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姐確實回來了,我看到大姨夫拿著閃閃發(fā)光的鐮刀,在地里割甜高粱。大表姐每次回來,都要美滋滋地吃上幾根。
我是在城里那間租屋把自己囚了一個月后,被爸爸帶回來的。在家閑得慌,可我誰都不想見。媽媽成天在家嘮叨,混個大專畢業(yè),高不成低不就,錢多了你掙不到,錢少你不稀掙,看我們死了,你怎么過活?我睜開眼睛就討厭這個癟嘴的老太婆,她有了大弟二弟之后就嫌我在家吃閑飯,硬是在我四五歲時送給了大姨家。那時大表姐得了癆病,大姨又絕育了,姨夫怕大表姐死了絕后,就把我要過來了。大姨家院子前的水池里栽了棵并蒂蓮,一根莖上開著兩朵粉色的花。大姨牽著我和大表姐,站在花池前,把我的乳名圓圓改成了愛蓮,把大表姐的名字改成寶蓮,希望我和她共同闖過鬼門關(guān)。當時大姨在觀音面前發(fā)過誓,如果愛蓮把寶蓮真的帶大了,她要給觀音修金身??墒谴蟊斫愣歼@么大了,她金身也沒有修。過了幾年看看大表姐身體棒棒的了,就又把我送回了家??墒俏液尬覌審男“盐宜腿?,從來不管她叫聲媽,她對我也不親。就這樣我就成了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多余的人。在大姨家睡兩天,回家睡兩夜,誰的話也不聽。上樹抓鳥,上山掏洞,下水捉魚。十五歲那年和村書記的兒子談對象,那年村書記的兒子想把我甩給他的表哥,一個開磚廠的粗黑的漢子,結(jié)果被我用螺絲刀子把他們倆捅到醫(yī)院去了,我被抓進了少管所。
這些年沒人把我當人,那是心里的暗影。表面上誰又不敢把我不當人,因為我的目光讓他們不寒而栗,他們怕我殺人。
我走在發(fā)光的水泥板路上,兩旁水池中的青蛙不停地叫著,它們快吵開了鍋,也吵煩了我的心事,我加快腳步,去見一見大表姐。我要跟著她走,再殺回到城里去,找到我的出路。我抄起一塊石塊向水池中扔去,石塊激起好大水柱,蛙聲停了。我蹲在水塘邊思索著大表姐能否帶我走,像當年我?guī)映鲩愅醯钜粯樱克遣皇钱斈昴莻€我學(xué)習(xí)楷模的大表姐了?我看著池塘里石塊激起的漣漪,心里沒有數(shù),竟有些膽怯了。
大表姐正在吃甜高粱,見到我只抬抬屁股,眼睛撩一下,依舊有滋有味地吃著。我無聊地坐在她身邊,聽她和大姨說話。原來她早就在城里,給大姨老兩口兒買了一套樓房,讓他們把土地租出去到城里過清閑日子。大姨總是怕這怕那,最后讓大表姐狠狠數(shù)落一遍后,也不吭聲了。我吞吞吐吐地把自己的想法插空說了出來。結(jié)果遭到了大表姐一頓嘲笑。她說你從小不就能靠實力打拼天下嗎?怎么人長大卻熊了?然后她就清高地抬直臉,再也不搭我的腔了。
我滿臉愧色地退了出來?;氐郊姨稍诖采厦芍凰笥X,飯也不吃了。
在大雨不斷的八月,我賭氣離開了家鄉(xiāng)。發(fā)誓今后萬事不求人,一定要混出人模狗樣再回來。
我僅僅在城里待了八天,吃了八天的方便面,就接到了大姨和媽媽的電話,她們像死了爹娘一樣在電話里大嚎了一通,告訴我大表姐跳樓了。我顯得很平靜,她有口氣嗎?告訴我干嗎?又不是我讓她跳的。
這時,一個自稱為大表姐公司領(lǐng)導(dǎo)的男人打來電話,說,我們公司雇你去看護,每個月有三千元的工資。
僅僅幾天的時間,她就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變化,真是不可思議。
想當初,我大學(xué)畢業(yè),被別人騙入傳銷隊伍,好不容易跑了出來,老爸給我拿的幾千元錢被騙得身無分文。我曾跑到大表姐那里,跪在大表姐面前,求她在她嫁的那個重要人物面前,給我說上幾句話,讓我在公司有個容身之處,哪怕是穿蔥綠色服裝的清潔大媽的職位也可以??墒撬溲獎游锇愀静豢次乙谎?。
也好,她今天有這個結(jié)果,我有些幸災(zāi)樂禍,于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這份工作。
