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茹松
獨樹一幟、雄踞當今書壇的王蘧常先生的章草,是我國書法藝術史上一枝古老而又新穎的奇葩。說它古老,因為章草早于正書、今草,幾乎與隸書同時,可以上越魏晉、遠溯秦漢,據(jù)近幾年在四川省青川縣出土的戰(zhàn)國木牘看來,隸書產生在小篆問世以前。章草本來就是隸書的迅捷化——草化,既產生了隸書的正書,就必然帶來隸書的草書,所以有稱章草為“隸草”或“草隸”,可見章草歷史的悠久。
說它新穎,因章草在書法學史上,隨著漢隸于魏晉以后的衰落而漸趨湮沒。北宋黃伯思《東觀余論》說章草“至唐絕罕為之,近世遂窈然無聞”。這是由于唐、宋以來,正書代替了隸書,行書、今草代替了章草。雖趙孟頫、宋克、祝允明偶有所作,然趙孟頫徒具其表,宋仲溫稍具骨力,亦胚胎唐宋,古趣盡失,又乏新意,影響不大。直至清末民初,嘉興沈子培(諱曾植,號寐叟)先生崛起,從而傳授予王蘧常先生,于是章草面目,為之一新。
王蘧常先生的章草,與宋、元、明時諸眾迥異,即與寐叟先生,也已別出新格。王先生章草特點,在于一改元、明以來那種作氣、巧氣、怪氣、柔媚氣。中鋒直下,拙樸平直而富變化,在古意中獨創(chuàng)新意,這即王先生章草新穎之處。
法古而創(chuàng)新,這是一切傳統(tǒng)藝術從繼承到發(fā)展的關鍵所在。不知古、不師古,則所學無源,所承無法;無新意、無變化,則其行不遠,其傳不久。蘧常先生的章草,能得國內外書法界一致推崇,就在于食古能化,化古為新。
1978 年,日本《書道》第六卷《章草名家王蘧?!芬晃?,稱之為“古有王羲之,今有王蘧常”。1981 年,又有《現(xiàn)代王羲之》一文,大為稱譽王先生之章草。英國劍橋大學有教授中國書法的學者,亦請為王先生弟子。在國內有一位開封的書法家,仰慕王先生草法而自號為“慕蘧”。上海隨侍先生學書的弟子,甚至女弟子亦有不少。在其舊時學生中,習王老章草者,更不乏人。其受人崇敬若是。
王先生篆隸兼長,孕包四體,出秦入漢,氣象萬千,集千載隸草大成,創(chuàng)一代章草新格。這與東晉王羲之上承漢魏、下啟唐宋的新行草,同樣出古人堂奧,而入古人未至之境。其“革故鼎新”的功效自可相等,日本書法界以今古“二王”并稱,并非過譽,豈只在同姓巧合而已。詞曲學家莊一拂《題王老章草歌》有云“東瀛西歐齊嘆觀,海上明翁書中仙”,意即指此。
王蘧常先生于我國古代哲學、史學、文學無不精通,著作等身,為當代著名教授。但其遠布中外的名聲,以書法為最。探求王先生書法藝術的繼承和創(chuàng)新,及治學途徑,正是為了發(fā)揚我國書法藝術所必需,是以不揣谫陋,試論述如后,以求教國內外書法界。
王蘧常先生字瑗仲,號明兩,生于浙江嘉興書法世家。尊翁部畇(諱甲榮)先生,法歐虞,長兄銘遠(諱邁常)先生擅北碑,俱以詩書名于時。蘧常先生幼承庭訓,詩文書法,年未冠已蜚聲鄉(xiāng)里。嘉興舊時寄園茶室及南湖煙雨樓均有先生童年所書歐體正楷。先生書歐體正楷長聯(lián),筆力剛勁,氣韻流動,深得讀者贊賞。煙雨樓此聯(lián)三十年前尚在,現(xiàn)俱不存。
