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洪波

（商丘師范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河南 商丘 476000）

“扯淡”一詞是公認的粗俗語，難登大雅之堂，更難以進入學(xué)術(shù)研究的視野，但也有例外。普林斯頓大學(xué)教授哈里·G·法蘭克福就出版過一本《論扯淡》（On Bullshit）。［1］中美文化差異巨大，但中文“扯淡”和英文“Bullshit”的含義竟然神奇的一致，簡直就是“絕配”。河南淇縣境內(nèi)有“扯淡碑”，據(jù)傳為明代勛臣沐氏墓碑，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一個景點。清代嵇永仁撰有《劉國師教習(xí)扯淡歌》，《曲?？偰刻嵋分?。近年來一些核心期刊如《中外法學(xué)》《新聞界》《中國圖書評論》《文學(xué)自由談》等也發(fā)表過一些討論“扯淡”的學(xué)術(shù)論文?！俺兜彪m不雅，卻是客觀存在。神魔小說《西游記》中就出現(xiàn)了數(shù)例“扯淡”。［2］第六十四回“荊棘嶺悟能努力，木仙庵三藏談詩”，寫唐僧被幾個樹精糾纏，一起吟詩，互相夸贊，似乎充滿閑情逸致，詩意盎然。輪到凌空子，他說：“好詩，好詩！真?zhèn)€是月脅天心，老拙何能為和？但不可空過，也須扯談幾句?！薄俺兜保窃?。當今一些版本可能覺得此二字有傷大雅，便將其改為“扯談”，但是《西游記》現(xiàn)存所有出現(xiàn)過這幾句話的明清版本在此處均寫作“扯淡”，沒有任何一個版本寫作“扯談”。而且“淡”字的偏旁為三點水，“談”的偏旁是言字旁，雖然現(xiàn)在的簡化字較容易把三點水與言字旁相混，但在明清刊刻本中，言字旁和三點水的形狀差異很大。因此，這里的“扯淡”二字不是“扯談”之誤，而是原文如此。那么，什么是“扯淡”？怎樣“扯淡”？為什么要“扯淡”？這些都是有趣且有意義的問題。

一、木仙庵凌空子“扯淡”并非“扯淡”

“扯淡”一語較早出現(xiàn)在明代。馮夢龍《醒世恒言》卷七《錢秀才錯占鳳凰儔》：“錢青肚里暗笑道：‘他們好似見鬼一般！我好像做夢一般，做夢的醒了，也只扯淡?！保?］《梼杌閑評》《金瓶梅》《今古奇觀》《醒世姻緣傳》《型世言》等小說，以及《六十種曲》中的《西樓記》《玉合記》《投梭記》《懷香記》《邯鄲記》等戲曲作品中也有此詞。關(guān)于“扯淡”的意思，《辭源》解釋為：“說無意義的話?！隇闊o聊，沒意思?！保?］《辭?！返慕忉屖牵骸昂f亂道；閑扯。”［5］傅義春《“扯淡”探源》［6］一文對這個不雅的詞進行了細致的考證，認為“扯”有“牽拉”之義，引申為“閑談”“閑聊”之義，然后又引申出“胡說”“瞎說”之義；“淡”當為“誕”，指的是虛妄不實的言論。凌濛初《拍案驚奇》卷五“感神媒張德容遇虎，湊吉日裴越客乘龍”：“那些使數(shù)養(yǎng)娘們見夫人說罷，大家笑道：‘這老媽媽慣扯大謊，這番不準了?！保?］這里的“扯”即為“閑談”“閑聊”之義?！都t樓夢》第九十二回：“襲人啐道：‘小蹄子兒，人家說正經(jīng)話，你又來胡拉混扯的了?！保?］此處的“扯”即“胡說”“瞎說”之義。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二十五“委巷叢談”載：“（杭人）有諱本語而巧為俏語者，如詬人嘲我曰淄牙，有謀未成曰掃興，冷淡曰秋意，無言默坐曰出神，言涉敗興曰殺風(fēng)景，言胡說曰扯淡，或轉(zhuǎn)曰牽冷，則出自宋時梨園市語之遺，未之改也?！保?］可見，“扯淡”一詞主要有二義：一是胡說，二是閑扯。胡說和閑扯并不相同，胡說是說話虛妄不實，而閑扯是沒話找話，東拉西扯。

