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建鵬
近四十年來,隨著清代司法檔案進一步開放,傳統(tǒng)司法的性質受到海內外學者高度關注和激烈爭論。有法律史專家謂,古代主審官在處理糾紛和案件——尤其是所謂“州縣自理”案件時,法律的確定性是不存在的。州縣官可以依據每個具體案件不同情勢作出不同判決,無須顧及不同判決所確立規(guī)則之間的連續(xù)性和邏輯的一貫性。(1)賀衛(wèi)方:《司法獨立在近代中國的展開》,何勤華主編:《法的移植與法的本土化》,北京:法律出版社,2001年,第44頁。這一見解后來被概括為傳統(tǒng)中國屬于“卡迪司法”模式。在2006年前后,眾多法律史專家再度針對中國傳統(tǒng)司法判決是否具有確定性問題發(fā)生激烈爭論。張偉仁認為,大致而言,中國傳統(tǒng)司法者處理案件時,遇到法有明文規(guī)定的事件都依法辦理;在沒有法或法的規(guī)定不很明確的情形,便尋找成案,如有成案,便依照它來處理同類案件。許多地方檔案及地方官的審判記錄都可證實此點,極少見到棄置可以遵循的規(guī)則不用,而任意翻云覆雨的現(xiàn)象。(2)張偉仁:《中國傳統(tǒng)的司法和法學》,《現(xiàn)代法學》2006年第5期,第61頁。高鴻鈞認為,中國傳統(tǒng)司法基本屬于“卡迪司法”,盡管賀衛(wèi)方關于古代法官“任意翻云覆雨”的措辭有些夸張,但他關于“卡迪司法”的判斷是基本成立的。(3)高鴻鈞:《無話可說與有話可說之間》,《政法論壇》2006年第5期,第105頁。圍繞這個主題,近年來其他學者展開諸多爭論,并成為法律史研究領域持續(xù)的熱點。(4)汪雄濤:《明清訴訟中的“依法裁決”》,《開放時代》2009年第8期,第83-100頁;汪雄濤:《“情法兩盡”抑或是“利益平衡”?》,《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1年第1期,第29-37頁;徐忠明:《清代中國司法裁判的形式化和實質化》,《政法論壇》2007 年第2 期,第39-76頁;徐忠明:《明清時期的“依法裁決”:一個偽問題?》,《法律科學》2010年第1期,第31-39頁,等等。黃宗智同已故日本著名法律史學者對此問題的激烈交鋒,參見黃宗智:《清代的法律、社會與文化:民法的表達與實踐》,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重版代序”第6-9頁;滋賀秀三:《清代訴訟制度之民事法源的考察——作為民事法源的習慣》,滋賀秀三等:《明清時期的民事審判與民間契約》,王亞新、梁治平編,北京:法律出版社,1998年,第74頁。
筆者認為,相關爭論有進一步研究的必要。首先,“傳統(tǒng)中國”跨時久遠,在歷史的長時段,司法實踐并非鐵板一塊,一成不變,泛泛爭論傳統(tǒng)時代是否依法裁決,容易忽略法制的重要細節(jié),使爭論焦點流于空洞。其次,一些論者探討傳統(tǒng)中國“依法裁決”問題時,甚至直接以近現(xiàn)代西方概念(比如“罪刑法定”)作評判標準,這種源自不同時空的非對稱評判,構成對傳統(tǒng)司法的苛求。最后,一些爭論和研究缺乏對案件裁判類型化的辨析。長期以來,針對不同案件,不同級別官員的裁判權限、裁判依據多存在差異。
為此,筆者以清代司法為具體對象,重新思索“依法裁決”問題。自王朝司法體制觀之,諸如清代案件類型實質可分為兩大類:“詞訟”與“案件”?!霸~訟”大致類似今天的民事案件、輕微刑事案件及刑事自訴案件,此類案件通常由州縣官自行審理結案。(5)鄧建鵬:《詞訟與案件:清代的訴訟分類與實踐》,《法學家》2012年第5期,第115-130頁。據其與王朝政治利益的緊密程度,“案件”可細分為兩類——政治性案件(直接涉及統(tǒng)治者利益的案件,諸如謀反或文字獄等)與命盜等重案。這些案件審理時據司法體制需要,通常應歷經上級審轉覆核。但是,兩類案件是否嚴格“依法裁決”,存在很大差異。司法審判的類型化有益于深入討論“依法裁決”問題。
對地方官而言,嚴格根據《大清律例》條文規(guī)定“依法裁決”自理詞訟,并非制度與實踐的必要。地方官職務重點為聽訟與維持治安,他們從行政事務的角度處理原本就不必向上級審轉覆核的自理詞訟,重點是解決糾紛、平息爭執(zhí)、穩(wěn)定秩序,剛性地訴諸法律恰可能于事無補。對地方官員而言,通常只要在方式上有利于解決爭訟,則沒必要嚴格照規(guī)則辦事。在地方官的司法實踐中,受政務處理目標影響,對輕微刑事案件甚至一些命盜案件,州縣官都有可能以應對自理詞訟的方式解決之。
以山西省交城知縣、循吏趙吉士的司法實踐為例。康熙十年(1671)四月十五日,趙吉士呈本省按察司的詳文稱:已被革職的蠹役田?!肮鬟`令把持,非奉憲不敢拘審,伏乞嚴批究擬”。按察使批復:“仰縣嚴拿究擬,報司以憑,報院盡法?!彼脑露娜赵俣仁盏皆斘暮?,按察司指示趙知縣:“田福率領多人打傷張育初,本犯具有保辜,應俟限內有無傷斃,再行報奪?!睂χh的第三次詳文,按察司批復:對田福“擬追賠、刺配,于例是否允協(xié)?至高朝等三案,查俱赦前舊事,仍議究追撿抵,于律是否妥確?仰縣再行詳審”。至六月,按察司第四次批復知縣詳文:“事關贓私人命,仰縣詳請撫憲(即巡撫)批示定奪?!逼咴鲁酰矒崤局h:田?!白詰獜闹芈蓴M,又奚煩多口之交攻乎?但擬以搶奪刺配,似猶未妥。夫所謂搶奪者,志在財物。今(田)福因不為說情之,故遷怒于必颺,遂乘其悻悻之忿,糾黨入室,思欲得必颺父子而甘心焉,與搶奪者有異。若夫掯詐高朝、張三珍二案,情固可恨。犯在赦前,查赦款內開有:‘以赦前事訐告者,不與審理,即以其罪罪之?!駭嘧汾E免罪,是否允協(xié)?……仰按察司覆加嚴訊,確擬妥招報奪”。