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宇
摘要:明清時期,以“孌童”文化為主要表征的戀童現(xiàn)象盛行于世,《聊齋志異》與《閱微草堂筆記》均對其有所批判揭露,然而二者在文本內容、創(chuàng)作態(tài)度、書寫意義等方面卻各有所重。針對戀童亂象,除聚焦男性孌童的書寫視角外,蒲、紀二人的文本書寫頗為迥異:蒲松齡重在“笑談”,樂于描摹現(xiàn)象暗諷陋習,具有警世的揭露意義;紀昀重在“嚴判”,對戀童亂象深惡痛絕并大肆批駁,具有勸世的社會功用。
關鍵詞:《聊齋志異》;《閱微草堂筆記》;戀童;笑談;嚴判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志碼:A
在中國古代封建社會,戀童這一現(xiàn)象由來已久,歷朝歷代關于戀童題材的記述更是不勝枚舉。清代男風盛行,以“狎孌童”為主要形式的戀童現(xiàn)象在士大夫階層中頗受推崇,甚至愈演愈烈,大有衍生為高雅文化的發(fā)展態(tài)勢。針對這一流行的社會怪象,以蒲松齡與紀昀為首的有識之士均對其表現(xiàn)出一定程度的關切與警惕。蒲、紀二人用手中妙筆進行揭露書寫,或描摹世態(tài),或生發(fā)議論,或給予同情,或批判陋習,戀童這一奇特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在《聊齋志異》與《閱微草堂筆記》中得以充分彰顯。
全本《聊齋志異》中,直接提到“孌童”字眼的僅有兩處,分別為卷二的《俠女》與卷八的《男生子》,其余關涉戀童描寫的故事則主要有《黃九郎》《念秧》《男妾》等,以上篇目皆是以男性孌童為描寫對象,另有《真定女》故事以女性孩童為書寫視角?!堕單⒉萏霉P記》關于戀童現(xiàn)象的描寫更為常見,直接提到“孌童”字眼的便有九處,分別見于《灤陽消夏錄》(三、六)、《如是我聞》(一)、《槐西雜志》(一)、《淮西雜志》(二)、《姑妄聽之》(三)、《灤陽續(xù)錄》(四、五、六)。上述作品中,戀童現(xiàn)象或為故事主線,或為故事插曲,或即興提起,并無實際描寫,但作為一種真實存在的社會文化,戀童已成為《聊齋志異》與《閱微草堂筆記》中獨特的書寫現(xiàn)象。本文試以這些戀童篇章為研究對象,對蒲、紀的戀童故事書寫進行整理闡釋,比較分析二者對待戀童亂象的態(tài)度異同,從而進一步獲悉清朝文士對于戀童現(xiàn)象的不同體認。
一、明清戀童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時代背景
戀童,特指成年人對于未成年孩童產生性偏好的精神障礙,在當下社會被公認為一種不當的心理疾病。在我國,以“孌童”文化為主要表征的戀童現(xiàn)象自古有之,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二的《槐西雜志》中便明確指出:“雜說稱孌童始黃帝?!?[1]876但此說法多為后人附會寄托。今可考關涉戀童的文獻記載最早見于《尚書·商書·伊訓》中關于“三風十愆”的釋讀,即三風中有“亂風”,“亂風”中包括四愆:“敢有侮圣言、逆忠直、遠耆德、比頑童,時謂亂風?!?[2]123其中的一愆便是“比頑童”?!渡袝贰叭L十愆”雖語出梅賾本,但仍可從側面印證兩漢魏晉時期的戀童亂象。魏晉后的“戀童之好”更為普遍,《北齊書·廢帝紀》中,國子助教許散愁答宣帝時便自證清白稱:“散愁自少以來,不登孌童之床,不入季女之室,服膺簡策,不知老之將至。” [3]263從側面指出達官貴人對于“孌童”“季女”的渴求,戀童一度成為當時上流社會認可的合理行為,甚至大有流行之勢。