我一定裝出心不甘、情不愿地干這份工作。那個粗聲大氣的男人來電話了,讓我加了他微信,給我打了錢,讓我坐飛機去。我向來就是不喜歡讓別人呼來喚去的,看著轉(zhuǎn)賬過來的五千元錢,我收了,發(fā)微信說你他媽是誰,那么橫?我不聽你的,我偏偏坐火車去。我告訴他我怕死。他在微信上告訴我,你的狗命值幾個錢,快來東香,否則有你好看的!他這話有開玩笑的味道,因為他隨后發(fā)來一個鬼臉。我可不受他這一套,隨后問他,你沒聽我表姐說過嗎?我在十六歲時就用刀子殺過兩個人。他隨后送上了一朵玫瑰,談話結(jié)束。
就這樣我由著性子坐上了火車,兩天兩夜才到。我知道對方也是怒不可遏,但他們?yōu)槭裁床蝗フ覄e人呢?肯定有原因的。我想還是謹慎行事才好。我沒再由著性子找旅店住下休息兩天,而是下了火車就打的去了那家民營醫(yī)院。
大表姐在十二樓B15室,我敲開門時沒有別人,只有一位穿著白大褂的年輕護士守在那里。大表姐全身被紗布裹著,像一具僵尸,根本看不出人形來。小護士問了我姓名看了我的身份證,臨出門時告訴我,那個男人脾氣很不好,告訴我要小心行事。
她出去了,我繞著大表姐轉(zhuǎn)了兩圈,壓著嗓子喊了兩句,沒有回聲,她像一具死尸一樣一動不動。我哼哼兩句曲子,“我要飛呀飛呀飛得更高?!贝蟊斫泐潉恿艘幌?,我嚇了一跳,以為她要詐尸,門卻突然推開了,進來一位大高個絡(luò)腮胡子濃眉毛陰著臉的男人。他上下打量著我,問你就是譚寶蓮的表妹愛蓮?我說怎么的?他笑了,你們兩個長得好像雙胞胎。我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不好意思笑了,收回了滿臉野相。他簡單地囑咐兩句注意事項,就走了。
我一頭霧水地在醫(yī)院一住就是兩個月。
表姐的紗布像蛇蛻皮一樣蛻下去了,露出了胖頭腫臉的頭,傻不愣地看著周圍,我也傻不愣地看著她。我們兩個好像是從娘胎出來就誰也不認識誰。原來那個楊柳細腰,柳眉鶯眼的大美女沒有了,只有那對招風(fēng)的乳房傲然地堅挺著,我再看看自己的胸就泄了氣。
起初她只會哼哈,別的音也不會發(fā)出,狗日的真是成了哼哈大將。我有些興奮地欣賞著她。那個男人又來了,是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我煩了,問他,看你這副德性,難道你不是我姐夫嗎?他猛地站起來左右看了后,厲聲地對我說,你這小妮子可別胡言亂語,我可是對夫人特別尊重。他用手指指了我一下,又揮揮拳頭,走了。
漸漸地她發(fā)聲多了,大便小便也會表達得很清楚。要小便了就皺著眉頭嘴里噓噓,要大便時,就咧個嘴左右扭著屁股,吭哧哧地叫著。我沒想到侍候人還有這差事,看著別人大小便,說實在的,就是親媽我也沒有這樣侍候過。脫了她的褲子把她放在坐便池上,看著她傻乎乎地在用勁拉便便,我那種興奮的心情又占了上風(fēng)。想不到你這當年紅遍世界的大美人,你這不可一世的女強人也有今天!我用手指點著她的頭,讓她快一點兒便,她傻乎乎地胡亂點著頭,向我傻笑著。我罵她傻B,笑你個頭,快點兒,姑奶奶不耐煩了!給她擦完屁股再扔到床上,我那勝利的情緒一點兒都沒有了。
我堆在沙發(fā)上回想著過去一幕幕。大姨夫是鎮(zhèn)上電業(yè)站的頭,大姨是鎮(zhèn)中學(xué)的政治老師,兩口子的腦袋加起來那是鎮(zhèn)上一流的大腦了。所以大表姐雖然身體多病,但是在思想品德教育上卻與我天壤之別。她在小學(xué)一年級就開始當班長大隊長,團書記,學(xué)習(xí)委員,無數(shù)的頭銜好像就是為了大表姐準備的。什么三好學(xué)生,學(xué)雷鋒標兵,五講四美演講員,更不用說什么各種文化課的競賽了。她幾乎就是優(yōu)秀學(xué)生的代表,美的化身。無論小鎮(zhèn)上高年級的孩子還是低年級的孩子的家長,每當教育孩子時都會說,你要向人家譚站長劉政治家的譚寶蓮學(xué)習(xí),早晚能當上縣長地委書記什么的。
