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文樂
【摘 要】“運動”是集體化時代中國共產黨治理農村社會的重要程式。發(fā)生于20世紀60年代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是“不斷革命”理論在農村社會的一次具體實踐。以山西汾陽縣為例,從運動開展、各階層對運動的反應、動員方式等方面以區(qū)域微觀史視角管窺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社會動員機制。運動中社會動員的廣泛開展,在改善人民公社管理體制、加強農業(yè)基礎建設以及推進移風易俗等方面均發(fā)揮了不同程度的作用。
【關鍵詞】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社會動員;汾陽縣
【中圖分類號】K27【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2096-6644(2021)06-0055-10
20世紀60年代以后,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簡稱社教運動)曾成為集體化時代國家治理農村社會的一項常規(guī)性抑或制度化舉措。其中,1962—1966年間在農村開展的社教運動習慣上被稱作“四清”運動。與全國其他地區(qū)有所不同,山西不少地區(qū)曾推廣晉東南“整風整社”經驗而進行“三清”(清理財物、清理工分、清理物資),之后才開展“小四清”(清理賬目、清理倉庫、清理工分、清理財務)、“大四清”(清理政治、清理經濟、清理組織、清理思想)。然而由于該運動并非是一次全局性的政治運動,因而不少公社、生產大隊并非嚴格依照“三清”“小四清”“大四清”的次序進行。目前,學術界對農村社教運動興起的原因、過程乃至主要領導人在運動中的分歧、部分省域或縣域乃至生產大隊(村莊)的實踐均有過不同程度的論述。本文關注的焦點在于通過考察該運動在山西省汾陽縣的具體實踐,試圖在連接國家與農村社會的縣域時空內闡釋該運動中社會動員機制的具體運作及其效果。
一、汾陽縣農村社教運動的開展
1962年9月,中共八屆十中全會“重提階級斗爭”。會后,一場以“反修防修”為目的的社教運動在全國部分城市和農村普遍開展。12月初,中共山西省委批轉中共晉東南地委《關于“三清”工作的報告》,明確指出:“各地可以普遍仿行,并在今后幾年內,在收益分配前都要進行一次‘三清工作?!?12月底,中共汾陽縣委提出《關于在全縣范圍內開展社會主義思想教育運動的方案》。該方案指出,農村社教運動的開展以中共八屆十中全會精神為綱,重點進行形勢、階級、紀律、技術革命、民主辦社以及經營管理等六個方面的教育。該方案尤其強調要開展“三清”工作以便加強財務管理。1963年2月,中共汾陽縣委根據中共山西省委、中共晉中地委相關指示和精神,決定抽調340余名干部組成社教工作隊分赴演武等9個公社的82個生產大隊開展以“整風整社”為中心的農村社教運動。此次運動歷時兩個多月,分四個階段先后開展調查研究、落實政策、整頓干部作風與組織機構、建立健全各項制度等工作,使干部與群眾普遍受到了一次教育。1963年5月和11月中共中央先后下發(fā)指導農村社教運動的兩個文件,即《關于目前農村工作中若干問題的決定(草案)》和《關于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一些具體政策的規(guī)定(草案)》(簡稱“雙十條”)。12月中旬,中共汾陽縣委根據“雙十條”及中共山西省委、中共晉中地委的相關指示,決定抽調200名干部組成社教工作隊分赴演武等9個公社再次開展以“整風整社”為中心的社教運動,并在部分生產隊進行“三清”工作。此次運動歷時半年,主要采取學習文件與講“三史”(即村史、社史、家史)的正面教育方法,團結了多數干部與群眾。
