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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葵花地魔咒

      2021-01-04 18:20:52馬舉
      黃河 2021年5期
      關鍵詞:大舅紅旗飯店

      馬舉

      引子

      賀永久歿在一個很特別的地方,那個地方一般人進不去。

      在打發(fā)賀永久的葬禮上,賀紅旗拍打著刷了朱漆的棺材板:“永久啊,你個賊狗的,咋就不聽話?挺精明的個人,讓豬油蒙了心?有倆臭錢,燒得你來?還吸毒呀……”

      馮春芳本已哭干的淚,被賀紅旗一番攪和,又勾引汪了。馮春芳是賀永久的媳婦,賀永久卻不配有馮春芳這樣的媳婦。馮春芳嗓子哭啞了,喉嚨里像堵了塊東西,淚水順著眼角往下淌,把枕頭都泡濕了。

      說起來,賀永久是歿在戒毒所的,這讓馮春芳在打發(fā)賀永久時不好意思見人。戒毒倉里的監(jiān)控顯示,賀永久斷氣之前,正看一張報紙。賀永久并非喜歡看書讀報的人,他缺少那種文化品位,可那天他真的在看一張報紙。馮春芳甚至懷疑,那張報紙是否頭朝下,可監(jiān)控里的圖像不是很清晰。后來,賀永久忽然開始抓胸口,好像胸口鉆進了毛毛蟲。他越抓越瘋,再后來就一下一下蹬腿。

      馮春芳看監(jiān)控時,急得不行,說人呢,咋房里就永久一個人?她正吵吵著,就見永久后面的門開了一道縫,有顆腦袋探進來,四處掃了一圈后,目光落在永久身上。那人嚇了一跳,腦袋泥鰍似的滑出去了。

      時間并不長,戒毒所的民警和醫(yī)生幾乎同時擠進戒毒倉,好像晚進來一步,就會面臨什么懲罰。那時,賀永久已經(jīng)不再折騰,像是折騰累了,炸熟的大蝦一樣,整個人蜷曲在床上。民警以為他毒癮犯了,正想呵斥他兩句,卻見醫(yī)生彎下腰,翻了翻他的眼皮,騰地又繃直了身子,扭臉對民警嘀咕了一句什么。

      民警拔腿就往外跑。

      民警是去喊救護車的,戒毒所里有一輛常備的救護車。

      救護車哇嗚哇嗚地從戒毒所一直叫到市人民醫(yī)院。

      看完監(jiān)控后,馮春芳反倒鎮(zhèn)靜下來,她什么也不說,只是不停地流淚。有個女民警給她遞紙巾她也不接,就那樣素面朝天地嘩嘩流淚。

      1

      賀紅旗和賀永久是叔伯弟兄,賀紅旗比賀永久大一歲。

      賀紅旗出生那年,鄰居家買回一輛紅旗牌自行車,賀紅旗爹羨慕得不行,對坐月子的老婆說:“給娃起個洋氣的名字吧,就叫紅旗。”而賀永久出生那天,村支書也買回一輛自行車,是永久牌的,村人都知道永久牌自車,比紅旗牌自行車更派頭。賀永久爹蹲在灶前抽煙,面前煙灰磕了一堆,他起身對四腳朝天躺在炕上張著小嘴干嚎的賀永久說:“這小子比我哥家的紅旗都淘氣,就叫永久算了。名字不厲害點,到大拿不住他。”

      還真讓賀永久爹說對了。打小,倆孩子在奶奶炕上耍,大一歲的賀紅旗,嘴不及賀永久巧,手也不及永久麻利,奶奶稍不留意,賀紅旗就讓賀永久抓撓哭了。再大一點,賀紅旗也不跟賀永久爭,凡事都讓著弟弟。這個弟弟習慣了胡攪蠻纏,而賀紅旗的撒手锏就是不理他,直到他服軟了。

      賀紅旗性子蔫兒,小時候就不哭不鬧,喜歡擰著眉頭琢磨事。賀永久卻反了個個兒,扎里扎煞的,做錯事喜歡往別人身上推,哥哥賀紅旗幾乎成了他的替罪羊。他們的爹娘都知道自家娃娃的德性,賀永久挨揍的時候肯定比賀紅旗多,當然賀紅旗的爹娘也沒少修理賀紅旗,誰讓他榆木腦袋不開竅呢?唯有奶奶心軟,他們愛怎么淘氣,即使鬧得昏天黑地,也頂多挨罵一句:“這倆小灰鬼,再鬧找你們娘老子去哇?!?/p>

      這一招也靈,弟兄倆都不想回他們各自的家,就喜歡在奶奶家泡著,有時連續(xù)幾天都不回去。晚上跟奶奶閑嗑牙,奶奶說永久是個小滑頭,猴轉的,長大了娶媳婦不愁。紅旗呢有點蔫兒,長大不好談對象,怕比永久要多花錢。

      賀永久趴在被窩里,托著下巴問奶奶,娶個媳婦得多少錢?奶奶想了想說,還不得兩三千?哥兒倆聽后直吐舌頭,一起驚呼:“要兩三千哪?”奶奶說:“兩三千也不多,前幾年都是三大件,手表自行車縫紉機,如今換成電視機錄音機洗衣機了。再往后,誰知道要啥哩,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也得給摘啊?!?/p>

      賀永久對賀紅旗說:“哥,這媳婦娶不起,咱倆到時合娶一個吧?那樣省錢?!?/p>

      奶奶聽后笑得嘴走風漏氣:“永久這灰鬼,啥鬼點子也有。”

      2

      馮春芳那個村子叫馮家圪臺,紅旗他們村叫賀莊窩,單看地名就知道離城遠,不是山莊就是窩鋪。兩村隔著一座雀山,雀山前是馮家圪臺,雀山后是賀莊窩,望山跑死馬,彎彎繞繞足有十里路。馮家圪臺以前是鄉(xiāng)政府所在地,鄉(xiāng)中學也設在那里,曾紅火過好一陣子。

      賀紅旗他們上初中時,要到鄉(xiāng)中住校。賀永久一看大通鋪宿舍就后撤了,不想再念書,是賀紅旗硬拽著他的胳膊,才把他的鋪蓋卷丟在木板床上的。

      賀永久三天兩頭鬧病,不是頭疼就是肚疼。賀永久會演戲,裝病裝得比真病了還像,齜牙咧嘴的,還嘶嘶抽氣。老師沒長火眼金睛,看不穿他的鬼名堂,又怕耽誤了病情,就趕緊打發(fā)紅旗把他送回賀莊窩。賀紅旗不愿去,知道弟弟是無病呻吟,老師就在他屁股上踹一腳:“啥時候都癡眉愣眼的,你不送你弟弟回去,在學校等著出人命呀?”