大表姐本來和我同一年級,就因為那件事,整整我比她晚上了三年才高中畢業(yè),連滾帶爬才考上了一所大專學(xué)校。我上大學(xué)時,人家大表姐已經(jīng)上班好幾年了,在一個金融單位,混得風(fēng)生水起,又炒股又搞基金的,發(fā)了大財,并且在鎮(zhèn)上推倒了舊磚房,給大姨夫和大姨蓋起了小三樓。
大表姐考上了東方大學(xué)。當時把我爸媽羨慕得天天在院子指名道姓地罵我,后來把我罵急眼了,我脖子上掛著塊石頭要去西郊跳紅塵河,這老兩口兒才把嘴封住。后來聽說大表姐結(jié)婚了,男人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不是部級就是廳級,有保衛(wèi),有保姆,連住的地址都保密。
私下里媽媽和爸爸總是嘀咕,就是你嫁給國家總統(tǒng),該見個面也得見,難道親戚老死不相往來?你是皇親國戚也得見人吶!就是過去皇上選中的妃子,也得讓娘家人進朝見圣主哪!這家伙嫁個什么玩意不說,神龍見首不見尾。再說,寶蓮這么多年也沒見著肚子鼓,你嫁給誰得留個后,要不這算是哪門子嫁,莫不是偷?小三?爸爸給媽媽一個耳光,站起來看鬧鬧嚷嚷的外面才吐口氣說,你可別瞎說,這是掉頭的話。那個大官要是聽到了肯定會派殺手宰了你。
原來親屬這么多年仰視她,總想她能帶著那大官人來回家省親。大家見上一面喝杯酒握握手,合個影,也光宗耀祖,光耀四鄰??墒撬屓耸耍嘶丶铱锤改笌Щ貋砀鞣N電器首飾,天南海北的點心果子和衣服,她父母的房子推倒了蓋,又在城市買了樓房閑著,誰見著這個神人了?這兩年才知道那個大人物原來是在官位上退了之后,又當了好多年慈善協(xié)會的會長,再退了之后管著慈善協(xié)會下屬的一個公司。
我正胡思亂想間,手機響了,是大姨和大姨夫的電話,原來他們來到這個城市好幾天了,譚寶蓮第一次住院時,他們來過但不是這個醫(yī)院。那次來,也是只在那個醫(yī)院門外的走廊里站了站,連人的面都沒有見著。這次是給那個聯(lián)系人打了好多次電話才準許他們來看的。他們才想起我的號碼,我告訴了他們這家醫(yī)院的位置,兩口子氣喘吁吁地打車來了。
讓我驚訝的是平時哼哼呀呀的譚寶蓮,竟撲到母親的懷里大哭起來,嘴里還嘀嘀咕咕地說著什么。她還從皮包里掏出一張銀行卡偷偷塞到她母親的手里。大姨夫以一種怪怪的眼神看著我,我急忙走了出去。原來這妮子和我藏著心眼,在我面前裝瘋賣傻。我后悔之前對她說的那些瘋話,她會不會記在心里,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大姨夫又在室內(nèi)喊起我的名字,原來她要便便。我沒好氣地抱起她,用力把她放在坐便上,看她的反應(yīng),她依舊是傻傻地咧嘴向我笑。待我把她放回床上轉(zhuǎn)身離開時,我看到了她看我的眼神,怪怪的,好像在暗笑我。
她依舊哼哼嘰嘰,故態(tài)重演。我身上不寒而栗,心里系個結(jié),我要好好清醒清醒,別讓這家伙把我算計了。
她睡了,真的睡了,睡得很香,她的鼾聲是不能撒謊的。老兩口兒跑到走廊的角落里,趴在窗臺上臉向外,低聲吵著什么。我急于聽到他們說什么,悄悄地拿了幾瓶水躡手躡腳走過去。我聽到大姨夫罵大姨年輕時是騷貨,為了當上學(xué)校的教導(dǎo)主任竟陪著校長喝酒喝到深夜。大姨也在罵大姨夫不正經(jīng),為了當電力站站長,竟然陪著比他大十五歲的女副鎮(zhèn)長去市里看婦科病,而且一住就是半個月。他罵孩子是她沒教育好,罵孩子流著她破鞋的血。我無法聽下去,只好抱著瓶水躡手躡腳退了回去。
我在病房里的床上睡了一覺又一覺,醒來時,大表姐依舊是傻子一樣,哼哼呀呀,狗屁不懂。大姨夫和大姨仍然在走廊的角落討論那些陳年爛谷子的往事。我依舊睡得天昏地暗,也不知道是什么時間了。
