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
繼“那不勒斯四部曲”之后,意大利作家埃萊娜·費蘭特的新書《成年人的謊言生活》,前不久推出了中文版。它延續(xù)了費蘭特一貫的主題:一個女性,如何被家庭、知識和謊言死死糾纏,以及她又是如何與這一切展開抗爭,并最終獲得初步的自我解放。
新書的譯者,還是“那不勒斯四部曲”的中文譯者陳英。
陳英教授再次用毫無翻譯腔的中文表達,讓我們領略到埃萊娜·費蘭特文字的美妙之處,即:費蘭特讓我們,尤其是女性,能夠有勇氣和機會,去正視那些散布在生活中的許許多多個微小時刻,它們裹挾著打擊、傷害與刺痛,同時也孕育著獨有的自覺、反省和醒悟,從而更好地明白自己的處境,繼而去掌控自己的生活和命運。
這就是費蘭特呈現給我們的,關于“女性寫作”的力量。
就像她在書信及采訪集《碎片》中說的:“在我們女人身上經常會發(fā)生這樣的事,面對危機時,我們會試圖寫作,讓自己平靜下來。這種私人的寫作可以讓我們的痛苦得到控制,讓我們寫出信件、日記。我總是從這個出發(fā)點開始,那些女人寫出自己的故事,就是為了明白自己的處境。”
那么,到底什么是“女性寫作”?
以及,在埃萊娜·費蘭特的作品里,“女性寫作”到底意味著什么?
圍繞這個基本問題,我們和費蘭特作品系列譯者、四川外國語大學的陳英教授進行了一次對話。
或許正因為對女性形象的自覺書寫,以及埃萊娜·費蘭特女性作家的身份,才讓埃萊娜·費蘭特的讀者,主要集中的女性群體。這也是為什么,我們經??吹皆u論說,“費蘭特的書更適合女性讀者”。
而從陳英教授多次參加讀書分享活動的經驗來看,“費蘭特的女讀者的確占大多數,我去做活動,來聽的大部分也是年輕的女孩子。這是讓人覺得很有希望的事兒,女性意識的蘇醒應該是自發(fā)的,這種主動的探索讓人欣慰?!?/p>
但這并不意味著,男性就應該放棄對費蘭特(或者說女性書寫的作品的閱讀),否則等于固步自封?!澳行蕴貏e應該讀費蘭特”,陳英教授特意強調說:“可以打破在文學上、思想上僵死的觀點,因為封閉的、狹隘的人會被淘汰,對社會也非常危險。”
畢竟,費蘭特從女性體驗角度寫歷史,無論如何都對世界文學做出了很大貢獻。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單純地從閱讀偏見上,能夠加以抹滅的。
不過我們也要坦誠,在閱讀由女性書寫的作品時,男性讀者似乎確實存在理解上的隔閡與阻力。
“比如‘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的埃萊娜,她個人的成長史,尤其是她婚后的遭遇,包括整個成長中身為女性的體驗,對于男性很難形成吸引力?!庇绕涫撬龖言小⑸蛶蓚€孩子的那部分描寫,估計男性讀者會一目十行地快速讀過,它們太瑣屑、太碎片且太私密,沒辦法提供宏大、刺激的閱讀體驗。
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大抵有兩個方面。
不過我們也要坦誠,在閱讀由女性書寫的作品時,男性讀者似乎確實存在理解上的隔閡與阻力。
其一,“男性在歷史上已經有特別多的文學遺產,導致男性對女性作家有隔閡。”陳英教授以海明威的《老人與?!窞槔行宰骷宜坪醺菀變A向于“非常刺激的、歷險的、宏大的故事”,這讓他們不那么輕易關注女性在房間里、家庭里以及內心里的遭遇,因為“它們都不夠精彩”。
其二,“女性寫作的例子太少,即便是女性作家,在書寫時也會采取比較中性的寫作方式”,陳英教授提及她很喜歡的兩個女作家,伍爾夫和瑪格麗特·尤瑟納爾,就是“兩個比較中性的作家”。
“女性受教育的時間不是特別長,形成的文學傳統(tǒng)時間也特別短,她們的成就還是比較少的?!苯Y果就是,盡管“女性寫作”的概念很早就提出了,而且現在的很多女性作家也確實在做,但很顯然還是不夠。“尤其是費蘭特,她還在做進一步的嘗試。雖然她講女性的生活很多,但是她希望去拓寬她自己的主題。”
用埃萊娜·費蘭特的話說就是:我們的文學傳統(tǒng)剛剛開始,我們還是需要再去建構它、豐富它。
但埃萊娜·費蘭特的構建和豐富,其實是指對文學人物的塑造,“是寫出比之前更精彩的作品、塑造出更有力的人物”,陳英教授補充道:“尤其是女性人物?!?/p>