1964年6月,在中共中央工作會議上毛澤東指出:“農村、城市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要搞四五年,不要急急忙忙?!敝?,全國不少地區(qū)農村社教運動繼續(xù)開展下去,汾陽縣也不例外。中共汾陽縣委決定將運動的重點轉為在公社一級開展“小四清”運動,亦稱“當年四清”運動。運動的主要步驟有:第一,學習文件,開展以社教為中心的“三史”教育,“憶苦思甜”,啟發(fā)政治覺悟;第二,干部“洗手洗澡,放下包袱”;第三,“三定”(定事實、定時間、定性質)落實;第四,組織經濟退賠;第五,總結教育。這次運動仍以正面教育為主,著重清理了生產大隊、生產隊“經濟不清”和干部特殊化問題。也就是說,此時“四清”運動主要集中解決經濟層面的問題,對國民經濟調整起了一定的推動作用。
1965年1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集的全國工作會議通過《農村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中目前提出的一些問題》(簡稱“二十三條”),明確指出:“城市和鄉(xiāng)村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今后一律簡稱四清: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此即“大四清”。 8月中旬,根據中共山西省委、中共晉中地委的安排,汾陽縣被確定為全省第二批“四清”重點縣。9月,由各級機關單位2476人組成的16個工作團291個工作隊,分兩批進駐汾陽縣三泉、演武、城子、見喜等16個公社291個生產大隊開展“大四清”運動。此次運動的開展有以下七個步驟:第一,宣傳中央文件,放手發(fā)動群眾,組織革命隊伍;第二,揭開“階級斗爭蓋子”,動員干部“洗手洗澡”,“放下包袱,輕裝上陣”;第三,清理大小生產隊賬目;第四,劃清界限,組織經濟退賠,斗爭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第五,登記階級成分,開展對敵斗爭,清查“兩反”(反革命組織、反動會道門)、“三黑”(黑槍、黑彈、黑煙毒);第六,整頓各類基層組織,進行組織處理,建立新的領導班子;第七,總結教育,“破舊立新”,建章立制,改善經營管理。1966年6月,中共汾陽縣委對第一批開展社教運動的14個公社209個生產大隊進行檢查與驗收的收尾工作。7月底,工作團接到上級相關指示后陸續(xù)撤離該縣,因而石莊、萬寶山2個公社82個生產大隊實際并未開展“大四清”運動。
綜前所述,在1962—1966年期間,汾陽縣農村幾乎在每年冬春之際都會集中開展有針對性的社教運動,從“整風整社”“三清”“小四清”到“大四清”。隨著國際國內形勢的變化,尤其是“階級斗爭”不斷被強化,社教運動由最初的一般意義上的思想層面、經濟層面,最后上升至政治層面。由于泛政治化傾向愈演愈烈,農村社教運動最終被另一場規(guī)模更大的政治運動所取代。
二、汾陽縣農村各主要階層對社教運動的反應
社教運動開展之初,汾陽縣農村各階層對其反應不一。一般而言,“貧下中農容開面笑;多數中農消極觀望;有四不清問題的干部心神不安,守口如瓶,四處探聽風聲;四類分子(地主、富農、反革命和壞分子)恐慌”。其中,貧下中農、“四不清”干部和“四類分子”是運動的主要參與者,茲從微觀層面論述其對運動的反應。