有人喊醒我,是那個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他說快穿上外套,去外面酒店吃飯。我找外套時看見大姨夫和大姨早穿戴齊整,站在門口神情肅穆,好像末日來臨一樣,一句話也不敢說。大表姐也穿好了一件大紫紅的風(fēng)衣,像個猴子似的蹲在床上。我問絡(luò)腮胡子,扔下她怎么辦?誰知他向我努努嘴說,讓我背著她。我咧咧嘴一副為難的樣子,誰知他扯過我到大表姐床前,只輕輕一提,大表姐就落到了我的背上。我感覺到她輕如羽絨被子,毫無重量感。
我邊往樓下走,眼淚邊不爭氣地往下掉。我的榜樣我的楷模,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活成這樣。
醫(yī)院門口一輛黑色的福特大轎車等著我們,上了車,就好像進入了洞穴,車往哪邊開怎么走一概不知。大表姐竟坐在車上睡了。車子開了半個多小時,到了一座院落,是一幢三樓別墅,層層大鐵門,道道森嚴壁壘。背著大表姐下車,我頭暈眼花,不知道怎么走,她卻仿佛換了一個人,精神百倍地瞪圓了眼睛,告訴我往這么走往那么走,好像她曾經(jīng)住過這里似的。兩個老人在后面跟著,低著頭也不吭聲,噤若寒蟬,渾身哆哆嗦嗦。
進了一樓的方廳,我被室內(nèi)燈光晃得睜不開眼睛。在沙發(fā)上放下大表姐,拿起桌上的一瓶水,打開喝了,放下瓶子才看到廳內(nèi)大圓桌子旁坐著一位禿頂胖墩墩的白發(fā)老頭兒,有六十多歲的樣子,他正和大姨夫大姨坐在那里聊著什么。
大姨讓我管他叫首長。他站起來擺擺手說,什么首長,還是叫會長吧。你是愛蓮,聽譚寶蓮說過,果然是一表人才。我聽著這話不知為什么顯得特別刺耳。
他向大表姐擺擺手,這時大姨夫竟一個箭步躥過來順手抱起大表姐,幾步邁到老頭身邊輕輕放下。大表姐嚅動著嘴,說了什么聽不清,竟嚶嚶地像個小孩子似的哭了。大姨夫向我揮揮手,我走了出去,方廳的門關(guān)上了。我看見兩個廚娘樣的婆子在端著菜盤進屋。這時身后的絡(luò)腮胡子扯了我一把,說,別指望往桌上擠了,沒有你的位子,還是跟我來吧。他推開另外一間屋門,屋內(nèi)一張小桌已經(jīng)擺好了四樣熱騰騰的菜和米飯。絡(luò)腮胡子從酒柜拿起一瓶紅酒倒上慢慢品著,我則狼吞虎咽地端著碗米飯吃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伏在桌子上睡了,醒來上衛(wèi)生間時,看到大姨夫和大姨兩個人被那個老頭兒送了出來。他看上去要比大姨夫蒼老一些,但氣質(zhì)上卻天地之隔。大姨夫,典型的鄉(xiāng)巴佬,那人卻像水滸傳中說的大官人。
夫妻倆好像老頭子為他們家做過天大般的好事一樣,痛哭流涕感恩戴德地邊走邊點頭哈腰。我問大表姐呢?她低聲說,兩口子還有話說,咱們先走,過一會兒她就回。
臨走時,會長老頭兒還特別走到我跟前,拍拍我肩膀和我握握手,笑容慈祥地點點頭。
我們上車走了,會長還站在門口向我們揮手。老兩口兒也回旅店了,我回醫(yī)院等大表姐,先睡了。
是誰打了我一下,我猛然醒了,是大表姐,她換了一個人似的,自己也能走路了,只不過走起來有些趔趄不穩(wěn)。她好像喝酒了,進屋從包里又掏出瓶白蘭地,從桌柜里找出腰果,兩個水杯,分別滿上酒,把我扯過來說,表妹,謝謝你這段時間照顧我,和你說兩句話。明天我們就離開這里了。我可能是出國。我問去哪兒?她向我擺擺手,不讓我打斷她。她說,我自己的事終于了斷了。以后你我山高水長再見面,不知道何時了。說完眼淚嘩嘩地流著,一揚脖把酒干了。我隨后也喝了。
我滿腹疑問想說,怎么沒有人提我的工錢呢?我想問,怕大表姐說我小氣??墒蔷瓦@么稀里糊涂地完事了,我兩手空空,白白侍候她了?我好生氣惱。也許大表姐看出我的心思了,她說,你的工錢會讓大胡子發(fā)你微信里。