最后,此案首犯田福在獄中自縊,其他從犯網開一面而結案。(6)趙吉士:《牧愛堂編》,郝平點校,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第127-133頁。對田福案,知縣、按察司和巡撫往返的公文討論核心實為兩部分,一為兩名上級要求知縣確查案情真相和細節(jié);二為討論田福罪行的法律適用和定罪問題,包括適用辜限的規(guī)定,罪犯主觀意圖與律例中規(guī)定的搶奪是否一致,赦前的犯罪行為是否仍要援引律例定罪。在清代前期,有官員明確指出:“擬罪全憑律例。律乃一代之典章,例為因時之斷制。故有例須照例行,無例方照律行。例律俱無,則用比照法。凡有比照,須活擬上請,不得徑清斷決?!?7)潘杓燦:《刑名章程十則·問擬》,清康熙四十三年重刊本信編本,楊一凡、劉篤才編:《中國古代地方法律文獻》,乙編第九冊,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9年,第47頁。綜此,命盜等重案納入向上級匯報與監(jiān)督的“射程”,則法律適用是否正確,擬判中的情罪是否允協(xié)等成了上下級討論焦點。這在趙吉士上報的其他刑事重案的詳文中,亦多有體現(xiàn)。(8)趙吉士:《牧愛堂編》,第120-121、123-124、134-135、170-175、190-194頁。由此可見,此類案件的審理強調以法為據,律例絕非可有可無。(9)趙吉士審理的自理詞訟或輕微刑事案件,一方面不必向上級請求批示,另一方面可全權量予責懲當事人,律例僅起參考作用。參見趙吉士:《牧愛堂編》,第201頁。
在個案裁決中,一代名吏徐士林(雍正朝前期曾任安慶知府)的司法實踐具有代表性。針對上控到知府衙門的自理詞訟,比如“李廷桂違約爭田案”,徐士林裁決“李廷桂背父強贖,徐孔彩抗官無狀,均應懲戒,姑念二生年俱衰邁,均從寬免?!?10)陳全倫等主編:《徐公讞詞——清代名吏徐士林判案手記》,濟南:齊魯書社,2001年,第272頁。對“張有聲主婚強賣案”,徐士林裁決“張如芳代立婚書,并強搶之胡杰士,強媒之操義三,各予重責,以儆悍惡。張有聲所得財禮銀一兩四錢,追出入官公用”。對“馮孟讀私找田價案”,徐士林“故念(馮孟讀)俯首認罪,從寬發(fā)學,戒飭以儆?!粡湍笞h之徐翠、劉青,一衿一貢,扛幫興訟,必非善類,仍候訪奪”。(11)陳全倫等主編:《徐公讞詞——清代名吏徐士林判案手記》,第281、313-314頁。對這些自理詞訟,在程序上徐士林不必將之匯報給更高一級,只要當事人不繼續(xù)上控,案件裁決至此結束。在裁決方式上,他重在辨清事實,依據時人認可的道理,定出裁決。律例并非其參考重點,就算偶爾查照律例,也可以獨立擁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比如寬免李廷桂、徐孔彩等人)。
但是,如果涉及命盜等案件,審理程序及是否依法裁決方面,情況顯著不同。比如“合肥縣民鮑于天打死萬君祿案”,徐士林明確依據“夜無故入人家,登時殺時”律勿論,裁決鮑于天免于刑事懲罰?!巴┏强h民婦余阿潘控武生章正暉案”源自徐士林向安徽巡撫呈送的公文。對本案,徐士林提出:“金阿潘誣告之罪,照律移坐伊子。金燕升本應按律坐擬,姑念母瞽兄亡,情實可憫,……從寬滿以儆。武生章正暉,……毀埂伐樹,又復誣告挖骨謀命,亦應律擬,但念被誣搪抵,……可否從寬咨革,滿杖發(fā)落,恩出憲裁。檢驗不實之仵作魏先,依律杖八十?!欠裨蕝f(xié),擬合詳情憲臺核轉。”(12)陳全倫等主編:《徐公讞詞——清代名吏徐士林判案手記》,第39、44-45頁。以上均屬刑事案件,被納入審轉覆核流程中,徐士林只是嚴格依據律例,在國家允許的幅度內,適當提出變通的裁決意見(比如“從寬咨革”)。但是,他并沒有做出生效裁決的權力,而是等候巡撫作出指示。(13)類似案件的裁決,另參見陳全倫、畢可娟、呂曉東主編:《徐公讞詞——清代名吏徐士林判案手記》,第49-51頁。
與上述兩位奉公守法的名吏不同,如果命盜重案不進入上級監(jiān)控或審轉覆核的“射程”,州縣官可能并不引用法律為裁判依據。偶爾摘引某些律例,為州縣官強制當事人接受解決爭端的方式。比如,黃巖縣知縣針對可能存在“人命私和”這種嚴重的刑事重案,都可以以刑事懲罰作威助,根本不予以徹查,迫使當事人徐羅氏撤案。(14)相關實例研究,參見鄧建鵬:《清代州縣訟案的裁判方式研究——以“黃巖訴訟檔案”為考查對象》,《江蘇社會科學》2007年第3期,第100-101頁。州縣官處理案件時,遇到法有明文規(guī)定的事件時,未必依法辦理;在法無明文時,更未尋找慣例作為處理同類案件的依據。州縣官在司法中主要是分清事實與是非,找尋結案捷徑,他們在裁判時是否引據律例、情理或參酌其他因素,以是否有益于實現(xiàn)此目標為考慮重點。
當案件當事人上控至府道,或案件由州縣官提交,進入審轉覆核體系,通常意味著進入正式受上級(府道、督撫、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以及皇帝)審核、督查的渠道。對案件的裁判,地方官較為認真謹慎,或傾向于援法為據,否則,自身可能因胡亂審判招致“官司出入人罪”,而被上級批評,甚至追究法律責任。正如有學者以臺灣淡新檔案為例指出,一旦地方衙門所受理的案件呈報至上級,則正堂遵從律例為堂諭的可能性即大增。(15)王泰升等:《論清朝地方衙門審案機制的運作——以〈淡新檔案〉為中心》,《“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八十六本第二分,2015年,第454頁。比如,針對“謝鴻等互控建閘案”,知府徐士林批評原審知縣斷案“草率游移,難成信案”;在“王西士等互爭棉地案”,徐士林指責初審知縣“偏執(zhí)謬斷,反責西士改契占奪。以直為曲,以曲為直,何以服民心而平爭訟”;在“徐天禧捏造文冊案”,“前憲董實系失于覺察,已奉部議降抵”。(16)陳全倫等主編:《徐公讞詞——清代名吏徐士林判案手記》,第300、307、57頁。另外,上級對州縣官的命盜案件的事實審理還可能提出質疑,要求其重審。比如,光緒十二年(1886)湖北省按察司針對本省竹山縣申轉的“柯進維毆殺大功弟柯進升”一案,認為縣令的審理“互相岐異,未便率轉,致干駁詰。應就近委員覆審明確,以成信讞”。(17)《清臬署珍存檔案》第1冊,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2004年,第226頁。上級的類似質疑與司法監(jiān)督,加劇了州縣官的壓力,潛在影響官員仕途,限制其審轉命盜案件的動力。
