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治霖
到了最后一集,《曹雪芹與紅樓夢》劇組終于“攤牌”了,他們給出了一個迥異于大眾認知的判斷。
“《紅樓夢》全書120回,實際上均由曹雪芹完成。”
《曹雪芹與紅樓夢》是一部今年12月初上線的紀錄片,一共6集。影片講述了《紅樓夢》小說的主要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以及曹雪芹及曹家的歷史煙云,兩條線索交錯并進。尾聲處的判斷對抗成見,不算絕對新穎,但鄭重提出,實在氣勢不凡。
它試圖打破一個常識。
最早從胡適開始,《紅樓夢》被認為是一個殘本,也是因此,“新紅學”在上世紀興起。隨后,陸續(xù)出現(xiàn)在各地的“脂本”,進一步證實了《紅樓夢》的多舛命運。到了張愛玲口中,人生凡有三大恨,其中之一即是“恨《紅樓夢》未完”。
對更廣大的受眾而言,這個觀念還來自教學。中學生教科書中,也將《紅樓夢》分為“前80回”和“后40回”兩部分。其稱,前者由曹雪芹寫就,后者由高鶚續(xù)作。因此,《紅樓夢》的殘缺,幾乎是一個常識。
但《曹雪芹與紅樓夢》對此否決。它認為:“《紅樓夢》120回均由曹雪芹完成,高鶚與程偉元所做的,只是編輯和必要的修補?!彪S后,影片采訪了兩位著名作家,白先勇和王蒙,他們的也認為,《紅樓夢》是由一個人所作,且這個人是曹雪芹。
“紅學”從來不缺少爭論。《曹雪芹與紅樓夢》表現(xiàn)出一種勇氣,敢于挑戰(zhàn)成見,當然,這也讓它不得不置身爭議之中。
“全書120回由曹雪芹所作”,這稱不上一個新的觀點。畢竟,《紅樓夢》成書200多年來,各家解讀眾多,文字有如汗牛充棟。
但難得的是,在“續(xù)書論”基本成為定論的今天,這個觀點能夠再被提及?!恫苎┣叟c紅樓夢》主創(chuàng)團隊很有勇氣。
回過頭看,影片的調子早有伏筆。《曹雪芹與紅樓夢》剛剛播出了第一集時,就被細心的觀眾注意到了,它是以程乙本為底本講述的。
程乙本的成書時間,稍晚于程甲本,可以視作程甲本的一個完善版。歷史上,程甲本流傳最廣,書中的人物命運也更為完整。它講述了四大家族的由盛及衰,寶黛愛情悲劇收場。
不過,在胡適開創(chuàng)了“新紅學”后,“脂本”的價值蓋過程甲本。“脂本”是殘本,夾有脂硯齋等人的朱批。雖然“脂本”只有不完整的前80回,但后人們通過“脂批”推測全書樣貌。當然,由此推測的完整故事版本眾多,各方說法蔚為壯觀。
紅學從舊到新過程中,尤其在“脂本”出現(xiàn)之后,程甲本、程乙本的價值被貶低。在“新紅學”的聲勢下,后40回被認為是“狗尾續(xù)貂”,不受待見。
于是,《曹雪芹與紅樓夢》的播出之初,就有觀眾評論說,“用程乙本來講述,這是在開玩笑嗎?”不少評論者指責團隊,認為他們不懂《紅樓夢》。這是因為,程乙本的后40回被認為是高鶚續(xù)作,與前80回在邏輯上和文學價值上天差地別。
為什么要以程乙本為底本講述?