大表姐喝完了酒就躺在床上打起了鼾聲。我也喝多了,隨便她怎么睡吧。我坐在那里還在喝,也因為喝多了有了想翻翻她皮包的沖動。打開了包,口紅,面巾紙,一沓銀行卡。我又把這些沒用的東西塞了回去。我翻她皮包的夾層,看看有沒有現(xiàn)金,一摸硬硬的像一疊紙,掏出來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藍皮薄日記本。我翻開了,芝麻粒的小字寫著,“我今天又看到了狐貍精開車把他送回來了,今晚上我就和老狐貍攤牌,不是她死就是我沒。”下面畫著兩個骷髏頭骨,還有兩把匕首,幾滴血。我還想翻下去,大表姐忽然坐起來喊口渴,我連忙把本子塞到屁股兜里。裝作歪倒在床上。
她搖搖晃晃走到衛(wèi)生間嘩嘩撒了泡尿,出來提著褲子找水喝,卻看到皮包咧著嘴對她笑,她皺著眉頭問誰翻包了?我佯裝半夢半醒地說,你回來時就在包里翻找呀,我問你又不說,你好像是在找什么藥。她打開瓶水咕咕喝完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又拍拍腦袋,倒在床上睡了。
我睡得太死了,醒來時已是太陽高高升起來了,看看表九點十分。也許那瓶酒太過于烈性了,也許是我不該沒完沒了地喝,反正是病房里只有我一個傻傻地坐著,她已經(jīng)無蹤無影。問值班護士,她想了好半天才想起,好像昨晚就被幾個男人接走了。護士來清理房間,我只好匆匆洗把臉背起包走人。
下了樓在醫(yī)院的院子里,我回頭看看這座高大的建筑,想想自己荒唐地在這里侍候了兩個多月的人,竟糊里糊涂地被人拋下。我隨手插進褲兜,發(fā)現(xiàn)有張紙條在里面,掏出一看,是大表姐寫的字:表妹,今日一別,可能后會有期,也可能后會無期。一言難盡,話不多說,你會進入一個嶄新的世界,莫步后塵。并蒂蓮。
我莫名其妙地看她寫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氣不打一處來,把條子撕得粉碎。剛要抬腿走人,一輛黑色福特轎車飛馳而來,在我身旁停下。那個絡(luò)腮胡子下車了。愛蓮小姐,上車吧,你表姐推薦你在公司工作,你先去指定地點培訓(xùn)幾天。他玩世不恭地打著口哨,轉(zhuǎn)著手中的鑰匙。我上了車有些頭暈,掏出包中的水,喝了一口鎮(zhèn)靜下來,慢慢回味,才想起大表姐的字條是有含義的。我自己暗暗捶打了自己一下,好疼,這不是在夢里,后悔自己恨大表姐暗暗罵那些難聽的話。原來大表姐再糊涂也是有心人,自己沒有白白地侍候她一回。我有些好奇,悄悄問絡(luò)腮胡子,大胡子哥們兒,你這單位叫啥名字?他回頭白了我一眼說,你能不能好好說話,以后我們就是同事了,這是省慈善協(xié)會下屬的理財公司,我是公司的后勤處長任方。以后別嬉皮笑臉地,要正統(tǒng)一些。
我被送到了一個叫紅色經(jīng)典培訓(xùn)管理機構(gòu)的地方。一排的男男女女,歲數(shù)比我小,好像是酒店的服務(wù)員在培訓(xùn)。管事的是一個剽悍的大個子女人,說起話來又兇又狠,扯著嗓門嗷嗷地往耳朵里灌。我被塞到這群孩子堆里,一二一,學(xué)走路說話,站立,坐姿等儀表禮儀方面知識。我偷偷地罵:老娘他媽的生下來就會這些,還用他媽的你教。她聽到了,一把把我扯出來,惡狠狠地吼道,你不好好學(xué),信不信我半夜讓人把你扔在荒郊野外!我放起橫來在乎過誰,叉著腰向她吼道,操,你還能把天捅個窟窿?她伸出手來,想給我來個下馬威。這時外面走進來一個奶油男子向她低聲說了什么,她急忙放下手,笑了。
幾天下來,我被折磨得身心疲憊,從前在家哪懂得這些接人待客的禮儀知識,什么倒茶水,要八分滿;走路不能兩頭晃,兩腿之間要夾著條棍子一樣;坐站都要挺胸收腹。我做夢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
