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
第一次接客人那天,恰是我二十歲生日。中午媽媽微信里發(fā)來紅包,說給我買個蛋糕吃吃。她知道我不能回去,并不提家里飯桌上多了什么菜,爸爸秋后咳得厲害,苗苗茶飯不思那些事。單是叫我不要亂花錢,不要一個人走夜路,不要跟同事鬧矛盾。我聽了耳朵里就癢,知道知道。給你找個女婿罩我就是!這是我離家后媽媽擔心的地方。擔心我找不到,又擔心我找個孬的。頂害怕的是我找一個花花公子,受騙吃虧。我一個月休息四天,白天晚上都在院里,基本沒有時間接觸男孩子。除開養(yǎng)生室?guī)讉€師傅,怡紅院清一色女的。穿一樣的青色長裙,扎一樣的發(fā)髻,除開做事時戴上口罩,全天候保持微笑。戴不戴口罩,我們都細聲講話。
這地方叫怡紅院,是都城頂有名氣的休閑美容院。三年前第一家連鎖店落戶本地,租了天地商城整一層樓,隔出五十六個單間。大廳足有兩百平,當中吊著金光閃閃的水晶燈,墻壁、天花板、窗簾和所有擺設都是歐式的,所有產(chǎn)品包括浴室用品都是俄羅斯進口的。如今都城已有三家分店,據(jù)說生意好的時候,每天房間都安排不過來,人手不夠,直到晚上八九點小客廳還坐著等待的客人。兩個汗蒸房里地上床上密密匝匝躺滿了身體,肥胖的、瘦削的中年女人,像一條條臘月晾曬的腌魚。也有年輕女孩子,就像我們隊伍里個別有年紀大點兒的美容師。不管對方多大年紀,我們都管她們叫姐。去年開始生意有滑坡跡象,有客人聽到些風聲,說是要關店了,陸續(xù)有人結(jié)伴前來要求退卡。那不過是同行散播的謠言,他們店沒我們大,客人沒我們多,或是資金周轉(zhuǎn)出了問題,在關門前不忘擺我們一道,無非是拉人陪葬的陰暗心理。怡紅院為此專門舉辦了一個抽獎晚會,采取一對一的方式,針對那些徘徊猶疑的顧客展開解釋和挽留工作。這是我來怡紅院前發(fā)生的事,如今風波像是過去了。我進來看到的同聽說的又不一樣,比如汗蒸房只開一個,每次躺的人不會超出十個。到了晚上客人更是寥寥,房間已經(jīng)關閉了一排,等等。每到傍晚我們歇下來,就給自己掌握的顧客打電話,反復預約、督促、甜蜜地威脅她們,頂好是按時每周來做美容。袁姐是我接待的第一個客人,她的態(tài)度比較古怪,讓我險些應付不來。據(jù)說她曾連著兩周要求退卡,鬧得兇,即便在動員晚會上抽中大獎,抱走一臺吸塵器后還是不肯消停。有些事是后來慢慢聽說的,當時在我眼里她是一位派頭十足的官太太。
下午兩點半,我接到通知去前臺。我向大堂走去,迎面桂小艷領著一個穿旗袍的客人走來。我們站住了,桂小艷把客人交給我,說,袁姐由你做,顧問說你力氣大。我點頭笑著對客人說,袁姐,我是小白。袁姐打量了我一眼,說,她是新來的吧?你們院怎么老是走人,剛做熟一個,又換個生手。桂小艷笑著說,不是的,袁姐,我們美容師定期各地交流,小陳到南昌培訓了。小白不是新手,你試試她唄。我暗中出了一點汗,不敢插話。這個袁姐長得蠻精明,一對三角眼,不怎么往我身上招呼。桂小艷向我使了個眼色,我趕緊說袁姐,我?guī)闳シ块g。袁姐身上是一件酒紅色天鵝絨旗袍,上面繡了花,鑲了水鉆,一邁動腿身上圓實的部位就發(fā)亮。我小心地走在旁邊,避免跟她的天鵝絨蹭到。一來我有點心虛,兩月前我從廣州回家,應聘到這里,剛經(jīng)歷了短暫的培訓,是一個地道的生手。桂小艷撒謊不打腹稿,并不管我到時候會不會露餡。二來這袁姐一身的氣勢,像個舊時候的官太太,即便我是個像樣的熟手,不免也要被她鎮(zhèn)住。
