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立 李建芳

只如初見

我和小蘇初見是在新冠肺炎疫情結(jié)束后，武漢解封之時的隔離病房。

這天早晨我和平常一樣上班，穿好隔離衣，正在交接班時，病房傳來一位阿姨的呼叫聲：“護士，護士，快來快來……”我急忙跑過去：“怎么了，阿姨？”“你看看我女兒，怎么叫不醒呢？”我看看心電監(jiān)護，心率有些快，氧飽和度在95%左右，我給患者重新戴好吸氧管并捋順，拍了拍她瘦小的肩膀：“嗨，小妹妹”她微微睜開雙眼，皺著眉頭，沒有答話。我仔細打量著病床上的她，面色口唇蒼白，眉頭緊鎖，身體單薄無力，看上去很虛弱。我?guī)退砹舜矄?，蓋好被子，她微微側(cè)了一下身體算是回應，我又掖一掖她的被角，便挽著阿姨的手輕輕走出病房。說：“阿姨，別緊張，您女兒可能是累了，需要休息，這里有監(jiān)護儀呢，您放心，一有警報，我們會第一時間趕過來的！”聽我這么一說，阿姨肩膀微微下沉放松了些。

通過醫(yī)護人員的文書記錄和病程病案，我了解到患者還在診斷當中，因發(fā)熱無力，血象異常收入院，除發(fā)熱外，其他癥狀暫時平穩(wěn)。

這位媽媽總是一刻不停地在小女孩的床旁忙碌著，一會兒給她擦擦汗，一會兒給她嘴巴沾點水，始終眉頭緊蹙，憂心忡忡，媽媽的視線從來沒有從小女孩身上移開過，孩子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母親的心。

得空我走進病房，安慰她說：“阿姨，您也累一天了，坐下來休息會吧?！闭l知話音剛落，阿姨眼淚就流淌出來：“王護士，我不敢停下來呀，心里害怕?！蔽曳鲋刈聛?。她哀聲問我：“你說，我女兒這病，會不會是白血病，能不能治好？我就這么一個女兒，有個萬一我可怎么辦？”邊說眼淚邊往外流?！澳膿鷳n我完全可以理解，在醫(yī)生診斷報告沒出來之前，也不好下結(jié)論是吧，您女兒知道自己病情嗎？都說母女連心，您覺得她會不會感受到您現(xiàn)在的擔憂和傷心，她現(xiàn)在最需要什么？”我一連串的安撫和探問，阿姨似乎明白了什么，立即就停止了哭泣?！皩ρ?，我女兒很懂事的，她肯定能感受到我的情緒變化，我不能在她面前流淚，我要堅強，她需要休息?！蔽椅⑿c頭：“阿姨，一起耐心等待檢驗報告結(jié)果，我們醫(yī)護人員一定會盡最大努力幫助她，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卑⒁滩粮蓽I水點點頭：“謝謝你！”

進艙治療

生活中，意外和幸運總是以無法預期的方式襲擊我們。這位小女孩正值綻放的花季，是父母心中的寶貝。當她父母得知檢驗結(jié)果和治療方案后，拋下了傷心與無奈，堅定地選擇積極治療，在醫(yī)生建議下，立即轉(zhuǎn)入移植病房。

小女孩離開父母的陪伴獨自一人在移植病房進行保護性隔離治療，小女孩不肯吃藥讓我們很頭疼，可移植患者口服藥物卻是重中之重，畢竟每一粒藥就像一顆小種子，播撒希望方能開出生命之花。

帶著好奇我決定一探究竟，剛推開房門，還沒等我開口，她就頭偏向一側(cè)閉著眼睛抗拒：“我不會吃藥的，不用勸我?！薄靶∶妹每烧鎱柡?，神算子，我還沒說話，就知道我要做什么?！彼街彀徒又f：“渾身不舒服，有時候還疼，還勸我吃藥、吃藥?！薄班牛刻靹衲愠运幍娜苏妗畨摹?，該吃藥的是那個總讓你發(fā)燒的‘調(diào)皮鬼’才是，對吧？”她驚訝地睜開了雙眼看著我。面對疾病，我們存在一個共同的問題，就是對癥狀的排斥和恐懼，我們都不喜歡“不舒服”“疼”的感覺，但恰恰“不舒服”“疼”對我們起到了保護作用，讓我們遠離傷害。癥狀是我們最親密的朋友，接納它，它會俯首帖耳；抗拒它，它會興風作浪。趁她“賭氣”之際，我邊說邊把水杯和口服藥雙手遞到她面前，小女孩撅著嘴巴硬著頭皮一粒粒吃了下去。

