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道波
偶遇老同事他告訴我:“羅浩沒了?!薄罢l?”他說:“你班的羅浩——啞巴?!?/p>
我一怔,傻傻地站在小店門口,一下子想起7年前在山里支教的日子,啞巴好像站在面前,咧著嘴,怯怯地笑。一雙黑粗節(jié)巴的手,不知所措地插在破舊的藍衫兜里,一半伸不進去。
2013年9月,我到羅山縣彭新鎮(zhèn)前鋒小學支教,擔任三年級班主任,當我點名點到叫羅浩的學生時,最后一排的一個男孩站起來,點了兩遍也不答應。班長陳思雅舉手告訴我,他是啞巴。
我讓羅浩坐下。然后自我介紹,我講了山外的城市,城市的公園,公園里的樹,樹下的草,草叢的花。引用了十幾首唐詩宋詞。學生們聽得津津有味。我問他們山外好不好?第一排叫羅昭陽的女孩舉手說好。我問他們想不想到山外的城市去,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想。我告訴他們,從今天開始好好學習,你們的高中,你們的大學,你們的生活,一定在山外的城市。
下了課,學生們圍著我,問東問西。只有羅浩站在角落,我過去,梳理了他亂草似的頭發(fā),笑著問:“羅浩,想不想到山外去?”他驚慌地后退,差點撞了墻。幾個學生哄堂大笑。我說你們笑什么?許多說不出話的人都在其他方面特別聰明。我打開手機,找到《千手觀音》讓學生們看,說這些大姐姐都說不出話,可是,她們的表演特別棒。
羅浩也可能有特別聰明的地方,你們誰能說一說他聰明在什么地方。陳思雅說,他心腸好,常幫助我們掃地。羅昭陽說,放學回家,過小橋,他牽我們的手,一個個送過橋。叫羅長江的學生說,我家羊跑山上,他幫忙趕,身上扎了狗尾巴刺也不叫疼。
想不到學生們竟然說了這么多。叫劉創(chuàng)的男孩說羅浩不寫字不交作業(yè)。一聽這話,羅浩低下了頭。
我上完語文課,布置默寫詞語任務。我特意關注羅浩,他正埋頭寫呢。當我發(fā)現(xiàn)他拿著鉛筆,在作業(yè)上畫了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注意到我在身邊,忙放下筆,直直地看我,好像沉思什么。
下了課,我把他叫到教室外說,你畫的老師沒看懂,你想讓老師看懂,得學會寫字,把你想告訴我的寫出來,他用力點頭。
每天進班,總是看見羅浩要么擺放桌椅,要么打掃衛(wèi)生。他掃地不灑水,灰塵大。我到井臺打水,灑了,重新掃。他后來到廚房外蓄水池提小桶水,先灑水,再掃地。
羅浩平時總穿墨綠的上衣,黑褲子,露腳的秋鞋。衣服臟,還破了許多地方。放學后,我把他留下來,用熱水給他洗頭洗澡。
一個周末,下小雨,我送羅浩回家。彎彎曲曲的路坎坎坷坷,他怕我摔倒,總在險處牽我的手。到了他家,我吃了一驚,破舊的灰瓦土墻房,兩間,小院堆了雜亂木柴。
一個中年婦女灰頭灰臉,抬頭看我,憂郁的神情,抿緊的厚唇。羅浩拉著她衣角,指著我,比畫。
女人站起來,拍打身上的灰塵。問,你是老師?才來的?羅浩又做壞事了?我,唉,打也沒用。沒爹管,我一個女人也顧不了他。
我問羅浩父親在哪里。她說跑了,好多年前到山外打工,一直沒回來。要不是這不會說話的孩子,我也跑了。
我說不出話,也不知怎么安慰這個女人。我不知道是怎么離開她家的。月光如水,我心卻似火。一路想著怎么幫助這孩子上完學。
羅浩不受所有老師待見,學校也當沒這個人。每次統(tǒng)考評比,把他排斥在外。平時,也沒人過問他。有的同事說,他就是廢人,長大了也沒法獨自生活。我也這樣想過。我甚至擔憂他媽媽真跑了,他該怎么辦。
我早晚自己做飯,中午在學校食堂吃。每次吃飯都給他留一大碗飯菜。周六不回城的話,就領著他和幾個孩子在山里走。我背唐詩,為他們講解詩意。他們餓了,我就分給他們餅干,渴了,每人一瓶礦泉水。學生們也講山里的奇聞軼事。
我常常讓羅浩洗完澡,光著身子躺在我的床上看連環(huán)畫,我用電風扇吹干他的衣服。我?guī)Я撕芏噙B環(huán)畫讓他看,又給了他學習用品。聯(lián)系縣中醫(yī)院專家為他和學生們體檢。
時間久了,羅浩也寫字,也交作業(yè)了。數(shù)學老師陳民驚奇地說,太陽真從西面出來了,啞巴交作業(yè)——對錯沒啥,只要學習就行。羅浩各科成績再也不是零分了。
他就像纏人的孩子,只要我單獨坐著看書寫作,他總搬個小凳坐在后面,有時用書當扇子,有時捏捏肩、捶捶背。我也給他講故事,他聚精會神地聽。
就這樣,我在那所小學支教一年。光陰迫,寒假最后一天,我告訴學生們以后不在這里教書了。孩子們哭了。放學時,羅浩跟著我,天都黑了也不走。我告訴他以后一定來看他。他才依依不舍地走了,一步一回頭,我抑制不住自己失聲哭了許久。
回城以后,太多的雜事分散了思念之情。我在博客上寫了許多追憶文章,文中插上我與學生們的合影。
我想閑下來,到山里看看學生們,但一直抽不出時間。直到在大街上遇見老同事,才知道羅浩死了,死在大雨滂沱的橋下。我忍不住自責:為什么不去看一下學生們?忙是理由嗎?
我那幾天總失眠,一個人在公園夜行。有時,好像看見羅浩走來,那笑容多么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