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耀宗
大哥又讓人給我捎來一袋土雞蛋。
大哥陶友泉不是我的親大哥,卻比親大哥還親。一出生,我就多病多痛。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如多災(zāi)多難的小孩“過房”或“賣”給別的人家,可逢兇化吉。這個“過房”或“賣”,不是小孩真的要在對方家生活,也不是真賣,只是名義上的“賣”。兩歲時,我被“過繼”給下老屋的同村梓叔陶友泉。父母教我喊陶友泉夫妻倆“大哥”“大嫂”。長大了,我一直很納悶:陶友泉與父親屬平輩,按輩分我應(yīng)稱他“叔”才是,干嗎要叫“大哥”,這沒有搞錯嗎?父母告訴我,不是不可以喊“叔”,而是風(fēng)俗習(xí)慣如此,喊“大哥”,意為“過繼”的小孩是賤命好養(yǎng)活,能無病無災(zāi)健康成長。
別看大哥老實巴交,卻是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尤其擅長駛牛犁田、耙田。那時候,我家窮,沒養(yǎng)耕牛。每逢春耕夏種時節(jié),大哥便出現(xiàn)在我家的田里,一手扶著犁耙,一手揚(yáng)鞭,吆喝著水牛在田間蕩漾,年年如此,卻從未拿過我家一分錢。
我在縣城上高中時,得住宿。每逢周末我從學(xué)校回家?guī)讕Р藭r,大哥會喊我到他家,讓大嫂將珍藏的農(nóng)家土雞蛋拿出:“桂芝,你看建華這么瘦,讀書太辛苦了,你就多煮些雞蛋,讓建華帶到學(xué)校,好好補(bǔ)充營養(yǎng)。”
我家兄弟姐妹多,我最小,排行老六。作為農(nóng)村人,我不想像父輩一樣過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盼著早日脫谷殼吃上商品糧。大哥大嫂那香噴噴的土雞蛋,一路伴著我讀完高中。高考時,我如愿考上中山大學(xué)。全家卻喜憂參半,父母更是愁腸百結(jié)說道:“家里窮過水鬼子、干過豆腐渣,過日子都難,怎么供養(yǎng)老六讀大學(xué)!”
晚上,大哥帶著大嫂來到我家,給我父母吃了一顆定心丸:“老哥,建華是咱們村出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他上大學(xué)。你就放寬心吧,學(xué)費的事,我來想辦法?!?/p>
開學(xué)前夕,大哥將家中一頭大肥豬宰殺了,仍然不夠,他又向好些親戚朋友借,終于為我籌足學(xué)費和盤纏。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回到家鄉(xiāng)縣城工作。憑自己的努力,我一步一個腳印,從科員起步,若干年后成為科級干部。飲水思源,我從未忘過大哥的恩。
我的老家地處城鄉(xiāng)接合部,離縣城很近,一踩油門半個小時就到了。我每個周末最多隔一個星期就要回鄉(xiāng)下老家一趟,看看父母。每次回去時,我都要帶點水果、香煙、茶葉什么的,到大哥家坐一坐,時不時給他塞一兩百元,大哥卻百般推讓:“建華,你的工資不高,城里啥都要花錢,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但這錢不能要?!泵看嗡臀叶纪苼硗迫ィ捎谖业膱?zhí)拗最后他只好收下。
每次我?guī)Ыo大哥的東西,他總是把好吃的拿給左鄰右舍分享:“來,嘗一嘗,這是我家建華從城里帶回來的?!敝劣谙銦煟麆t散發(fā)給大家。如果你不吃他的東西,不接他的煙,他會不高興的。
臨走時,他從不讓我空手回去,或裝上一筐土雞蛋,或一袋番薯。
我?guī)Щ厝サ耐岭u蛋,兒子喜歡吃,妻子也中意吃,她說:“土雞蛋就是比飼料蛋好,營養(yǎng)價值高?!?/p>
這次,妻子帶著兒子也跟著我一塊回來。到了大哥家,妻子說:“大哥、大嫂,你們家的土雞蛋特別好吃,特別香?!?/p>
“好吃就多帶點回去?!贝蟾绺吲d極了,順手從禾倉腳下,掏出一個大瓦罐,里面裝滿白花花的土雞蛋。他小心翼翼地將一只只雞蛋放在谷殼里,他說:“這是為防振動和破裂?!?/p>
大哥總是為我預(yù)留著土雞蛋,我隨時去,他家里隨時都有土雞蛋。有時周末遇到有事我沒空回去,改天他定會讓進(jìn)城趕集的鄉(xiāng)親帶一袋雞蛋送到我家。
我對妻子說:“大哥家的母雞真會下蛋!”
歲月不饒人,大哥上了年紀(jì),身體也越來越差,前些年因心臟病做過搭橋手術(shù)。
一天早晨,床頭柜上的手機(jī)突然震起來,是弟弟從家中打的電話:“你大哥走了?!闭谒瘔糁械奈颐悦院粫r沒反應(yīng)過來:“去哪里了?”弟弟說:“他過世了。你快回來一趟吧?!?/p>
我驚醒了,趕緊從床上爬起,踩上油門,急急地往老家趕。
一見到我,大嫂就抱著我哭得死去活來。
守夜時,我讓大嫂回屋里休息,她卻不肯,一直在靈堂前,陪著我說話:“你每次拿給你大哥的錢,他都舍不得花,總是積攢起來,遇到公益事業(yè)捐資,修橋補(bǔ)路的事,他比誰都積極,每次捐錢他總是說,就寫建華的名字吧,這是他給我的錢,寫他的名字最合適?!?/p>
她還告訴我:“每次送給你的土雞蛋,并不全部是家里的母雞下的。你想想,家里只有幾只母雞,哪能下那么多的蛋?為了弄到土雞蛋,你大哥幾乎家家戶戶的土雞蛋都去買?!?/p>
我淚流滿面,大哥啊,我的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