      兩人一出校門,賀永久就掙脫賀紅旗的攙手,箭似的射出去了。他跳進一片葵花地里,摸摸這個葵花盤,又摸摸那個葵花盤,挑大盤子掰一個,蹭掉上面的一層胚芽,一粒一粒嗑葵花籽吃。吃累了,仰躺在葵花下面,左腿架在右腿上,嘴里銜一枚狗尾巴草,大聲對紅旗說:“哥,我長大以后,要把咱村的山坡種滿葵花,在葵花下面喝酒吃肉。”

      賀紅旗又好氣又好笑,覺得賀永久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

      賀永久叮囑賀紅旗要替他保守逃學的秘密,他讓賀紅旗看著天上的太陽,等個時間差不多了再回學校。他對賀紅旗說:“哥,你甭跟我擰眉瞪眼的,要不是我,你現(xiàn)在還眼巴巴地上課呢?!?/p>

      賀紅旗卻并不領情,他心疼耽誤了的課程,但他從沒拆穿過賀永久的鬼把戲。直到升初二,賀永久說啥也不念書了,把他爹氣得吐了一地唾沫,又把吐下的唾沫用腳踏了半天。而賀紅旗上學認真,是老師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每次考試,賀紅旗的數(shù)理化幾乎都是滿分,語文政治也可以,最差的是英語,??嫉冒だ蠋煹牧R。

      馮春芳卻正好相反,語文和英語特別突出,而數(shù)理化有些弱。老師便把她和賀紅旗安排在一個桌上,讓他們學習時“取長補短”。

      馮春芳和賀紅旗都言短,目光偶爾碰在一起,就會燙著似的趕快躲開。但學習上遇到難題,也會硬著頭皮一塊攻關。每啃下一道難題,馮春芳就抿嘴笑,笑不露齒的那種。賀紅旗最喜歡看賀春芳那得意而不忘形的笑,尤其是她臉上的兩個小酒窩:不笑時,不太明顯;笑時,也不太明顯;最明顯的時候,是抿嘴一哂,一邊一個又深又圓。

      馮春芳是個挺安靜的女孩,走路輕輕地,寫字輕輕地,說話輕輕地,笑也是輕輕地。賀紅旗覺得賀春芳像只貓,和其他女生不一樣,那些女生整天麻雀似的嘰嘰喳喳,而馮春芳卻矜持得很,嘴角微微上揚,那是莞爾的先兆。

      農(nóng)村供電不穩(wěn),上晚自習時,每人自備一個墨水瓶改裝的煤油燈。整個教室里,有三十多盞煤油燈,燈光打在麻紙窗戶上,暖暖的一大片黃。不知為什么,煤油燈一亮,賀紅旗就走神,心思就用不到書本上,只想斜眼瞟旁邊的馮春芳。馮春芳的鴨蛋臉,一半明一半暗,汗毛被燈光洇得桔紅,酒窩里像藏著小心思……

      直到多年以后,賀紅旗還在夢里經(jīng)??吹矫河蜔粝履顣鸟T春芳,一臉得意而不忘形的笑。只是這時候馮春芳,早已為人妻為人母了。

      當時,賀紅旗和馮春芳也算是班里的好學生,但初中畢業(yè)中考時,都沒考上中?;驇煼?。那時,山里娃往往放棄考高中,有本事就直接考了師范或中專,只要考上師范或中專,就等于端上鐵飯碗,一輩子的生活有了著落。

      兩個人準備補習時,賀紅旗的爹說,家里缺個擔水的,不用補啥習了。

      馮春芳的爹也說,女娃娃家,上不上學一樣,在家伺候你奶奶吧。

      3

      奶奶是在一個大雪天走的。

      奶奶臨走的時候,左手抓著賀紅旗的手,右手抓著賀永久的手,久久不肯松開。

      打發(fā)了奶奶,到了年末元旦,賀永久應征入伍,賀紅旗一直把弟弟送到火車站。隔年過了二月二,賀紅旗也跟著鄉(xiāng)人外出打工,他走的時候卻沒有一個人送行。

      賀紅旗前腳外出打工,馮春芳后腳就到賀莊窩小學當了代課老師。當時分配到賀莊窩的公辦教師,都不愿來賀莊窩教書,他們從工資里拿出十幾塊錢,后來增加到幾十塊,讓聯(lián)校幫忙雇一個代課教師頂崗。馮春芳雖然代課,但并不知道代的哪個老師的課,也不知道這位老師是男是女是老是小。

      外出打工的賀紅旗,剛開始在南方跑了好幾個城市,跑了好多的工廠,不是他相不中人家,就是人家相不中他。最后尋來找去,賀紅旗在東莞落腳,一年到頭難得回一趟村。村人就逗他爹,養(yǎng)兒為防老啊,你家紅旗走那么遠,他怎么給你防老呢?賀紅旗爹嘿嘿干笑兩聲,然后就不笑了,臉黑得要起風。

      馮春芳的工作始終穩(wěn)定,就是代課工資有點少,其他的都說得過去。該上學時上學,該放學時放學,除了星期天回家,平時連校門都不踏出一步。

      日子仿佛雀山上的流云,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兩年后,賀永久復員了。

      馮春芳爹老馮進城路過賀莊窩時,中午到賀永久家打尖。老賀款待老馮的主食是西葫蘆揪面片,菜是一盤炒家雞蛋和一盤豆腐干,喝的是高粱白散酒。老馮和老賀是老相識了,年輕時都去口外販過牲口。

      老馮提說起當年老哥倆認親家的事,說:“賀大哥,這日子過得真快啊,那會兒咱多年輕。趕了幾十頭牲口,一天不歇地走,從內(nèi)蒙走回山西,一點也不覺得累。可眨眼工夫,咱們都老了,娃娃們也大了,該操心他們的婚姻大事了……”

