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那瑜
2019年,“印度的良心”阿米爾·汗
看中文或許不會發(fā)現(xiàn),寶萊塢的知名男星沙魯克·汗、阿米爾·汗、薩爾曼·汗以及2020年4月30日過世的伊爾凡·可汗,他們的姓都是“Khan”。
其實Khan這個姓對中文世界的讀者而言并非不熟悉,其源頭可追溯至元世祖。西元1206年,歷經(jīng)多年戰(zhàn)亂,蒙古的眾頭目們在鄂嫩河為鐵木真冠上尊號“Genghis Khan”(成吉思汗),大蒙古帝國正式成立。Khan,即“領(lǐng)袖與帝王”之意。
百年后,Khan在中、西亞的伊斯蘭地區(qū)成為最為普遍的姓之一。今日,姓名帶有Khan的多是穆斯林。
今日印度,整體社會與政治風(fēng)氣越來越朝向排外的印度教中心主義,許多地區(qū)對穆斯林的敵意日漸高漲。在這樣的政治氛圍里,寶萊塢知名男星一字排開皆是“汗”子,真是個非常獨特的現(xiàn)象。
也或許正因如此,這些“汗”子們對弱勢、敏感的社會議題與邊緣社群的處境相當(dāng)關(guān)注,也多有投入。
因投入社會議題而最受矚目的,是被《時代》雜志稱為“印度的良心”的阿米爾·汗,他的代表作有《地球上的星星》《三傻大鬧寶萊塢》《摔跤吧!爸爸》。
不僅他的電影深具社會關(guān)懷,他在2012年所主持的談話節(jié)目《真相訪談》,更集集命中印度社會最不愿面對的黑暗面。每一集都掀起一波社會辯論,主題包括墮胎女嬰、兒童性侵、強暴、賤民問題等。
對于生活富足卻選擇封閉在舒適圈內(nèi)的印度中產(chǎn)階級來說,阿米爾·汗的形象代表著他們(所欠缺)的“良心”。對他們來說,“現(xiàn)實”是個需要積極面對、努力追尋的外在,如同阿米爾·汗在討論垃圾問題的節(jié)目中問觀眾:“為什么我們印度人把屋內(nèi)打掃得如此干凈,街上卻充滿垃圾?”
我所屬的喜歡批判時事的朋友圈中很少有人是阿米爾·汗迷,他們大多覺得他社會關(guān)懷的姿態(tài)太過中產(chǎn)、太虛偽、太自以為是。依照我的觀察,向來“自認聰明”的朋友都不會買賬,甚至?xí)锤小?/p>
然而,我?guī)缀跛械呐笥?,從老師到同學(xué)、保守到進步、傻蛋到聰明、自卑到傲慢,沒有一個人不著迷于另一個“汗”—沙魯克·汗。依照印度朋友們平日的發(fā)音,我將他的名字寫成“傻路”。
人們對傻路的愛令我匪夷所思。大家都抱怨他演技不好,甚至有人批評他“根本沒在演”。外形上,傻路的鼻子有點太大,長得略嫌粗糙并不協(xié)調(diào),甚至常常讓我聯(lián)想到暴龍。他的電影也很少在中文世界里引起旋風(fēng)。
我所屬的朋友圈中很少有人是阿米爾·汗迷,他們大多覺得他社會關(guān)懷的姿態(tài)太過中產(chǎn)、太虛偽。
2021年8月21日,暴雨淹沒新德里的街道,兒童在水中嬉戲
然而,在一次課堂上,聽老師同學(xué)們討論到某個訪談,大家“傻路、傻路”親密地喚著,討論熱烈,眼中滿是興奮的光芒,我開始明白自己一直劃錯重點。重點不在傻路的電影,也不是傻路的演技,而是他這個人,人們愛的就是他—聰慧的傻路。
我時常聽人們用“intelligent”形容傻路,intelligent與smart不同,smart總有精明、小聰明,但不是真的很有深度的意涵,intelligent則是聰慧、多慧,有真材實料,也就是真正的“有才”了!