《曹雪芹與紅樓夢》的導演鄧武告訴南風窗記者,這首先源自他的閱讀經(jīng)歷。
鄧武第一次讀《紅樓夢》,是在他20歲時,“第一次通讀《紅樓夢》,就很喜歡后40回,按照那個年代的說法,后40回是高鶚所作,這幾乎已成定論”。
這給20歲的鄧武留下一個感受,“高鶚也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第一流人物”。需要說明的是,由官方出版的《紅樓夢》通行本,全書120回,其中的后40回就是以程乙本為底本的。
拋開是否為續(xù)作的問題不談,“后40回”究竟好不好?也即程乙本究竟好不好?歷史上,這個答案眾說紛紜。
盡管在今天,批判“后40回”的聲音似乎占據(jù)了輿論高地,但在“新紅學”以前,120回版《紅樓夢》的文學評價并不低。
鄧武回憶,在后來,他得知一些學術觀點,說全書120回都是曹雪芹所作,“我才恍然大悟,覺得原來如此呵”。他不再有“紅樓夢未完”之恨。
除了興趣使然,一部分學術觀點也給了他勇氣。據(jù)了解,持“后四十回以曹雪芹原稿為基礎,經(jīng)程高編輯、連綴、修訂而成”這一觀點的專家有:林語堂、徐遲、舒蕪、王利器、周紹良、胡文彬、白先勇等人。
據(jù)鄧武介紹,俞平伯先生最初也認為是高鶚續(xù)書,但晚年他逐漸轉向了曹雪芹完成了全書的觀點,而且對早年自己的論斷頗有遺憾。他在晚年時說:胡適、俞平伯是腰斬《紅樓夢》的,有罪。程偉元、高鶚是保全《紅樓夢》的,有功,大是大非,千秋功罪,難于辭達。
因此,對鄧武來說,當他有機會開拍紀錄片版的《紅樓夢》時,程乙本自然而然成為了首選。
當然,以龐大的“紅學”整體來看,相關的學術觀點也只是“一家之言”。
假如深究程乙本與脂本的高下,那么,不僅本文無法承擔,就是十幾本“大部頭”也裝載不下。 “新紅學”約100年的歷史中,不僅依靠“脂批”重塑了《紅樓夢》的故事,也一直堅持對“后40回”矢志不渝地批判。文壇若是有官司,那么在“新紅學”一派的口中,程乙本“后40回”的罪行可謂罄竹難書。
不過,鄧武對“后40回”有著自己的見解——以胡適的《紅樓夢考證》為分水嶺,分出了“舊紅學”與“新紅學”。鄧武告訴南風窗記者,胡適先生認為后40回為高鶚所作,其實證據(jù)是不充分的,今年是“新紅學”百年,胡適先生對紅學研究貢獻很大,“但在后40回的問題上,我認為他不夠嚴謹。他自己強調‘小心求證’,但在這個問題上他恰恰沒有小心求證?!?/p>
概括地講胡適的“新紅學”,主要的觀點有二:首先是,《紅樓夢》一書的作者是江寧織造署曹家的后人曹雪芹。其次是,《紅樓夢》后40回為高鶚續(xù)書。
胡適的兩個主張,雖然在今天廣被接受,但實際上,質疑的聲音也從未斷絕。持批評觀點的人士認為,胡適“腰斬”了《紅樓夢》,“曹雪芹作者論”也缺乏足夠證據(jù)。
在胡適之前,《紅樓夢》是一部無名氏著的小說,究其原因,我們不妨進行歷史回溯,在明清時期,小說被當作“俗文化”的代表,格調不高,小說家的社會地位也被貶抑。因此,古代小說家常有著“傳作品、不傳人”的習慣,典型的如《金瓶梅》,其作者自名“蘭陵笑笑生”,而真實姓名及人物歷史均不可考。
不只是《金瓶梅》如此,實際上,四大名著的作者也不是從來就有。當下的說法是,《水滸傳》為施耐庵所著,《三國演義》為羅貫中所著,這些說法均是由近人考據(jù)而來,無法細究。如《三國演義》,就有羅貫中與人合作寫成的說法。
所以,一個古人閱讀小說時的真實環(huán)境是,他們只將故事吸取,不會在意作者是誰。而小說的作者們,也都貫徹了“不留名”的傳統(tǒng)。
《紅樓夢》也是如此。
值得注意的是,在近代以前,一本小說能否流傳,最重要的是小說文本,作者是誰,并不重要?!芭f紅學”中的《紅樓夢》也有許多版本,其中不乏殘本,只不過,程本最終占據(jù)了主流,它的完整性讓《紅樓夢》在歷史中保存下來。
