以后,姜青河通過錢大寶子舅姥爺請獸醫(yī)將那幾匹兒馬子都給騸了。栓柱子鬧了好一陣子情緒,此后再也沒了精氣神,就像那幾匹騸馬一樣,他眼里也失去了光亮。伙伴們也都非常傷心,這是他們初入社會上的第一堂生理課。栓柱子對著馬頭撫摸了許久,此后大伙經(jīng)??吹剿踔鴤€馬頭發(fā)呆,一雙眼睛也越來越像那馬眼,灰蒙蒙藍瑩瑩的深不見底,有人說這孩子癔癥了,可大家也像受了傳染。社員們似乎也不敢那么造次了,分工派活再沒有了爭爭講講的,仿佛一夜之間那些刺頭社員都被騸了。姜隊長甚至還沖著于三歪脖子喊:“去告訴你爸,把你媽喊來一塊劁了!這一年一窩的誰受得了!”于三歪脖子氣得腦門子青筋直暴,卻也只當沒聽見。社員們在一邊溜著小話兒,“他媽已經(jīng)給他生了五個弟弟妹妹了,總向隊里賒糧借錢的,隊長自然不高興?!薄八液⒆佣喑缘枚?,脹肚拉饑荒是肯定的了?!鄙鐔T們知道栓柱子和姜隊長是杠上了,年末準沒他好果子吃,生產(chǎn)隊工分是按等級的,一等勞力和二等勞力就差很多,如果再算他個半拉子,那工分和口糧就差得更多了,可這大鍋飯還得這么吃,也沒見誰問過這苦日子哪年能到頭。
5
“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又一茬小孩唱著歌謠,騎著向日葵秫秸來生產(chǎn)隊場院嬉鬧。屯南溝邊彩旗招展,東西走向挖起反蘇修防坦克壕溝,溝沿臨時搭起的工棚住滿了外地民工。錢大寶子倒是像見到了故人一樣,與民工們打得火熱,還拉上姜隊長到工棚里和民工推上了牌九。老關頭早就病倒了,自然也就沒人敢過問他賭錢的事。栓柱子和社員們看在眼里是一肚子氣,可那年月誰能擋得住生產(chǎn)隊隊長賭錢,隊長不賭錢的就是傻蛋,也難以服眾。姜隊長本來就是個賭錢高手,每年一入冬就把隊上剛分紅到社員手上的錢贏個精光,輸光的社員都得乖乖地向他借錢過日子。姜隊長的威信如日中天,在屯里橫膀子晃,別說紅白喜事來人去客,哪家燉個小雞都得喊他上桌。一次有個社員拉稀回家換褲子,正看見姜隊長躥到他家跟他媳婦動手動腳的,就大喝一聲:“你想干啥!”沒想到姜隊長理直氣壯地說是來收賭賬的,那社員手里攥著鐮刀都沒敢再吱一聲,姜隊長在他媳婦下巴上摟個斗揚長而去。
奮斗二隊也有了戰(zhàn)備任務,要求創(chuàng)造性地體現(xiàn)出“各村的地道都有高招”。全屯的地道自然以生產(chǎn)隊大院為結(jié)合點,出入口模仿電影《地道戰(zhàn)》設在牛圈旁。開挖后發(fā)現(xiàn)此地竟然是多年前沒打出水的那口井所在地,打井時的套管還赫然存在。偶然的是栓柱子被隊長派去挖地道在洞里,偶然的是那天牛沒拴好,偶然的是牛掉進地道出入口,偶然的是牛腿插進了打井的套管,偶然的是挖防坦克壕溝的民工不知道慶祝什么燃放了鞭炮,鞭炮驚了牛,牛腿掰斷掉了!縣革委會抓走了姜青河,調(diào)查組質(zhì)問姜青河: “為什么這么多偶然?偶然多了就是必然,你知道嗎?說說必然是怎么發(fā)生的!說實話!”姜青河交代,牛腿折了并沒咽氣,是他指揮殺死的牛,因為一個民工說不放血牛肉就沒法吃了賣不上價,他以前沒吃過牛肉不了解情況,但殺過豬,道理相同就同意了。他又派錢大寶子去縣里防疫站開證明,只是錢大寶子去了一直沒有回來。調(diào)查組質(zhì)問牛肉哪里去了,姜隊長委屈地說都被民工們買走了,頭蹄下水都買走了,民工伙食差,見到牛肉就跟狼似的,我們沒吃到一口,就剩一張牛皮。調(diào)查組問: “誰能證明牛受傷已經(jīng)無法醫(yī)治了?”姜隊長似乎看到了希望又很絕望地說:“沒有誰肯為我證明,牛是栓柱子管的,你們應該問他才是?!?/p>
調(diào)查組把社員集中在隊部,檢舉揭發(fā)姜青河的罪行。南炕或蹲著或坐著一幫爺們兒,北炕則擠著一群姑娘媳婦。調(diào)查組來了三個人,還把大隊基干民兵調(diào)來背上步槍鎮(zhèn)場面。隊部唯一的一盞嘎斯氣燈擺在長案上,將坐在端頭上刀條子臉組長的影子投到山墻和棚頂上,巨大的黑影像個蝙蝠籠罩在社員們的頭上,讓每個人都心慌。刀條子臉嚴肅地宣布殺牛是破壞社會主義生產(chǎn),不同于偷生產(chǎn)隊幾個甜菜疙瘩那么簡單,與在火車道上放石頭是一樣的性質(zhì),社員們要大義滅親,勇于揭發(fā)!姜家的親戚擠作一團,哆哆嗦嗦地不敢言語。另一堆幾個娘們兒卻在小聲嘀咕:“你家吃牛肉嗎?”“我家才不吃呢,齁膻的!”“哼!要是吃到了還撐不冒你的眼睛!上回分馬肉也沒見你家少吃一口!”“你說這姜青河咋恁犢子!