此外,若依據法制要求,應擬徒罪及以上刑罰的罪犯向上申送,將增加州縣衙門大量財政負擔。有學者從淡新檔案的命盜案件文書與《福建省例》相關條例等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道光后期以來淡水廳等地方官府對覆審程序的漠視,不僅因為官員玩法或者上級官府缺乏監(jiān)督機制,而且隨著地方社會人口與經濟發(fā)展及犯罪活動的增加,清代原額主義的行政與財政體制未能隨之有效擴張,因此地方官府并無負擔覆審程序有效運作所需的行政人力與財政花費。地方官府為了節(jié)約地方治理的財政與人力成本,不得不盡量減少解審人犯,并簡化一般性的審判活動。(18)林文凱:《清代到日治時代臺灣統(tǒng)治理性的演變:以生命刑為中心的地方法律社會史考察》,《“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九十本第二分,2019年,第342頁。清朝建立后,一直未對地方司法撥付相應經費,這筆費用往往由各地自行籌設。
比如,清前期文獻指出:“徒罪詳臬司,驛傳道定驛原差批解,取該管官收管申覆,流罪詳撫院達部。其路費有出本犯者,有出里遞者,各處不一。解役須于原差之外,再添一名赍批同行,此系長解,不可獨累一人。須令合役議出貼費,大約于各役工食中扣給為便?!?19)潘杓燦:《刑名章程十則·發(fā)落》,清康熙四十三年重刊未信編本,楊一凡、劉篤才:《中國古代地方法律文獻》,乙編第九冊,第93-94頁。這表明,當時差役長途解送人犯,費用要么由罪犯自行支付,要么在州縣官統(tǒng)籌下,令差役共同承擔。而差役提供的經費,往往多向民間勒索而來。論者謂,清代命案相驗時的車馬工食、搭建棚廠、應用器物及隨后招解人犯等項開支不菲。這類經費非從財政列支,而多由民戶攤派。這種費用攤派和敲詐勒索交織,民眾苦不堪言。(20)黃鴻山:《善堂與惡政:清代江浙地區(qū)的命案相驗問題及其應對》,《清史研究》2015第1期,第171-181頁。遲至光緒年間,湖北省按察司指出:“照得命盜等案,一經獲犯,例有定限,不容稍涉遲逾。乃近閱各州縣詳解案件,率多遷延?!樵L其故,聞因解案一起,需錢百數十千,難以籌備。并聞原役籌費,或于本案或別案牽累無辜,使之幫助解費。每致良善傾家,種種弊端?!?21)《清臬署珍存檔案》第1冊,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2004年,第3-4頁。受制于有限的財政,州縣官將案件納入審轉覆核體系的主動性很有限,這導致州縣層級重在平息問題,依法裁決的案件比例不高。
學者認為,在19世紀中后半葉的臺灣新竹縣,嚴重挑戰(zhàn)治安、理當進入疏防、審轉與審限的稽查機制中的案件,卻常由正堂在廳縣衙門現(xiàn)場,自行將事處息。清代臺灣地方官對于案件是否審轉,有相當大的裁決空間,并非自始即被特定的規(guī)則所拘束,使案件的處理確定地分流。正堂以盡量輕判、使用非刑名處置方式、或不處理糾紛中的暴力行為等即可回避審轉。(22)王泰升等:《論清朝地方衙門審案機制的運作——以〈淡新檔案〉為中心》,《“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八十六本第二分,2015年,第441、445頁。以州縣司法檔案為基礎,美國的法律史專家蘇成捷發(fā)現(xiàn)地方官審理的175個涉及“買休賣休”的堂斷里,幾乎有一半左右的裁斷違背了該律。但在刑科題本中所發(fā)現(xiàn)的清代司法圖像與縣級檔案一般審判案件中的不同,刑科題本里每一個犯行都有精確的認定,并與大清律例里面的律或例一一對應,同時據此斷罪。地方官府一般審判案件與刑科題本案件的比較,提醒我們大約1500個負責初審的地方官府與在帝國首都司法系統(tǒng)頂端的官府之間審判模式的重大鴻溝。(23)蘇成捷:《清代縣衙的賣妻案件審判:以272 件巴縣、南部與寶坻縣案子為例證》,林文凱譯,邱澎生、陳熙遠編:《明清法律運作中的權力與文化》,臺北:臺北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9年,第361-367、375、390頁。刑部直面皇帝監(jiān)督的巨大壓力,與州縣官的審理思路不同。胡祥雨認為,刑部受理北京的案件時,明確區(qū)分民事與刑事(包括輕微的)案件,并且僅對刑事案件嚴格依法裁決,不管多么微小的刑事案件,都適用清律處刑。民事案件盡可能由當事人自行解決或尋求社區(qū)調解。(24)Hu Xiangyu, “Drawing the Line between ‘Civil’ and Criminal Cases: A Study of ‘Civil’ Cases Handled by the Board of Punishment in Qing China”, in Modern China, Vol.40,No.1,2014,pp.74-104.
