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
在內(nèi)蒙古,我們對鄂爾多斯感到失望。我和李治中在這座一夜冒出來的城市轉(zhuǎn)了一圈:陽光下耀眼的玻璃幕墻,五星酒店,鉆石、珠寶、瑞士手表,GUCCI和HERMES。此地因煤炭而暴富,空氣里只有錢的氣味。一望而知,這是個其實很土的地方。我們決定離開。生活在別處,這是我們一道自駕旅行的重要原由。
李治中是兒童文學(xué)作家。白凈,戴眼鏡,性格溫和,談吐文雅——不像我,他從不講粗話。我覺得人之所以講粗話,除開習(xí)慣教養(yǎng),還和表達有關(guān):有理沒理橫直扯不清,氣急敗壞,只好破口大罵。我要改。我們在巴彥淖爾境內(nèi)折向東,地勢平闊,秋天的天空高遠,公路無窮無盡往前延伸,越野車嘶吼著,肆無忌憚像要跑到天上去。
穿越毛烏素沙漠遠不如想象中的刺激。沒有照片上姿態(tài)優(yōu)美的沙丘,沒有陽光下變幻多彩的銳利光影,也沒有仿佛橫空出世讓人眼睛一亮的綠洲。無邊無際的荒漠,單調(diào)乏味。不時看到人工防護林,榆樹、楊樹、柳樹,成群結(jié)隊,相互扶持,艱苦卓絕的樣子。沙柳就自信得多,蓬蓬勃勃,低矮連綿的灌木,展現(xiàn)出企圖覆蓋一切的野心。據(jù)說在沙漠上,只要插一枝沙柳,自己會岸柳成行。我說:有種講法,意思是插個什么就長個什么? 具體記不清了。李治中說:俄羅斯諺語,栽下一根犁轅,長出一株大樹,形容土地肥沃。對對對,我記起來了。李治中博學(xué)。
白云朵朵濃稠。
走河北,有路牌寫:土木堡。車頭一拐就去。明正統(tǒng)十四年,明英宗親率20萬大軍北伐,被瓦剌擊潰,明英宗朱祁鎮(zhèn)于土木堡被俘,史稱土木堡之變。李治中說:英宗親征,并不知己知彼,但貴為皇帝,一言九鼎,戰(zhàn)術(shù)指揮連連失誤,下不敢指正,是失敗的主因,后人多怪罪大臣不力,不公允。我說:這個皇帝愿意親征,還算不錯,做俘虜?shù)倪€有李后主,也是皇帝。李治中說:李煜不能比,他是投降的,但詩詞是確實好。我說:“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李治中說:“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這么樣說著,土木堡就到了。城墻古舊,有幾處明顯頹敗。登上城樓,望見城內(nèi)一片黑壓壓屋頂,電線扯來扯去,想象不出古戰(zhàn)場的景象。正拍照,有個滿臉堆笑的中年人跑攏來:導(dǎo)演,導(dǎo)演,一看就知道您二位是導(dǎo)演。我說:你罵我們??磥磉@里多有拍戲。李治中問:“您有什么事?”名片遞過來:各類群眾演員,50一天,包飯,武打演員另議。簡直無言以對。
后來,經(jīng)豐寧縣,過圍場(木蘭圍場為清代皇家獵苑)、張北、尚義、沽源,到壩上。我們向往壩上,早已經(jīng)從書上對壩上有細(xì)致入微的了解,和毫無保留的熱愛。書就是汪曾祺先生寫的書。1958年到1961年,汪先生在壩上勞動改造。汪先生說:“我當(dāng)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換做常人,壩上是傷心之地。汪先生不是常人,壩上被他寫得迷人極了。他寫壩上的草原、果樹、蔬菜、莜面、蘑菇、羊肉,光葡萄就有很多別處少見的名貴品種:白香蕉、柔丁香、秋紫、金鈴、大粒白、白拿破侖、黑罕、巴勒斯坦……他對所有的事物滿懷深情,雖然還要扛一百七十斤重一麻袋的糧食踏上四十五度的陡峭的跳板。他寫壩上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寫他們的言談舉止,喜怒哀樂,他同情他們。汪先生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
壩上草原的壯麗令我們沉默。風(fēng)親切拂過,每一棵草都輕輕顫抖,深深淺淺的綠,順從地勢起伏,綢緞一般鋪過去,鋪過去,并且閃光,草原干凈得像梳洗過。遠處,山脊上有一人一馬,爬坡的馬一下一下點頭,騎手仰著身子,藍天如幕。
兩個人異口同聲說:“只身打馬過草原!”
寫《九月》的海子已經(jīng)成為遙遠的傳說。
小我將近十歲的李治中,也去世幾年了。
“只身打馬過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