一頭牛都沒讓咱嘗一口,全賣了!錢也都讓他密下了。”“你們不知道吧?那牛是姜老二硬把腿插到井管子里的,然后就聽見溝邊上響鞭炮!都是他設計的,栓柱子和錢大寶子都看見了,這回栓柱子肯定把姜老二送進去,一句話的事兒!”調(diào)查組聲明已經(jīng)在民工隊取到了足夠的證據(jù),牛肉是姜青河賣的,現(xiàn)在就查問一件事:“牛死的時候有幾個牛蹄子?”于三歪脖子很聰明地說是四個,社員們跟著異口同聲地說是四個。調(diào)查組長當場提問栓柱子,并說是姜青河讓栓柱子作證明,栓柱子說有罪就是有罪了。汽燈晃得栓柱子臉色鐵青,他的確清楚地看見姜隊長把牛腿插進井管子并廢了牛腿,當時栓柱子就扭住他要告發(fā),姜隊長幾乎給他跪下了,解釋說自己不得不殺牛,老關頭住院快不行了急需錢,隊里窮他實在沒辦法。栓柱子被組長逼問得滿頭流汗,“可別瞎整,瞎整出事兒呀!”老關頭的話在他耳邊縈繞著,他叨咕著漲紅著臉但十分肯定地證明,“就剩三只牛蹄子!一個民工割斷了那條只有皮連著的牛腿,那只牛蹄子割斷后就掉干井眼里去了。”組長泄了脾氣坐下,那黑影也跟蝙蝠收了翅膀一樣縮了回去。
幾天后,錢大寶子回屯參加了批斗會。姜青河雖然沒有被定為破壞社會主義生產(chǎn)罪蹲監(jiān)獄,但是有投機倒把行為,鑒于賣牛肉款沒有私吞從輕發(fā)落,免去隊長職務。改選隊長時許多人說栓柱子仁義,尤其姜家人都提議選他,但栓柱子不同意,后來姜家老三姜青泉當了隊長。也只有錢家人知道錢大寶子是去追他姐去了,他姐和外縣一個民工跑了,其他民工說那人家里是有媳婦的。于三歪脖子狡辯說牛從生來就四個蹄子,死了也是四個蹄子,一道簡單的腦筋急轉(zhuǎn)彎題目。好多人事后說于三歪脖子這小子惹不起,關鍵時刻他能要你命,蔫嘎蠱恫壞他占蠱。小鳳一直認真地聽著調(diào)查,散會時用胳膊肘拐了一下栓柱子,塞到他手里一把扒掉皮兒的瓜子仁。栓柱子對小鳳說,好在調(diào)查組只問牛還有幾只蹄子,要是問誰弄斷的他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小鳳問他為啥不舉報?是怕落個落井下石的名聲還是怕姜家人報復?栓柱子告訴她,姜青河看到他好容易淘換的鎮(zhèn)痛片被老關頭像吃糖豆似的吃了,就去工地和民工賭錢湊錢治病,結(jié)果蝕本兒急了,才想起了殺牛的辦法。栓柱子也是在去探望老關頭后才知道這些事情的,他還是很佩服姜青河的,啥時候人都比牲口重要,即使是老關頭這樣失去勞動能力的人,也不能因為窮就活成了牲口。梁大先生說老關頭已經(jīng)是熟透的瓜,花不花錢治都過不去這個年,姜青河還是年輕,還沒完全學會他爹的那些“壞”。那筆投機倒把賣牛的錢被沒收了,老關頭也沒過去那個年。
“天上布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chǎn)隊里開大會,訴苦把冤申——”申什么冤?怎么申冤?申冤后又咋了?每次小鳳唱到這首歌就沒有下句,因為這是她在電影里學的,電影里就沒有下面的詞?!澳且钦{(diào)查組問了你咋辦?撒謊?”小鳳眼睛盯住栓柱子問,那眼睛像黑夜的星星。 “一邊是正確的,一邊是不能昧良心的,你選哪一個?我甚至想和他一同認這個罪!”栓柱子很堅決地自問自答?!澳闵挡簧??又沒你的事兒!”小鳳倒是急了。 “真的感覺我也有份,那你說咋辦?”栓柱子果然沒有其他選項。 “我說咋辦你就肯咋辦?”小鳳扭臉認真地問。 “嗯!”栓柱子堅決地答?!白屇愕腥藖砦壹姨嵊H!”小鳳臉色緋紅?!班?!”栓柱子簡短又堅決地答。
梁大先生曾評價姜青河,說他不干壞事當不上官,當上官干不成好事,想干好事又當不成這官,終了選擇做好事才沒至于惡心到人。他還是不如他爹,他爹敢直截了當?shù)刈觥皦娜恕?。姜青河他爹當隊長時,用燒炕的法子把梁大先生光榮地送去了擔架隊,梁大先生卻從沒感激他的好。運動中梁大先生因富農(nóng)和在擔架隊當逃兵被批斗時,被他扒褲子打屁股卻再沒有記恨于他。原來梁大先生在批斗會上堅持說自己不是逃兵,那幾個老鄉(xiāng)四次戰(zhàn)役被炸死后,同他一副擔架搭手的伙計扒了死人的棉襖裹了他受傷的腿,被運回國在天津養(yǎng)傷,昏迷中沒人知道他是誰,棉襖上的名號是別人的,到醫(yī)院就按那個名字登記,按那個名字療傷了,傷好時志愿軍都回國了,哪還有擔架隊?他就直接回家了,醫(yī)院里沒有他名字的病歷。他的擔架搭手打五次戰(zhàn)役時失蹤了,他告訴那寡婦一定是骨頭渣子都炸飛了,因為他的傷口里取出的不是敵人的彈片,都是戰(zhàn)友的骨頭渣子,他把那哭天抹淚的寡婦娶了。