      老賀卻早忘了當初的約定,早愁上兒子的婚事了。聽老馮如此一說,他驀地想起他們在草原和牧民們喝酒的事。兩人都喝高了,老賀(當時還是小賀)拍打著老馮(當時還是小馮)的胸脯說:“我,有個灰小子三歲半了,名叫賀永久。你,有個好丫頭,也三歲了,名字嘛我不知道。你要拿我當兄弟的話,咱倆就是親家了,往后一塊喝燒酒……”老馮推開老賀的手說:“行哩么?你是男親家,我是女親家,我去你們賀莊窩,你請我喝北方燒,你來我們馮家圪臺,我請你喝竹葉青……”

      老賀接住說:“是哩,是哩。你還說,誰要喝醉了,就做看門狗……”

      老馮把酒盅往桌上一:“那敢情好啊!只是這年頭不興父母包辦了,你得找個正兒八經(jīng)的媒人,兩頭跑一跑牽一牽就算成了?!?/p>

      老賀說:“是的,是的?!?/p>

      兩家大人商量兒女的婚姻大事的時候,兩個當事人還蒙在鼓里。

      4

      賀永久在部隊上學會了開車,復原回來便從銀行貸八千塊錢,買了一輛二手面包車,跑起城鄉(xiāng)客運來。縣里不通公交車,也沒有統(tǒng)一運營的出租車,大街上跑客運的都是那種三蹦子車,爬山過梁不安全,賀永久的小面包算是檔次最高的,買賣自然不錯。

      有一天,馮春芳要去縣教育局辦事,她本打算搭一輛拖拉機進城,后來看到賀永久的小面包停在村委會門口攬客,就上了小面包。兩個人先都沒認出對方,馮春芳坐在后排座上,左右各擠了一個姑娘。兩個姑娘都搶著跟賀永久說話,那說說笑笑的樣子讓馮春芳覺得自己特多余。直到進了城,賀永久逐一問她們哪里下車,當問到春芳時,兩個人幾乎同時喊出了對方的名字。

      “馮春芳!”

      “賀永久!”

      喊完以后都笑了。男的咧著嘴大笑,女的只是噙著嘴笑,臉上的小酒窩顯得有些俏皮。

      賀永久說:“你啥時候上車的,我咋沒看見?”

      馮春芳說:“你眼里哪有老同學呢,我是第一個上車的?!?/p>

      賀永久說:“你從賀莊窩上的車?”

      馮春芳哼一聲:“那還用說嗎?你又沒去我們馮家圪臺。”

      縣教育局在城南,賀永久的小面包進了城,一般時候最遠只送到縣城中心的十字路口,但那天他執(zhí)意要把馮春芳送到教育局大樓前。送下后,從車窗探出頭來說,他還是第一次知道馮春芳在賀莊窩已經(jīng)教書好幾年了。

      目送走賀永久,馮春芳把一綹頭發(fā)撩到耳后,想老同學到底是老同學,對自己與一般人不一樣。不過也僅此而已,便走進教育局大樓去辦事。她辦完事返出來,聽見旁邊有汽車喇叭響,她掉頭一看,竟是賀永久的小面包。

      回到賀莊窩后,賀永久堅決不收馮春芳的路費,馮春芳卻非要給不可,一個把錢丟在座位上,一個跳下車追趕著還回去,拉拉扯扯地招來許多村人交頭接耳。馮春芳臉一紅,說你不收算了,反正我是給過你了,邊說邊急匆匆地朝學校跑去,長發(fā)披肩的背影俏俏的。

      賀永久突然喜歡上往學校跑了。有時小面包已客滿,卻半天找不到司機,乘客只好摁喇叭,摁得滿村狗吠起來,才看到他從學校大門不急不忙地走出來。

      賀永久頭一次去學校,理由就很充分,要找馮老師坐坐??创箝T的老孫頭不讓他進,說學校不是村委會,哪能叫人隨便進出?換了一般人,不讓進就算了,賀永久卻非要進,說學校又不是縣衙門,管這么嚴干啥?老孫頭就警告他,你這后生莫胡來,聽說你還當過兵呢。后來是馮春芳聽見外面吵吵,跑出來看是他,才讓老孫頭把他放進去。

      賀莊窩小學只有三位老師,男女一比二,不包括老孫頭在內(nèi)。

      跟老孫頭熟慣后,賀永久只要有空就來了,來了一時半會兒不走。馮春芳去上課,他就坐在辦公室等,馮春芳下課回來批改作業(yè),他就坐在一旁看她批改作業(yè)。另外兩個老師對他視而不見,他對另外兩個老師也視而不見。馮春芳不跟他說話,他就一個人在那里說,說他當兵的見聞,說他跑出租的軼事,也說他哥賀紅旗在外打拼的不容易。只有說到賀紅旗,馮春芳才偶爾把目光從作業(yè)本上移開,很認真地看他一眼,但也僅是看他一眼,就又埋頭批改作業(yè)了,像對面坐著只饒舌的八哥。

      馮春芳早就煩了賀永久,可她一點辦法也沒有,直后悔當初不該讓老孫頭把他放進來。有次馮春芳冷著臉對賀永久說,以后你不要來學校了,盡管來影響不好。

      賀永久爛了臉一笑:“有啥影響不好的?來了你忙你的,我又不礙你事?!?/p>

      馮春芳白賀永久一眼:“你咋臉皮比腳繭都厚?”

      5

      馮家圪臺不大,賀莊窩更小。小村窮社的,卻講究頗多,就說賀馮兩家結親的事吧,老馮和老賀都認為兒女親家是板上釘釘?shù)氖?,可在人前還是不能亂了套數(shù)。尤其是男方要主動些,禮數(shù)要走在前頭,一定要給足女方面子。這首先得有一個說合的人,老賀找的是吃媒婆飯的張會計。

      依照鄉(xiāng)俗,最關鍵一個步驟是相親,在雙方家長的見證下,一對新人碰碰面,即使過去認識也要走一走形式。相人是其一,相家是其次。只要相中了人,哪怕家庭條件一般,也可進行下一步,正式交往。

      張會計看了皇歷定下個日子,正好是星期天,馮春芳也休息,說到時候讓賀永久開車把老馮一家接到賀莊窩。張會計在村口和他們一家匯合,老賀和老伴兒在家準備好茶飯,等著就行。

      張會計吧吧說了一堆,臨走又囑咐老馮千萬別忘了日子。可張會計一走,老馮心里敲起鼓來。他這才意識到,這件事從頭到尾僅是兩家大人一廂情愿,娃們愿不愿意還未知。老馮知道閨女的脾氣,如果不同意,到時候賀永久登門來接人,怎么跟人家掰扯呢?老馮趕緊追出去,可是已經(jīng)晚了,張會計早不見人影了。

      老馮捻著胡須合計一會兒,還是覺得問問閨女比較穩(wěn)妥。馮春芳正好回來,果然沒出他所料,他把事情小心說完,閨女就甩口道:“不見。”

      老馮被噎得愣了半晌,方說:“你這丫頭咋說話哩,你今兒不見,明兒不見,總不能一輩子不見吧?再說了,你這代課老師就是代到頭發(fā)白了,也還不是個代課老師?別端架子了,讓人看笑話呢。”

      馮春芳卻充耳不聞。

      賀莊窩的老賀也一樣,他是讓老伴兒跟兒子說的相親事,老伴兒還沒說去哪個村相哪個人,兒子就一口回絕了:“沒空!”