明清時期,戀童現(xiàn)象臻至鼎盛。隨著商品經濟的空前繁榮,市民階層的迅速壯大,士農工商界限逐漸模糊,戀童不再單屬“文人雅好”,社會地位提高的“雜業(yè)之民”也能憑借個人財富淫狎孌童,加之朝廷律令對于官紳狎妓宿娼的嚴厲禁止,私人豢養(yǎng)蔚然成風。此外,明清之際的思想家們紛紛掙脫理學牢籠,間接致使享樂主義、縱欲主義的空前泛濫。自此,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具有一定社會地位與財富的家庭均以“蓄養(yǎng)孌童”為風雅樂事。晚明名士張岱便在《自為墓志銘》中寫道:“少為紈绔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 [4]199對個人的戀童行為坦率承認,以此作為早年奢華生活的佐證。
清代淫狎孌童風氣更盛,士紳官宦大多購買孌童季女服侍左右,由此生發(fā)的各類戀童故事也見諸于筆記、小說。而作為同時期領先于時代的士子文人,蒲松齡與紀昀自然注意到這一“戀童成風”的社會亂象,因此二人以生平見聞為編寫基礎,輔之或明或暗的寫作手法,將部分戀童故事收錄于小說創(chuàng)作之中,通過構建狐鬼花妖、神怪靈異的文本世界,將個人對于戀童現(xiàn)象的思考訴諸筆端。
二、《聊齋志異》與《閱微草堂筆記》的戀童現(xiàn)象書寫
(一)書寫內容:孌童為主
相較于異性之間的“季女之好”,同性之間的“孌童之好”更受明清時期部分文人士子的偏愛。在《聊齋志異》與《閱微草堂筆記》中,以季女為描寫視角的戀童故事較為罕見,成年男子愛慕幼年女性的故事雖有違常理,但在以男性為主導的封建社會話語體系下并無法充分引發(fā)讀者興趣。與之相比,成年男子愛慕孌童少年的故事卻頗具吸睛之效,且亦在封建社會成為“美談雅趣”,因而蒲、紀二人在戀童現(xiàn)象書寫時對孌童故事著墨頗多。
全本《聊齋志異》共收短篇故事四百九十一篇,蒲松齡以傳奇法志怪,描寫對象關涉狐鬼花妖、奇人異士,書寫范圍遍及大千世界,其題材又以婚戀愛情最為常見,蒲松齡筆下的戀童故事大多歸屬此類。如前文所述,《聊齋志異》中關涉戀童現(xiàn)象書寫的故事并不多見,只有《俠女》《男生子》《黃九郎》《念秧》《男妾》《真定女》數篇,所占全書比例較小。在上述作品中,《男生子》《男妾》《真定女》雖以戀童故事為主線,但篇幅極短;《黃九郎》與《念秧》篇幅較長,此二則皆沿用“書生愛慕孌童”的敘事模式;《俠女》篇敘事對象以“俠女”為主,男主人公戀童情節(jié)只是一筆帶過,作為故事發(fā)展的部分支撐要素存在。相較其余篇目,《男生子》與《真定女》二則尤為特殊:《男生子》述福建總兵楊輔家有孌童,一日孌童竟懷胎生育兩個男嬰,此類“男生子”情節(jié)大膽顛覆“女生子”的社會生理認知傳統(tǒng),足可見作者想象力的奇特與超前?!墩娑ㄅ穭t講述真定界一孤女未滿十歲便被誘奸懷孕,是《聊齋志異》中僅存的一則以幼年女性為描寫對象的戀童故事,此則故事已然涉及到封建社會真實存在的童婚現(xiàn)象,且具有未成年女性受侵犯的潛在案例價值。