他知道興隆鎮(zhèn)糧庫的李樹國在松骨峰戰(zhàn)斗中沒死,《誰是最可愛的人》里當烈士給名點了都沒吱聲,他這個富農(nóng)就更沒資格張嘴提要求了。運動小將在影壁前搭的臺上高喊他騙人,姜隊長他爹則號令脫了他的棉褲打個痛才肯招真話,還親自上去一把抽了梁大先生的腰帶,結(jié)果幾乎全屯子的人都看到了梁大先生被汽油彈燒得蛋蛋幾乎都不剩了的傷疤,運動小將這才相信他棉襖著火脫下扔了,棉褲因為打著腿繃沒脫下來燒在腿上了的辯詞。涼凍兒娘哭得死去活來,抄起扁擔追了姜隊長他爹半個屯子,最后砸了姜家的玻璃才算了事,全屯子的人看到了姜青河他爹的“壞”,也才知道涼凍兒原來是個夢生(遺腹子)。
6
每年的春旱秋澇,對于奮斗二隊社員來說已經(jīng)是常事,除了今年“人定勝天”的調(diào)門更高外,似乎與往年沒啥區(qū)別。交公糧的大車自糧庫大門排出去一華里長,堵塞了整條街的一水兒是四掛馬車,這也正是各個生產(chǎn)隊實力較量、車老板子炫耀的時候,送公糧似乎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了。車馬市雖然也熱鬧,但那是買賣,另外一回事。不懂行的社員跟著瞎起哄,穿來穿去看到哪掛車人馬精神就羨慕一番,圍著喋喋不休地嘖嘖品贊,精明的則先看馬再看車,后看馬轡頭,絕不看車老板子那牛氣且挑釁的眼神。栓柱子也期待許久了。這場比武大戰(zhàn),沒有裁判,沒有獎品和大紅花,栓柱子多年后看到T臺上人高馬大的時裝模特邁著馬一樣的步伐時,才知道那叫“秀”。栓柱子把整掛車的馬套都換成新的,四匹馬脖子上套著整齊劃一的套包,馬轡頭上綴了小鳳置辦的紫色瓔珞,還把各家齊上來的麻袋挑了遍,找到?jīng)]有補丁盡可能新的裝他仔細切好的草料。照顧停當,拿著刷毛耙子撓得馬兒舒坦地接受著社員們贊許的目光。姜隊長原來最羨慕的四駕騾子大車雖然還是掛滿鈴鐺轡頭,也沒有自己隊的車馬精神,他感謝梁大先生在馬廄上題寫的“龍馬精神”,還得是龍馬,沒聽說龍騾子的。
泥城里的小街溜子們各個攥著個搪瓷缸子圍著大車轉(zhuǎn),賊眼溜嗅著大車尋覓著黃豆和葵花子。黃豆是這幫賊娃子最喜歡的,可以在冬季里換豆腐吃,每當農(nóng)村的豆腐匠進城長一聲短一聲地吆喝“豆腐——換豆腐!”這些賊娃子的厚臉皮娘就會用這些黃豆再換去社員們起五更爬半夜磨出來的嫩豆腐??ㄗ觿t是這班痞子的糖果,整條街的孩子似乎已經(jīng)稔熟于這個季節(jié)打秋風,對待這些送糧車沒有一絲憐憫,而他們也絲毫不知羞臊,就像群豺狼看著食草動物一樣,就等窺到哪輛車包裹不嚴,豺狼們就結(jié)群一擁而上,挖到幾搪瓷缸子后嬉皮笑臉地逃掉。各車老板子都緊攥著大鞭守衛(wèi)著辛苦的勞動果實。終于挨到磅秤房,在車底下掛桶、趴在窗臺腳踩磅秤的辦法都失靈了,前車使用這招已經(jīng)被糧庫的工作人員識破,只是簡單地告訴車老板兒“把大車拾掇干凈,重新排隊來過”就尿了。孫國柱由此知道社員在隊部炕上閑扯出來的經(jīng)驗都是些沒用的老套路,只不過是年復一年重復著無望的狡黠罷了。
完成交公糧任務后,姜隊長稱要對社員們一年的辛苦有所犒賞,一桌好酒菜是慣例,這也是姜隊長獎勵親信的老套辦法,而這頓酒菜也一直是隊部炕頭上最熱的話題。東風飯店的扒肘子,二國營飯店的燒雞,回民飯店的水爆肚、熘肝尖,一國營飯店的麻花,都讓他們口舌生津。喝花園白酒、明川白酒還是散裝都無所謂,每次炕頭上說起來,社員們?nèi)赃€有些飄飄欲仙。百貨商店里的飛鴿自行車、飛人縫紉機、大上海牌手表、紅燈牌收音機總是讓人看不夠,栓柱子最喜歡到鞋帽部看貉殼帽子,喜歡聞新膠皮靰鞡的味道。馬路對過回民飯店的香氣已經(jīng)飄進王家大車店,更讓姜隊長、栓柱子和涼凍兒肚子嘰里咕嚕亂叫。“出門不露富,哥兒幾個過來圍一下!”姜隊長招呼著大伙。大伙眼巴巴地看著姜隊長掏出他今天剛剛?cè)麧M的腰包,誰知一只小黑手一把奪過錢包就跑?!昂伲∵€有明搶的?”只見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搶得錢包卻向著大炕里面躲去,一幫人圍定伸手就抓,那孩子發(fā)了神經(jīng)般的尖叫,聲音尖澀刺耳,玻璃幾乎都讓他喊炸裂了,幾個大男人居然被尖叫聲唬住了。這時過來一個大車店??徒鈬?,說這孩子是大車店更倌的外孫,缺爹親少娘教,整日里像開了鎖的猴子在大車店里炕上地下混,往來的客人把他調(diào)教壞了,見飯就搶,見奶就吃,見錢就花,聽說他爺爺是個名聲很臭的官姓桂,大伙就叫這孩子桂(龜)孫子,你們給他一角兩角的錢就好了。