由于各生產大隊具體情況不盡相同,即便同一階層對運動的態(tài)度亦很難等量齊觀,并非所有貧下中農對運動持積極態(tài)度。有的貧農將“四清”視為土改,認為貧農只是運動的工具,所以在貧下中農會議上說:“開會吧能怎的哩,還不是土改來了靠貧農,四清來了找貧農,運動過后,貧農就沒人過問?!币灿械呢氜r對“四清”中基層權力重構認識不充分,說:“我們隊里問題很大,人家(指干部和四類分子)的勢力可不小,這里三清、四清幾次了,都沒解決問題,誰敢惹呢?”甚至有的貧協(xié)主任對工作隊并未抱有多大希望,說:“西堡障去年(1964年)搞四清時,又是穿呢子的,又是坐小汽車的,據說還沒有搞出個長短,我們東堡障問題也不小,今年憑你們這幾個工作隊員,就能把我們村搞好?”即便工作隊進村后,有些貧下中農也采取消極抵抗或有意逃避的態(tài)度。
作為運動懲治對象之一的“四不清”干部,對“四清”的抵制主要體現(xiàn)在輕視國家政策、對付群眾尤其是運動的依靠對象貧下中農以及阻止工作隊開展工作等方面。當然,這幾個方面并非涇渭分明,往往相互交織,進而呈現(xiàn)出復雜的歷史圖景。
在群眾中煽風點火、威脅與恫嚇群眾是不少“四不清”干部采取的一貫手段。有的干部對群眾說:“你們知道四清是干什么?就是給干部撐腰來啦,不然你們就不多出勤”;也有干部對群眾說:“四清、八清、十六清,最后一定要清到社員頭上”;有的干部則對群眾“約法三章”,“一不許在工作隊面前‘瞎說……二無事不要去‘打擾工作隊……三要一日為工作隊做三餐”。有些在“小四清”后上臺的干部面對“大四清”產生了埋怨情緒,害怕“引火燒身”,試圖明哲保身。如有干部反映:“早知現(xiàn)在這個樣,去年(1964年)不該當干部,還不到一年就臭的沒人上門吃飯啦。”有些“四不清”干部蓄意抵制“三同”(即與貧下中農同吃、同住、同勞動)。如某生產隊隊長故意將工作隊派到其親戚家、富裕中農家和會計家吃飯。此外,還有些干部采取如下手段對運動進行抵抗,如“打聽消息,偷聽情況”;“(與工作隊)形影相隨,蓄意隔離”;“小恩小惠,收買群眾”;“裝窮裝病,逃避運動”;“暗地吃喝,商討對策”;“刁難工作隊,躺倒不干”;“軟頂硬抗,對付四清”等,不再一一贅述。
從上述得知,在社教運動的初始階段,基層干部對運動潛在的抵抗在不同程度上存在。一方面,運動激化了干部和群眾之間的矛盾,運動之前干群之間的平衡機制被打破。另一方面,干部對工作隊的抵抗事實上也增加了開展運動的難度。因之,社教運動在農村社會遇到了一定的阻力。
1965年11月,汾陽全縣開展社教運動的各公社普遍召開三級干部會議?!安簧倩鶎痈刹孔隽烁锩木駵蕚?,積極要求檢查錯誤,甩掉包袱?!比欢?,也有些干部心存“七怕”,即“一怕交代了問題丟人;二怕在會上進行‘武斗;三怕領導偏聽偏信冤枉了好人;四怕把自己的問題擴大了;五怕退賠以后生活困難,女人鬧離婚;六怕受了處分當不成干部;七怕住了法院,斷送了前途”?;鶎痈刹康膹碗s而又矛盾的心理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在他們看來,既想顧及面子,又留戀于既有權力;既想服從于國家、集體利益,又難以舍棄一己私利?!肮迸c“私”、“名”與“利”之間的權衡,始終影響著基層干部應對“四清”的總體態(tài)度。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由于“四清運動要比任何先前時候都更強調階級成分”,所以“四類分子”被認定為運動的主要斗爭對象,其“反動”行為是開展“階級斗爭”的重要依據。據載,汾陽縣“大四清”中“階級斗爭”有10種表現(xiàn),分別為:“寫反動標語,散反動傳單”;“造謠破壞,惑亂人心”;“千方百計,破壞四清”;“污蔑社會主義”;“威脅干部,打擊報復貧下中農”;“牛鬼蛇神,蠢蠢欲動”;“煽動群眾分集體儲備糧”;“毀壞工具,破壞生產”;“借少還多,高利剝削”;“盜竊案件,投機倒把”。從中得知,“階級斗爭”在政治上表現(xiàn)為反對社會主義和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在經濟上表現(xiàn)為破壞集體經濟,在思想文化上則表現(xiàn)為以傳統(tǒng)文化抵制革命文化。
