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春
(中國傳媒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 100024)
上世紀90年代,在市場經(jīng)濟大潮下,中國當代文學發(fā)生了“轉型”,喬葉成功地在文學市場化潮流中占有了一席之地,以著名的散文家躋身主流文壇。在有些散文的書寫中,喬葉僭越了散文文體規(guī)則,表現(xiàn)出了小說敘事的欲望。2001年,喬葉把這種欲望徹底變成了自己寫作的主題,開始轉型小說創(chuàng)作,《紫薔薇影樓》《我是真的熱愛你》《那是我寫的情書》《我承認我最怕天黑》《最慢是活著》《月牙泉》《打火機》《妊娠紋》《失語癥》等作品紛紛問世,成功地把散文化的感情傾訴轉變?yōu)閿⑹滦缘墓适卤磉_。這些作品也逐漸形成了喬葉的小說風格——以女性敏銳的視角關注當代社會中女性的情感危機。喬葉延續(xù)了她散文中情感的傾注,給讀者講述了一個個在生存擠壓中掙扎的女性故事。她們試圖在欲望和人性中尋找平衡點,追尋自我的價值和情愛。然而,自古以來,中國文學中的女性在社會文化和倫理道德的雙重規(guī)約下,追求個體價值與意義的結局往往都逃不掉悲劇的色彩。喬葉筆下的女性依然沒有逃脫這樣的宿命,呈現(xiàn)了“女性疼痛”、“情欲痛苦”、“婚姻出軌”、“命運悲劇”等特點,她們的人生往往交織著“那些最深沉的悲傷、最隱匿的秘密、最瘋狂的夢想、最渾濁的罪惡”(1)喬葉:《我和小說》,《我承認我最怕天黑》,山東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4頁。。
在時代環(huán)境和個體生命經(jīng)驗中,70后女作家們的小說都帶有強烈的女性主義色彩,集體呈現(xiàn)出了社會轉型中女性的青春物語與生存困境。這是她們的文學標簽,但是也往往被認為是她們的寫作缺憾。比如,一些研究者指出喬葉小說中的“消費”痕跡,“在很多描述女性出軌的片段中,喬葉渲染的筆觸顯得津津樂道,甚至無法保持應有的價值中性,因而即便是一些具有勸誡意味的篇子也往往在閱讀效果上呈現(xiàn)出‘勸百諷一’的悖謬情境。喬葉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無疑是認真的,追求的文學品格是純正的,但這樣的敘事很可能在通俗文化的場域中被粗暴地消費掉?!?2)呂東亮:《喬葉論》,《小說評論》,2013年第3期。
2013年,長篇小說《認罪書》出版,喬葉說這是“寫得最辛苦的作品”。作品面世后獲得持續(xù)好評,并成為“2013年度人民文學獎”唯一上榜的長篇小說。我們從作品的主題、敘事、思想等各個角度看到了喬葉的“回心”,作品在對女性的書寫上圍繞著“懺悔”核心主題完成了道德的拷問、歷史的反思和人性的審視,達到了以往作品所沒有的銳度、深度和力度。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傷痕”、“反思”、“尋根”等各式各樣的文學敘事中都貫穿著一種“懺悔”主題,作家們試圖在歷史的悲劇與荒誕中找到懺悔的理由,以建構起關于惡與罪的深層認知心理和救贖方式。
《認罪書》顯現(xiàn)出了喬葉小說創(chuàng)作的成熟,這種成熟擺脫了之前作品中敘事的不足,以一種“原罪”意識直擊人性最深暗的角落,這是一種“文學的自覺”,一種對自我創(chuàng)作更深層的探索。竹內(nèi)好說“回心以保持自我而反映出來”(3)竹內(nèi)好:《近代的超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212頁。,《認罪書》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正是這種“回心”式的創(chuàng)作,彰顯了70后一代作家直面社會歷史的勇氣與擔當。當喬葉以長篇架構起歷史與現(xiàn)實,在層層迷霧中照亮“個人”與“歷史”間的傷痕與裂隙時,其實就已經(jīng)具備了挖掘貫穿時空、文化與社會的隱秘人性的能力。喬葉可謂70后女作家成功崛起的例證。