      老賀想找家伙揍兒子,被老伴兒攔?。骸澳闶桥谀碜?,一點就著。他都是你從小慣的,啥事都由著他來,這會兒你也知道著急了?”

      最后的結果是,張會計也沒辦法,兩家大人說定的相親的事黃了。

      6

      老話說,人的命天注定。這話唯心了些,可有時候眼瞅著已不可能成的事,卻又偏偏成了。后來,馮春芳琢磨那個“天作之合”的老詞兒,越琢磨越不可思議。

      那天上午正上課,馮春芳忽然肚子疼起來,疼得快抗不住了,她想靠住黑板緩一緩,卻不想越緩越糟,就蹲在黑板下,汗珠子撲簌簌從臉上往下滾。學生們著了怕,小心翼翼地圍上講臺,問馮老師你咋啦,馮老師你咋啦?有的同學就說,馮老師肚子疼呀,你不看馮老師捂著肚子?

      班長聽后一溜煙跑了。他跑到街上,看見賀永久的小面包,就喊“永久叔永久叔”,“永久叔”喊不應,就改口喊“賀永久”。賀永久等班長跑過來,說:“你這娃娃沒大沒小的,我與你老子同輩,咋敢直呼我名字?”

      班長小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喊你叔你不應,我只能喊你名字了。你趕快去我們學校,我們馮老師病了……”

      縣城距離賀莊窩三十多里,賀永久一踩油門就到了。他背著馮春芳直奔門診大樓,遇見一個小護士便問,哪里搶救病人呢?小護士說,你得先去掛號。賀永久朝小護士吼道,你沒長眼睛的,人都疼成這樣了還先掛號?小護士給他嚇著了,趕緊扭頭走了。

      賀永久在原地轉了兩圈,他看見幾個白大褂有說有笑地走進一個房間,就背著馮春芳急慌慌地跟了進去。經(jīng)過一番著忙和診斷,馮春芳是急性膽結石發(fā)作,醫(yī)生很肯定地對賀永久說,需要馬上住院手術治療。

      一切進行得很順利。

      馮春芳在醫(yī)院住了七天,賀永久的小面包在醫(yī)院的停車場趴了四天。直到第五天頭上,馮春芳家得知后來人了,賀永久才疲憊不堪地離開,開著小面包回到家,用被子蒙住頭睡了兩天兩夜。

      7

      臘月二十六,賀莊窩的老賀和馮家圪臺的老馮都辦喜事,一家要娶,一家要嫁,雖隔著一座雀山,喜氣卻相連著。

      在此之前,離吉日還有大幾天,老馮和老賀就忙乎了,置買事宴上的東西,挨門近支的女人都過來幫忙:縫制被褥,剝蔥摘菜,布置新房。天氣冷是冷了點,院里的人氣卻旺,喜氣洋洋的。老人們道:“客人坐了一炕,豆芽長了一丈,就等新媳婦兒拜堂了?!?/p>

      賀紅旗是被賀永久寫信催回來的。賀永久在信上說:“哥,我要娶媳婦了,你回來當迎親的大戚人哇。新媳婦你也認得,信上就不說了,回來再告訴你?!?/p>

      賀紅旗回來以后,才知道賀永久娶的媳婦不是別人,正是馮家圪臺的馮春芳。賀紅旗當時就愣了,渾身像泡在冰窖里,半天緩不過勁來。

      賀永久笑道:“哥,看你樣子,是不是不相信我能娶到馮春芳?”

      賀紅旗“哦”一聲,緩過神來:“你說啥,永久?我沒聽清?!?/p>

      8

      新婚燕爾,賀永久像口香糖,天天黏著馮春芳,連門都很少出,即使出去也是一對兒。發(fā)小們見了賀永久就拿他尋開心,說咱媳婦兒不懶吧?瞧你眼圈都青了,媳婦兒再不懶,晚上也要悠著點,小心捅漏了。

      吃飯的時候,老賀也旁敲側擊兒子:“街東頭老尚家的大小子長壽,沒過元宵節(jié)就進城搞裝潢去了,一天不少掙錢哩?!?/p>

      賀永久聽后冷笑:“你這是攆我走嗎?尚長壽天生就是個受罪鬼,他掙一個月的錢不夠他老婆進城燙一次頭,我要有他那樣的敗家女人,早拿巴掌抽她了?!?/p>

      賀永久叫賀紅旗過來玩撲克,賀紅旗說他爹叫他準備春耕,拿車往地里送糞,顧不上過去玩了。

      賀永久對賀春芳說:“紅旗也是的,啥時候都沒空,以前可不是這樣子,在外邊走了幾年,人都變寡了?!?/p>

      馮春芳知道賀紅旗不是推脫,但也有回避她的意思,就說:“誰像你呢,整天耗在家里啥活也不干,到時候喝西北風呀?”