先生學書,初得尊人指授,從歐陽詢《九成宮》《化度寺》入手,取其方正峻險。南海長素康有為先生雖謂歐書“專講結構”“古意已漓”,但其法度謹嚴,實有益于書法基本訓練?!皶F瘦硬方通神”,王蘧常先生后來登右軍之堂、入漢魏之室,以至從斯冰小篆上溯鐘鼎帛書而歸于章草,始終瘦硬如金剛杵,歐書即為其根植所在。率更源出于羲、獻父子,王先生寢饋右軍法帖數(shù)十年。尤其是《十七帖》,自謂少時患瘧,即賴此以為病榻消遣,由于病中汗?jié)n,竟將石印唐拓本,先后糜爛達四部之多。此帖結構用筆俱近章草,這又與王先生十八歲投寐老門下,傾倒于章草前,早締下一段因緣。
寐叟先生書法文章,均為一代冠冕,與王先生同鄉(xiāng)且有戚誼,寐老摯友南海康先生推行北碑最力,所著《廣藝舟雙楫》,一時洛陽紙貴。其于書法理論、執(zhí)筆運筆,以至選帖擇碑,王先生亦頻蒙其教,宜其始終稱南海為師。南海睥睨古今,王先生獨得其青眼。甚至有在寐老面前,用宋趙庚夫題曾幾《茶山集》句,謂“咄咄逼人門弟子”,意指曾幾弟子陸游將來必奪
其師之席。原衛(wèi)夫人曾稱道其弟子王羲之學其真書,“咄咄逼人”,喻后生之超越前人。當時寐老以為南海褒譽過甚,于青年無益,意有不懌,實沈、康二老,對這樣一位后輩,自都抱有厚望。果然,今之言章草,往往寐老與王老并稱。日本且比王蘧常先生為今之王羲之,足見南海識人之深與寐叟督教之謹。
王蘧常 致沈茹松札
王蘧常 致王培南札
蘧常先生從晉唐進入漢魏碑學,以至章草,始終不逾寐老指授,寐老教以“治學毋趨常蹊,要走古人迥絕之境”。教以仿習《爨寶子》《爨龍顏》,教以筆法章法,即王先生精研章草,亦何嘗不是啟蒙于寐老,耳提面命,使王先生得以終身受益。是以寐老謝世,王先生哀慟至深,從而竭盡心力,為之編寫年譜。觀王先生題寐老絕筆楹聯(lián)詩有云“昔年書法傳坤艮,置我三王二爨間”,緬懷師德,一至于是。至今王先生與我談及寐老墓道及故居未獲修葺憂形于色,王先生這種尊師崇道之情,大可為我輩后為效法。
王先生除書法外,治經(jīng)學、理學,則得太倉唐蔚芝(諱文治)先生教益最深。唐老晚歲,定居上海,王先生時往定省,尤其上海淪為“孤島”時,蔚芝先生以正人心救民命為旨,原所創(chuàng)立之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已內遷,又在滬復課,王先生為之擘畫,為之掌教務。國立交通大學,亦蔚芝先生所創(chuàng)辦,至今交大尚有“文治堂”,其碑記亦出自王先生中年所書,雄健沉著,意在《猛龍》《黑女》間,余昔時嘗見,不知目前尚完好否?至王先生之治諸子,又受知于梁任公(啟超)先生,工部所謂“轉益多師”,王先生好學,自不獨在書法一隅。
蘧常先生深研章草六十余年,他的好學和苦學精神,尤值得我們重視和學習。旁搜遠紹,探本窮源,勤于所學,學必有恒,此先生治學法門。先生習章草,始于《十七帖》,若如此直溯索靖《月儀》《出師頌》、皇象《急就》,也未始不是章草正途。然而為學之道,正如《老子》所謂“高必以下為基”,基礎不厚,成就不高。不博取則必不能精一,先生乃以寐老“章從隸出”之教,固其基而擴其域,于是由北碑的“二張”、“二爨”、《龍門》諸品上探漢隸。《乙瑛》端莊,《衡方》厚重,《張遷》古拙,《孔宙》雄健,并皆會于心而融于手。其中《封龍山》《夏承碑》之雋爽瘦硬,與率更、右軍更見合轍,《夏承》捺挑近章草,結構多篆意,尤為王老所欣賞。推而上之,又及《毛公鼎》《散氏盤》都曾反復臨摹各盡數(shù)十百遍。含英咀華,孕包萬象,用于章草,皆成妙諦。宜其為國內外者贊賞無已。王老一生,碑版簡帛過目何止千數(shù),收藏也富?!拔母铩睍r,累世所積碑帖數(shù)大箱,盡被焚毀,于今每談及此,常痛心疾首,至于流涕。王老自髫齡習書,晨起必盡墨一盂,真所謂敗筆成冢、積墨成池,雖小病從不間斷。功力所至,變化隨心。吾嘗見其所書,始而閉目凝神,如僧入定,起則伸紙落墨,疾如風雨,此謂“靜以制動”“速以取勁”。若毫端偶有疏忽,不中己意,雖書已終篇,也必易紙重作,其鄭重又若此。