《聊齋志異》戀童故事概述
不同于《聊齋志異》的“一書而兼二體”,紀昀所作《閱微草堂筆記》專用筆記體,以“寓勸戒,廣見聞,資考證”為文本價值的衡量標準,敘事多用平鋪直敘,并無篇名提煉。在此書中,戀童故事多歸屬婚戀愛情題材,但作者并不注重故事情節(jié)描寫,而以發(fā)議論為主要目的。該部分篇章多為簡短故事,所寫多為官紳士子愛慕男性孌童,因色欲遭禍的內容,作者意在明道說理,但求有補于世。
《閱微草堂筆記》戀童故事概述
(二)書寫態(tài)度:笑談與嚴判
戀童作為一種不當的心理疾病,在道德和法律上都違背了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認知尺度。中國古代封建社會雖有私下的“戀童雅好”,但在明面上也并未為人所大肆推崇,正如前文所述許散愁,其以“不登孌童之床,不入季女之室”標榜個人的道德品行,甚至在后世成為“古之貞男”的代名詞,可見儒家正統(tǒng)話語體系下的戀童行為嚴格來說仍與君子標準相悖。而針對戀童心理引發(fā)的犯罪行徑,清代也有相關的律法加以懲處,如乾隆五年定例:“強奸十二歲以下幼女,因而致死,及將十歲以下幼女誘去,強行奸污者,照光棍例斬決;強奸十至十二歲之幼女者,斬監(jiān)候;和奸者,仍照雖和同強論律,絞監(jiān)候,即雖是女方同意,也以強奸論罪。” [5]348律法的嚴厲一定程度上致使部分民眾對于幼女的戀童行為加以克制。與此同時,男性孩童保護卻在官方律法上長期缺失,這促使部分民眾大肆蓄養(yǎng)孌童,以此滿足個人的戀童病態(tài)心理。針對這種亂象,作為清代文人代表的蒲松齡與紀昀自然為之發(fā)聲,因此二人皆在創(chuàng)作中對戀童現(xiàn)象加以揭露,但出于個人經歷、身份地位及創(chuàng)作觀念等因素,二人對于戀童現(xiàn)象的書寫態(tài)度也各有不同:蒲松齡重在“笑談”,樂于描摹現(xiàn)象暗諷陋習;而紀昀重在“嚴判”,對戀童現(xiàn)象深惡痛絕并大肆批駁。
蒲松齡對于戀童亂象是有清晰認知的,并且對此并不諱言。在《黃九郎》一篇中,開篇即提到主人公何生“素有斷袖之癖”,因此愛上同為男性的少年黃九郎;《男生子》中,作者亦輕描淡寫地設置故事背景,提到“福建總兵楊輔,有孌童” [6]1037,并不以為怪;《俠女》中,男主人公顧生常與孌童親近,后孌童對俠女無禮,俠女知其為“君之孌童”,也只是“以君之狎昵,故置之” [6]212,對孌童的存在采取了默許態(tài)度??梢娫谄阉升g筆下的聊齋世界,部分具有社會地位與經濟實力的男性蓄養(yǎng)孌童似乎已成司空見慣之事。
對于社會盛行的“孌童之好”,蒲松齡的書寫態(tài)度也較為寬容平和,他并未對篇章中的戀童主角們大肆批判,而是采取“笑談”的書寫方式。如對于《男妾》中官紳誤買孌童的悲慘遭遇,蒲松齡只是感嘆“茍遇知音,即與以南威不易。何事無知婆子,多作一偽境哉” [6]1530,認為孌童不過是興趣愛好的不同,人之愛欲無關性別年齡。在《念秧》中,更是將少年的情欲場景直接加以描摹展現(xiàn):“仆移身避之,少年又近就之……仆心動,試與狎,而少年殷勤甚至,衾息鳴動?!?[6]568針對此類所謂的“戀童雅趣”,蒲松齡仿佛化身為文本世界的客觀敘述者,只是閑坐于聊齋與人笑談異事,并不對角色本身的戀童行為橫加指責。