程本極具學術價值的部分,是記載在它扉頁上的一段話,這是程偉元的一段“編者按”。意思大致是,程偉元極度喜愛《紅樓夢》的故事,但在他的時代,大多版本都不完整,甚是可惜。因此,程偉元顛沛多年,收集到殘缺部分,加以編輯,最終才有了程乙本。
對《紅樓夢》的流傳,程偉元可謂勞苦功高。這一時期,《紅樓夢》一書為“無名氏著、程偉元整理”。這也是“舊紅學”對《紅樓夢》來歷的大概看法。然而,到了胡適的“新紅學”,來歷變?yōu)椤安苎┣壑⒏啭樌m(xù)、程偉元整理”。
再到現(xiàn)代人最熟知的版本,即官方出版的《紅樓夢》通行本,其來歷確定為“曹雪芹著,高鶚續(xù)”。毫無疑問,程偉元作為整理者和出版商人,對《紅樓夢》的流傳意義重大,但他的價值卻在當代被低估了。
不過,近年的通行本再次作出修正,變?yōu)椤安苎┣壑?,無名氏續(xù)”。這卻是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的讀者們少有關注的了。
新通行本的“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頗似一種對諸家見解的調和辦法。至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僅僅在《紅樓夢》作者及“續(xù)書論”真?zhèn)蔚膬蓚€問題上,衍生的問題已然眾多,這不是普通讀者能夠招架的。
但實際上,這還只是極小一部分。
據(jù)梳理,光在“作者是誰”的問題上,現(xiàn)有說法就達到40多個。
另外,因為對《紅樓夢》作者的問題說法不一,導致了對《紅樓夢》成書時間的學術爭議,相關問題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無窮無盡。
求真去偽,當然是學術的追求。但在這個過程中,部分現(xiàn)象恰如《好了歌》的注解,“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甚荒唐”。
更要緊的問題是,在官方和民間的“紅學”爭論之中,《紅樓夢》一書不僅被“肢解”兩半,更是被“節(jié)節(jié)分尸”。到頭來,反而令部分讀者忽視了這個故事本身的魅力。
因此,在學術解讀上,鄧武的《曹雪芹與紅樓夢》固然有“片面論斷”之嫌,但在還原故事的方面,卻一定有可取之處。
這是需要“紅迷”們超脫于學術爭議去發(fā)現(xiàn)的。
不回避程乙本的爭議,但也不能否定它的價值。鄧武表明了他的看法,“21世紀過去五分之一了,有更多證據(jù)直接或間接地證明,程、高二位所做的,正如他們所說的,就是‘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的編輯工作”。
鄧武認為,承認程乙本的價值,是21世紀“紅學”的時代大趨勢。
“就在我們這個片子立項的201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紅樓夢》紀念版,實際上就是以程乙本為底本的。臺灣2016年由時報文化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也是程乙本,再之前臺灣的桂冠圖書公司出版的《紅樓夢》也是程乙本?,F(xiàn)在的確是越來越多的專家認為,120回就是曹雪芹一個人完成,否則不可能(完成),不僅是片中的王蒙、白先勇,持這個觀點的人還有很多?!?/p>
因此,在他看來,程高二人所作的工作,令他們成為了除曹雪芹外,對《紅樓夢》貢獻最大的人。
就程乙本的成書時間而言,程偉元顯然更接近曹雪芹的時代,“那個時代能找到的抄本,自然比20世紀初多得多,他們自然會‘細加厘剔’”,鄧武說。