具體到對“四清”的抵制,既表現(xiàn)在蠱惑人心的精神欺騙方面,也有不良行為的發(fā)生,甚至還有對肉體的直接打擊。有“壞分子”在群眾中散布謠言說:“這次四清是……先整干部,后整群眾,誰也好過不了”;有地主女兒在地里對社員說:“四清能怎哩,清下的東西,公家都要拿走”;也有“壞分子”將“四清”意見箱扔在廁所里;還有“壞分子”在工作隊員晚上開會完畢回住所途中向其亂扔磚塊。三泉公社鞏村大隊地主分子武興在工作隊進村后,“內心極端恐慌”,但又不敢明目張膽地抵制“四清”,于是干脆借故腿疼而整天躲在家里,開會不到,勞動也不參加。在工作隊識破其真面目令其交代歷史時,他卻“裝出一副苦臉,說自己擁護共產黨,擁護毛主席”,而拒不承認其反動言行。待工作隊調查清楚其歷史與身份后,他感到僅憑敷衍很難“過關”,于是便裝作“積極”,主動找工作隊要求正常工作,說愿意為社會主義服務。在對敵斗爭中,他開始抵賴,“雞毛蒜皮交代一大堆,對其反動思想卻不敢暴露”。從武興在運動中的言行可以看出,“四類分子”的“罪行”與“四不清”干部有所不同。首先,從犯罪性質來講?!八念惙肿印迸c群眾的矛盾是階級對立之下的對抗性的“敵我矛盾”,而“四不清”干部與群眾的矛盾即干群矛盾是人民內部的矛盾,原則上屬于非對抗性的矛盾。隨著“四清”運動的發(fā)展,斗爭矛頭從農村社會的上層轉向下層,打擊面不斷擴大。其次,從罪行的危害程度來講?!八念惙肿印北徽J為反對社會主義制度和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所以“罪大惡極”,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相比之下,“四不清”干部所犯錯誤多為“多吃多占”“貪污”以及投機倒把等經濟問題,多數在坦白事實、經濟退賠后留任。
三、汾陽縣農村社教運動社會動員的具體方式
(一)“扎根串聯(lián)”
在社教運動開展之初,各級領導層認為貧窮與革命呈現(xiàn)正比例關系,一個人或群體越是貧窮,革命性就越強,因為只有貧窮的人才可能申訴對現(xiàn)有村政權不滿之苦衷。因之,貧下中農幾乎毫無例外地被法定為運動所依靠的對象。然而,要把廣大貧下中農發(fā)動起來,首先要有深厚的階級感情,關心群眾疾苦,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正因如此,大多數“四清”工作隊進村后,堅持“三同”接近群眾。演武工作隊隊員每天除堅持利用半天時間下地參加集體勞動外,還利用空閑時間幫助貧下中農挑水、打掃院子,吃派飯時幫助其干活、看孩子。此外,還利用休息時間組織群眾學“毛選”。不久,工作隊員就和貧下中農建立了階級感情。有的貧下中農甚至感慨地說:“工作隊雖然是些年輕娃娃,可他們都是毛主席的好干部,一定能為咱們辦事情?!庇捎谡J真堅持“三同”,工作隊員們很快就和100余個貧下中農結成了“知心朋友”。有親歷者回憶說:“工作隊里有個年紀最小的干部……他把我看作工作對象,勞動時同我一塊干活,休息時同我閑聊,還到我家里來坐,動員我參加會議,給我講解社會主義教育的意義,還送給我一本毛選。慢慢地我對他有了好感,聽他的話,開始參加青年團組織的活動,成為一名青年積極分子?!