不過,鎮(zhèn)住我的很可能是那件閃閃放光的旗袍。等到她把旗袍脫下來,一絲不掛地趴在我面前,我發(fā)現(xiàn)了兩個奇怪的地方。一個是她身子并不圓,或者說,圓的地方不多。剛才旗袍發(fā)亮造成了一種假象,讓人覺得她身體飽滿,其實是旗袍的質(zhì)地豐盈。一個是她的皮膚,背部還順滑,肩部和手掌腳掌有些粗。眼前的身子稱得上干瘦,沒什么水分,油脂的分布也沒什么邏輯。比如乳房一只大,一只小。兩只都有乳腺增生。掛在她脖頸上的一顆雞蛋大的黃石頭,被我小心地取下來。這顆石頭摸上去溫熱、滑溜,我看不出什么名堂,只提醒自己千萬別滑了手,掉地板上或在墻上桌上磕碰到。脫下旗袍后,她像是變了一個人。她在我手下是不發(fā)聲的,也不睜眼,這樣她的氣勢就沒有妨礙到我。換句話說,脫了旗袍,她身上就沒有那股咄咄逼人的氣勢了。
袁姐包的卡是金肌全身項目,整套做下來,大概在兩個半小時到三小時之間。我擔心自己的手涼,在碰上她皮膚之前,使勁搓了手?,F(xiàn)在我兩只手都充了血,滾燙,倒覺得她的腿涼涼的。我說,袁姐,力度大小合適不?她沒吭聲。我說,要加力就告訴我。她說,先做吧。我答應了,賣力地俯身在她腿上滾動拳頭。一開始我很小心,既不敢用全力,也不能松懈。她身體情況不是很好,脊柱僵硬,筋骨孱弱,有只小腿肚肌肉有點萎縮的趨勢。我小心地撥動著腿上的脾筋,像在感化一根鐵絲??赡苁俏姨u力了,觸動了痛點,袁姐突然哎呦一聲,眼睛一下睜開了。本來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是我能感覺到她睜眼,咣的一聲。我忙停了手,問她,疼嗎?她扭過頭沖我說,我腿上不受力,不跟你說過嗎!我心下嘀咕,哪里說過啊。她怒氣沖沖翻身坐起,把滑下的被單向腹部一扯,說,你這是在趕牛耕田哪,還是搟面做粑?縣里人就是手粗!我說,對不起袁姐,我輕點兒。袁姐將腿從我手下一劃,縮回被單里。算了算了,早知道你這手藝,我就不做了?;ㄥX不說,受這冤枉氣!
你們經(jīng)理呢,喊她來。
我站在碩大的吊燈下,一動不動。她是我第一個客人,要是由她這么鬧出去,我沒法在怡紅院立足。想到今年很可能第二次失業(yè),我呆呆站在燈火通明的房間中央,像被扔進了地獄里。
讓你們退卡你們不退!
我覺得自己手腳多出來了,腿肚子有點晃,舌頭在嘴里變大。我好像在跟她解釋,怡紅院是不退卡的。我們是終身服務卡,本著對顧客負責到底的態(tài)度,出現(xiàn)任何情況我們會盡力解決。這些都是經(jīng)理在培訓課上講的,我背下來了,一字不差地讀給她聽。我簡直是在懇求,不要退卡,不要喊經(jīng)理。
喊你們經(jīng)理來。
兩片涂了口紅的嘴唇在不停地動,歷數(shù)怡紅院的種種不合理不合情不合格的地方。最后,怡紅院開張三年來的疏漏和弊端,統(tǒng)統(tǒng)堆在我頭上。作為怡紅院的元老級顧客,她心里積壓了這么多的憤懣、怨恨,實在叫我震驚。顯然那臺在動員晚會上抱走的吸塵器,并沒有產(chǎn)生什么工作業(yè)績。我望著她起伏的胸口,暗暗想到了她的乳腺增生。
我囁嚅著說,經(jīng)理不在。
經(jīng)理不在顧問呢?
出去了。
騙鬼!
……
都不在你們開什么店?