姜隊長惱了,“日你媽的,誰揍出這么個缺德玩意兒!”趁那孩子傻愣一把掠回錢包,接著將那桂孫子搡了出去。大伙一頓嬉笑,真還沒見過這等不分里外拐的孩子,泥城里就是怪人怪事多。還沒收拾停當,那熟客又進來告訴他們馬驚了!“拴在槽上的馬咋會驚了?”大家如何相信?那熟客說定是那桂孫子搞的,他會拿鞭子抽馬卵蛋,馬自然會驚的,老把戲了。大家趕到馬廄,果然馬攪亂了韁繩,互相纏繞在一起驚厥不已,而那桂孫子居然不怕,眼睛瘆人地直勾勾盯著你。姜隊長真是怕了,馬上遞給了他五角錢,那桂孫子似乎不屑地撇撇嘴走了。眾人面面相覷,世上居然有這種孩子?這城里人真是讓人怕了。姜隊長總結(jié)說:“我咋數(shù)你們幾個蔫嘎蠱恫壞都少一個‘恫,這回找著了!他龜孫子早晚還得找上你們的事兒,不信咱們走著瞧!”這話還真讓他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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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80年代是愛情年代,因為50年代人們沒逃出家庭成分,六七十年代沒排除政治立場,90年代卻掉入了錢眼兒里,2000年后則落入房子和汽車上,唯有80年代人們一無所有,只有愛情?!靶腋5幕▋河L開放,愛情的鳥兒展翅飛翔——”小鳳甜蜜地等著栓柱子來娶她。一幫伙伴們都張羅起來了,院子里搭起了喜棚,于三歪脖子主管殺豬,于三兒娘侍弄炒鍋,于三兒爹負責切墩兒,涼凍兒擔任傳菜、掌管燃炮,梁大先生專司禮賓,一幫屯親分頭炒瓜子、貼紅花、剪紅蓋頭、花生大棗鋪床,足足的一捆大蔥、六根肋骨的離娘肉,大門二門貼上剪紙掛錢兒。栓柱娘插上婆婆頭花后一直羞羞答答的,手腳無措地支應著客人;栓柱爹叼著煙袋笑瞇瞇地湊到老頭兒堆里不管閑事,看來喝幾盅就是剩下來唯一的任務。南北炕兩口大鍋加上院里架起的兩口槍鍋(鐵油桶改制的移動鍋灶,煙囪斜插像槍)熱氣騰騰,花刀、滾粉、過油、焯水、汆煮、上屜,爆鍋、炒糖色、烹香醋、去腥、碼味、慢煎、快炒、香炸,翻勺、勾火、撒小料、淋熱油,隨著當當當?shù)慕猩茁暎吧喜肆?!”涼凍兒高聲喊著唱菜名,“四碟涼菜:紅油耳絲,涼拌芹菜花生,粉腸豬肝巧舌拼盤、家常涼菜,流水席管吃管添?。岢此膫€:滑熘里脊,魚香肉絲,香辣土豆絲,漬菜粉兒!硬菜來了!紅燜肘子,蒜泥白肉,九轉(zhuǎn)大腸,小雞燉蘑菇!管夠造??!”姜隊長喊著:“涼凍兒上酒!”栓柱爹把梁大先生、親家馮木匠、姜家哥仨都讓到主席,忽然發(fā)現(xiàn)問題?!拔?!老太婆!兒媳婦呢?還沒接親哪?”“就在隔壁接啥親?哦!忘了!得接親!”大家哄笑聲一片。栓柱娘麻了爪,“梁大先生!你這司儀咋整的?”有人出主意,“快快!栓柱子快過去把小鳳背進來就算過門兒了!”隔壁馮家早打發(fā)人過來說話:“姑娘發(fā)話了,這是明媒正娶,必須八抬大轎抬過來才成!”又是七嘴八舌,“哪里有轎子呀?”“騎馬!”“騎馬行嗎?新郎牽馬墜鐙!”隔壁的姨娘傳話說:“土匪搶媳婦才騎馬,我家姑娘不騎馬!”姜青泉今天似乎很明白事理,疾呼:“大車!趕大車!”有人多嘴多舌地說:“這院連著院咋個趕大車?車頭娘家車尾就到了婆家?!苯犻L一驚一乍地喊了起來:“拉上新娘去一隊那邊轉(zhuǎn)上一圈!順著轉(zhuǎn)?。】炜炜?!酒都燙躥了!”一行人牽馬順轅子套車,梁大先生熱汗騰騰地送來一掛馬鈴鐺轡頭,嘩!一群大姑娘小媳婦加上半大小子沖進馮家掏出新娘,一擁而上趕上大車向著一隊轉(zhuǎn)去,栓柱子牽過一匹馬急蹄趕去,“我還沒去接親哪!”沒跑出多遠,那掛大車已經(jīng)“嘩棱!嘩棱!”地轉(zhuǎn)了回來了,停車落凳,栓柱子上前欲攙起媳婦,眾人將他驅(qū)開,說還要過火焰山才行,急下里掏出爐膛炭火燃了火盆,繚繞的柴草香氣將鄉(xiāng)親們的熱情烘托到了高潮。栓柱子爹連忙推出梁大先生主持。梁大先生朗聲上前道:“我給鄉(xiāng)親們唱個喜歌子: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薄耙话萏斓?!向著供家祖的位置!二拜爹娘!”“哎!哎!”一群幫閑撿便宜應承著?!胺蚱迣Π?!”一群小伙子搶到新娘子對面擠眉弄眼地喊著:“小鳳看我這里!我這里!”“禮成!送入洞房!”“開席!”姜隊長嘴急著喊。