睏罴仪f工作隊進村后,隊員挨門逐戶訪問貧下中農,講政策,談思想,進行啟發(fā)教育。最初,全村僅有3個依靠力量,兩個是好黨員,一個是老干部。經過工作隊深入發(fā)動和具體幫助后,這3個對象又串聯(lián)了11個老貧農,后來又增加到13個。他們每人心里有數,干部誰好誰壞,心知肚明。通過各種形式開始“揭階級斗爭的蓋子”,他們以主人翁的思想,協(xié)同工作隊員,對村里的階級陣營重新進行內劃。經過四五天的串聯(lián),貧下中農積極分子由原來的3個發(fā)展到了38個。
“扎根串聯(lián)”,由點到面,在工作隊不畏艱辛、苦口婆心的動員之下,貧下中農固有的從眾心理逐漸被賦予以“階級”為革命話語、以自身利益為物質保障的政治色彩,進而成為“階級斗爭”的急先鋒。
(二)會議規(guī)訓
社教運動期間,全縣各公社先后召開“三干會”(即縣、公社、大隊三級干部會議以及公社、大隊、生產隊三級干部會議),各工作隊在各生產隊召開黨支部會議、座談會、骨干會、貧下中農代表會、訴苦會等。其中,“三干會”是集中向干部群眾進行社會主義教育的動員會議。城子公社“三干會”召開了18天,前12天進行“思想發(fā)動,大揭大議,專題討論”的思想教育,后6天在“放包袱”過程中也是“邊揭,邊議,邊查(查根源),邊放”。演武“四清”工作隊進村后首先召開由全體干部、貧下中農代表、中農積極分子、部分干部家屬和表現(xiàn)好的地主與富農子女等共2045人參加的動員大會,會后分57個小組進行討論。據載,此次會議“鼓舞了貧下中農的革命勇氣”“調動了好黨員好干部的革命積極性”“促進了犯錯誤干部自覺革命的決心”“堅定了中農群眾的革命信心”以及“啟發(fā)了地富子女積極走革命的道路”。為了更好地提高貧下中農的階級意識,社教運動在實踐中還延續(xù)了土改時期的訴苦會。杏花村公社永安大隊在社教運動后期階級復議階段召開了一次貧下中農訴苦大會,“訴苦典型”以“苦大仇深,苦情真實”為認定標準,同時兼顧“各種不同類型的人”。結果是,“到會的群眾個個傾耳靜聽,有的被訴苦人的悲慘遭遇感動得流淚,普遍受到了一次較深刻的階級教育”。
由此可見,會議規(guī)訓成為開展社教運動的一個重要舉措。通過召開各種形式的、內容不同的會議,工作隊以中央政策為依據,對農村不同群體進行了政策宣傳與思想教育,進而調動了其參與運動的積極性。尤其是訴苦會更是從心靈深處激起了貧下中農的階級仇恨,同時也是“階級斗爭”這一革命話語在基層社會的具體實踐,在相當程度上產生了“靈魂深處鬧革命”的政治效應。
(三)利益引導
盡管在人民公社體制下,“物質刺激”被官方視為“資本主義傾向”。然而,在清理倉庫的過程中,維護集體利益的背后其實也隱現(xiàn)出農民對自身利益關切的初心并未因運動的政治化、革命化而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
羅城“四清”工作隊進村后,及時抓住清理倉庫工作,有力地動員了群眾。該工作隊首先召開大隊主要干部、各工作隊長、會計、保管人員會議,講清了清庫的意義。接著,各生產隊均由工作隊員、會計、保管、貧協(xié)代表各一人組成清庫小組,逐庫進行清查。清查后,發(fā)現(xiàn)18個生產隊中有12個在小麥方面存在問題。其中,實存大于賬面的7個隊,小麥多余6081斤;實存小于賬面的5個隊,小麥缺少1361斤。全大隊各種糧食賬面沒有的品種,而庫內實存糧18228斤;賬面上有的糧食品種缺少了7115斤。從清理物資看,“有賬無物,有物無賬,賬物不符”等現(xiàn)象十分嚴重。如第十一生產隊,賬面應存棉花895斤,庫內全無;賬面應存棉籽油369斤,實際只存33斤;賬面應存石灰23330斤,庫內全無。清庫小組將所清查問題逐一向群眾公布之后,干部、群眾震動很大。