一個月后我離開了,來到了那個公司,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公司,是那個剽悍的大姐攆我走的,她說你還有一個月沒有培訓(xùn)完,給你提前畢業(yè),還有好多官場上的禮儀沒有學(xué)完,你還欠火呢!她給我一個小藍本子,讓我沒有事的時候看看。她還強調(diào)說,你這胚子太毛糙,也不知道你出生在一個什么樣的好家庭,你的父母可能太溺愛你了,你真是屬于沒收沒管孫悟空似的人物。當然她沒有惡意,而是笑容滿面和我說的。有誰能生老師的氣?她說還有一點,就是你們公司很長時間沒來人支付費用了。
我很高興地拿著那本禮儀公司培訓(xùn)畢業(yè)證走了,按著絡(luò)腮胡子給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公司。那是一幢寫字樓的第十七層,我想就快升到十八層地獄了。工作人員說會長到海南出差了剛回來,正在休息。公司的那個絡(luò)腮胡子男人接待了我,向大家介紹時,說了句代替譚寶蓮的位置,集中辦公區(qū)有十幾個人,齊刷刷的眼睛掃過來,之后他們相互交換了下眼神,誰也沒說什么。
我在那個公司無所事事有一個多月,那天晚上臨下班時,絡(luò)腮胡子開始給我任命了。按著會長的指示,我屬于常務(wù)主任那個職位,主要是安排會長的生活起居,安全保衛(wèi),外出,以及接手財務(wù)工作。我一下子墜入云霧里,自己怎么平步青云,一步登天上到那么高的位置呢!受寵若驚,看著身邊的人走來走去,不知道忙忙乎乎在干什么,只能自己發(fā)呆。
絡(luò)腮胡子告訴我會長來了,晚上出席由中層管理人員參加的給我舉辦的歡迎酒會。有兩個辦公室女人早早地為我拿來了一套大紅連衣裙,幫我換上。她們說現(xiàn)在這個城市正流行著一種致人于非命的病毒,她們讓我口服了兩個藥片。晚宴開始時絡(luò)腮胡子親自用車把我接走。
酒席一開始,他安排我挽著穿著一身米色西服的會長從側(cè)室走出來。會長高舉著紅酒杯對大家說,熱烈歡迎我的愛麗舍宮來了新主人。大家山呼海嘯地呼喊,祝賀會長喜事成雙。
我聽了這話有些刺耳,但突然覺得身體不適,云里霧里的,大腦不聽使喚,說話不能自主。問身邊兩個女工作人員,她們說是藥物有點副作用,過一會兒就好了。我還是渾身無力,想說什么根本張不開口。
會長說,他將全部地下放權(quán)力,一切都交給愛蓮。
我一下子又掉入山谷里,嘴唇嚅動著,發(fā)不出聲音。酒席開始了,好多人涌向我,恭賀新主人,有的竟開起玩笑,不知為什么管我叫起了嫂夫人。我一時被涌上來的人包圍著,喝的紅酒左一杯右一杯,天旋地轉(zhuǎn)。
我看到有人慌慌張張走過來附在會長的耳朵說了什么,之后他放下酒杯就不見了蹤影。之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不知什么時候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裸著身子睡在賓館,我喝得胃里翻江倒海,跑到衛(wèi)生間大吐特吐。我的上衣吐臟了,我不能這么出去見人,我隨手在衛(wèi)生間拿了件清潔工的白大褂穿上。
等我從衛(wèi)生間出來,聽見走廊有人吵嚷,趴在門縫一看,走廊全是警察,被押走的就有我們協(xié)會的人,我瞬間醒了,隨手拿起墻邊的一把拖布,邊走邊拖著地溜了出來。
下了樓,門口擠滿警車和警察。我分不清方向,像一頭野獸一樣狂跑著。警車聲人喊聲被我遠遠地拋在了腦后,等我逃到了我以為安全的地方,快到郊區(qū)了。我什么也沒有帶,只帶了一張銀行卡。
我在取款機把卡中的五千元全部提了出來,之后找到一家小旅店住下了。我給絡(luò)腮胡子打電話,他低聲地問我在哪兒?我說在鄉(xiāng)下。他說會長跑了,公安正抓他呢,你最好別露頭,也正在通緝你呢!我張口結(jié)舌,為什么抓我?他早把手機掛了。
我是搭著一輛小中巴先去了一個小縣城,然又坐著火車回到了家鄉(xiāng)。我想這回見到父母不會再離開他們了,不管父母原來現(xiàn)在對我怎么樣,但是他們不會把我往火坑里推的。在家是多么太平呀!