《認罪書》雖然只書寫了三位女性悲慘的情感與人生,但是已遠遠超越了喬葉以往對女性命運的講述。它從個人化、碎片化、情感化的敘事,正面切入并未親歷的當代中國歷史,并以極具質(zhì)感的突破向50后、60后作家致敬,讓讀者欣喜地看到了中國當代歷史書寫的豐富可能性。喬葉以強大的勇氣和自信去開拓文學的敘事空間,以出生于20世紀80年代的女性金金為追溯視角,層層剝開被歷史掩蓋的人性罪惡,將深藏于人心的各種虛偽和陰暗暴曬在聚光燈下,讓普通大眾的一幕幕“罪與罰”輪番上演。這樣的人性之思呈現(xiàn)出了與“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知青文學”等不同的精神意指和審美指歸。要認罪,先知罪,小說對所謂“罪惡”的反觀、反省與反思,穿越了世代輪回和歷史表象,跨越了性別和身份、文化與政治,深入到了蘊藏于人性深處共通的“罪惡”之源,這是對人性進行精神和心理的多重拷問。正如喬葉自己所言:“這部小說也是以往不關注歷史的 70 后作家向歷史進軍的作品。對于我個人來說,是由關注私人自我的日常生活的‘小內(nèi)’,轉向面對群體、面對人的精神內(nèi)部生活的‘大內(nèi)’?!?4)奚同發(fā):《喬葉:〈認罪書〉希望閱讀中能停頓一下》,《河南工人日報》,2014年1月7日。這種向“內(nèi)”轉再次和竹內(nèi)好所說的“回心”相吻合,“如果說轉向是向外運動,回心則是向內(nèi)運動”(5)竹內(nèi)好:《近代的超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213頁。。
《認罪書》的封面和扉頁上寫道:“要認罪,先知罪。也許,只有先去真正的理解,才有可能抵達真正的譴責”,“我要在這里認知,認證,認定,認領,認罰這些罪?!奔氉x小說,整個故事的推進是以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罪惡的循環(huán)”來展開的:梁知對金金的愛是為了彌補對梅梅的罪;金金對梁新的愛是為了報復梁知犯下的罪;而婆婆、梁文道、秦紅、王愛國、鐘潮對梅好和梅梅都犯下的難以饒恕的罪……整個小說中所有人身上都背著一副重重的罪惡枷鎖,并試圖完成無力的懺悔和救贖。在小說中,罪惡與懲罰是敘事的中心,懺悔成為人們在知罪之后面對罪惡時的心理狀態(tài)和認知方式,也成為故事情節(jié)推進的內(nèi)在動力。小說借梅好、梅梅兩代女性的悲劇命運,連帶出了愛人、親人、友人,以及陌生人等林林總總的惡的面孔。歷史的惡是由無數(shù)冷血如野獸的個人匯聚而成的,正是由這些點點的個人的惡所組成的群體的惡,最終把兩代女性推向了毀滅的萬丈深淵。
“中國太多樂感文學,卻少有罪感文學,具有深度的罪感文學,不是對法律責任的體認,而是對良知責任的體認,即對無罪之罪與共同犯罪的體認”(6)劉再復,林崗:《罪與文學》,中信出版社,2011年,第61頁。。在《認罪書》所有人的生命中,“罪”幾乎都是一種籠罩性的力量,面對所犯下的罪行,每個人都理應知罪和懺悔,但一些人的懺悔卻蒼白而無力,另一些人則處心積慮地把罪惡推給時代。與梅梅長相酷似的金金讓梁知不得不面對自己犯下的罪行,他試圖通過善待金金來彌補對梅梅的傷害,卻親手制造了梅梅、安安和梁新的悲劇;梁知的母親張小英是兩代女性悲劇的制造者和參與者,但是她卻一直都在回避,即使在臨將去世之際也不忘為自己的罪行開脫,“方才那糊涂人說叫我贖罪,我有啥罪?可以說,我這一輩子都沒做過啥虧心事,你出去問問,誰不說我心太好,太軟善”(7)喬葉:《認罪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347頁。。官至廳級干部的鐵衛(wèi)紅在被同學問到是否還記得當年打倒老師的事情時,他笑著說:“有這事?”即便有人作證,他也依然拒絕承認。文化名人盛春風是“全國最出風頭的收藏家”,但是對當年侮辱傷害他人的事實,也是百般抵賴。喬葉以細膩的筆觸,打撈出了半個世紀歷史中的種種病象,她不僅揭開了人們虛偽的面具,讓他們露出了猙獰恐怖的真面目,而且讓散落在歷史與日常生活中人性之惡一一顯形。沿著群體與個體的斑斑惡行,喬葉在一代代女性的悲劇中,抽絲剝繭,挖掘惡的源頭。她拆穿惡的外衣,質(zhì)問惡的主體,進而建構起了超越歷史的善與惡、罪與罰的認知圖式和救贖機制,為人們走出歷史陰霾和人性泥淖提供了參照和鏡鑒。就像小說中所寫:“我相信,如果有一天,有越來越多的人懂得了懺悔,就會知道,懺悔所意味的絕不僅是個人良知,也絕不僅是自我洗禮和呵護心靈,更不僅是承認過錯請求諒解的姿態(tài),從更深的意義上來說,懺悔意味的是我們自身的生存質(zhì)量,意味的是我們對未來生活所負起的一種深切責任。”(8)喬葉:《認罪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第365頁。
“回心”是竹內(nèi)好對“文學魯迅”得以形成的合理性解釋,而“文學的自覺”則是作為文學家魯迅形成的“回心之軸”的決定性契機。由此返觀喬葉的小說寫作,我們不妨說,在喬葉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認罪書》也正是這樣的一次“回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