不少干部“匆匆忙忙跑到工作隊交代問題”,廣大貧下中農看到問題后“越清越有勁”。如第三生產隊貧下中農曹毓禮說:“問題不小,有清頭呢,咱們要清就清個徹徹底底,我見我哥就私分過隊里的糧食?!痹谇鍘煲院蟮膬商熘畠?,就有115人找到工作隊揭發(fā)出問題案件405件,有10個干部主動交代了13項經濟問題和政治問題。不難發(fā)現(xiàn),農民對于清理倉庫的熱情,與其說出于革命覺悟的提高,還不如說是清理倉庫背后物質利益的驅動所致。在農民看來,盡管清理倉庫所得之財被收歸集體,但只有集體物資充實,個人利益才能有所保障。
(四)思想政治教育
任何高效的政治運動都很難離開及時而靈活的思想政治動員。揆諸史實,在以“階級”和“階級斗爭”為主線的革命話語建構之下,社教運動對農村社會各階層普遍進行了一次革命思想教育的洗禮。城子公社“四清”的重要經驗就是在1965年9月到1966年8月的11個多月期間,以毛澤東思想武裝干部與群眾。有數據顯示,參加學習“毛著”的農民占全公社成年農民總數的85%以上;各大隊建立領導核心、學習小組202個;配備輔導員約400人;購買“毛選”5860余套;涌現(xiàn)出標兵單位18個、標兵259人,模范單位35個人、模范951人。通過學習“毛著”,農民的價值觀發(fā)生了顯著變化,“私”字分家、“公”字當家的農民逐漸增多,不論是青年人、中年人,還是老年人思想逐漸革命化,即“思想紅,干勁增”與“‘公字增,‘私字減”。由此,集體主義價值觀在農民社會以政治運動的程式得以普遍樹立。
較之學“毛著”,組織觀看電影、戲劇也不失為一種很好的動員方式。有親歷者記載:1963年12月中共汾陽縣委組織各級機關干部在縣委黨校培訓期間,曾邀請臨縣晉劇團演出表現(xiàn)“階級斗爭”的現(xiàn)代劇《東風解凍》,結果“博得了觀眾們共同贊譽”,認為其成功之處在于“全體演員領會了劇情,有階級感情”,且貧農、基層干部形象逼真;而缺陷在于地主表現(xiàn)得“不陰險”,革命陣營內部的階級敵人未被很好地“隱藏”。1964年7月汾陽縣小麥喜獲豐收后,縣委黨校又組織各級干部觀看戲劇《豐收之后》,結果是“每一個觀眾,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干部、學生、工人、農民,無一不叫好,無一不喝彩”,其中60多歲的老太太“認識了依靠貧下中農的必要”,十七八歲的姑娘“流下了眼淚”。總之,該劇“生動的劇情,逼真的表演,合理的情節(jié)”,尤其是“充滿了階級感情”的“憶苦思甜”一幕,“符合了社會的需要,對上了觀眾的胃口”。不難發(fā)現(xiàn),較之其他動員手段,戲劇等媒體則具有直觀性、形象性、生動性等顯著特征,更易于為廣大干部和群眾所接受并產生思想共鳴。
(五)樹立典型
社教運動期間,一些模范干部先后被樹立為典型。一般而言,模范的特征主要表現(xiàn)為,“始終保持著旺盛的革命意志,對黨的事業(yè)忠心耿耿,對群眾滿腔熱情,對敵人刻骨仇恨”。換言之,忠于革命、忠于黨,密切聯(lián)系群眾,階級界限分明等是社教運動中培養(yǎng)模范進而樹立典型的基本條件。如峪道河公社趙莊生產大隊干部趙某為了“保衛(wèi)革命,保衛(wèi)群眾利益”,“在保夏護秋中,他總是不分白天黑夜,風里來,雨里去,到處巡查,不辭勞苦”,從而在群眾中樹立了很高的威信。在日常工作中,趙某“敵我界限分得清”,對群眾進行說服教育,對“四類分子”則鐵面無情地進行打擊與斗爭。正因如此,他在公社“三干會”上被樹立為全公社的標兵,其模范事跡在“社教”展覽館展出后,“數以千計的干部和群眾……無不欽佩嘆服”,紛紛表示要向他學習。因之,樹立典型對動員干部自覺革命起了一定的作用,同時也提高了廣大群眾的政治覺悟。