命盜案件審理是比較專業(yè)的司法程序,皇帝綜理萬機,通常認可專業(yè)人士的擬判意見。王志強認為,清代皇帝高度依賴各級司法官僚,其駁改刑部等機構擬判的數量和程度都相當有限。他初步統(tǒng)計《刑案匯覽》近5000件案件中,有86件涉及刑事處罰的案件,上奏后經過皇帝駁改?!霸谇宕I重案的處理中,普遍存在著形式上‘依法裁決’的情況,而真正具有疑難情節(jié)、需要運用典型的非規(guī)則型法機制加以個別處理的,在清代刑科題本中比例其實相當低”。(25)王志強:《“非規(guī)則型法”:貢獻、反思與追問》,《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8年第2期,第67頁。清代律例館全士潮等纂輯的《駁案新編》收錄乾隆元年(1736)至乾隆末年近六十年間駁案318件,均系刑部奉皇帝諭旨指駁改擬及奏準通行的定例。(26)楊一凡、徐立志主編:《歷代判例判牘》第七冊,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第1頁?;实蹖ζ胀I案件的處理,相當大程度倚賴并尊重地方督撫與刑部的擬判意見。論者謂,《駁案新編》所收總共三百余件命案中,皇帝推翻刑部判決作出改判的只有28件,占全部案件的1/10都不到。(27)何勤華:《清代法律淵源考》,《中國社會科學》2001年第2期,第119頁。美國學者認為,清代刑部審判程序具有制度化、合理化特點,忽視原則而任意斷案只是極其個別的例外。參見D.布迪、C.莫里斯:《中華帝國的法律》,朱勇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46頁。
俞江認為,刑科題本表明,各級官員在刑事案件的辦理中,尚未有敢于拋開律例或背離律例去擬律者。重大命盜死刑案件如此,次一等的減流案件等也莫不如此。關于清代官員在刑事案件的辦理中可以恣意妄為的觀點,是一種想象的產物。(28)俞江:《論清代九卿定議——以光緒十二年崔霍氏因瘋砍死本夫案為例》,《法學》2009年第1期,第145頁。這正如親歷者、在刑部任職多年的沈家本謂,道光中期前,“刑部遇有疑似難決之案,各該司意主議駁,先詳具說帖呈堂。如堂上官以司議為是,由司再擬,稿尾分別奏咨施行。若堂上官于司議猶有所疑,批交律例官詳核,館員亦詳具說帖呈堂。堂定后仍交本司辦稿,亦有本司照覆之稿。堂上官有疑而交館者,其或準或駁,多經再三商榷而后定,慎之至也”。(29)沈家本:《歷代刑法考》,鄧經元、駢宇騫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224頁。這表明刑部處理疑難案件,或不同官員對案件存留爭議,有一整套應對流程,非常慎重。不過,刑事案件依法裁決,前提是命盜重案被納入審轉覆核體系,置于高層官員及皇帝監(jiān)控之下。
清朝的滿族統(tǒng)治者對華夷之辯、反清復明之類的話語非常敏感。清朝前期大量涉及此類問題的政治性案件中,以文字獄居多,另外還包括一些謀反和邪教類案件。政治性案件的審理方式和裁決依據與自理詞訟和常規(guī)命盜重案大不相同。美國史學專家孔飛力研究乾隆時期叫魂一類妖術案時,稱之為“政治罪”。所謂政治罪,包括了所有形式的謀反,如宗教異端、文字誹謗或公開造反。政治罪危及的是王朝制度的基礎,成為君主重點關注的問題。(30)孔飛力:《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陳兼、劉昶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第245-246頁。政治罪被認為直接威脅到朝廷統(tǒng)治,因此難以用常規(guī)司法機制和標準待之。有論者謂,從統(tǒng)治者的層面來看,文字獄案犯觸碰到了君主的“逆鱗”,事實認定主要根據作品字句判斷有無“謀大逆”等罪行,皇帝的意旨決定了案犯的罪名。文字獄案在量刑上多由皇帝核準,處以極刑。此外,其家屬也多受緣坐?;实壑饔^態(tài)度的隨意性造成在量刑上存在著同罪不同刑、同刑不同罪的現(xiàn)象。(31)孫光妍、宋鋆:《清代文字獄案例評析——以數據統(tǒng)計為中心的考察》,《法律適用(司法案例)》2018年第16期,第137頁?;实郾救舜_定文字獄是否有罪,而且定罪和減免標準也由皇帝宣示。這是講政治的結果,而不是法律的體現(xiàn)。(32)胡震:《因言何以獲罪?——“謀大逆”與清代文字獄研究》,《中國農業(yè)大學學報》2013年第4期,第64頁。
文字獄案犯的“主觀方面”有二類,一類根本沒有犯罪動機,更談不到故意與否;另一類卻很難說一定沒有貶斥、笑罵清朝的故意,但是僅此并不能構成犯罪。清統(tǒng)治者認為文字獄“侵犯”朝廷,是否真的侵犯,全憑統(tǒng)治者的臆斷。文字獄援引或“比照”反逆條款定罪的文字獄案犯,恰恰說不上有什么謀反大逆的行為。(33)鄭秦:《清代文字獄研究新成果》,《清史研究》1991年第4期,第48-49頁。以乾隆十六年(1751)王肇基獻詩案為例,在山西巡撫阿思哈親自審訊下,王肇基供稱“我獻詩恭?;侍笕f壽,不過盡我小民之心,欲求皇上喜歡的意思?!缃袷菆蛩粗溃液胃矣幸蛔钟樦r?實系我一腔忠心,要求皇上用我。故此將心里想著的事寫成一篇來呈獻的”。據之,王肇基不存在冒犯朝廷的主觀惡意,而盡管阿思哈、軍機大臣及乾隆帝一致認為王肇基“語多荒誕,似屬病患瘋癲之人”,即類似今天所說的精神疾病,乾隆帝仍指示阿思哈“將該犯王肇基押赴省城內通衢市曹當眾杖斃”。(34)原北平故宮博物院文獻館編:《清朝文字獄檔》,上海:上海書店,1986年,第5-10頁。乾隆帝處理此類政治性案件時,完全超越常規(guī)司法程序,對“罪犯”施以法外重刑,屬于絕對的擅斷。