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迫切地回家。正值上午十點多要吃午飯的時候,我想父親一定是舍不得買肉就著咸蒜喝那口黃酒。我想給他個驚喜,到了東街的華家烤鵝店買了一只五斤多的大烤鵝,然后給爸爸打電話,問他還要吃什么?我已經(jīng)給他買烤鵝了。我滿以為他會驚訝地合不上嘴連連夸夸我孝心,誰知他卻裝腔弄勢地說,是該死的起仁大哥呀,你欠我的那一百元錢忙什么還?好了你在十字街的電話亭等我,我馬上就去。說完他就放下了電話。
我感到奇怪,但還是半信半疑慢慢地走到十字街拐角處,偷偷地等著我爸。過了有一刻鐘的時間,爸爸騎著那臺老自行車晃悠悠地來了,發(fā)現(xiàn)電話亭下沒有人,就把自行車停在那下面,倒背著手慢悠悠地四處走著看著。我向他擺手,他看見了,又好似沒看見,繞著彎走了過來。
他到了我跟前先是接過來烤鵝,用鼻子使勁地聞了聞罵道,死妮子買這么貴的東西給老子,是不是發(fā)財了?
我問老爸你這是怎么了,一驚一乍的?他悄悄四處看了看說,你他媽在外面惹什么禍了,公安來家里三四次了找你?說你在一個什么公司里和會長貪污卷款潛逃了。
我說一言難盡,你必須相信我,我是被我大表姐卷進來的,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爸爸撓撓頭說,我早就和你媽說你大表姐那婊子不是什么正經(jīng)玩意。你知道嗎,譚寶蓮死了,聽你姥姥說的。
我很吃驚,她不是出國了嗎?怎么突然又死了?姥姥怎么知道的,她一個鄉(xiāng)下老婦?
爸爸搖搖頭說,別管那么多了,眼下你先別回去了,到你姑姑家躲一躲吧。他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不一會兒來了輛出租車,開車的是個胖子,走過來問:大哥,啥事?爸說把你侄女送到城里我妹妹家去。他又對我說,女兒,車費你就掏了吧,你叔不會多要你的。我向老爸揚了揚手,上車一溜煙跑了。
不對,為什么大表姐說是出國而姥姥又說她死了?我讓司機轉(zhuǎn)向,去鄉(xiāng)下的姥姥家。
姥姥家是個大家族,經(jīng)營著上百畝的水田和七八個魚池。我去了之后,全家人十幾口正在吃午飯,桌子上擺了三個大銅鍋子,姥姥正領(lǐng)大家涮羊肉。看到我來了,都紛紛放下筷子,不言語,像看奇怪動物似的看著我。我看見窗外飄過去一個熟悉的身影,只蜻蜓點水在窗戶上一晃人就不見了。
姥爺去世多年,姥姥又找了一個比她小七八歲的男人,我管他叫二姥爺。姥姥含笑不語,也不讓座,也不說什么。還是二姥爺打破僵局,揚揚手說,快上桌吃羊肉吧,有什么事,吃完飯再談。我抄起舅舅遞給我的一雙筷子夾了片羊肉塞在嘴里,覺得和棉花一樣,嚼不爛,咽不下,只好吐了。我走到門口四處張望,看不到那個人影了。
回到桌上,大家都悶頭吃,大舅大舅媽二舅二舅媽三舅三舅媽,二姨二姨夫三姨三姨夫四姨四姨夫,以及表弟表哥表姐表妹,誰都不理我,也不說話,我像是根本沒有出現(xiàn)過,只是一團空氣。我不吃了,離開飯桌,坐在窗臺邊向外看,遠處誰家在蓋小三樓,是鄉(xiāng)村別墅,正放著梁上的鞭炮。
大家很快就散了。二姥爺過來說,你爸為什么沒來,我想和他下幾盤象棋。姥姥走過來罵了二姥爺一句多嘴,抬腿給了他一腳,他伸著舌頭背著手,上院子里轟雞去了。姥姥瞇縫著眼睛關(guān)上門,走過來,扯著我的手坐下來,眼淚快掉下來說,愛蓮,從小到大,姥姥最器重你了。我和你媽說過,別看這丫頭比小子還野,將來能干大事業(yè)。你和姥姥嘮點兒實的,這次帶了多少票子回來。有錢投在姥姥這里,買幾個魚池,由你舅他們管著,年底你小妮分錢,你爸你媽只管享老福了。
我說姥姥你發(fā)燒了吧?怎么說胡話呢!我從哪兒弄錢去!你聽誰胡說的?