……
趁早關門算了。
……
你跟我杠上了是吧?
……
把我衣服拿來。
我像在高中課堂上挨老師訓,兩頰發(fā)燙,強忍淚水。她的聲音不大,也不兇,提到她老公時眼里還帶點兒迷惑。一旦回到退卡的問題上,她馬上變得堅決、尖銳。即便我腦中一團漿糊,也算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退卡跟她老公沒關系,她要退卡跟錢也沒關系。她講起她老公語速放緩了,就像那是一個瓷器快遞,要輕拿輕放。她一再強調(diào),像我這樣的粗手笨腳,應該去擦地板、搬貨、挑水,休想用來在她身上磨練手藝。她不是來給我免費做人肉實驗的,她是來消費、來享受服務的,既然我達不到這個層次,她要馬上收回當上帝的權(quán)利。我昏頭漲腦聽著,心里明白這一劫是躲不過了。我去給她取旗袍,想到自己一分錢沒給家里,又要回去吃他們的,喉頭一阻,一串眼淚滴在地板上。就在這時,我媽媽來了電話。工作時不能接電話,這種情況更不好接,但媽媽的號碼對我產(chǎn)生了安慰,就像一團粉色的煙霧。我不顧一切地按下接聽鍵。
我用顫抖的聲音回答媽媽的話,嗯,還好。媽媽在那邊問起我年前給她買的夾襖,說鄰居嬸子也讓她在廣州的女兒買一件。一開始我怎么也回想不起那個服裝店名,頭上在冒汗。我背對著床,感覺到袁姐如同一只捕獵的豹子,鼻息咻咻守在一側(cè)。她沒再鬧了,像在一心等我拿衣服來。我面對著門,抹去眼淚,一邊竭力鎮(zhèn)靜地回話,一邊想著我打包回家的情形。門一動不動,隨時會被打開,探進一枚腦袋。那是顧問或經(jīng)理的腦袋,她們總伺機串門,跟顧客們聊聊天,同時配合美容師軟硬兼施拿下項目。配合十分巧妙,一個紅臉,一個黑臉。她們通常這樣對付新客人,如果話不奏效,美容師就拿一張濕答答的面膜給客人臉上一蒙,不斷滴水,總也不干。她們那些紅黑軟硬的話也像水一樣,不會停止。這種手段讓人難為情,可能我是新來的,我不清楚那些應承下來的客人有什么感受。假如離開這種生活,我敢說我沒有什么損失。我平靜下來,對媽媽說了那個服裝店的大致方位。我問到我爸爸的咳嗽,他的老寒腿。我說過兩天帶點枇杷膏、貓罐頭回家。末了我媽媽憂心忡忡地提到我們的院名,警告我不要找什么賈寶玉。我苦笑一聲,瞥了一眼茶幾上那塊黃石頭,摸不準是先遞給她石頭還是旗袍。我的手剛摸到那塊石頭,就聽到袁姐翻身下床的響動。我心驚肉跳地看她光著身子,揪開紗簾進了浴室,騎在馬桶上。
我站在床前,守她出來。袁姐像個貴妃娘娘擺駕回宮,坐回被單里。她打量了我一會,手一伸。水呢?我正琢磨會不會被扣工資,陣腳有點兒亂。這時得到了一個具體指令,心頭大松,我快步去圓桌給她拿來水杯。水有些涼了。我心驚肉跳地望著她,她用兩根手指捻了捻吸管,瞟我一眼說,嘴都被你說干了。
她無聲地吸起了山楂水,直到杯底發(fā)出吱溜吱溜聲。山楂水是很解渴的,孟姨讓我聞過一次,氣味酸酸的。這樣一來,她仿佛氣消了。興許喝了水,腦子清爽了,她覺得跟我置氣不值當,看上去她的神情有些無聊。我把旗袍重新掛進衣柜里,試探地問,袁姐,繼續(xù)做吧?她不置可否,身子滑進床里,閉上了眼睛。我在床頭坐了下來,拿起牛角梳給她頭部刮痧。刮了一陣,她問我,你多大?我說,今天滿二十。她又咣地睜開眼,我就停了手。
我有點怕她,在她睜眼的時候,我不敢下手。她眼睛翻過來看我,努起下巴,發(fā)黃的大眼珠就要彈出眼眶滾向我。因為我坐在床頭的凳子上,她看我只能倒著看。我被那雙等邊三角眼看得發(fā)毛,有心起身換水,她突然透了口氣。你從前在外面做事,也這么毛手毛腳?我不服氣,想了一會兒說,沒人說我活不好。是廠里沒活干,沒工資發(fā)了,我還得過優(yōu)秀員工獎。她眼睛上翻,盯了我一會兒。我擔心她又要喊經(jīng)理,心里敲起了小鼓。還好她閉上了眼,我就走開去打水。等我坐回來,重新給她包頭發(fā)時,聽到她嘆了口氣。
我那女兒,今年也是二十歲,比你小兩月。
我討好地問,她在讀大學吧?