涉案者為精神病患者(“癡呆”“癲狂”等)的文字獄在當時有若干起。眾所周知,此類罪犯若犯重罪,傳統(tǒng)法制通常允許法外施恩,或按律收贖,或減免刑罰。沈家本討論漢代案件時曾謂:“人至病狂而改易其本性,則凡病中之所為皆非出于其本性,故雖有殺人之事,亦得恕之?!?35)沈家本:《歷代刑法考》,鄧經元、駢宇騫點校,第1470頁。清末律學大師、刑部尚書薛允升亦謂:“瘋病殺人,律無明文,康熙年間,始定有追取埋葬銀十二兩四錢二分之例。蓋照過失殺辦理,即后漢所謂狂易殺人得減重論之意也?!?36)胡星橋、鄧又天主編:《讀例存疑點校》,薛允升原著,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599頁。過失殺在傳統(tǒng)“六殺”中屬于最輕的殺人罪行,律例通常允許罪犯給付死者家屬埋葬銀的方式免除其死刑。不過,有論者統(tǒng)計,在乾隆朝的130余起文字獄中,瘋漢文字獄類型的有25起,約占總數的18%。但是,25起瘋漢文字獄中13起定為逆案,一律依大逆罪凌遲處死。案件處理多不按律例規(guī)定,懲處方式不依成法。大清律徒具空文,三法司形同虛設,參與論擬的大學士等官吏不過是奉迎帝旨。(37)郭成康:《乾隆朝瘋漢文字獄探析》,楊一凡編:《中國法制史考證》甲編第七卷,《歷代法制考·清代法制考》,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731-732頁。
康、雍、乾三朝的90起文字獄大案可劃分為4種類型:(1)完全擁護清朝統(tǒng)治的,涉案人獻媚求進而無意間誤觸禁區(qū),這類案件約占總數1/6;(2)政治主張不明確,但無意反對清朝統(tǒng)治,這類約占一半;(3)對清朝統(tǒng)治者有些不滿之處,但無抗清行動,這一類約占1/3;(4)以言行明確反抗清朝統(tǒng)治的,則僅有曾靜案一起。(38)孫立:《論清代的文字獄》,楊一凡編:《中國法制史考證》甲編第七卷,《歷代法制考·清代法制考》,第726-728頁。由于曾靜受呂留良反清思想影響,雍正把曾靜的投書謀反案轉化為對呂留良的文字獄處置。美國史學家史景遷(Jonathan Spence)發(fā)現(xiàn),當時有的皇室成員與刑部官員認為曾靜及其學生張熙應處凌遲之刑,雍正對案犯卻未定“十惡”之罪,反而令其受到寬恕,成為代他南下宣傳皇帝圣恩的工具。雍正不可思議的法外施仁,釋放兩個有謀反言論、有謀反行為且證據確切的案犯并無法律依據。呂留良雖死,受戮尸酷刑,其16歲以上子孫處死刑。同時,雍正將曾靜悔恨言論及雍正與之的對答編成《大義覺迷錄》,強令全國學生誦讀。(39)Jonathan Spence, Treason by the Book, Viking Penguin Press, 2001, pp.141,227-228.學者謂,雍正指令處死呂留良后人時,全然不顧其已故皇父康熙晚年赦免呂留良的遺訓。(40)施婧嫻:《清代雍、乾時期“呂留良案”新探——以呂留良時文選評為考察中心》,《理論界》2013年第11期,第113頁。乾隆繼位后,立即推翻已故父皇判決,以謀反罪指令湖南地方官捕獲曾靜及張熙,送往北京處死,同時召回并毀壞《大義覺迷錄》,禁止士人誦讀。(41)Spence, Treason by the Book, 2001, pp.239-247.
所有政治性案件中,曾靜案可能是最能表明皇權在司法實踐中完全脫離法律、絕對擅斷,是數任皇帝處理政治性案件“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典型。政治性案件在刑事案件中所占比例非常少,數量上甚至可以忽略不計,也許因為這個原因,幾乎所有學者討論明清“依法裁決”或刑事審判問題時,均未將政治性案件一并納入討論范圍。此類案件數量雖少,影響卻極為深遠。在審訊與追責過程中,皇帝往往傾注有限的國家司法資源,通常一起大案前后持續(xù)十多年時間,牽連甚廣,案犯及其家屬多被施以法外酷刑,一些重要官員受到皇帝嚴厲追究,引起全國士民震恐,絕非其他任何命盜重案可比擬。(42)在極個別情況下,命盜案件也可能演化為具有政治因素的案件或影響政壇的案件。比如晚清楊乃武與小白菜案件,最高掌權者介入重審,一方面固然存在為“案犯”平冤的正當訴求,另一方面則是試圖打擊因太平天國事件崛起的江浙官僚勢力。有關這方面的深度分析,見William P. Alford, “Of Arsenic and Old Laws: Looking Anew at Criminal Justice in Late Imperial China,” California Law Review, Vol.72, 1984, p.1180.