      賀永久“鯸”地說:“等過了二月二,我就跑出租去?!?/p>

      轉眼一年就過去,三月里馮春芳有身孕了。老年人都講,三月的孩兒不過年。這年臘月里,馮春芳給老賀家生下個姑娘,賀永久樂得大嘴巴合不上,連續(xù)兩天跑出租,拉本村人不收錢。他還給在南方打工的賀紅旗打電話,說馮春芳給生下個不帶把兒的。最后哈哈笑道:“哥,我當?shù)?,你也當大爺了?!?/p>

      打過電話半個月后,賀紅旗給寄回兩身寶寶衣來,一身薄的一身厚的,里邊還夾著一張紙條,“要照顧好你媳婦”。賀永久拿給馮春芳看,說哥這人真是的,還用寫句這話叮囑我嘛,就像我待你不好似的。

      馮春芳低眉順眼的,只當什么也沒聽見,把懷里的娃倒個個兒,換另一只乳頭去喂。

      9

      賀紅旗回來了。

      但這次不是他一個人回來的,而是拖家?guī)Э诨貋淼?,不僅帶回個媳婦,還帶回個大舅哥。賀莊窩的人異口同聲地說,賀紅旗在外面肯定賺得大發(fā)了。

      賀紅旗的媳婦叫王玉鳳,大舅哥叫王玉柱。是賀永久開小面包去火車站接的,賀紅旗把媳婦和大舅哥都迫不及待地介紹給了兄弟。賀紅旗介紹的時候,賀永久多看了王玉鳳幾眼,覺得王玉鳳的氣質(zhì)上比不上他媳婦馮春芳,但是眉目要比馮春芳秀氣一點,性格也感覺比馮春芳開朗一點。

      賀永久跟賀紅旗開玩笑說:“哥,我媳婦兒是八百塊錢娶的,你媳婦兒花了多少錢?”

      賀紅旗說:“我沒花錢啊,她那地方不興要彩禮?!?/p>

      賀永久又悄悄問賀紅旗,嫂子是哪里人,你咋把大舅哥也帶回來了?

      賀紅旗說王玉鳳是廣西北海的,過去一家人靠打漁為生,現(xiàn)在都在東莞打工。他是先認識大舅哥王玉柱的,下了班一起喝喝啤酒,在KTV里吼兩嗓子。跟大舅哥關系密切了,又通過大舅哥認識了他妹妹王玉鳳。兩個人一來二去,王玉鳳覺得他這個人還行,就生米做成熟飯,想不嫁給他也不行了。

      這次他從東莞回來,不打算再走了,帶上他媳婦和大舅哥,在老家看能不能做點事,也混個人模狗樣。起因是,他聽說老家臨近黃河邊有幾座煤礦,這幾年風生水起,原來荒山禿嶺的礦區(qū),如今蓋起一棟棟樓房,據(jù)說在礦區(qū)做買賣的人都發(fā)了。如果他在那里開個飯店,生意也一定差不了。回來以后,大舅哥自告奮勇,已去礦區(qū)打探了一下,打探回來說能行能行,礦區(qū)熱火得很呢,開個飯店一定能賺了。

      跟那大舅哥王玉柱慣熟了,賀永久就給賀紅旗掏耳朵:“哥,你這大舅哥,我感覺是個場面上的人,你要提防著點兒。”

      賀紅旗沒接話,他自認為對大舅哥是了解的,雖說大舅哥為人有些張狂,可他是王玉鳳的親哥呀,再怎么也不可能算計自己。

      王玉柱說在礦區(qū)開飯店能行,王玉鳳肯定也說能行,賀紅旗便在距礦區(qū)不遠的公路旁張羅開了。那是一座正好出租的小二樓,所處位置既可以攬到礦區(qū)的食客,又能兼顧南來北往的大車司機。飯店取名醉仙樓,然后就開張了。正如大舅哥預料的,飯店一天比一天紅火,客人幾乎天天爆滿。賀紅旗忙得初一十五都不知道了,他顧不上回村看望父母,就叫賀永久開車過來,拉些做好的飯菜給送回去。

      賀永久也來得勤,賀紅旗忙里偷閑時,就問他跑出租還行嗎?

      賀永久把手一擺:“行啥?馬尾巴提豆腐,快別提了。出租車公司把路線都規(guī)劃了,要想跑出租就得領證,還得換小車。可小車咱買得起嗎?只能跑黑車。遇上運管所的人檢查時,就東躲西藏地打游擊?!?/p>

      賀紅旗想想說:“那你,要不跟我一塊開飯店吧?”

      賀永久瞥一眼正在摘菜的王玉柱,似笑非笑地搖搖頭:“算了吧,我還是開我的車好,能跑則跑,不能跑就歇著。”

      10

      賀永久有個在縣里開車的戰(zhàn)友,也來礦區(qū)開了個洗煤廠。

      有天兩人在醉仙樓碰見,戰(zhàn)友非拉他喝一杯不可。那時查酒駕還不嚴,賀永久也饞酒,謙讓了幾下就落座。酒過三巡后,戰(zhàn)友經(jīng)賀永久介紹,才知道開飯店的老板賀紅旗,原來和賀永久是叔伯兄弟,一下子關系增進了許多。于是酒越喝越近乎,就在桌上敲定一單生意,讓醉仙樓給他洗煤廠的工人提供午餐,由賀永久每天開車送去,一個月一結賬。

      這可是財神送上門的好事,連王玉鳳對賀永久也另眼相看了不少。在此之前,王玉鳳對賀永久感覺并不好,嫌他吊兒郎當?shù)?,閑他嘴頭子賤,甚至有點同情那個在學校教書的馮春芳。她曾跟男人賀紅旗說,馮老師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盡管另眼相看了不少,王玉鳳還是看不慣賀永久。賀永久并不算飯店的人,可一到飯店就愛管事情。有一次,大舅哥王玉柱買回肉菜來,恰好賀永久過來了,他看著就有貓膩,那鮮菜不像個鮮菜,全都黃不拉嘰的,那鮮肉也不像個鮮肉,水滋滋灰塌塌的。賀永久便拍打了一下手,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他是個肚子里藏不住話的人,他本不想跟哥賀紅旗說了,但還是忍不住說了:“哥呀,你去看看你大舅哥買回的肉菜,那叫什么東西……”

      賀紅旗豎起指頭“噓”一聲,壓著嗓門說:“你等會兒,快去洗煤廠送飯吧……”

      可賀永久硬要說,臨出門又回頭道:“哥,你要操些心,別讓人家把你賣了,你還在替人家數(shù)錢……”

      11

      這年臘月小年過后,飯店的客人就稀了,洗煤廠也關門放假,不用送午餐了。賀紅旗說咱們也該歇歇了,要過年就老老實實過年。關門歇息以后,賀紅旗盤點了一下,飯店已開一年半時間,刨去所有的開銷,凈掙十多萬。他感到很不錯,大大超出了預期,他覺得從東莞回來打拼,這步棋算是走對了。

      挺著大肚子的王玉鳳,在這年臘月過后,在來年正月里,主要任務是生孩子。她很是稱心如意,給老賀家生了個大胖小子。但生時十分難產(chǎn),是賀永久開車及時把她送到縣醫(yī)院的,醫(yī)生說若晚來一步后果不堪設想。現(xiàn)在大人孩子都安好,賀永久無疑功莫大焉。

      盡管如此,馮春芳卻覺得,不能讓賀永久再去飯店了,倒不是因為其他的,而是怕他跟那大舅哥鬧不好。她早就感覺出來了,賀永久到飯店愛管事,人家的飯店你多嘴多舌干啥?賀永久聽了老婆的話,想想也是的,憑自己這張臭嘴,說不定啥時候就跟王玉柱翻臉,可一翻臉就不好了,把哥夾在中間為難。

      賀紅旗卻說:“不行不行,你還得來。洗煤廠的生意是你給攬下的,你要是走了,我還咋跟你戰(zhàn)友打交道?”