流水席一直喝到月上樹梢。姜隊長有些喝高了,喊:“鬧洞房!”梁大先生說這哪是你當長輩該關心的事兒?姜隊長說,“結(jié)婚三天沒大??!小子們沖啊!”新房里立刻擠滿了不好招呼的刺頭,新娘子小鳳給每一個剝了塊糖親手喂到嘴里,拿出兩條香煙,掰了每人塞上一盒,落落大方地好生勸慰道:“今天是你們小哥兒的好日子,給嫂子個面子,回家慢慢抽,香!”一群傻小子被堵了嘴,也就灰溜溜地走了。
栓柱子準備安頓睡下,小鳳明里沒話找話地朗聲問:“馬廄夜里加草料有人手嗎?”私下里趴在柱子耳邊悄聲說:“那幫小子肯定還在聽墻根兒?!彼ㄖ诱f讓他們聽去吧,隊里一年下來也就這么點樂子,他也聽過別人的墻根兒?!澳强刹恍?!”小鳳撒嬌地說,“哎!我問你!今天拜天地的時候那綠帽子哪來的?”“拜天地時我沒戴帽子!”“敬酒的時候!”“錢大寶子給我借的,說戴軍帽時興??!”“我就猜會是他!我告訴你今晚倉庫那邊肯定——”“你咋知道?”“敬酒時大家都在看我,我在看誰大家并不注意,就像老師在講臺上。”“那又怎樣?”“我看到——和——偷著拉手!這會兒肯定在一起!而且就是草料庫!當時我看見他往那邊指了!”栓柱子果然聽到新房窗外有腳步離去的聲音。
第二天早晨栓柱子起來倒尿盆,聽說昨晚姜隊長被錢大寶子給打了,一鐵鍬拍后腰上了,也許是都喝多了。也有人說錢大寶子家還窩著三個姐,也夠錢家爹娘操心的了。
8
沒人注意什么時候開始的,老三線工廠和礦山經(jīng)常到農(nóng)村招工,既然肯到農(nóng)村招工,自然是為了那些城里人不愿意從事的艱險苦累的崗位。錢大寶子一家又神奇地預感到這是個機會。當?shù)谝慌泄さ男畔砹?,錢大寶子不假思索地報名去雞西煤礦當井下采掘工。錢大寶子為了跳出農(nóng)門竟走下井挖煤的路子!全屯人都認為錢大寶子瘋了。梁大先生鮮有地上門勸阻,告訴他那將是暗無天日的生活,偽滿時只有被抓到的俘虜和重罪之人才發(fā)配去下井挖煤,但看到大寶子對農(nóng)活厭惡至極的樣子,也就唉聲嘆氣作罷了。
剛進礦山時錢大寶子還是很激動的,雖然下井黑麻麻的不見天日,但發(fā)勞保領工資,工人身份已經(jīng)是他盼望已久的了,再也不當那沒出息的莊稼漢了。當?shù)V工再苦再臟別人看不見,一個熱水澡洗過后換上滌卡中山裝,哪個知道你一個小時前還在幾百米的井下,總比一腦袋高粱花子從早扛到晚強。兜里有了工資的感覺讓錢大寶子頭腦發(fā)漲,在農(nóng)村即使你掙下滿額的六百工分,也不敢肯定那就是錢,生產(chǎn)隊經(jīng)營好的一個工分達到一角錢就算過得去的了,一年也就六十塊錢,現(xiàn)在一個月就是三十五元,天上地下的區(qū)別。大寶子感覺是在天上挖煤一樣,賺的錢他買了許多的確良花布和尼龍織錦被面寄回家,他知道他娘和剩在家里的三個姐姐會如何炫耀的,而小鳳必然會后悔讓栓柱子那個牲口去她家提親,錢大寶子如此幸福了兩年。隨著時間的荏苒,身邊礦工們最大的愿望就是升井后再不下井,地面上的工作崗位被爭得頭破血流,而大寶子能接觸上的就是掌子面工段長,工段長自己尚且在井下,又如何能幫助他升到地面工作?一次被抽調(diào)參加詩朗誦,他極盡所能地去表現(xiàn),只換回工會干部厭惡的目光和呼來喚去的不屑,于是給家里的信里他把夢也寫進了信里:礦長的女兒在礦院上大學,穿著白色的連衣裙,濃眉大眼很漂亮,暑假期間他們已經(jīng)互有好感,準備談一場浪漫的戀愛;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已經(jīng)當上了工會干部,騎上了摩托車并經(jīng)常出入礦長家的小樓,可對象似乎不像是原來的那一個,他又被礦長的小女兒看上了,三個人都在痛苦當中。還在黑暗中揮汗的大寶子還在昏黃的頭燈下虛構(gòu)著他的夢想,可屯里人卻一直不把大寶子來信當一回事----誰不知道他家人吹牛出名沒準話呢。
“嘎”在泥城并沒有字典里那么多的意思,最純粹的內(nèi)涵就是摳門,例如:這家人嘎得很,一根針兒都不舍。涼凍兒跟馮木匠學徒后,就一直負責在生產(chǎn)隊影壁上貼標語,標語不斷更換卻跟農(nóng)時節(jié)氣沒啥關系,“堅決打倒林彪陳伯達反黨集團”“堅決反擊右傾翻案風”“堅決打倒‘四人幫反黨集團”“堅決貫徹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為了省事省錢,涼凍兒干脆把“堅決”兩個字一直固定在上面,只是更換后面的字,由此社員們都說蔫嘎蠱恫壞,涼凍兒占嘎。