我回家后看了一集傻路關(guān)于新片《梟雄》的訪談。第一分鐘就明白了他妙語如珠的魔力!訪談還沒開始,他就已將訪談人阿帕娜逗得花枝亂顫。整場訪談時而耍寶、時而嚴肅,許多脫口而出的真言又發(fā)人省思。
這絕對不是剪輯的效果,是“傻路效應(yīng)”。
影評人帕如米踏·沃爾曾說,傻路代表的不是“印度的良心”,他代表的就是令人渴望的、懷念的、夢想中的“印度性”—一種印度獨特的態(tài)度與做人做事的道理。
那是一個什么樣的東西呢?傻路曾在訪談中提到,他從爸爸那兒學(xué)到了一樣寶貴的東西,用烏爾都語來說是“mehman nawazi”,即“好客”的意思。沃爾說這種好客不是形式禮儀上的東西,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態(tài)度。用傻路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不知為何,見到任何一個人,我就是知道要怎么逗他們開心,而我也真的很想要他們開心。”
他的討喜總是帶有調(diào)戲與戲弄。戲弄是印式的好客,里頭有印式的理解、親密、幽默,以及即使是缺點都笑著接納的包容。在我看的訪談里,主持人都還沒開口,傻路就搶著發(fā)言:“我知道你們都會問些什么問題,你什么話都不用說,我可以自問自答?!?/p>
他自行演了起來,逗得主持人一直狂笑。那些問題既專業(yè)又老套,何嘗不是拐個彎罵人,難道不是在諷刺?然而,傻路式的諷刺卻帶有獨特的真性情與溫暖的愛,這種戲弄與耍寶地說真話,真不是一般傻瓜可以做得到的。
《梟雄》中的沙魯克·汗
與傻路“相反”的,是同樣被人們深愛的伊爾凡·可汗,他的代表作包括《少年派的奇幻漂流》《貧民窟的百萬富翁》《午餐盒》等電影。
為什么說他們相反呢?若說傻路在電影里“根本沒在演”,而是將自己本人帶入了戲劇,無論故事如何,他都是他自己。伊爾凡·可汗就真是在演,演得如此認真,成為一種魔法,將戲劇演進了人生,使人分不清究竟人生是戲,還是戲是人生。
相較于沙魯克·汗、阿米爾·汗皆出身名門,伊爾凡·可汗的崛起是真正的白手起家。阿米爾·汗生于電影家族,父親、伯伯皆為影視巨頭。沙魯克·汗的聰慧遺傳自父母,他早逝的父親生前是位律師,精通六種語言,十幾歲參與獨立運動,在當(dāng)時運動圈中是年紀最小的參與者,而他的母親更是第一批到英國牛津大學(xué)留學(xué)的印度女性。
伊爾凡·可汗的父母在拉賈斯坦邦的小鎮(zhèn)做輪胎生意,他就如同在寶萊塢里上百名默默無聞的小演員,從演電視劇起家。但伊爾凡·可汗脫穎而出,從寶萊塢到好萊塢,成為超越其他“汗”子,在國際影壇上發(fā)光發(fā)亮的明星。
伊爾凡·可汗的名字“Irrfan Khan”,本來是伊凡“Irfan”,但他喜歡那額外的“兒”聲,2012年決定在名字中多加個“r”,2016年更宣布丟掉“Khan”這個姓,他希望自己被作品定義,并不想與那些天王大“汗”并置。
2020年5月1日,我的臉書被伊爾凡·可汗前一日(4月30日)罹癌過世的消息洗版。印度總理莫迪甚至發(fā)文稱,這是“電影和戲劇界的一種損失”。
當(dāng)時,我被一篇極為動人的悼文深深感動,這封悼文來自伊爾凡·可汗的家人。悼文如此起頭:
“當(dāng)整個世界都將這失去視為私密,我該如何撰寫這樣一份家庭聲明?當(dāng)數(shù)百萬人跟著我們一同感到悲慟,要我如何開始感到孤單?我要向各位擔(dān)保,這,不是損失,是收獲。我們將收獲他所教導(dǎo)我們的種種……如此不可置信的,對我們來說,無論他在,或不在,我都想要用伊爾凡的話說:‘這是魔術(shù)’。他從不喜歡單面的現(xiàn)實,這就是他所鐘愛的。”
伊爾凡·可汗
相較于沙魯克·汗、阿米爾·汗皆出身名門,伊爾凡·可汗的崛起是真正的白手起家。
他的妻子蘇塔帕·西可達在悼文中自稱為“伴侶”。他們兩人在1980年代相識于德里的國家戲劇學(xué)院,兩人都熱愛電影戲劇,于1995年結(jié)婚。蘇塔帕是演員亦是寶萊塢重要的編劇,25年來這對寶萊塢的神雕俠侶,從未鬧過婚姻丑聞。
伊爾凡曾說,蘇塔帕是他最嚴格的批評者,也是他多年來抗癌期間生存的理由。兩人之間真摯的感情,確實可以從這篇幾乎是情書的悼文中體會一二。
伊爾凡真讓戲劇進入了生命。當(dāng)疾病于2018年3月降臨,蘇塔帕說她學(xué)著將病歷當(dāng)劇本,追求完美地仔細閱讀、體會、演出。
我一直納悶兒,為何蘇塔帕不自稱“妻子”而是“伴侶”,在此,我讀到了答案,她說:“我們擁有的不是一段婚姻,而是合而為一?!?/p>
我相信伊爾凡與蘇塔帕是相當(dāng)嚴格的父母,悼文結(jié)尾寫道:“現(xiàn)在,我看著我的小家庭在一條小船上,兒子巴比爾與阿嚴,依著伊爾凡的指令‘不是這里,快轉(zhuǎn)彎’奮力劃著。然而人生不是電影,沒有重拍的可能,我衷心希望我的孩子能依著父親的指示,在心里平安地駛好這艘船,擦干眼淚穿越暴風(fēng)雨?!?/p>
一瞬間,我仿佛見到伊爾凡成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的老虎理查德·帕克,成了在汪洋中陪伴遭遇暴風(fēng)雨的小男孩的那頭兇猛伙伴,那讓人繼續(xù)掙扎著活著的可怖的伙伴。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