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在社教運動的開展過程中,工作隊往往同時采取多種動員方式,或以一種動員方式為主,其他方式亦不同程度存在。其中,召開會議、訴苦、利益誘導、樹立典型、加強思想政治教育等方式與土改中的動員機制在形式上基本相同,只是程度有所不同。較之土改,社教運動中的社會動員雖然不可避免地打上“左”傾的印記,但“亂打”“亂殺”等過激行為鮮有發(fā)生,基本遵循了“團結95%以上的干部”的政策原則。不過,筆者認為社教運動中對干部、群眾思想政治教育的程度較之前進一步提升,“學毛著”運動就是一個很好的典例。因之,運動中“靈魂深處鬧革命”的口號不斷出現(xiàn)在各類史料之中,并成為繼政治革命、經濟革命之后開展思想革命的歷史印記。
四、汾陽縣農村社教運動社會動員的效果
綜前所述,在汾陽縣農村社教運動中,作為社會動員主體的工作隊對以貧下中農為主的動員客體進行了一次政治動員。在廣大貧下中農被動員起來之后,對不少“四不清”干部和“四類分子”進行階級教育與斗爭,同時還對黨支部、婦女、青年、民兵等各類黨團與社團進行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整頓。正因如此,該運動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基層干部的腐化之風,也有效地促進了農村社會的進步和發(fā)展,社會動員產生的積極效果理應肯定。
社教運動與“農業(yè)學大寨”緊密相連,在運動后期,各地普遍推廣大寨經營管理的經驗,特別是勞動管理的經驗。截至1964年6月,汾陽全縣人民公社經營管理體制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主要表現(xiàn)如下:普遍進行“三算賬”(任務、時間、勞力)、“兩對口”(需工和投工),加強了生產的計劃性;作業(yè)小組實行“思想好壞、勞力強弱、技術高低”的“三搭配”,學會了隊長抓組長的分級領導辦法;實行“定額質量分項計酬”辦法,提高了技術活報酬,增強了干群質量意識,促進了青年人學技術思想的新觀念;普遍制定了三級驗收制,加強了以作業(yè)組集體為主的集體、個人相結合的雙層責任制,培養(yǎng)了社員們的集體主義思想;學會了在管理中抓活的思想工作,做到了思想、管理緊密結合。經此,全縣勞力出勤人數達到6.5萬人以上,干部勞動日超過1963年同期的12.8%。此外,還在財務管理制度方面清理舊賬、建立新賬,專門培訓財會人員,進行記賬制度改革;在分配制度方面,強調糧食分配堅持“人七勞三”,管理費不超過生產隊收益總額的1%,公積金、公益金提取則控制在8%左右。事實表明,人民公社管理體制的改善在相當程度上鞏固了集體經濟體制。
社教運動在改善人民公社管理體制的同時,加強了農業(yè)基礎建設。根據“二十三條”的精神,汾陽縣在“大四清”時期堅持“階級斗爭、生產斗爭、科學實驗”三大革命一起抓。由于運動中思想動員的強化,不少昔日“生產消極”或基本不參加生產的群眾和干部開始大量參加集體勞動尤其投身于農田水利和林木建設之中。1965年冬至1966年春,全縣有50.4%的勞力投入水利建設,新打井、整修舊井共計561眼,擴大水田26340畝,開鑿新渠、整修舊渠共計1860條,建筑水利建筑物479件;建造“大寨田”18218畝、高標準田46649畝,植樹49萬株、育苗490畝、造林5215畝。與此同時,農村電氣化和農業(yè)機械化程度也較運動之前明顯提高,有42個生產大隊通電,占通電大隊總數的24.6%;農業(yè)機械總動力提升43.8%,其中大中型拖拉機增加50%,排灌設備增加70.4%,收割設備增加42.9%,農產品加工設備增加103.8%。在農業(yè)科技方面,優(yōu)良品種普及率達到85%以上,其中小麥“農大183”、玉米“維爾156”等優(yōu)種得到大面積推廣;平川地區(qū)的不少社、隊推廣了“麥田套種三茬栽培法”;化肥施用量增加38.7%,普遍推廣賈家莊大隊秸稈還田、大堆漚肥的經驗,每畝地施農家肥達到30~35擔。