經(jīng)過幾次聊天，小女孩跟我們逐漸熟悉起來，也慢慢打開話匣子：“姐姐，其實我剛?cè)肱?，感覺好孤單，雖然爸媽會跟我打電話聊天，同學也會跟我聊微信，鼓勵我，但是我內(nèi)心是害怕的。”“是嗎？很抱歉讓你有這種體驗，心里肯定不好受吧？可以抱抱你嗎？”我張開雙臂，她有些靦腆，委婉地拒絕了我，我順勢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緩解了一下尷尬?！澳惝敃r為什么會有那種想法呢？”她低頭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病房就我一個人，很安靜，一整天就是輸液、吃藥，我從來沒有生過病，也沒住過院，這次是離開學校，離開家最久的一次。其實我知道自己的病情，知道要骨髓移植，我想活下去，我想家想媽媽……”小女孩邊說邊流淚，如同帶雨梨花一般，她的每一滴眼淚都牽出我的點點疼惜。我不知道引發(fā)疼惜的是她的故事，還是她的真實？一時間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一個如此懂事的小妹妹。過了好一陣，我才引導她：“我們可以一起想象一個畫面嗎？”她眉頭皺了一下表示疑惑，“你知道我們住過世界上唯一也是最珍貴的房子是什么嗎？”她無力地搖搖頭。“當你還是胎兒的時候，媽媽的子宮就是我們這輩子住過最寶貴的房子，也是這個世界唯一一個最溫暖也更安全的保溫箱?，F(xiàn)在你住的這個小方艙是不是也是你的安全保護艙？媽媽每時每刻都在用電話跟你連接，像不像臍帶一樣為你保駕護航，媽媽永遠在你身邊，對不對？”

小女孩頓時像是明白了什么，微微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沒有發(fā)出聲音，陷入了沉思。此時此刻，語言是這般的無力，陪伴才是對愛最好的詮釋。此刻我內(nèi)心是多么希望小女孩能夠感受到我們大家都在她身邊,激發(fā)信心和力量，為自己唱支幸運的歌，用幸福的試紙擦掉生活夜行者的孤獨。

敞開心扉

入艙不到兩周，每次交接班之際我總會隔著玻璃窗簡單跟她打個招呼，她都會努力朝我笑一笑，因為疾病的原因，她重度貧血、乏力，僅在我們協(xié)助她在床邊吃喝或大小便時，配合著挪一挪虛弱的身體，其余時間幾乎都是臥床休息。她白天會讓我們升起窗簾，開著燈，她說有光就有希望。

在一個夜班的晚上，我進病房扶她床邊解小便，安頓好她上床睡覺，她突然問我：“我還能回去上學嗎？”我看著她期盼的眼神，探問道：“我們一起努力，你回學校最想做什么？”“我想跟同學一起看《你的名字》，然后，偶爾畫一下漫畫?！薄啊赌愕拿帧仿犞妥屓讼蛲?，你會畫漫畫，真的好優(yōu)秀，等你出院了，我可以欣賞你的漫畫嗎？”“當然可以，我有力氣，精神好了，肯定會畫給你看。”

我們會心一笑，當是一個溫情的約定。那一瞬間我們似乎一起走進了一個動漫世界，正是這份悄然達成的心之約定，有了這份寄托，我看到了小女孩憂郁的眼神里多了一份堅定。

好好說再見

在我與小女孩接觸的短暫片段里，深入了解之后才懂得眼前這位嬌弱的小女孩并不是天生“矯情”，反而性格很獨立，爸爸媽媽在外工作，她住校就讀，在學校里衣食住行全是自己打理。

從她的口述中得知，自從這次生病，她得到了來自父母前所未有的、純粹的愛和關(guān)心，那時，讓她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和人間幸福。

李春老師敘事護理5大核心理念中提到的每個人都有資源和能力，這個理念在與小女孩的溝通、相處和護理的感受中有了領(lǐng)悟，小女孩的堅毅無形中把她的疾病轉(zhuǎn)化成了追求自己幸福和愛的力量。

6月3日，小女孩轉(zhuǎn)院了。在她后續(xù)的治療當中，我們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得知她做移植了，我鼓勵她，她也會發(fā)過來一些微笑的表情，就如同她的向日葵頭像一般陽光。我對她說，只要你愿意，我們就一直保持聯(lián)系，你好好說，我一定仔細聽，還等著和你一起分享你的漫畫呢……

直到6月中旬的一天，我發(fā)出去的語音和文字再也沒收到她的回復，我們彼此的相知就永遠定格在了那一刻。

沒過多久，當我聽到她已經(jīng)離開的消息時，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還會夢到一株株在微風搖曳的向日葵。一次微信里跟姐姐訴說起我和小女孩彼此之間的故事，情感仿佛是開了閘的洪水，姐姐沒有回復一句話，只是默默聽著?！拔夜ぷ髦惺裁炊寄芙邮埽裁炊伎梢赃^去，就是小女孩離世的消息讓我過不去。她還那么小，還有夢想，還有跟我的約定……”

內(nèi)心里過不去的事情，總會讓我們痛苦；痛苦的事，我們總想方設法回避。但回避不等于消失,總會在不經(jīng)意間跳出來，就如同夢里的向日葵?！澳憬o她寫封信吧，把你想說的話都告訴她，然后點火燒給她?！苯憬悴]有過多言語，但是一語中的地解開了我的心結(jié)。我們都無法逃離真實，做自己能做的，只有被充分說出的愛才可以放手，只有被充分領(lǐng)受的愛才可以離開。對于已經(jīng)離去的親人，我們只有“Say hello again”，才能“Say goodbye”。

生活似乎就是尋常壇城沙畫，一粒沙一粒沙地疊加，時光賦予其不同的圖案和色彩，耐心賦予它不同的層次和厚度?？墒琼暱涕g，一切也許歸于虛無，一切就是一場夢境。生死是人生太大的命題，沒有答案和結(jié)果，我們最后的道別，也許是生命另外一次的起點。

雖然我們最終沒有踐行一起看漫畫的約定，但是《你的名字》我沒有忘記，看到向日葵就會想起你如六月陽光般的微笑，也許在城市那頭，你已尋找到從未見過的你，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