      賀永久說:“我是去洗煤廠找個營生干干,跟他們的生意咱還繼續(xù)做,我又不跟他說我不在飯店了?!?/p>

      賀永久到洗煤廠找營生,也不是干別的,是給他戰(zhàn)友開車,天天跟在戰(zhàn)友后面,難免一副牛逼哄哄的樣子。代替他給洗煤廠送飯的大舅哥,有天送飯回來對妹夫賀紅旗說:“你那永久兄弟了得,在洗煤廠很吃得開,看見我都不打招呼了……”

      12

      賀永久和他戰(zhàn)友經(jīng)常帶客戶來飯店接洽生意,有次吃罷飯他對賀紅旗說:“哥,咱這醉仙樓土氣了,好多大客戶我都不好意思帶來。人憑衣妝馬憑鞍,你是不是該把飯店拾掇拾掇了?不過,這么小的門面再拾掇也提不高檔次,要不換個地方吧?”

      賀紅旗說:“地方就這么大,咱有啥法子?再說了,換地方有換地方的說法,沒大幾十萬下不來,咱到哪兒湊錢去?”

      賀永久說:“哥,你還是老腦筋,現(xiàn)在餐飲行業(yè)競爭激烈,稍不用心客戶就會流失。一旦流失了客戶,財神爺也懶得搭理你?!?/p>

      賀紅旗覺得賀永久說的不是歪理,但也沒當回事。這天房東找上門來,告訴他合同到期后,這樓就不外租了,打算要賣掉,讓他趁早做準備。

      賀紅旗一下子犯難了,他還沒想過要挪地方,可合同眼瞅著要到期,他上哪兒找店面去呢?他和老婆王玉鳳商量,王玉鳳抱著兒子說,你找我哥去吧,現(xiàn)在我只顧孩子。賀紅旗就去找王玉柱,王玉柱聽后沉吟片刻,說挪就挪吧,能扛住不挪嗎?我去打探一下,看礦區(qū)有沒有要出租的合適門面。

      賀永久來飯店找賀紅旗,晃膀子說:“哥,我又不在洗煤廠干了,跟人合伙開了個焦化廠,我戰(zhàn)友也有股頭。焦化廠離這兒比較遠,以后怕不能來吃飯了?!?/p>

      賀紅旗說:“你能折騰,不來就不來吧,反正醉仙樓也開不成了?!?/p>

      賀永久問:“出事兒了?”

      賀紅旗把房東的話講了一遍,卻沒想到賀永久吃地一笑:“不讓租拉倒?!鞭D而又說,“哥,你要真舍不得礦區(qū),想繼續(xù)在這兒開飯店的話,那干脆把它買下算了?!?/p>

      賀紅旗覺得賀永久口氣太大了,連連擺手:“那是一棟樓啊?!?/p>

      賀永久又吃地一笑:“一棟樓咋啦?房東他不是要賣嗎?你問問他賣多少錢,有沒有土地證和房產(chǎn)證,問妥了給我個話?!?/p>

      聽弟弟的口氣,買不買是另回事,就當是給他打問,也該問一下。賀紅旗便給房東打電話,房東說:“我其實很不好意思跟你說,飯店你開得挺好。只是我兒子在北京工作,結婚買房用錢,要不我也舍不得把它賣掉。至于價錢嘛,給個百十來萬就行?!?/p>

      賀紅旗在電話這頭吐了吐舌頭,百十來萬???簡直殺人哩。

      他告訴弟弟賀永久后,賀永久問他能拿出多少錢,他說財權在王玉鳳手里,估計也就是三四十萬。賀永久說:“哥,這樣吧,你先和嫂子商量一下,看看到底能拿多少,剩下的我來想辦法?!?/p>

      賀紅旗和王玉鳳商量,王玉鳳一口就否決了,說要百十來萬的話,咱去城市買套樓房住呀,何苦把錢扔在這山旮旯里。可賀紅旗越想越覺得弟弟的主意對,王玉鳳既然不肯往出拿錢,他就索性找關系從銀行貸了三十萬,弟弟給湊了六十萬,經(jīng)過討價還價,最后花九十萬把樓買下了。賀永久又趁熱打鐵,給聯(lián)系人把飯店重新裝修了一遍,整個店面一下子氣派了許多。

      飯店重新開張以后,賀永久雖然來得次數(shù)很少,但經(jīng)常給飯店介紹客人,不少是吃飯花錢不眨眼的主兒。賀紅旗就跟老婆王玉鳳夸贊弟弟,說永久是個干大事的人,以前卻沒看出他的能耐。

      飯店從買到裝修,王玉鳳裝聾作啞,但她看在眼里的,賀永久沒少給出力??墒?,一聽男人說他弟弟好,她又不屑起來:“你是不是挺羨慕他?要不咱把飯店轉租給別人,你也去跟上他混吧,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還泡小三……”

      賀紅旗把臉一甩:“屁話,簡直是屁話!你越來越會說屁話了?!?/p>

      13

      馮家圪臺的老馮來醉仙樓找賀紅旗,他來的時候正趕上中午,樓上樓下客滿。

      賀紅旗聽見服務員喊他“有人找”,他還以為又來客人了,正發(fā)愁往哪兒安頓呢,卻見老馮木頭似的站在飯廳的過道上。賀紅旗最初不相信眼睛,過了片刻才肯定是馮春芳的爹,不禁有些意外。

      老馮是打出租來的,他看見賀紅旗過來,就樂呵呵迎上去:“紅旗呀,你這地方不好找,多虧了人家司機識路。”

      賀紅旗連忙把老馮帶到他大舅哥王玉柱住的房間,揀稀罕菜讓服務員端來四五個,說再忙也得陪老馮叔喝兩盅。

      老馮不停地念叨:“把你麻煩的,又是菜又是酒的,還耽誤了你招呼客人……”

      賀紅旗說:“馮叔,看您說的,這飯店也有您女婿永久的功勞啊,哪能說麻煩呢?”