此外,隨著社教運動的深入開展,全縣農村于1964年冬掀起了以“階級斗爭”為綱,以學政治、學文化、學技術為主要內容的群眾性學習運動。全縣共舉辦農閑集中學習、農忙業(yè)余學習的季節(jié)性半農半讀班7個、初級農技夜校11座、冬學(又稱“貧下中農講習所”)310座,參加學習的農民約有2萬人。通過學習,試圖提高農民的自身素養(yǎng),進而對農村傳統(tǒng)文化進行改造。不僅如此,社教運動還在某種程度上起到移風易俗的作用,有利于農村社會風氣的重塑。任家堡大隊農民被動員起來之后,“一夜之間,全隊就交出土地爺、灶王爺、觀音菩薩等泥木塑像四百一十多個,‘聊齋‘玉匣記‘金瓶梅等黃色反動書籍二百多冊”。有親歷者記載1965年春節(jié)的變化:“將灶君爺的神龕撤除,馱燈馬由弟弟給砸碎。土地堂內的瓷神像取掉,香爐扔了。沒有給任何人壓歲錢,取而代之的是5分錢一個的月歷本,上有八首革命歌曲,有公歷、農歷、星期,有二十四節(jié)氣,有重要紀念日,有毛主席語錄,有學習解放軍的社論等。”為此,該親歷者認為該年“是一個破舊立新年”。這樣一來,用毛澤東思想填補民間信仰被取締后農民的精神空白,進而建立了革命信仰體系的合法性權威。
當然,在社會動員過程中產生的“左”的偏差亦不容忽視。峪道河公社圪垛大隊在運動前是全縣的先進典型,大隊支書一直是全縣的勞模,在運動中只因為解放戰(zhàn)爭時期當兵開小差的人說了一些公道話而被定性為“階級異己分子”進而戴上“壞分子”的帽子;會計、保管因經濟問題被定為貪污盜竊分子;管委會主任因私用集體的小麥秸稈抹了自己的窯洞,也被定為“四不清”干部而不再任用。城子公社“郭家莊把一個下臺干部一角五分錢的問題也定了性”。“定性偏嚴”現(xiàn)象的存在使得不少干部心存畏懼感,即便被留任,也很難正常發(fā)揮領導才能。與此同時,部分生產大隊則發(fā)生“定性偏寬”現(xiàn)象,結果被“壞人鉆了空子”,甚至普通社員也被迫進行經濟賠償。這些偏差的出現(xiàn),明顯有悖于黨發(fā)動農村社教運動的初衷,進而影響了運動的實效。
五、結語
20世紀60年代在部分農村開展的以“四清”為重點的社教運動前承“大躍進”運動,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史上一次重大政治運動。該運動在某種程度上糾正了“大躍進”運動中出現(xiàn)的一些偏差,有利于國民經濟調整的有序完成,尤其是教育了干部和鞏固了集體經濟。但同時,運動中出現(xiàn)的一些問題實際上影響到“文化大革命”的開展。前文在梳理山西省汾陽縣社教運動發(fā)展基本史實的基礎上,不僅對運動中各階層的反應進行了詳細論述,而且對工作隊應對反應所采取的動員方式進行了充分的論證。研究表明,汾陽縣社教運動中的社會動員是中國共產黨在“文化大革命”前夕開展社會動員的一次“在地化”實踐。通過汾陽縣這一案例,中國共產黨在集體化時代以“運動”程式治理農村社會的機理得以呈現(xiàn)。此種程式在短期內往往能夠收到一定的預期效果,但從長遠來看,其對基層社會造成的負面影響亦值得反思。
[作者系歷史學博士,山西師范大學歷史與旅游文化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葉浩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