王先生記憶極強,上課不帶講義,常為學生說《齊物論》,題義引經(jīng)據(jù)典,盡二三小時,滔滔不絕。常言習書法以篆與草最難,點畫稍有短長,即成“魯魚帝虎”,而先生無絲毫差錯。先生習篆,早在就讀于國專修《說文》時,嘗與同鄉(xiāng)同歲的唐蘭先生同學,且同宿舍。晨未起,輒先背誦五百四十部首為兢。其后唐蘭先生成為我國古文字學專家,王先生馳譽書苑,于此有很大關系。王先生且又六七載日記,盡用篆書,據(jù)云嘗時以篆鮮有人識,此為避文字禍一法,亦借此明書法嬗變所自,并為章草奠基。近三四十年,出土文物日多,王先生又關心于西北居延、武威漢簡以及帛書《老子》之研究,且各有臨本。以此等漢代民間書法,與章草自有緊密之內在聯(lián)系。只有像王先生那樣用宏取精,乃能如索靖《草書勢》所說:“守道兼權,觸類生變?!贝艘嗨酝跸壬O于《易·系辭》之“化而裁之謂之變”“知變化之道者”吧!
寐老晚年,以轉指側鋒寫章草,書勢奇縱,如龍蛇飛舞,達神化之境,王先生雖心好之,然用筆則始終保持父教,中鋒直下,愈見古拙瘦勁,尤其轉折牽絲,千姿百態(tài),更是王老書法之靈氣所在。金剛杵之化為繞指柔,原在千錘百煉,長期磨礪,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常言少時其尊人置方磚數(shù)以習盈尺大字,至今王先生右手食指不能屈伸,舉箸如簸,然猶能兩臂舒張,直立不動作擘窠書,可見用力至勤、用功之深。尤可言者,歷來寫章草,大不過盈寸,而王先生獨能拓大至一米之外,此即其少時苦練大字《鄭文公》《云峰山摩崖》《瘞鶴銘》之力。80 高齡以來,尚為泰山書“青連齊魯”四大字,又為紹興禹王廟、武昌黃鶴樓、杭州玉皇山、蘇州盤門、宜興三洞等各書二三尺見方之大字碑刻。其為西湖岳王廟大殿書撰的檻聯(lián)(見前文),上下聯(lián)二十六字,筆畫多寡懸殊,字又大且盈尺,一氣呵成,安排得體,更為先生得意之作,觀者無不叫絕。此皆數(shù)十年寒暑晨昏,勤學苦練而得,非如今之所謂憑借一時“靈感”而可成的。
總之,王先生章草的特色在于:一、吸收大小篆以及帛書、 漢簡精華,不局限于“章從隸出”之一端,繼承既遠,所創(chuàng)咸新,擴大了章草領域;二、歷來章草,大小不過盈寸,王先生竟擴展至一米而外之榜書,且游刃有余,擴大了章草架勢與適用范圍,這都是前無古人的新創(chuàng)造。莊周有言:“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贝簌i之能高飛萬里,在于憑借著它下面能負載大翼的大風,沒有雄厚的基本功,是無法一飛沖天的。只有加強有關學科學習,拓展學術領域,所謂“功夫在詩外”,乃是固本隆基的一項法則。
姜白石論書,以“人品高”為第一,傅青主亦謂“作字先作人”。藝術是作者精神所寄,因之說“風格即人”“字如其人”。世稱顏平原忠直,故書法見氣骨,趙孟頫失節(jié)仕元,點畫多媚,人譏為“奴書”。沈宗騫《芥舟學畫編》曾云:“筆格之高下亦如人品……筆墨雖出于手,實根于心?!睆埰稚秸撐亦l(xiāng)梅花道人“孤高而清介,故其畫危聳而英俊”。這個評斷,移之于王蘧常先生的章草,我看亦非常恰當。