      老馮受寵若驚,拿筷子的手都哆嗦了,邊吃邊說:“紅旗呀,叔也不繞彎子,就跟你直說了吧,永久這孩子變了。春芳不想讓我知道,可怎能不知道呢?有人跟我說了,他跟春芳怕是過不下去了……”

      賀紅旗語塞,半口酒噙在嘴里。他不知該說什么好,怔怔地瞅著老馮,老馮卻不看他,目光恍惚。他把嘴里的酒打兩個彎,咽下去說:“馮叔啊,您老不要聽外人瞎叨叨,永久是甚人我應該清楚。我倆雖不是一個娘生下的,可他肚子里有幾根花花腸子,我還是知道的。永久不是那種人……”

      老馮說:“我也盼他不是那種人,可我每次去閨女家,總看不到他在。我問春芳,永久待你怎樣?春芳總說挺好的,可轉身啊,就聽見她嘆氣……”

      賀紅旗又語塞,酒和菜都少了滋味,兩人吃飯的氣氛悶悶的。老馮下午走后,賀紅旗心里亂糟糟的,他想有關永久的傳聞,恐怕十有八九是真的。他平靜了一下,便給賀永久打電話。電話那頭“輕歌曼舞”,好像是在歌房里。賀永久“喂喂”兩聲,說“哥,我正接待客戶呢”,就掛斷了電話。

      賀紅旗越想越氣,他再打過電話去,手機已經(jīng)關了。他就到焦化廠去找,在焦化廠直等到黃昏,賀永久才坐小車回來。在賀永久辦公室,賀永久先把燈開了,接著給賀紅旗張羅著煮茶。賀紅旗指一指沙發(fā)說:“你先給我坐下。”

      賀永久遲疑了一下坐下來,明顯地有些不情不愿的。

      賀紅旗臉黑得烏云翻滾,他在心里一個勁提醒自己別發(fā)火,但還是發(fā)火了:“賀永久,你是不是掙了倆臭錢,燒得不知天高地厚了?還給我關機,還要包二奶,不想跟春芳好好過日子了!”

      賀永久聽后嘿嘿干笑兩聲,又起身在茶桌上煮茶、沏茶,他給賀紅旗面前擺一個紫砂小茶杯,注上茶說:“哥,你嘗嘗。這是浙江一個老板送的明前茶,你看這油光,看這水面上的白毫,再聞聞它的香氣……”

      賀紅旗卻不接茬,繼續(xù)電閃雷鳴:“永久啊,人可以沒錢,錢算什么?不就是一張紙嘛。人也可以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但不管有錢沒錢,人不能昧了良心。你捂住心口想一想,當初人家馮春芳為啥嫁給你的?現(xiàn)在你倒好,剛有幾個臭錢,就喜新厭舊了……”

      賀永久聽后又嘿嘿干笑兩聲,說:“哥,看來你啥也知道了,我跟那女的是玩呢。我還沒當真,你倒當真了?”

      “那女的”,賀紅旗已經(jīng)了解過,屁股比洗裳盆大,梳著一個爆炸頭,戴著一副門環(huán)大的金耳環(huán)。他說:“玩你個頭?。窟B老婆都不要了,你還是玩呢?”

      賀紅旗用巴掌拍打著檀香木茶桌,拍打得紫砂小茶杯都蹦跳起來。

      賀永久說:“哥,你消消氣,人活著就是個玩嘛。人要是不玩,活得多累呀?我又不是圣人,咋好活咋來……”

      賀紅旗再也忍不住了,掄起胳膊給了賀永久個耳光。賀永久撫摸著被抽的左臉,嘴角一扯笑道:“哥,你不是愛馮春芳嗎?等我倆一離婚,她就可以歸你了?!?/p>

      賀紅旗一下眼直了,像眼窩里杵了一根椽。

      14

      王玉鳳知道后,責怪男人賀紅旗不該多事,馮春芳和賀永久一離婚就成路人了,可你和賀永久還是兄弟吧?

      這天中午,幾個煤場老板來吃飯,嘮著嘮著就嘮到賀永久頭上了,說賀永久怕是要栽大跟頭了。負責這個包間的服務員聽了,就把話轉述給了賀紅旗。賀紅旗嚇出一身冷汗,要栽什么大跟頭了?他趕緊端上酒以關照為名,去拐彎抹角地探個究竟。原是縣里一個分管礦產(chǎn)資源的副縣長出事了,其中可能牽涉到賀永久。

      賀紅旗卻把“可能”拋開,以為賀永久馬上就要失去人身自由。他便給賀永久撥了一個電話,但電話還沒撥出去,賀永久就先打過來了,弟兄倆像心有靈犀似的。手機那頭的賀永久,說話還是四平八穩(wěn)的腔調(diào),說他眼下有點手緊,能不能給周轉幾個?賀紅旗換個地方,不加思索地就問,你要多少?賀永久說隨緣。

      賀紅旗愣了一下,覺得賀永久沒拿他當哥看,什么叫隨緣?。坑植皇墙o廟里布施。

      他沉默片刻說:“二十萬夠不夠?”

      賀永久明顯吃了一驚:“夠了,夠了,哥?!?/p>

      賀紅旗從支付寶給賀永久轉了二十萬,手續(xù)費花了兩百塊錢。

      賀紅旗的錢都由王玉鳳掌管著,支付密碼是孩子的生日。凡有出入賬都瞞不過王玉鳳,她手機上會有短信提示。一下子轉走二十萬,而且是轉給賀永久的,王玉鳳就不高興了,盡管開飯店賀永久幫忙不少,還欠著賀永久錢呢,但王玉鳳仍覺得二十萬不是個小數(shù)目,起碼也該和她說一聲吧?王玉鳳心里很是窩火,晚上飯店打烊后便跟賀紅旗攤牌:

      第一句話是,質(zhì)問賀紅旗為啥轉那么多錢,事先也不告訴她一聲?

      第二句話是,質(zhì)問賀紅旗眼里還有沒有她這個老婆?

      第三句話是,質(zhì)問賀紅旗咱們倆還能不能過了?