在涼凍兒剛夠年齡時就驗上兵了??吹?jīng)鰞鰞阂簧韻湫碌木G軍裝,梁大先生哭得稀里嘩啦??蓻鰞鰞旱谋鴥H當了一年,還沒磨煉出個兵的模樣,就趕上百萬大裁軍復員回了老家。梁大先生找到軍轉(zhuǎn)辦,說明了當年抗美援朝的情況,要求按烈屬對待涼凍兒,經(jīng)涼凍兒堅持正式登記名梁棟,安排在泥城農(nóng)機公司上班。梁大先生本是關內(nèi)望族子弟,家境落魄后卻還可以在族塾學些文化,趕上災年闖了關東,因來得晚,沒有趕上跑馬占荒的好年代,就買馬拴車租地過活。男丁不惜力氣,女眷呵護禽畜,每年進項好了就添置騾馬,遇上好東家就多做幾年,遇到東家賴賬摳搜,套上車繼續(xù)向北闖,隨便搭建個半地下的馬架子蝸居,家無浮財,胡子都不搶。北進到徐家油坊屯時,梁大先生已經(jīng)接近成家的年齡,家里決定在此置地安家,挨到了土改定成分,他家有車有地,雖然地不多,卻有趕車的長年雇工,全家人攢雞毛湊撣子,結(jié)果落個富農(nóng)成分,可見“嘎”是他全家人的風格。
絕緣應該也是緣分,一再擦肩而過卻永不交結(jié)難道不是緣分?有時候需要積德行善才能修煉得到,所以梁大先生從不感激也不怨恨姜青河他爹,只說自己沒修行好,沒有修行到與他絕緣的境界,才至無法驅(qū)業(yè)避禍。那日,梁棟下班后向爹娘匯報,單位領導打聽他的情況后托梁棟的師父說媒,稱有位領導的兒子去世了,準備將兒媳嫁給他,當然還帶著一個孫子,條件是隨那孫子姓桂。梁大先生甚為氣憤,爹隨兒子姓?豈不亂了綱常!猜那領導定是看過梁棟檔案,才敢提出如此荒謬的條件。梁棟是我梁大先生的兒子,不可奪??!于是嚴令兒子:非親非故,非鄉(xiāng)非里,沒義務承擔那份責任,拒而遠之。
孽緣同樣也是緣分,錢家人認為自己家緣分修行得極好,原來請人說媒的領導是舅姥爺顧調(diào)度的局長。顧調(diào)度了解錢大寶子的處境,更了解局長的兒媳,因為那兒媳是他的同事沈宏。事成后,錢大寶子說當年在配種站沈宏翻他的那兩眼就是前世有緣,沈宏說自己當時大著肚子,難道你看上我了不成?錢程說不是看上才是緣分,既然存在有緣無分之說,也當有無緣有分之實,這不是拉郎配而是天注定。沈宏總算服了錢程這張嘴,說著說著就讓他說成有緣有分了。是否天注定錢程自己清楚,當時領導見面后提出:“年輕人要有事業(yè)心,要為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做貢獻,計劃生育是國策,你們結(jié)婚就已經(jīng)有了兒子(領導的孫子),是個完美的三口之家,你要有個姿態(tài)?!卞X程明白領導的意思,沒有這個姿態(tài)就沒有這個完美的家,也就無法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沒費多大思量錢程就同意了。錢程自己去醫(yī)院做了絕育手術,把病歷交到領導手后錢程結(jié)婚了。領導嫁媳,一度成為泥城美談。
9
梁棟在恢復高考時就上了大學,畢業(yè)回到泥城農(nóng)機局機關工作,而且一干就是十多年。有領導夸他是老黃牛,他知道是諷刺自己進步慢;有人夸他是千里馬,他知道那是有事要求助于他。梁棟說自己就是一匹伏櫪的老驥,趴在槽子邊上得一口是一口,沒奢求。一次孫國柱問他:“你咋就不走個門子弄個官當?真是嘎到兩瓶酒都不舍?”梁棟說:“不想當,太丟人!你忘了老關頭咋罵姜青河的了?”孫國柱不服:“這么高的門樓子也那樣?”“聽說曾經(jīng)不那樣?!睂O國柱知道梁棟也是個倔脾氣,大學畢業(yè)本可以全國分配,因為是代職上學(上學期間有工資),加之原籍屬于邊遠省份,學生畢業(yè)哪兒來哪兒去,就又回到了原單位。好多人說他這個大學白上了,雖然做了總工,托人走個后門絕不是現(xiàn)在這個結(jié)果,可當時那個年代梁棟的觀念里走后門是可恥的。孫國柱說這些也只是關心他的進步,卻從沒有想動用他的權力為己謀利。
然而其他人則不同,說曹操曹操就到,曹操果真到了你可是個啥心情?尤其是向你獻上一把寶劍卻忘了給你劍鞘,梁棟對錢程夫婦的到訪心里是五味雜陳。