除文字獄,“邪教”類犯罪也被認為威脅皇帝統(tǒng)治,一并處于皇帝嚴厲打擊范圍??罪w力研究叫魂案時指出,皇帝對官員們施壓、加重刺激,對他們辦案速度和力度層層加碼,對行動遲緩的官員則刻薄訓斥。此種案件的審理過程中,既有司法程序、法律條文和法律原則可能完全被皇帝扭曲,刑部及其他官員基本沒有任何建議或評論余地,判決幾乎完全聽由皇帝擅自決斷。在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中,所有叫魂案都是由民眾恐慌、皇帝對地方官的苛責及審判者嚴刑拷打造成的,事后證明沒有一個案犯施加過妖術??罪w力甚至因此認為,沒有任何可靠途徑使清代君主受制于法律,也沒有任何可靠法律讓君主必欲懲罰的人得到保護。(43)孔飛力:《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陳兼、劉昶譯,第229、305-306頁。除了叫魂案,皇帝處理其他“邪教”案的風格大致類似。林志堅認為,盡管《大清律例》中有“斷罪引律”令,但在打擊“邪教”的司法實踐中存在著有法不依現(xiàn)象。這通常表現(xiàn)為刑部或者督撫等官員處理“邪教”案件時,往往受到來自皇帝的壓力,在判決過程中常選擇適用量刑較重的法律,迎合皇帝意志。(44)林志堅:《清代中期“邪教”案件的懲治》,鄧建鵬主編:《法制的歷史維度》,北京:法律出版社,2020年,第194頁。
綜上所述,思索清代“依法裁決”問題,將司法影響力極大的政治性案件全然排除在討論范圍外,顯然是不完整的研究。鞏濤指出,美國學者羅爾斯所說的“法律的含義應當清晰地表明,……至少那些最嚴重的犯罪應當被嚴格地界定”,這些要求在中華帝國時期的法律里都得到了滿足。所有犯罪都應當被法律明確地規(guī)定,法官被要求遵守法律文本的字面規(guī)定。(45)鞏濤:《中國法傳統(tǒng)中的罪刑法定原則與法律規(guī)則》,陸康、孫家紅、柴劍虹主編:《罪與罰:中歐法制史研究的對話》,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40頁。這一高見過于絕對,其已然將政治性案件的司法處理置于觀察范圍外。
近年部分涉及清代司法的重要評論,過度依賴如馬克思·韋伯的司法理想類型等現(xiàn)代西方法制標準或參照模式,(46)林端:《中西法律文化的對比——韋伯與滋賀秀三的比較》,《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4年第6期,第26-40頁;Bradly W. Reed, “Bureaucracy and Judicial Truth in Qing Dynasty Homicide Cases,” Late Imperial China, Vol.39, No.1, June 2018, pp.67-105.另比如寺田浩明將西歐近代“法-權利”型審判作為對清代州縣司法評判的參考,參見寺田浩明:《“非規(guī)則型法”之概念:以清代中國為素材》,《權利與冤抑:寺田浩明中國法史論集》,王亞新等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38、248頁。極易滑向中國傳統(tǒng)法制研究的“西方中心主義”,忽視了支撐清代審判特質的本土政治與經濟環(huán)境。這些圍繞清代州縣司法的研究多多少少都存在以西方法學解釋標準或評判立場的嫌疑。黃宗智認為“滋賀他們研究法制的方法,主要是德國傳統(tǒng)的法理學,要求抓住一個法律傳統(tǒng),甚至于是整個社會和文化的核心原理”。(47)黃宗智:《中國法律制度的經濟史·社會史·文化史研究》,《比較法研究》2000年第1期,第82頁。寺田浩明則認為,黃宗智無意識地把西方近代的市民法模型作普遍的發(fā)展模式引入清代,給他貼上一個“近代主義”或“西方中心主義”的標簽相當容易。(48)寺田浩明:《清代民事審判:性質及意義——日美國家學者之間的爭論》,《北大法律評論》1998年第1卷第2輯,北京:法律出版社,第616頁。但是,雙方均難以擺脫這種理論預設。
寺田浩明曾反省:“要說在研究過程中容易陷入近代或西洋中心的偏差,意思好像很清楚,然而這種偏差的大部分其實往往在不知不覺之間已溶進了我們的認識框架?!?49)寺田浩明:《權利與冤抑:寺田浩明中國法史論集》,第310頁。徐忠明認為,清代中國“情法兩盡”類型與現(xiàn)代西方“依法裁決”看起來處在對極位置。(50)徐忠明:《清代中國司法類型的再思與重構——以韋伯“卡迪司法”為進路》,《政法論壇》2019年第2期,第61頁。類似以“現(xiàn)代西方”評判“清代中國”,屬于不對稱時間上的比較研究,無意中潛藏著以“現(xiàn)代西方”法制標準對“清代中國”司法實踐的苛求,其合理性值得探討。鞏濤( Jérome Bourgon )質問:從過于狹隘的現(xiàn)代問題出發(fā)來探討過去,并不是好的歷史研究方法。以我們西方人目前還沒完全把握好的法律范疇作為標準,來衡量中國當代的法律甚至中華帝國時期的法律體系,是合理的嗎?(51)鞏濤:《中國法傳統(tǒng)中的罪刑法定原則與法律規(guī)則》,陸康、孫家紅、柴劍虹主編:《罪與罰:中歐法制史研究的對話》,第132頁。對寺田浩明提出所謂清代司法存在“非規(guī)則型”的特征,有學者反思,規(guī)則型法的核心要素之一,是規(guī)則先于案件而存在,對具體個案的處理必須借助對既有規(guī)則的解釋和適用,因此法有不溯及既往、罪刑法定,以及法律公開等各種現(xiàn)代法治的基本原則。不過,無論在普通法與歐陸法的歷史還是現(xiàn)實中,這種規(guī)則先行的狀態(tài)并未完美地存在。(52)王志強:《“非規(guī)則型法”:貢獻、反思與追問》,《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8年第2期,第64頁。與本主題相關的一些重要研究多使用“罪刑法定”等概念分析清代或傳統(tǒng)中國依法裁決問題。