      王玉鳳的三句話質(zhì)問完,賀紅旗這才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開始耐心細致地做老婆的工作,解釋為啥借錢給賀永久?;隋X免了災,假如他真給抓起來,他可就完蛋了。

      王玉鳳卻不聽賀紅旗解釋,說他心里壓根兒就沒她,別以為她什么也不知道。他琢磨馮春芳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借給賀永久錢,是想跟馮春芳光明正大地插一腿。

      賀紅旗怎么也想不到老婆王玉鳳會說出這樣齷齪的話,他像打弟弟賀永久一樣,揮手給了老婆王玉鳳一巴掌,打得一旁的兒子都嚇哭了。

      自打結婚以來,他們兩口子之前很少拌嘴,即使偶爾吵一句半句,也是以賀紅旗服軟收場。倒不是賀紅旗脾氣綿善,是他總覺得王玉鳳背井離鄉(xiāng),跟著他從南方回來打拼實在是不容易,他虧欠王玉鳳太多了,凡事只怕王玉鳳受委屈。

      可這次王玉鳳深感委屈,委屈得五臟六肺都要炸了,賀紅旗因自己的一巴掌,也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在一個濃霧彌漫的早晨,王玉鳳決絕地帶著兒子走了。她沒跟賀紅旗說一聲就走了,走之前把兩人的共同積蓄帶走一多半,讓賀紅旗猝不及防。大舅哥王玉柱也一起走了,就像是早預謀好的。這讓他想起剛開飯店那會兒,賀永久提醒他多長個心眼的話。

      而這時候馮春芳的出現(xiàn),讓焦頭爛額的賀紅旗又驚出一身冷汗。馮春芳一進飯店就嗚嗚地哭開了,邊哭邊說:“哥,你知不知道永久出事了?”

      賀紅旗心說,當然知道了。但知道的和弟媳說的不一樣,馮春芳接下來的一通話,像從頭到腳給他澆了一桶冰水。原來,賀永久并非煤場老板們說的那回事,而是染上了可怕的吸毒,事發(fā)之前所有家人都蒙在鼓里。因為吸毒,賀永久不僅把焦化廠盤給了別人,還欠了好多的外債,向他借錢大概就是還外債?,F(xiàn)在,賀永久已被公安局強制送進戒毒所了。

      15

      賀紅旗本打算和馮春芳一起去戒毒所看賀永久,臨走卻給一件事拖住了??h法院給他來了傳票,消失了的王玉鳳把他告到了法院,不是告他“別的”,而且他也沒有“別的”,是要跟他離婚。

      想離就離吧,賀紅旗對馮春芳說:“我不能去看永久了,我得問王玉鳳要我兒子去,等把這檔事了結了,我再去看永久吧。反正他那個毒,一時半會兒也戒不掉。”

      馮春芳覺得也是,遲幾天早幾不打緊,她去看也是盡個心,不管心里有多牽掛賀永久。這些年,她不記得從什么時候起,賀永久開始冷淡她了,她也掙扎著冷淡賀永久了,再后來每天連面都少見了。

      之后有一天,一輛警車悄沒聲兒開進村,開到賀莊窩小學校門口,從車上下來兩個警察。兩個警察都穿著便衣,他們給看大門的老孫頭亮明身份后,讓老孫頭去把馮老師叫出來,站在校門口嚴肅認真談起話來。似乎還沒談幾句,老孫頭就看見馮老師像急出淚來了,身子疲塌塌地要癱下去,被兩個警察扶著上了警車,然后司機跟他打聲招呼就走了。

      目送走警車,老孫頭一溜煙小跑到校長辦公室,對校長說馮老師讓警察抓走了。校長一驚,說不會吧?警察抓人,抓馮老師什么呢?即使有什么要抓,也得先和學校溝通一下吧?

      當然校長后來知道,警察并不是來抓馮春芳的,而是接她趕快去戒毒所的。去了戒毒所,戒毒所警察把永久發(fā)病時的監(jiān)控調(diào)出來給馮春芳看,看完后馮春芳反倒平靜下來。她什么也不說,只是不停地流淚。一個女警察給她紙巾她也不接,就那么任淚水止不住地流。

      后話

      賀永久在戒毒所是因為心梗歿的。

      打發(fā)賀永久時,馮春芳沒有披麻戴孝,披麻戴孝的是她閨女小美。小美已經(jīng)長大了,賀紅旗用淚眼怎么看,侄女都像上初中時候的馮春芳。

      安葬賀永久以后,賀莊窩傳說,馮春芳得了一筆賠償金,但未給賀永久爹娘,也就是老賀老兩兒口沒分一分錢。賀莊窩還傳說,離了婚的賀紅旗和成寡婦的馮春芳肯定會走到一塊,兩個人早就像磁鐵一樣吸引了。甚至傳說,是馮春芳把王玉鳳攆走的,是賀紅旗給兄弟戴了綠帽子,把兄弟氣得吸了毒,走上不歸路的。

      賀紅旗也不再開飯店了,他把飯店租出去,想換個活法。他回村租了好多地,種玉米,種高粱,種谷子,種苦蕎,當然也種向日葵。村里年輕力壯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殘,種地心有余力不足。賀紅旗就把他們無力種的地收回來,成立了一個合作社。兩三年種下來,他沒想到收入還可以,雖然比不上開飯店,但遠勝過了過去種地,更主要的是心灑脫了。他用賺了的錢,把弟弟永久的閨女和自家小子(法院判離婚時,王玉鳳把兒子還給了他)都送到城里去讀書了,一個讀高中,一個讀小學,希望他們能讀出個樣子來。

      日子仿佛雀山上的流云,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賀永久每天躺在雀山腳下,他墳前種了許多的向日葵。到了花開的季節(jié),漫山遍野黃澄澄的一大片,蜜蜂的嚶嚶聲像一張網(wǎng),罩在山坡上。賀紅旗常望著葵花地,總覺得哪棵向日葵下面,仰躺著一個少年,左腿架在右腿上,嘴里銜著一根狗尾巴草。

      事實上,賀莊窩的地并不適合種向日葵,種下的向日葵結的葵盤小,但賀紅旗年年在賀永久沉睡的山坡上要種向日葵。后來社會上時興網(wǎng)紅打卡,從城里來的年輕人常到賀紅旗的葵花地里拍照,甚至搞直播。有一次,他們把賀紅旗都直播進去了,賀紅旗站在一棵向日葵旁,一頭亂蓬蓬的白發(fā),笑得很開心。他和那株向日葵,越看越像親哥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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