《西游記》第六十四回寫木仙庵談詩，凌空子稱自己作詩為“扯淡”，那么號稱“四操”的樹怪都是在“扯淡”，互相夸贊，實際上都在自我標榜。故事時間在這里似乎靜止了，呈現(xiàn)了精怪雅集談詩場景的速寫。證道本認為這一回與第二十六回“三島求方”的構(gòu)想相同，屬于“鬧中取靜，忙里偷閑”之法，四操附庸風(fēng)雅，吟詩酬唱，有趣味有韻致，又沒有傷害唐僧，送唐僧出荊棘之中，甚至還有功勞可稱，他們?yōu)槭裁幢唤顺?？這正是“作歪詩之報耳。或曰：歪詩罪豈至死？曰：君不見世之唾歪詩者，動輒云‘該死該死’乎？”［10］這種評論，近乎調(diào)侃，實際上也肯定了本回的“扯淡”風(fēng)格。關(guān)于這段情節(jié)，盛于斯認為是后人之“偽筆”，因為《西游記》作者“極有深意。每立一題，必有所指，即中間科諢語，亦皆關(guān)合性命真宗，決不作尋常影響”。［11］他認為，《西游記》字字珠璣，微言大義，然而本回卻與“性命真宗”毫無關(guān)系，“決定無疑”為后人妄增的“偽筆”。這一論斷，影響甚大，成為研究《西游記》版本的重要史料或證據(jù)。但是，他斷定木仙庵故事是“偽筆”，卻似乎并不符合事實。楊揚《荊棘何況，象罔何用，心品何境？——木仙庵談詩與全書立象追求的點題》一文認為：“本回通過寫唐三藏談?wù)撔蕹中牡茫选l(fā)揮象罔’作為重要命題提出，點明全書立象追求與立人修持的方法論，顯然具有明代儒家心學(xué)新進流派與佛教禪宗心法及道教南宗重心行主張互相影響而做出新探索成果的意義。”［12］即是說，本回雖可稱“閑扯”，卻談不上“胡說”。這還可以從多種評點本的評語中看出來。新說本站在儒家立場，認為本回是在闡述“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深刻含義，因為那些吟詠風(fēng)月者，往往是沽名釣譽之徒，外飾清高之貌，實際上漫不經(jīng)心，虛度浮生，不過是“古木成精，荊棘作怪，而膏梁肉食之子，皆得起而鳴高矣，讀之令人噴飯”。［13］《西游記》講道說的支持者卻與此不同。真詮本認為四操象征了世上的假隱士、假道學(xué)，高談性命，全無實學(xué)，又想借助結(jié)納實誠君子以欺世盜名，“故計攝三藏而與之談禪論道耳”。［14］原旨本求之過深，甚至認為四操消譴會友、談禪論道，自命清高，以為萬緣俱空、避世離俗即可成真，殊不知他們“皆誤認一己本質(zhì)，不待修為，空空一靜，即可成真，而不知一身純陰無陽，孤陰不生，獨陽不長，焉能了得生死？”［15］他們終為迷徒，不能修成大道。正旨本也認為樹精談詩“自以為清幽高潔，而于圣域賢關(guān)之旨，毫無領(lǐng)略”，［16］他們執(zhí)著于文字，獲得的僅僅是糟粕而已。以上各種評點本的解讀，固然有牽強附會之處，但是都能從文本出發(fā)，試圖挖掘木仙庵談詩情節(jié)的內(nèi)在意蘊，并不認為本回是畫蛇添足，并非“扯淡”。另外，在《西游記》版本流變過程中，有一個饒有興味的細節(jié)，即凡是主張講道說的版本，無一例外地刪除了凌空子說的“好詩好詩……也須扯淡幾句”這幾句話，其他版本卻保留了這幾句話。這一刪改似乎說明，《西游記》講道說的支持者絕不認為這一大段談詩的內(nèi)容是“胡說”，而其他保留凌空子“扯淡幾句”的版本卻認為本回是有趣的“閑扯”，但看似“扯淡”，其實并不“扯淡”。

二、《西游記》中的“閑扯”并非“胡說”