(53)俞榮根:《罪刑法定與非法定的和合》,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律史研究室編:《中西法律傳統(tǒng)》第3卷,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44頁;黃源盛:《傳統(tǒng)中國“罪刑法定”的歷史發(fā)展》,《中國傳統(tǒng)法制與思想》,臺北:臺北五南圖出版社公司,1998版,第427頁。然而,有學者指出,當我們以現(xiàn)代意義上的“罪刑法定”照觀和解構中國傳統(tǒng)司法時,很大程度上會出現(xiàn)障礙和歧義,因為“罪刑法定”含義無法精準對應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刑事法律。(54)董長春:《罪刑法定:傳統(tǒng)中國的立場與平衡》,《法治現(xiàn)代化研究》2018年第1期,第157頁。
現(xiàn)代法治模式下通用的“罪刑法定”概念,多包含人權、自由保障等內涵,關涉一些價值判斷。罪刑法定包括一些基本下位準則,諸如禁止類推、禁止溯及既往、法律應明確,等等。以之評判清代司法實踐,可能存在時空上的錯訛。罪刑法定并非憑空存續(xù),論者謂,其要借助一系列制度性架構,尤其是國家權力在刑事領域的行使受到嚴格規(guī)制,使刑事法治成為憲政秩序的必要組成部分,罪刑法定的意義必須借助并依靠憲政才能界定,憲政構成它的靈魂。(55)勞東燕:《罪刑法定的憲政訴求》,《江蘇社會科學》2004年第5期,第133-134頁。顯然,學者今日所謂罪刑法定,已非單純字面含意,而是存有系列內涵,尤其是國家權力被有效制衡乃其中應有之義。因此,現(xiàn)代西方罪行法定與清代刑部等機構大體依法裁決的司法實踐,為形相近,而實相遠。刑法學家另論及,所謂罪刑法定以及法的確定性,都是相對而言的。成文法體系通過立法語言本身,不可能解決法的穩(wěn)定性和開放性之間的緊張與語言在核心范圍內的明確和在邊陲范圍內的模糊之間的緊張。相對于普通法國家,大陸法國家的刑事法律在確定性與開放性之間、法的普遍性與個案正義之間往往遭遇更加嚴峻的沖擊。(56)勞東燕:《罪刑法定的明確性困境及其出路》,《法學研究》2004年第6期,第83頁。職是之故,罪刑法定與法之確定性,某種程度如普洛透斯(Proteus)之臉,恐非一些學者用以比較和評判清代司法時那么明確無誤,言之鑿鑿。
論者謂,西方最先宣布新刑法原則的法律文獻是法國的《人權宣言》,包括罪刑法定主義、法不溯及既往等,至1810年法國刑法典貫徹了上述原則。(57)由嶸主編:《外國法制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327-328頁。不過,法國的法律史學者甚至指出,中華帝國時代的法律家已經理解并奉行罪刑法定原則作為現(xiàn)代刑法的基石之一。因此,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禁止做出如下假設,即中國古代的法律家曾經將罪刑法定原則傳輸給18世紀法律體系的奠基者們。(58)鞏濤:《中國法傳統(tǒng)中的罪刑法定原則與法律規(guī)則》,陸康等主編:《罪與罰:中歐法制史研究的對話》,第142-143頁。進一步論之,無論是罪刑法定,或者是依法裁決,前提是可資法官參考的明確的、統(tǒng)一的成文法事先存在(所謂規(guī)則先行)。如論者謂,“罪刑法定”的重要原則之一是不成文的習慣或法理等不得作為刑事審判的直接法源。(59)黃源盛:《中國法史導論》,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11頁。鞏濤認為,罪刑法定原則于1799年出現(xiàn),當時歐洲還沒有形成法典化的法律體系。在法國舊體制下,法官在很寬泛的范圍內選擇實施各種刑罰。在舊體制下從未存在過統(tǒng)一和明確劃分等級的、能夠根據犯罪輕重而加以調整的法定刑罰。鞏濤推定作為現(xiàn)代法觀念基礎的罪刑法定原則很可能是中國在制度方面的若干發(fā)明之一。(60)鞏濤:《中國法傳統(tǒng)中的罪刑法定原則與法律規(guī)則》,陸康等主編:《罪與罰:中歐法制史研究的對話》,第133-134頁。易言之,若在同一時空對比中西法制和所謂“依法裁決”問題,至少在19世紀中期以前,與清代中國相比,西方法制并無明顯優(yōu)勢。這方面,筆者綜合當時歐洲法制背景以及評論家的觀點,有如下充分證據以證明之。
早在1735年,歐洲出版的中國通史(TheGeneralHistoryofChina)在比較中國與歐洲的司法體制后就認為,中國有更好的監(jiān)獄條件、更便利進入的法庭以及對命盜重案更嚴格的復核。(61)Li Chen, Chinese Law in Imperial Eyes: Sovereignty, Justice and Transcultural Politic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6, p.116.《大清律例》于1810年被英國斯當東爵士翻譯為英語后,很快就出現(xiàn)了法文、俄文、西班牙文和意大利文等多種版本,并在歐洲掀起了學習清律及中國治理模式的熱潮。1810年,當時影響力巨大的雜志——愛丁堡評論(EdinburghReview)這樣評價《大清律例》:“我們得承認,迄今該法典對我們而言最為顯著的是,各條文高度合理、明晰以及前后一致,用語樸素、適中。”(62)“Penal Code of China,” Edinburgh Review,1810, Vol.XVI, p.481.很快,法國及西班牙的評論者做出了類似正面評價。當時有評論者甚至指出,中國在法律方面如此先進,以致超過地球上大部分國家。因此,為了國家榮譽和帝國利益,英國不久亦應制定法典。有確切證據表明,在1811年,英國議會辯論普通法的法典化改革時,《大清律例》起到獨特示范作用。(63)Chen, Chinese Law in Imperial Eyes, pp.134,130,143.