埃萊娜·費蘭特不僅是這么說的,而且也是這么做的。
她作品里的女性形象,從《煩人的愛》的黛莉婭,到“那不勒斯四部曲”里的埃萊娜和勞拉,再到《成年人的謊言生活》里的喬瓦娜,這些女性形象“并不是單純的、無辜的,不是女神,也不是蕩婦。女性作為主體,開始真誠記敘自己的體驗,自己的思考,分析自己的欲望?!?/p>
“這是一種表態(tài)?!标愑⒔淌谡f。
當女性開始真誠記敘自己的體驗和思考,并分析自己的欲望,意味著她們會代入“女性私密的體驗”——這是女性獨有的,為男性作家感受不到的;它既源自現實層面,也有其精神原因。
“在以往的敘事中,有很多約定俗成的模式,比如當母親多幸福等等。費蘭特就把其中的陰暗面展示出來,除了客觀的現實,還有精神層面的陰暗。此外還有費蘭特對于性的體驗,無論是婚內和婚外,也描寫得比較客觀。這可以說是一種私密體驗,也是能引起很多共鳴的東西,就是大家都體會過,但是沒有說出來的東西?!?/p>
以埃萊娜·費蘭特為例,她把私密體驗代入到寫作時,其中一個特征,就是癡迷于對“母女關系”的展示。
“母女關系里面隱含著女性問題的關鍵:女性要承認和接受自己的身份,就首先要接受自己的母親。而在目前的社會機制里,女性對母親的‘厭棄’似乎很普遍,這會導致女兒無法處理好和身體、身份的關系?!闭劶按颂帲愑⒔淌谔匾庖昧水敶娙艘惔?,在《媽媽》里寫下一段詩句:
一個女人
怎么會是另一個女人
的媽媽。帶著相似的身體
我該做你沒做的事么,媽媽
你曾那么地美麗,直到生下了我
自從我認識你,你不再水性楊花
為了另一個女人
你這樣做值得
你成了個空虛的老太太
一把廢棄的扇。
“這種體驗里面有很多羞愧感,相似的身體帶來的羞愧,是一種社會文化帶來的羞愧。費蘭特通過她的故事,講了女兒怎么從厭棄轉向接受和容納,從而容納自己的故事?!?/p>
《煩人的愛》就很典型。
黛莉婭的母親阿瑪利亞很漂亮,她非常迷戀自己的母親,瘋狂想占有阿瑪利亞所有的注意力,甚至由此產生了敵意:她告訴父親,她親眼看到母親在外邊偷人,導致母親陷入悲慘的處境里。
像《煩人的愛》對于母女關系的呈現,除了源自女性獨有的私密體驗,埃萊娜·費蘭特也參考了路易莎·穆拉羅(Luisa Muraro,意大利20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就母女關系寫成的《象征的母親》一書。
據陳英教授介紹:“費蘭特以這個書的理論為支撐,寫了很多母女關系的原型?!?/p>
應該坦誠,費蘭特的作品,深受20世紀女性意識的影響,因為它們“的確是照著它在上個世紀的成就(包括意大利、法國,例如《第二性》)寫出來的作品?!?/p>
緊接著,陳英教授特別強調說:“但費蘭特隱藏得非常好,她淡化女性意識的思想,因為文學是文學,而不是這種思潮的宣傳冊,它更傾向于展示一種真實的處境?!?/p>
女性寫作,有時候指的是女性進行創(chuàng)作,有時指的是關于女性生活的創(chuàng)作。在大量女性投入到寫作之前,最偉大的女性形象大多是男作家塑造出來的。
在目前這個歷史階段,女性寫作至少可以讓她們反思自己的處境。女性自我作為主體的敘事還有很多可以挖掘的地方,這里面有很多可能性,有些作家可能會打開一個全新的世界,像費蘭特就創(chuàng)造了這種特能。
女性除了要對抗社會的壓制,也應該擺脫自我的束縛,應該進行全方位嘗試,像《哈利·波特》和《東方快車謀殺案》這些類型小說,也是女性創(chuàng)作的。女性除了寫自己的體驗,也可以寫更多的題材。
要說的話,女性寫作是缺乏像男性寫作的那種堅實的傳統(tǒng)。因為漫長的人類歷史,寫作的女性,或者流傳下來的文字很少。所以新時代的女性應該更勇敢,開創(chuàng)更多條寫作的傳統(tǒng)和道路。
有些女性有生育體驗。但在寫作上,不覺得是一種優(yōu)勢。
我覺得,提到一個男作家的時候,人們很少強調其性別。但女作家容易被強調性別,她們一定會因此產生不滿。的確,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和藝術,因為撇開這些限定,都是一個個人在這些領域的探索。
我不排除這種可能,作者需要有強大的虛構能力,細致的表現力。其實女性也可以寫出男性角度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