“梁棟!你這大人物藏得可夠深的,要不是你嫂子介紹,我還真不知道你在農(nóng)機局高就。”錢程滿面油光,頭頂上的黑發(fā)不見了,使得他臉的面積幾乎增加了一倍,先前的方臉圓起來,就顯得臉異常大,或許是因為油膩,或許是因為計劃了生育,他的胡須終究沒有長出來。錢程手里夾著鱷魚皮的手包,腰上扎著鱷魚皮的腰帶,鞋也是鱷魚皮的,那鞋明顯比腳長,鞋頭剛好是鱷魚的鼻骨使得鞋就像一只鱷魚,梁棟見了不禁啞然失笑,這風格一定是那沈宏的杰作。于是緊張地招呼著,賠著小心地問:“嫂子居然還知道我?”錢程截過話題說:“你們不是一個系統(tǒng)也算一個口的吧?都是農(nóng)口的!”沈宏挎著金色飾邊的皮包,恰巧那高跟鞋也是金色的飾邊,打量著屋里的陳設矜持地說:“我當然知道你了,棟梁之材嘛,聽說你是轉(zhuǎn)業(yè)后代職上的大學?”梁棟急忙解釋:“我們那屆各種情況的都有?!卞X程向沈宏介紹:“我們是一鋪炕上長大的,人家又當兵又上學的,瞧我還只是個事業(yè)編,這找誰說理去?”沈宏似乎聽出了什么味道,扭過臉不去理他。錢程向梁棟前湊了湊,神秘地說:“我是來給兄弟獻致富法寶的,兄弟你一定要聽我的?!绷簵澲t虛地說:“算命的說我這輩子與錢財無緣,你和農(nóng)機不搭界,我除了農(nóng)機別的不會,別拿我開玩笑了。”錢程于是說就是為了農(nóng)機的事情來的,要賺錢就沒有規(guī)定誰與誰不搭界??粗X程蔑視一切的表情,梁棟大腦忽然走神想起那個拿著五毛錢的桂孫子,不免緊張起來。果然,錢程兒子的神駒公司要投資組建農(nóng)業(yè)機械合作社,請梁棟于親于理答應幫忙,梁棟卻說于職于權能力有限。出門時錢程自豪地指著不遠處的別墅說:“你瞧我就住你隔壁,有空來玩!”兩個小區(qū)隔壁住房不遠,大門卻相隔很遠,因為兩個小區(qū)根本就不是一個檔次,門也沒開在一條街上。
梁棟早就知道錢程和沈宏兩口子如今是泥城的社會名流,就住在他隔壁小區(qū)的天王別墅里,人稱辦事有“管道”,是個“大管子”,正當春風得意之時。他也了解那個神駒公司很有來頭,似乎是某個領導的關系。“大管子”如今被津津樂道,卻不像“屯二迷糊”字面上就可以理解,“大呲花”雖然難理解一些,無非就是沒爆發(fā)力,絢爛了一下就沒了。待梁棟終于搞懂了“管道”“大管子”和“夠粗”即為利益輸送,他看到的就不只是無聊,而是無盡的悲哀。自從聽孫國柱說了桂孫子的前生今世,梁棟還真怕沾上這層關系,感謝祖宗十八代躲過了一劫,爸媽的感覺就是準。錢程夫妻走了,梁棟總有被臭蚊子叮上了的感覺,心神嗡嗡著一時無法安靜。
10
也許是在深似海底的馬眼里讀到的,孫國柱知道了時間是相對的。在浩瀚的宇宙,時間失去了長短的屬性而成為永恒,只有以光年計算無盡的距離,百年在人類歷史上作為世紀單位只是個位,百年換算成人生歲月則是他的全部,而馬的一生僅為人生的一半還不到。孫國柱已經(jīng)度過了自己的半生,滿腮的胡楂兒如他的秉性剛硬如刷,除了任性地思辨時間的倔強,他一直沒有改變的是喜歡馬,議論任何事情最終他都會推演到馬。一次接受兒子的孝敬去新疆旅游,伊犁馬苗條勻稱的身姿立刻勾起他的癡狂,同行的游客都去觀看那拉提草原的壯美,他卻跑去巴扎向一哈撒族老漢買了副馬鞍韉背了回來。孫國柱的家鄉(xiāng)泥城靠近松嫩平原的扎龍濕地,剛好處在農(nóng)區(qū)、牧區(qū)交界的地方,往西穿過草城行幾百里就是三河馬的故鄉(xiāng)呼倫貝爾大草原。孫國柱也曾在額爾古納河畔往返巡梭,希望能找到朝思暮想的三河馬,但他找見了三河馬博物館卻未見到三河馬,反倒是回到泥城鄰縣的油城見到了他日夜思念的三河馬。所見正如常常夢縈在他腦海里的:三河馬頭頸耳頜適度,眼大明亮,鬐甲明,尻豐滿,胸寬肋圓,腱堅韌實,踢踏間舞蹈著騰飛沖天的神韻,嘶喘里吞吐著偉岸雄渾的大氣。聞到馬廄熟悉的味道,孫國柱立刻血脈噴張,神清氣爽。馬場主人見到同道也備感親切,如數(shù)家珍地給他介紹了自己馬場的吉普賽馬、夏爾馬、英國純血,各個英俊瀟灑。孫國柱疑惑地問,為啥草原上的馬身型和精神頭都那么不濟?馬場主人回答得干脆:“這些都是選出來的駿馬;馬的駿就是人的俊,剩余的那些都做了挽馬和肉馬用。騎乘的奔馬多選熱血品種,脖子高揚神氣英俊,好看又利于奔跑,挽馬多選溫血品種,低頭穩(wěn)健利于拉車?!睂O國柱始才理解姜青河說的“揚脖娘們兒低頭漢”的道理。