不可否認，《西游記》還有兩處“扯淡”，都是“胡說”的意思。第六十九回“心主夜間修藥物，君王筵上論妖邪”中，妖怪賽太歲播土揚塵，現(xiàn)身施虐，朱紫國國王、眾官、唐僧等人慌忙躲避，八戒、沙僧也要躲，被孫悟空勸止，說要認一認妖精，八戒說：“可是扯淡！認他怎的？眾官躲了，師父藏了，國王避了，我們不去了罷，炫的是那家世？”八戒害怕，不愿去認妖精，所以他說悟空“扯淡”，就是“胡說”。第八十回“姹女育陽求配偶，心猿護主識妖邪”中，唐僧一行到鎮(zhèn)海禪林寺投宿，和尚們見幾位徒弟長相丑陋而戰(zhàn)戰(zhàn)兢兢，孫悟空說：“看見我們丑陋害怕?！卑私涞溃骸翱墒浅兜?！我們乃生成的，那個是好要丑哩！”八戒辯解自己長得丑是無可奈何之事，即使想美也毫無辦法，故埋怨悟空“扯淡”。從這兩個例子可以看出，八戒形象具有喜劇性特征。

《西游記》中還有許多沒有明確表明是“扯淡”而實際上卻是“閑扯”的內(nèi)容。但是，“閑扯”并非“胡說”，而近似于聊天閑談，表面上天南海北、散漫無著，又有機融入整個故事，可用“閑筆”一詞概括。統(tǒng)觀全書，這些“閑筆”可以歸納為以下三種情況。

首先，“閑筆”之后必有大事。這大概是宋元說書傳統(tǒng)的遺跡，講史者必從開天辟地開始?！段饔斡洝返谝换?，從混沌未分之時說起，接著融匯本土的元會運世之說與進口的四大部洲之說，忽爾轉(zhuǎn)入花果山，說到石猴出世，勇闖水簾洞，占山為王，訪師學(xué)道，以至大鬧天宮，被壓五行山下，故事暫告一段落?；煦缥捶帧㈤_天辟地的宏大敘事與孫悟空的橫空出世并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或者說僅僅是作為籠統(tǒng)的大背景而存在的，似乎屬于“閑筆”。

《西游記》的結(jié)構(gòu)是典型的金線串珠式，四十多個取經(jīng)故事均具有獨立性，故事展開借助“閑筆”，唐僧嘮嘮叨叨，師徒隨意聊天，不料心生種種魔生，或被神佛考驗，或開罪世外高人，或誤陷妖魔洞府，經(jīng)過一番打斗、曲折，終于逃出生天，皆大歡喜，繼續(xù)朝西行進。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四圣試禪心”，寫師徒西行，天色將晚，唐僧憂慮何處安歇，于是引出一番“嘴仗”。行者說出家人本當風(fēng)餐露宿，八戒說路途遙遠挑擔(dān)太重太辛苦，可讓師父所乘之馬分擔(dān)行李，行者道此馬乃龍馬怎能負重，八戒質(zhì)疑既為龍馬為何如此慢行，行者便舞棒催龍馬飛奔，忽見松陰房舍，于是借宿。行者料知房舍為佛仙點化，卻守口如瓶。八戒色心蠢動，出乖露丑，被吊在樹上一夜。次日師徒繼續(xù)前行。此回故事生動有趣，其起因卻是師徒閑聊，特別是唐僧“嘴碎”惹出了麻煩。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戲唐三藏，圣僧恨逐美猴王”，寫師徒上路，見到高山，唐僧恐懼山高路險，行者揮舞金箍棒嚇走狐兔蟒蛇，唐僧又說肚里饑餓，讓行者化齋。行者陪笑說此乃荒山野嶺無處尋齋，唐僧便就罵行者懶惰不殷勤，任其飽嘗山嵐瘴氣。行者害怕唐僧念咒，急奔南山摘桃。白骨精借此機會誘騙唐僧，雖三戲三敗，但行者卻被“炒”。這段故事，婦孺皆知，其“苗頭”是唐僧的“閑扯”，形象地詮釋了心生魔生的理念。第三十二回“平頂山功曹傳信，蓮花洞木母逢災(zāi)”一回，師徒離了寶象國，遭遇平頂山蓮花洞金角銀角大王，因為唐僧“閑扯”：“徒弟們仔細，前遇山高，恐有虎狼阻擋?！苯Y(jié)果真有妖怪。第三十六回“心猿正處諸緣伏，劈破旁門見月明”，師徒正行之間，唐僧在馬上高叫：“徒弟啊，你看那里山勢崔巍，須是要仔細提防，恐又有魔障侵身也?！惫灰鰹蹼u國青毛獅子變成的妖道。第四十回“嬰兒戲化禪心亂，猿馬刀歸木母空”，一行人離了烏雞國，又見高山，唐僧心驚：“你看前面又有大山峻嶺，須要仔細堤防，恐一時又有邪物來侵我也。”于是招來紅孩兒。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怕鬼偏遇鬼，“閑扯”引出妖魔鬼怪。