在英國普通法方面,論者謂,到19世紀,英國仍存在不確定性和訴訟程序的僵硬。英國法院系統(tǒng)極為復雜,當事人常因錯誤地選擇了法院而浪費時間和金錢。普通法院實行的令狀制訴訟程序充滿了形式主義的特征,常使案件久拖不決。普通法法系國家的法典、法規(guī)通常在體系和結構上缺乏系統(tǒng)性和邏輯性,許多條文前后重復甚至矛盾,大都不過是對以前制度法的匯編。法典和法規(guī)的適用要受到法官解釋限制。法官們常把法典或法規(guī)中的規(guī)定置諸一旁,而依判例法處理案件。(64)由嶸主編:《外國法制史》,第448、486-487頁。美國漢學家比較中西法律時指出,與西方相比,中華帝國的法律在有些方面更加人道、合理。中國盜竊罪一般不處死刑,而英格蘭的法律卻規(guī)定盜竊商店貨物價值超過5先令即處死刑。這項法律規(guī)定直到1818年為國會四次否決后才被廢止。(65)D.布迪、C.莫里斯:《中華帝國的法律》,第30頁。
諸如此類的原因,使當時中國法律與司法形象勝過同一時代的歐洲諸國。論者亦指出,18世紀無論是來華的傳教士信札中的清朝司法形象, 還是西方社會內部所謂時代名流的清朝司法形象都還不錯, 他們在一定程度上認可清朝司法的可取性。(66)柳岳武:《清朝司法的域外形象研究——十八世紀西人眼中的清朝司法》,《天府新論》2008年第1期,第127頁。這些來華人員的評價,實為潛在地以其祖國更糟糕的司法背景作為參照物。由法國開始掀起的法典化風潮,據學者考證,甚至也可能受到《大清律例》法典模式的影響。(67)張世明:《法律、資源與時空建構:1644—1945年的中國》第4卷,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19頁。在法國拿破侖時代開始法典編纂前,有論者謂,在中世紀后期至18世紀,即使像法國那樣實現(xiàn)了高度中央集權的國家,也沒有真正實現(xiàn)法律的統(tǒng)一。習慣法、教會法、自治城市法,法律行會和團體的規(guī)章等在不同程度上仍然有效。(68)由嶸主編:《外國法制史》,第214-215、261頁。18世紀時的法國思想家伏爾泰對17-18世紀初的中國曾給予較高評價,他稱:“如果說曾經有過一個國家,在那里人們的生命、榮譽和財產受到法律保護,那就是中華帝國。執(zhí)行這些法律的機構越多,行政系統(tǒng)就越不能專政。盡管有時君主可以濫用職權加害于他所熟悉的少數人,但他無法濫用職權加害于他所不認識的、在法律保護下的大多數百姓?!?69)伏爾泰:《風俗論》下冊,謝戊申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461頁。這種評論盡管不免溢美之詞,但是,中方司法狀況優(yōu)于同時代的西方并無太多疑問。
在清末沈家本等人正忙于學習西法,修訂新刑律之際,來華的德國法學教授郝善心卻對中國法典給予崇高評價:“《大清律例》向為法學名家推為地球上法律之巨擘。昔英人司韜頓君(即Sir George Staunton,今通譯為斯當東,引者注),曾將此律翻譯英文,于西歷1811年印刷成書,并謂其中有許多規(guī)則,他國亟應仿效者。余雖于此所得不深,然已有確證,緣近今最新之瑞士(西歷1908年)、奧地利(西歷1909年)、德意志(西歷1909年)諸國刑律草案,其主意亦見于大清律各條也。”(70)郝善心:《中國新刑律論》,王健編:《西法東漸——外國人與中國法的近代變革》,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45頁。
鞏濤指出,對刑罰進行數學計算的體系建立在以個人責任或社會危險程度為標準的人類行為的分類學基礎之上。它們曾經在中國被運用了好幾個世紀之后才成為西方法律的一部分。(71)鞏濤:《中國法傳統(tǒng)中的罪刑法定原則與法律規(guī)則》,陸康等主編:《罪與罰:中歐法制史研究的對話》,第140頁。遲至19世紀初,西歐各國方推進并逐漸完成法典化,這與中國自春秋戰(zhàn)國時期即逐漸進入法律成文化與法典化相比,(72)鄧建鵬:《中國法制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50-64頁。至少晚了一千多年。從這點而言,包括清朝在內的傳統(tǒng)中國法典之成熟曾長期領先于西方,而這恰恰是“依法裁決”的重要前提。鞏濤認為,法律的公開性,處罰的可預見性,對司法決定的監(jiān)督等事項在中國的法律體系內獲得了比在同一時期歐洲舊體制下的法律體系內更好的保障。在那些眾多杰出專家看來,直到18世紀末中國實際上是領先歐洲的。(73)鞏濤:《中國法傳統(tǒng)中的罪刑法定原則與法律規(guī)則》,陸康等主編:《罪與罰:中歐法制史研究的對話》,第149頁。當時沈家本曾洞若觀火:“蓋西國從前刑法,較中國尤為慘酷,近百數十年來,經律學家?guī)捉浻懻?,逐漸改而從輕,政治日臻美善?!?74)沈家本:《歷代刑法考》,鄧經元、駢宇騫點校,第2024頁。另有論者指出,在18世紀中期,有西歐國家的君主在司法審判與執(zhí)行中是獨一無二的主宰,他可以任意撤銷判決或加重判決。(75)米歇爾·福柯:《規(guī)訓與懲罰》,劉北城、楊遠嬰譯,北京: 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58頁。據之,當時西方君主司法上的擅斷與清朝皇帝在處理政治性案件時相比,當有過之而無不及。
綜上所述,在19世紀中期之前,清代中國成文法的法典化、法律的明確性以及依法裁決的程度,并不遜色于同一時代西歐諸國。因此,在此時間節(jié)點之前,從同一時段中西比較視野觀之,西方司法審判談不上韋伯所謂的“形式理性”,與所謂“罪刑法定”亦有較大距離。以現(xiàn)代西方法治評判模型,論述比較清代依法裁決問題,無異于以現(xiàn)代西方科技評判中國清代科技發(fā)展水平,實為苛求古人。若法律史專家深陷于此種不對稱比較,則失卻應有清醒。從固有司法實踐出發(fā),就中國論中國,或是一條正路。
綜前所述,在清代州縣一級,只要州縣官能將案件在本層級結案,那么他們往往傾向于脫離律例的硬性規(guī)定,甚至可能從自由裁量滑向擅斷。對大部分涉訟的“愚夫愚婦”而言,州縣官通常有能力壓制大部分自理詞訟甚至部分命盜重案,使得這些案件免于進入上級監(jiān)控的視野,對這些案件,只要“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州縣官傾向于糾紛解決而非規(guī)則之治。如孔飛力研究叫魂案時連帶指出,清代甚至連知縣都可以在自己的公堂上為所欲為,而幾乎沒有被繩之以法的危險。(76)孔飛力:《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第305-306頁。因此,在這個層級,依法裁決的空間有限。若限于制度要求或當事人的抗爭,案件可能進入上級官員視野,諸如徒刑以上案件一旦進入審轉覆核制,則州縣官傾向于自動限縮擅斷空間,至少形式上盡可能依法擬判。
應審轉覆核的案件途經督撫到刑部時,大部分官員在經手命盜案件時盡可能依法裁決,以免申送卷宗時被刑部或皇帝駁回,進而危及個人仕途。對于皇帝而言,為了維持正常的國家治理,皇帝基本尊重刑部官員的專業(yè)意見,當自己的建議遭到刑部反對后,贊同刑部的擬判,也是皇帝明智之選。但是,審理政治性案件時,無論是事實的最終認定還是法律適用,則完全聽由皇帝個人旨意。在正統(tǒng)理念中,皇帝是所謂“天之子”,天為人世間統(tǒng)治者虛構的最高權威。皇帝向虛構的天負責,人世間的最高統(tǒng)治者事實上不必負擔政治責任。不用承擔實際義務與責任的最高權力,在裁決涉及自身統(tǒng)治利益的案件時,易趨于擅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