姥姥生氣了,臉一拉,坐下來點支煙,吐了口痰說,呸,死丫頭,和姥姥不說實話,拿姥姥當村婦呢,姥姥眼睛可是不揉沙子。實話和你說吧,譚寶蓮死在我的懷里了,她是個好姑娘。你們之間的事我不管。聽說,人家會長因為貪污行賄,讓公安抓了,你轉(zhuǎn)身就把人家的錢財卷跑了。
我聽了就覺得天旋地轉(zhuǎn)。
姥姥又說,你用不用去她墳頭上看看?
姥姥指指新蓋的三樓那邊說,在那邊魚池的旁邊,孤零零的一座。
我搖搖頭,大腦一片真空,姥姥說的讓我一時還接受不了。我近乎休克,坐在沙發(fā)上沉睡。醒來時,姥姥已經(jīng)沒有了蹤影,整個一天都沒有人理我。我走到哪兒都像鬼一樣,誰見誰躲。我好煩悶,去譚寶蓮墳頭上看看,和她說說心里話。
我走到那幢正在建筑的小樓時,看到人群里有一個女人漂成湖藍的頭發(fā),長睫毛,大眼皮,尖下巴,黝黑的臉龐,走路時屁股左扭右扭的,極像一個人。我喊了一句:寶蓮的墳在哪兒?她回頭飛快地掠了我一眼,很陌生地一雙細細瞇瞇的眼睛,她又把頭快速轉(zhuǎn)過去望向遠方。我狐疑地看著她,她這個人的舉止我好熟悉,就是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她不理我,與干活兒的工人說著話,向遠處走去。她的屁股還在夸張地左右扭著。
我快步上前扯住她的衣服后襟喊:我是并蒂蓮的愛蓮,你知道寶蓮墳?zāi)乖谀膬??她回頭冷冷地看我一眼,靜靜說道,你問錯人了,我是外鄉(xiāng)下來走親戚的,不知道什么愛蓮寶蓮的墳。我看著這雙眼睛,像初冬的湖水,清冷寒澈,而且陌生,我真的不認識她。
她推開我的手,向我淡淡一笑,慢慢地向遠處走去。
我心里忽然空蕩蕩的,被什么掏空了一樣,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也不想再看什么寶蓮的墳了。她是誰?我為什么去看一個被認為已經(jīng)死去的人?
我往姥姥家走去。空蕩蕩的屋子沒有人。即使匆匆地回來的一兩個人,也絕對不開口說話,拉著臉像陌生人一樣。
我坐在那里,任時光流逝,就像一團影子,孤單單映射在墻上。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一只大黃狗搖著尾巴走進來看看我,低下頭,趴在地上,又看看我,好像是在說,沒什么意思就走吧。我迷迷糊地靠在椅子上睡了。剛睡著就聽到有人說話聲。我一下子跳起來,是媽媽和爸爸來了。我剛想說什么,但看到他們兩個不高興的樣子好像剛剛吵過。媽媽沉著臉,看到我臉上竟然沒有表情,而是往地上啐了一口轉(zhuǎn)身走了。爸爸向著她的背影也是狠狠地啐了一口,還罵了一句,混蛋一窩窩。爸爸扯起我的手說,快走吧,不是久留之地。我醒了。
我像一條被姥姥家打出的流浪狗,坐上了去省城的班車。心里一片凄惶,不知所歸無路可去。無意間把手塞到牛仔褲的屁股兜里,手碰到一個薄本子。掏出來是譚寶蓮的筆記本,可惜由于洗褲子時沒有掏出來,本子上的字跡已模糊了。我想從車窗口扔出去,忽然看見飛揚的封皮后面露出了一張身份證。我急忙掏了出來,是譚寶蓮的。注視她的眉眼,我突然有了主意去美容院。
一個月后,我從城里凱美容院走出,剽悍的女老板送我出門時,還在身后嘖嘖地說,你花那么多的錢,確實所美不虛,太像身份證的那個人了。我沒有理她,徑直出了門,走到繁華的大街。我給媽媽發(fā)個視頻,告訴她,我是并蒂蓮中的譚寶蓮。
我面向車水馬龍的街道,心潮如水,我是譚寶蓮,我的未來是怎樣的海闊天空呢?并蒂蓮上會開出什么顏色的花朵呢?
我臉上的腿上的肌肉一陣抽搐驚顫。
作者簡介:姜凱,現(xiàn)就職于黑龍江省肇東市聯(lián)通公司。2010年開始寫小說,至今在《小說林》《廣州文藝》《章回小說》《文學(xué)港》《湖南文學(xué)》《安微文學(xué)》《中國鐵路文藝》《雨花》《廈門文學(xué)》《北方文學(xué)》《歲月》等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