其次，詩詞歌賦，調(diào)節(jié)氣氛。中國古代小說中往往中有大量詩詞歌賦，尤其是明清通俗小說，雖然已經(jīng)脫離了說書的現(xiàn)實語境，是供案頭閱讀的文本，但其中仍然存在豐富的韻文，極具民族風(fēng)格?！段饔斡洝分械脑S多韻文，整體水平并不低，有學(xué)者指出：“小說中大量的詩詞韻語既清新雋逸，又通俗佻達，……謔而不虐，俗不傷雅。在古典小說中，運用語言能達到吳承恩這種程度的，實在不可多見?！保?7］散文敘事講究文脈流暢，突然插入韻文，似乎文意隔斷，所以讀者往往直接跳過這些以為“贅疣”的韻文，但這些韻文實為別具意味之“閑筆”?！伴e筆”的蘊含接近于“閑聊”，然而疏遠于“胡說”?！段饔斡洝分袖秩舅募撅L(fēng)光、清晨夜晚、具體時辰的韻文近50處，交代時間，貫穿情節(jié)。如第一回寫孫悟空領(lǐng)悟菩提祖師的三更傳道妙旨，就有一段詩意盎然的韻文：“月明清露冷，八極迥無塵。深樹幽禽宿，源頭水溜汾。飛螢光散影，過雁字排云。正直三更候，應(yīng)該訪道真?！薄段饔斡洝分v述佛教高僧取經(jīng)故事，文本中卻有大量的道教歌賦，如引自《鶴鳴余音》《悟真篇》《漸悟集》《性命圭旨》中的韻文，成為支持講道說的學(xué)者反復(fù)強調(diào)的證據(jù)，也可稱為“閑筆”。有學(xué)者認為《西游記》的作者是道教徒，重要根據(jù)就是這些道教韻文。但也有學(xué)者認為道教意味的韻文并不能證明作者是道教徒，“《西游記》學(xué)術(shù)史上的講道說，毫無例外都脫離了《西游記》的文學(xué)性質(zhì)談?wù)撈渌枷雰?nèi)涵，把《西游記》看成一部演說道教金丹大道的道書，結(jié)果就不免天馬行空，牽強附會，歪曲《西游記》真正的思想意蘊?！保?8］不過，從積極意義上來看，這些“閑筆”韻文增加了小說的文化氛圍，畢竟道教文化是中國文化“根柢”。

《西游記》中有許多自敘傳式的長篇韻文，以代言為敘述，體現(xiàn)了說唱文學(xué)對小說的強勢影響。第五十二回孫悟空自報家門，為七言詩贊，長達數(shù)十句，從“自小生來手段強，乾坤萬里有名揚”說到“解脫高山根下難，如今西去取經(jīng)章”，概括了小說前七回的主要內(nèi)容。第十九回八戒自報家門，也是長篇詩贊，從“自小生來心性拙，貪閑愛懶無休歇”說到“我因有罪錯投胎，俗名喚做豬剛鬣”，敘述自己往日的輝煌。還有第二十二回沙僧口述的七言詩贊，從“自小生來神氣壯，乾坤萬里曾游蕩”說到被貶流沙河吃人度日。唐僧身世故事并不見于現(xiàn)存最早刊本世德堂本，但第十一回卻出現(xiàn)了大段詩贊，敘述他的身世。很難想象，在現(xiàn)實語境下，二人惡斗之前還要用長篇韻文演說一番自己的身世，然后再以生命相搏，從這里可以看到傳統(tǒng)說書的深遠影響。唐僧身世的韻文的插入，使得人物形象更加完整，彌補了情節(jié)的疏漏?？梢?，“閑筆”就是“在故事演進中突然插入一些看來不甚相關(guān)或無關(guān)緊要的筆墨”，［19］其實也自有一定的審美效果，如塑造人物、描寫環(huán)境、敘述情節(jié)、控制節(jié)奏等。