是故,據(jù)鄧武的介紹,他是在綜合了各方觀點之后,選擇了一個相對審慎的角度,如此對待《紅樓夢》的故事。
這個做法是好是壞?歷史自有人評說。據(jù)鄧武表示,影片播出后,“在電視圈和普通觀眾方面,基本上反響是好的,認為有創(chuàng)新、構思巧妙、做得好看。學術圈有分別,有支持的,比如說有專家說很高興看到把后四十回還給了曹雪芹,非常欣慰;也有徹底否定的,因為紅學歷史上爭論甚多,很多很多細節(jié)上都有對立?!?/p>
鄧武告訴南風窗記者,在制作過程中,他們也曾想過,要不要在有爭論的問題上把兩派觀點都說一下,“后來想到?jīng)]必要,兩派觀點都說一下恐怕就不是文藝作品了,紀錄片不是學術作品”。他解釋道。
在了解《紅樓夢》版本問題的基礎上,如果愿意欣賞程乙本的故事,那么,《曹雪芹與紅樓夢》是“紅迷”們不應錯過的一個好作品。
首先是,該片是第一個對《紅樓夢》以動畫形式呈現(xiàn)的作品。
在如何呈現(xiàn)的問題上,受制于預算,鄧武團隊無法全部用演員表現(xiàn)?!拔覀冊?jīng)想過用一幅幅工筆畫來表現(xiàn),后來試了,覺得效果也不一定好,最后下決心用動畫?!编囄浣忉尩?。
風格上,《曹雪芹與紅樓夢》確保動畫既有中國風,又有一定的現(xiàn)代感。從畫面來看,人物設計更親近“87版電視劇”的意境。
在動畫呈現(xiàn)上,面對眾口難調,鄧武團隊保證每個細節(jié)均有出處。例如,晴雯死后“專司芙蓉”,這個芙蓉是木芙蓉還是荷花?
在這個問題上,鄧武請教了兩位“紅學”專家。據(jù)鄧武介紹,他們都認為,木芙蓉和荷花都不算錯,甚至更傾向于荷花,所以在片中,鄧武大膽地表現(xiàn)為荷花了。
除了細節(jié)上的“均有出處”,鄧武團隊更大的亮點在于,為觀眾補足了《紅樓夢》的歷史背景。影片中,《紅樓夢》小說人們的命運,與曹家及曹雪芹的個人命運并行交代。
此外,紀錄片對歷史上曹家的覆滅考證,及曹雪芹本人的生活際遇等的溯尋,這些背景信息對《紅樓夢》情節(jié)形成的可能影響,在片中的交代有理有據(jù)。
在觀影中,筆者的感受是,影片團隊對《紅樓夢》有自己的認識和見解,其內容仍對讀者有所裨益。
談到為什么拍攝《紅樓夢》,鄧武笑說,“我膽子大,就做了。”
站在讀者的角度上,《紅樓夢》對鄧武也是一場幻夢。有個經(jīng)典問題是,“如果長途旅行只能帶一本書,你會帶什么書?”這對于鄧武而言,答案很簡單,那只能是《紅樓夢》。
“我去美國讀碩士的一年半,帶了一部袖珍版的《紅樓夢》,在美國功課很重,但每當可以讀兩頁《紅樓夢》的時候,我仿佛又回家了,回到了我熟悉、喜歡、感覺溫暖的故鄉(xiāng)的氛圍?!编囄浠貞浾f。
在拍攝紀錄片時,鄧武團隊去歐洲采訪《紅樓夢》英譯者閔福德。鄧武回憶:“在辦外事手續(xù)時,外事處的一位年輕女工作人員看到我們拍攝的項目很高興,她告訴我們,她叫夢紅,因為她的爺爺熱愛紅樓,所以爺爺說,如果有個孫女,就叫夢紅,孫子的話就叫夢樓?!?/p>
因此,在做《曹雪芹與紅樓夢》時,鄧武表示,他感受到一種使命感。
“《紅樓夢》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作品之一,也是世界文學史上的瑰寶,但之前還沒有一部紀錄片全面介紹這部巨著和它的作者,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p>
在外事處的故事,給鄧武一個“靈感”。他告訴南風窗記者,“我想,我以后也給我的孫輩起名夢紅或夢樓吧,當然前提是我兒子同意,為了讓我兒子同意,我一定在他滿十歲后好好輔導他讀紅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