涼凍兒自小在家里受寵,爹媽吃的發(fā)糕是玉米面的,他的卻是白面的,穿著沒有補丁的罩衣,臉也從來沒有像別人家的孩子皴過,人家孩子急著長個頭,他家孩子乖巧地知道長知識。乖巧自然招來老師和女生的喜歡,有的女生追著涼凍兒喊:“別跑!把你的小手給姐姐玩玩!”更有甚者還招來個別男生的妒忌。一段時間,涼凍兒的鉛筆總是斷芯,一整根的鉛筆從頭削到尾也站不住芯,考試急得直哭,是栓柱子把自己的鉛筆讓給他答題,自己用手捏著鉛筆芯歪歪斜斜地答卷,當然栓柱子也分享到了考卷答案。栓柱子想了許多辦法挽救鉛筆斷芯,膠布纏繞、灌膠黏合都不理想,最后還是找到偷摔涼凍兒鉛筆的壞小子,上了一頓拳頭課才算完事。當輪到梁棟請孫國柱喝酒時,孫國柱喝多了,說就不給梁棟這摳門的省酒,他告訴梁棟自己常在夢里聽到馬搭子壓得轅馬搭腰上“吱嘎、吱嘎”的響聲,轅馬壓得直喘粗氣,過一會兒車轅子又輕了,轅馬被架了起來四蹄踢蹬著無法著地,坐鞧兜著轅馬屁股騰了空,肚帶勒得馬眼珠子都要冒出來了,抻著脖子夠向地面卻使不上勁。夢里他為自己這個車把式連車都裝不穩(wěn)當很是害臊。還說這日子過得都實現(xiàn)小康了,咋還感覺像冬天沒穿線衣,空膛的棉襖冷風颼颼地往里鉆,就像被掏了黑狗拳,他甚至懷念起生產(chǎn)隊的苦日子?!斑€記得那年進城住大車店的事嗎?”孫國柱提醒著梁棟,“有個小孩總想偷東西,最后明搶了的?!绷簵澫肓讼刖托ζ饋恚骸澳切∽涌烧媸莻€茬子,誰的被窩他都敢鉆,誰家娘的奶他都肯吃,誰兜里的錢他都敢搶去花!”“你知道他是誰嗎?”孫國柱似不認真地問,梁棟疑惑著沒有答案?!澳鞘清X大寶子的兒子!”聽孫國柱言梁棟滿臉驚訝,他知道錢程有個大得足可以當他弟弟的兒子,沒想到居然是那個整天混跡在大車店的角兒?!拔抑恢朗钱斈昴銈?nèi)ヅ浞N站時沈宏肚子里的那個,看來這家人還是和牲口分不開的。”梁棟說?!澳氵€認識沈宏?當時你沒去配種站呀?”孫國柱有些迷糊了,問?!安痪褪悄莻€紡織部長嘛,錢程說她褲衩都是毛線織的那個,我?guī)煾嫡f她原來的婆家姓桂?!绷簵澣玑屩刎摰臉幼?,“我搞明白了,那個桂孫子才是神駒公司的董事長!錢程也就是一個打工扛活的。”聽梁棟說后,這回輪到孫國柱把下巴掉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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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棟跟越來越愛鉆牛角尖的孫國柱說千禧年就是一個噱頭,無論初年因為何人何事起始,也就像數(shù)數(shù)一樣,從零數(shù)起還是從一百數(shù)起,甚至可以公元前多少年的倒著數(shù),無論一百年以世紀進位,還是六十年以甲子進位,數(shù)起來都一樣,它和普通年份沒什么特別之處。錢程卻說千禧年是他的新紀元,他總是認為世上的事都應該有他,而且要以他為中心。經(jīng)人指點,錢程看上了農(nóng)機合作社項目,在每年的一號文件催動下,資金扶持力度大得讓他不敢相信,大貼息貸款讓錢程仿佛聽到了銀子落袋的聲音。錢程看農(nóng)機合作社是資金、貸款和免稅,完全沒有注意到對合作社自身條件的要求事項,申報農(nóng)機合作社硬件條件是有服務耕地一萬畝,錢程通過姜青泉把全屯的土地都給填上去才湊夠數(shù)。錢程造訪梁棟是請求將采購的農(nóng)機具內(nèi)容給予調(diào)整,將播種收割等農(nóng)機具換成“可農(nóng)用”的工程機械,他指明了拒絕購買噴淋灌抗旱機械,梁棟再三稱自己無權更改。原本錢程認為他拍過姜青泉一鐵锨事情難辦,而與梁棟是兒時伙伴沒問題,結(jié)果恰好相反,姜青泉就像他的親姐夫一樣地給辦了,還說在屯里代村民摁手印的事都由他來辦。投桃報李,沈宏讓兒子把酬勞直接數(shù)了過去。到了梁棟處,沈宏感覺到梁家對她有種拒她千里之外的不屑,是對她的一種侮辱,她給兒子下令一定要梁棟就范,還咬牙切齒地說:“我恨不得砍他梁家人幾刀才解恨!”那桂孫子搞不明白母親為啥與梁家有如此的仇恨。
一天中午下班,見梁棟隨著機關人流走出來,桂孫子老遠向著梁棟喊:“干爹!我在這里!”梁棟見是喊自己,一陣狐疑哪里來個開著路虎的干兒子,機關的人也都駐足觀望。桂孫子幾步上前小聲介紹自己是錢程的兒子。梁棟望著這個腦袋大脖子粗的桂孫子,感嘆道這哪里有錢家的半點信息,活脫脫的就是那桂家的孫子,眼睛里居然還飄著當年那種瘆人的邪氣。桂孫子說是過來請他吃飯的,梁棟哪里肯應承,再者說吃飯也要先有個約請,早三天為請,兩天為叫,當天的是提摟兒,哪有上門就拉的?疑問中直覺讓他堅定地拒絕,“不用!不用!我回家有事。”桂孫子悄聲說:“那么我送你回家吧,把我拒在這兒跟傻×似的多不好看!不能讓這么多人看咱爺兒們沒面子吧?”“好吧,送我回家!”梁棟向同事聲明似的喊著,沒辦法上了車。桂孫子舉手向機關的人頻頻致意后才送梁棟回了家,車上居然只是閑談些無關緊要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