王先生平生孤高絕俗,因之其書法亦棱然危聳。聞其少時與唐蘭先生徜徉于嘉興市上,高睨大談,目不見旁人,路人咸以為怪,遂有“王奇唐怪”之稱。實則思想集中,心無旁鶩,沖衙擋道,亦文人故常。聽以平生致力于學問,致力于立德立言之學者,往往不及功利,不諳世事。浙江書法名家沙孟海先生與王老同庚同月,亦莫逆交,前數(shù)年曾題拙作奉王老《獻壽圖》詩有云:“世言介壽,莫壽于使后世知我輩是古人?!边@與先生經(jīng)常教導我們“要這百代傳人”“要做個不朽之人”意自合。是故先生為人“寧怪毋俗”,先生作書“寧拙毋媚”,只有不媚不俗的人品書品,才能其人必壽、其作必傳了。
愛民族,愛國家,重節(jié)操,揚正氣,這正是我國正直的知識分子優(yōu)良傳統(tǒng),也是知識分子的不朽大業(yè)和最高人品。
《孟子》謂“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這就是所謂天地之間的“正氣”。也就是我之于正直的人們的一種最高尚的精神氣質,發(fā)之于人品,則見之于氣節(jié),見之于書畫。王先生剛毅木訥,氣骨錚錚。他的人品與書品完全得到統(tǒng)一。 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上海淪為“孤島”,所有高?;蛲i]或被敵偽接收,王先生憤然辭去交通大學職務,其時我去無錫國專,王先生以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力勸同學離去。王先生則以大節(jié)自勵,不為利誘,不為勢屈,嚴拒偽“中大”餌以高位,甚至與任偽職的戚友斷絕交往,寧可軋電車、食齏粥、任私人教席,勉維一家生計。讀其“甲申(1944年)春三月望”所寫《書李懷琳草書絕交書后》結句有云:“時海氛慘厲,生氣都盡矣。”寥寥十字,具見對帝國主義侵略我國憤恨之深。尤其《哭故鄉(xiāng)嘉興淪陷》一詩,長歌當哭,讀者為之動容,豈止作者唏噓泣下而已。
先生嘗在《學書六要·誠正》一章述傅青主言其學晉唐楷法不能效,學松雪則亂真,乃知“學君子每雖近,與小人游忽易親”,于是力學顏平原。故先生教以學書必自正心誠意始,即所謂“心正則筆自正”,這雖然來自儒家之說,但與當今言教育必始于德育意自同。
先生治學謹嚴,著述宏富,晚年但仍“口不絕吟于六藝之言,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篇,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韓愈《進學解》)孜孜矻矻,仍如舊貫。其補纂《秦史》及《諸子新傳》將成,此實我國學術界一大新成果,愿其早日梓行,以補子史之闕。而先生于書法理論及老莊哲學,尤多精辟見解,更望分以余時,有所闡述,以作后學津筏,幸甚!
先生之學,博大精深。筆者謬托門墻,至今不得窺夫子堂奧。本文雖僅及書法一藝,亦不足以傳先生。言不中要,文不濟用,不過摭拾見聞,自不能達先生道德文章之萬一,正如鯈魚之測東海和使蚊負山,不自量而已,尚祈讀者有以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