在陰間讀大學喲,袁姐說。我吃了一驚,沒想到又問錯了話。話題是她挑起的,我不作聲,由她說下去。在做臉的那一個時辰里,她基本在講她女兒。袁姐的女兒是讓一塊磚頭砸死的,放學路上經(jīng)過愛國路上的工地,從半截樓房里突然掉下塊磚頭。那個樓盤后來成了爛尾樓,不知是不是報應,一套也沒賣出去。前兩年,她都在同那家建筑公司打官司。打到現(xiàn)在不了了之,光是掏了幾萬塊醫(yī)療費,這家公司就宣布破產(chǎn)了。聽的時候我有點跑神,想她的手那么粗糙,莫不是天天去那家公司撿磚頭造成的。這些怪念頭毫無邏輯,光是看她那件昂貴的旗袍,就知道她過的是體面日子。
那老板坐牢了嗎?我挑了個問題問她。
袁姐聽了破口大罵。她臉上皮膚有些松,這一動氣,更顯得面皮同骨肉分離。她詛咒那個老板,詛咒這個世道,聽得我直發(fā)愣。袁姐老公是當大官的,不該拿一個公司的老板沒辦法。打了幾年官司,錢賠償不到位,人還逍遙法外。這樣的事情對于我們老百姓是平常,對袁姐的家庭來說有點奇怪。
袁姐神態(tài)疲憊,氣焰明顯弱了下去。她懨懨地說,花無百日紅。我是氣不過這個社會,沒靠山的老實人吃虧,滑頭的都沒事,出事也能撇清了、抹平了!我聽了說,真出事誰都躲不過。我們廠里好的時候,人人看車間主任的臉色,他想和哪個女工好就和哪個好。后來他也被辭了,一出廠就被人打折了腿。袁姐白了我一眼,說哪去了?我告訴你,那人渣混得好著呢,早早得到風聲,卷了一筆募集資金跑路了。人命關天,我不信菩薩不顯靈,遲早遭報應!
袁姐信菩薩?我換了個話題。袁姐閉上眼睛,平息了一會兒,說,我每個禮拜要去廟里燒香,還要來你們這里,喏,時間上安排不過來。菩薩那里不能不去。我說把卡退了,不要全退,八折九折都可以。沒有不退的道理嘛。你們張經(jīng)理最后講幫我申請,到現(xiàn)在也沒個回音。
我們現(xiàn)在是李經(jīng)理。
什么?袁姐昂起了頭,經(jīng)理都換了?我說幾次給我換新手,欺負我呢!
美容院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矩,新手一般安排給那些不嘗試新產(chǎn)品、沒有油水可榨的顧客。那些荷包鼓、或是耳根軟的顧客,都由做熟的美容師把持著,按一定的節(jié)奏為顧客的卡升級加料。至于換了新經(jīng)理,也是按照原來的規(guī)矩行事的。所以袁姐的猜疑不是沒有道理,這是我們應對這類越有錢越摳門的顧客的一種手段。暫時的冷遇,是為了刺激她們狂妄的神經(jīng),從而刺激消費。袁姐的情況有點特殊,我尋思著她老公到底是個什么官,她又嚷起來了。是不是經(jīng)理換了,退卡這事就沒下文了?你們還要不要開下去?這街上美容院關門的也有兩家了!