復(fù)次，戲筆冷語，影射現(xiàn)實。魯迅先生曾經(jīng)指出《西游記》是用“游戲”筆墨寫成的，仙佛神靈、妖魔鬼怪均具有人情世故。調(diào)笑詼諧的“閑筆”背后蘊藏著對于現(xiàn)實的批判、感悟。妖魔鬼怪本來極為恐怖之物，但作者舉重若輕，把降妖伏魔的情節(jié)描寫得如同兒戲，令人捧腹。第三十四回，金角銀角捉住唐僧、八戒、沙僧，悟空變成魔王母親借機相救。魔王說要蒸食唐僧，悟空卻說想吃豬耳朵。八戒慌張，喊出一聲“遭瘟的！你來為害我耳朵的？我喊出來不好聽啊”，導(dǎo)致悟空穿幫，引出一場惡戰(zhàn)。唐僧被無底洞老鼠精逼近成親，悟空變成蒼蠅前往營救，卻在耳邊說：“那妖精安排筵宴，與你吃了成親，或生下一男半女，也是你和尚的后，你愁怎的？”這種“戲筆”竟近似于不正經(jīng)的“惡搞”了。

小說中也有一些“一本正經(jīng)”的“冷語”，表面鄭重其事，實則飽含諷刺，寓莊于諧。第四十四回中，西行五眾到車遲國，八戒想吃供品，就將道教三清神像扔到“五谷輪回之所”，“一本正經(jīng)”地“禱告”一番：“三清三清，我說你聽，……你等坐久，也且暫下茅坑。你平日家受用無窮，做個清凈道士，今日里不免享些穢物，也做個受臭氣的天尊?！薄岸\告”越是振振有詞，道教神靈受到的褻瀆就越是強烈，這是對當時彌漫朝野的崇道風(fēng)氣的極大諷刺。小說中的《心經(jīng)》被稱為“修真之總經(jīng)”，所以唐僧遇見危險就念《心經(jīng)》以求解厄，但是毫無效果，當他念《心經(jīng)》之時，妖魔鬼怪就縱風(fēng)將他攝走。念經(jīng)講究虔誠，唐僧仍然被困，解決困難還是要靠孫悟空手中鐵棒。小說對于唐僧念《心經(jīng)》的“一本正經(jīng)”進行了不露聲色的諷刺，《心經(jīng)》的嚴肅性蕩然無存。車遲國國王敬道滅僧，緝拿和尚服苦役，和尚無法逃脫。眾僧向行者訴苦：“且莫說是和尚，就是剪鬃、禿子、毛稀的，都也難逃。四下里快手又多，緝事的又廣，憑你怎么也是難脫。我們沒奈何，只得在此苦捱?！边@顯然表達了對當時廠衛(wèi)橫行、人人自危的殘酷現(xiàn)實的強烈不滿，筆調(diào)冷竣，諷刺有力。

三、《西游記》中“閑筆”的文化意蘊

唐僧的嘮叨、師徒的閑聊、插入的韻文以及戲筆冷語等是《西游記》中“閑筆”的主要表現(xiàn)?！伴e筆”在書中的大量存在具有深刻的文化意義，宋元以來的說書人積累的各種經(jīng)驗技巧具有重要影響。

宋元說書或說話流行于民間，有“四家”之說，歷敘朝代興亡，關(guān)注市井細民，反映市民的情趣愿望，模仿市民的說話口吻，刻畫市民的生活狀態(tài)。市民前往勾欄瓦肆欣賞說話，主要目的在于放松休閑，而非尋求耳提面命的教訓(xùn)，喜歡風(fēng)趣逗樂、情節(jié)曲折的故事，寓教于樂只是客觀效果。說話受到唐代俗講的影響，同樣具有商業(yè)氣息。說話人依靠伎藝謀生，需要收取報酬，養(yǎng)家糊口。蕭相愷先生認為：“商品性是‘說話’的最為基本的一個特征，從某種意義上說，‘說話’的平民性、娛樂性乃至世代累積性特點，都是由它決定的?！保?0］聽眾是否買賬，全憑說話人水平的高低、效果的強弱、口碑的優(yōu)劣。說話人必須飽覽詩書，方可口若懸河，吸引觀眾，他們“非庸常淺識之流，有博覽該通之理。幼習(xí)《太平廣記》，長攻歷代史書。煙粉傳奇，素蘊胸次之間；風(fēng)月須知，只在唇吻之上”，“論才詞有歐蘇黃陳佳句；說古詩是李杜韓柳篇章。舉斷模按，師表規(guī)模，靠敷演令看官清耳。只憑三寸舌，褒貶是非；略萬余言，講說古今。說收拾尋常有百萬套，談話頭動輒是數(shù)千回”。萬余言、百萬套、數(shù)千回的規(guī)模必然需要一定的技巧，“有家數(shù)”，“有收拾”，如此方可令觀眾“清耳”，甚至“下淚”“心寒膽戰(zhàn)”“綠慘紅愁”。［21］這些技巧日積月累，形成了常規(guī)模式，提供了借鑒范本，影響了后世小說創(chuàng)作。