袁姐話又繞到退卡上,我突然口舌變利索了。我們要開下去,當然得留住袁姐這樣的優(yōu)質(zhì)客人了。人漂亮,皮膚好,做下來像沒結(jié)過婚似的!我們是全市最好的美容院,你退卡了去哪家,也不比我們強。袁姐聽了,似笑非笑地說,我要像沒結(jié)婚干嗎呢?總是嫁雞隨雞,女人這輩子能上天么……袁姐像電視臺換頻道,一只手按下了開關,她開始講她老公。怎樣一趟趟跑那家公司,跑公安局,跑法院,跑一圈人瘦一圈。這件事把他拖垮了。前年他膝蓋壞掉了,做手術(shù),下了一截軟骨,現(xiàn)在走路是瘸的。他老得厲害,記性也不好了,但是忘不掉他女兒的點點滴滴。他時常叮囑她說,假如他得了老年癡呆或半身不遂,她就想法子放他走。袁姐說到后來眼眶泛紅,反復講她不知道怎樣放他走。她身子軟軟滑進被子里,薄薄的眼皮起了一些紋路。我輕按她眼周肌膚,沒有吭聲。在大吊燈下,她的眼珠發(fā)出一種弱光,把房間的氣場改變了。
這時我不怎么怕袁姐了,她睜著眼,也敢給她上面膜。我舉著濕答答的面膜往她臉上蒙,她在我手下打了個寒噤。我知道面膜涼,這個普京廳的空調(diào)不太有熱氣,有人對顧問反映過兩次,總沒見人來修。顧問到現(xiàn)在還沒有來串門,我尋思她是躲著袁姐,害怕在她身上浪費時間。我按到袁姐的手時,按到了指節(jié)、掌心的硬皮,這里的皮膚和她的臉不像是一個人的。我沒打腹稿就開口說,袁姐,你的手要多做保養(yǎng),下次可以來做個玉肌手膜的項目。我們在“三八”節(jié)做活動,優(yōu)惠力度大……
濕冷的面膜讓袁姐一下安靜了。蒙著白色面膜的人像是一個布娃娃,一動不動臥在窄床上。不但氣勢消失了,連她的身體也要消失了。被單下的身體像堆起的一團沙模型,隨時會滑平、消失似的。我忽然聽到兩下哽咽聲,發(fā)自面膜之下。放出那么多狠話的器官,發(fā)出了這種聲音,我忽然感到一陣難過。話自然不能講下去了。
我想到袁姐的女兒,說不定是她唯一的孩子,在她這種年紀怕是不能懷上了。我搓熱了手掌,探進被單下,從她的鎖骨往下,揉向她嶙峋的胸肌。這個胸護的項目是沒有的,我沒有多想,只是用我發(fā)熱的手指,給這個做過母親的女人抽搐的胸口帶來一點舒服。在這個過程中,我恢復了口拙狀態(tài)。按常規(guī)我該向她推薦一個胸護項目,畢竟她的乳腺增生較嚴重,左乳里有一顆鵪鶉蛋大小的硬塊。我正在對付它,想把它揉散,由固體揉成液體,排出這具干瘦的身體之外。我沒來由地推測這個鵪鶉蛋,是這女人想念孩子攢下的眼淚。
我想到了我媽媽,剛才對我啰哩啰嗦講的那些話。因為她喜歡對我講話,她的乳腺沒有問題。我還從來沒有給她做過一次護理,回家就是吃就是睡,沒動過這種念頭。上次她說腦子越來越不記事,忘性大得很,等放假回去,我手法也熟練了,可以給她按按頭部穴位。三個鐘頭過去了。我以為袁姐睡著了,輕輕給她放下蓋巾,沒想到她伸出手蓋在我手背上。袁姐摸摸我的手,問我家?guī)讉€小孩,我排老幾。她的聲音本來不大,這時候變得更輕細。我說有個哥哥,在蘇州做事。下月回家,我爸讓他搞一個魚塘養(yǎng)魚,要不就養(yǎng)豬,我哥自己想來我這里盤個店面。袁姐聽了說,生意不好做,我屋前面的商場開張半年,里面全拆了。茶樓、足浴城、服裝店……飯店還可以,總要吃飯的嘛??勺鲲埖甓嗫喟。锢锿馔?,嘖,沒法說!我要有塊地,種點糧,養(yǎng)魚養(yǎng)豬,什么不比開店強。她說話的語氣不容我反駁,既權(quán)威又懇切,像是她開過所有的店。
我讓袁姐休息一會,帶上門出來了。桂小艷剛好也做完一個客人,她趕上來向我打聽情況,我單說了前任張經(jīng)理答應袁姐退卡的事。桂小艷撇嘴說,那不是緩兵之計嘛!每回就是雞蛋里挑骨頭,處處顯擺壓人,想要退卡唄。一張卡萬把塊,三年前辦的!退那幾個錢有意思???誰碰上誰倒霉。就是你性子好,我們都懶得搭理她了。
桂小艷早兩年進院,很通世故,我覺得她說話口氣也像一個官太太。我說袁姐事多,她每周要到廟里燒香,不主要為了退錢。桂小艷附在我耳邊說,她家沒錢。
有錢沒錢,卡放那里也是浪費了。
有錢怕什么浪費?當人不知道,她天天早上在餃子巷做米粑賣呢。
我吃了一驚,她老公可是做大官?
做大官,桂小艷哼著說,早被雙規(guī)了。燒香保命吧。
我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幕情景,袁姐穿著一身發(fā)亮的旗袍,捏蘭花指裹著一只只雪白的米粑。蒸汽繚繞,她瞇縫著眼,對著發(fā)燙的手指不斷哈氣,飛快地把米粑撿進一次性飯盒。這樣一來,我身上的擔子卸下了。新手第一次接單,差點把事情搞砸,心里不能說沒有一點壓力。同時,相對于袁姐的遭遇,我的沮喪完全消失了。桂小艷撓撓我腰,問我,她沒有讓你幫她推銷米粑?我告訴桂小艷說,她說我給她做像搟面做粑。桂小艷笑得渾身亂顫,上氣不接下氣。我也笑起來,因為她不斷用手襲擊我的腰。
經(jīng)理過來了,我倆趕緊恢復原形,把身子轉(zhuǎn)向她。經(jīng)理輪流看我倆,桂小艷說,小白做的袁姐,目前她沒鬧。經(jīng)理用感性的目光打量我,我忙匯報,李經(jīng)理,袁姐卡里還剩十一次,張經(jīng)理答應她……經(jīng)理的視線越過我,對桂小艷說,小桂你是怡紅院的老人了,不帶著小白學好?!佑?!客人出來了。后一句是對我說的,她拍拍兩手,像幼兒園的阿姨一樣。
袁姐穿上旗袍又變回了另一個人。她同三小時前相比,肌膚潤澤飽滿,更有神采。這要歸功于我這個新手盡職盡責,通過笨手法賣力氣,給她疏通了脈絡,促進了血液循環(huán)。從這方面來說,我也希望袁姐不要退卡。她左邊乳房里那塊眼淚結(jié)晶,比她手上的硬繭難對付得多。只要她常來,我總有辦法解決它。我給她盛來營養(yǎng)餐,她用小勺輕攪著芝麻百合粥,小口小口咽。
給我安排一個吧,袁姐向我轉(zhuǎn)過臉。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正打腹稿,怎么說服她接受退卡無望的結(jié)果。這件事有點棘手,我早放下了讓她增加項目的念頭了?,F(xiàn)在袁姐主動提起,讓我不知說什么好。她指的是我推薦的手膜,好像挺感興趣,讓我講一講。這是在我接單的第一天,這個小成績真是意外之喜。尤其是,并沒有經(jīng)過顧問和其他同事之手,沒有使用濕答答、冷冰冰的面膜。袁姐含笑說,按說你生日,我該送個禮物給你。我忙說,謝謝袁姐,我對退卡的事使不上力,你不怪我就很好了……我們過生日就是吃一碗面。袁姐眼睛不那么三角了,圓潤些,泛著水光。她還對我眨了眨。她的年紀可以當我媽媽了,但她容光煥發(fā),像是接受了什么禮物一樣。
我陪袁姐吃過營養(yǎng)餐,她沒提見經(jīng)理的事,臨走還定下做手膜的日期。我送袁姐進電梯,她含笑對我擺手。春天稀薄、明亮的陽光透過玻璃,海浪一樣涌進梯房,她像一只毛茸茸的金紅色袋鼠,陡然向前一躍——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