《西游記》中的“閑扯”與宋元說話的“頭回”有繼承有發(fā)展。宋元說話人選定勾欄或其他區(qū)域之后，張貼招子，標明所講內(nèi)容，形成廣告效應(yīng)。觀眾慢慢聚攏，或早或晚，為了不使搶先就座者感到冷落無聊，說話人便及時開場，“閑扯”些吉利話吸引觀眾，掌控現(xiàn)場，稱作“得勝頭回”或“笑耍頭回”。胡適認為“得勝”即當時常用鼓調(diào)“得勝令”，用于開場擊鼓之時。而“笑耍頭回”大概就是有說有笑，或如現(xiàn)在所謂“嘮嗑”“閑聊”“侃大山”之類，雖然不是“正話”，卻也可以“抓住”觀眾?！蹲砦陶勪洝贩Q之為“引子”，明代又演變?yōu)椤耙住薄捌G”，如《平妖傳》有“引首”《燈花婆婆》；或稱為“請客”“攤頭”，如錢希言《戲瑕》載，詞話前有“請客一段”，叫做“得勝利市頭回”，一幫文人喜歡聽人宋江的故事，于是“先講攤頭半日”。［22］言下之意，說話人講了“半日”之后才進入正題?！段饔斡洝分忻總€獨立故事之前的“閑扯”大概就是這種說書慣例留下的痕跡。但是，《西游記》與宋元說話又有不同。宋元說話的入話或頭回與正話之間有正反、淺深關(guān)系，或相類，或不同，這種“關(guān)系”是兩件事之間的關(guān)系，而《西游記》中的“閑扯”與后文故事情節(jié)自然銜接，是同一件事內(nèi)部之間的關(guān)系，可見文人敘事之妙。

韻散結(jié)合是中國古代文學(xué)傳統(tǒng)，小說中插入詩詞歌賦這一常見現(xiàn)象，與西方小說相比，獨具民族個性?！爸袊穫鞯挠绊?、主流文體的影響，以及作家的主觀文學(xué)素養(yǎng)”［23］對小說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史傳文學(xué)以散文為主，語言簡潔，力求達意，然亦有韻文穿插其間。《國語》《戰(zhàn)國策》均引用《詩經(jīng)》以明志?！稘h志》說小說出于稗官，史官之支派。影響所及，文人常以史傳規(guī)范評價小說水平高低。毛宗岡贊賞《三國演義》敘事之佳可與《史記》相仿佛，其中詩詞屢見不鮮。金圣嘆肯定《水滸傳》甚至勝似《史記》，大段詩贊亦屬常見。張竹坡把《金瓶梅》當作《史記》來評點，詩詞歌賦曲文雜劇紛呈迭出。中國文學(xué)歷來以詩歌為主流，小說戲曲卻被視作“邪宗”。小說既受鄙棄，為被認可，自然主動向詩歌靠攏，以尋求地位的提高，韻散相間便是必然選擇。說話人引用詩歌，化用詞賦，繪聲繪色講述故事，化雅為俗，觀眾樂于接受。說話人熟識李杜韓柳詩篇，歐蘇黃陳佳句隨手拈來，炫學(xué)逞技，招攬觀眾，歷史素養(yǎng)和文學(xué)素養(yǎng)都很高。小說家文化水平又在說話人之上，羅貫中除了整理三國故事之外，還有雜劇《風(fēng)云會》，詩詞曲賦的寫作水平非比庸常；施耐庵所撰《水滸傳》中的詩詞更是煩蕪，今人所見之本已經(jīng)大量刪削。《金瓶梅》作者蘭陵笑笑生，對于《詞林摘艷》《盛世新聲》《雍熙樂府》等均爛熟于心。吳承恩性敏多慧，博覽群書，創(chuàng)作詩文倚馬可待，而且有大量詩詞傳世，《西游記》中出現(xiàn)大量詩詞韻文，亦在情理之中。

另外，吳承恩本為儒生，尤未學(xué)佛，本欲修齊治平，奈何命運不濟，屢困場屋，志不得遂，內(nèi)心憂懣可想而知。再加上他幼時即喜觀鬼怪之書，成人之后，胸中已經(jīng)貯滿此類故事，于是賦予鬼神以人情，依托變幻恍忽之事，時時雜以解頤之言，表達玩世不恭之意，戲筆冷語，呈現(xiàn)筆端。此類“閑筆”，竟有“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的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