深究文本內容,卻仍能一窺蒲松齡的委婉規(guī)勸態(tài)度。在描寫孌童的眾多篇章中,主人公通常以悲劇性的結局收尾:《俠女》中的孌童為白狐化身,后被俠女所除;《黃九郎》中的何生因愛慕孌童,情欲過度而死,死后雖借尸還魂,最終也走上了娶妻的正當婚姻,而同樣愛慕孌童的撫臺破財身死;《男生子》中的楊輔家有孌童,孌童生子,后楊輔被蔡公誅殺。通過此類因果報應的情節(jié)展現(xiàn),蒲松齡間接在文本中透露出對“孌童之好”的委婉勸誡。同時應認識到,盡管蒲松齡對于戀童現(xiàn)象表現(xiàn)出一定的潛在規(guī)勸,但這種態(tài)度卻缺乏深層次的批駁,具有部分的妥協(xié)意味,正如《俠女》篇末所述“人必室有俠女,而后可以畜孌童也” [6]216。由是觀之,蒲松齡雖對戀童現(xiàn)象具備一定的警惕意識,但仍未完全跳脫出時代局限。
相較蒲松齡的委婉笑談,真正將戀童現(xiàn)象的危害性直接訴諸筆端的當屬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的諸多篇目中,紀昀都詳細描摹了世人的戀童亂象,并對淫狎孌童的風氣感到深惡痛絕,在文本中大談戀童危害。所有《閱微草堂筆記》中描寫的戀童主角,往往因愛欲付出生命代價,大都下場凄慘:《如是我聞·二》(第三十五則)中的宋某“愛鄰童秀麗,百計誘與狎” [1],害得鄰童自縊,結果宋某在夢中被冥官判案,坐牢放歸后妻子出軌,宋某最終也“慚而自縊” [1]526;《槐西雜志·一》(第八則)中,城隍廟的控馬卒在夢中奸褻童子,結果一日后便“無故首自損” [1]738;《灤陽續(xù)錄·六》(第六則)中,墳院狐女生性淫蕩,與孌童私通,后也被舉子“潛扼殺之” [1]1709。
除描摹戀童者下場的凄慘境況外,紀昀還在文本中直接生發(fā)議論,對戀童行為進行表態(tài)?!度缡俏衣劇と罚ǖ诙膭t)中,紀昀借二狐對話提到“此事亢陽熏爍,消蝕真陰,極能敗道” [1]588,認為孌童是破壞倫理道德的大事,將個人對于戀童現(xiàn)象的批判態(tài)度展露無遺。再如《灤陽消夏錄·三》十四則中,紀昀先是提到“有書生嬖一孌童,相愛如夫婦” [1]156,后孌童得病死去,書生竟“惘惘成心疾,符箓劾治無驗” [1]157,故事后文作者直接化身老僧對此說法:“再思惟此童如在,日長一日,漸至壯偉,無復媚態(tài)……漸至傴僂勞嗽,涕淚涎沫,穢不可近,則厭棄之念生矣?!?[1]157指出書生戀童不過是出于色欲,一旦孌童長大容顏變化,書生便會產生厭棄之念,因此只有“心無余閑,則一切愛根欲根無處容著,一切魔障不祛自退矣” [1]157。
全本《閱微草堂筆記》的戀童故事中,紀昀都對戀童者嚴厲批判,從根本上否定世人的戀童行徑,但在《姑妄聽之·三》(第四十一則)中,紀昀的態(tài)度卻有了一定程度的退讓:該故事提到“青縣有人陷大辟,縣令好外寵” [1]1369,因此罪犯之子獻身于縣令,做了孌童,其父得免。對于此類事出有因的被迫行為,紀昀認為“人不以孌童賤之,原其心也” [1]1369,在孝悌大義的前提條件下,戀童行為是可以得到諒解的,即所謂“原心之法”??梢娂o昀雖對戀童現(xiàn)象作出揭露與批駁,走在了時代的認知前沿,但其批駁態(tài)度仍是從屬于儒家道德認知系統(tǒng)之下的,一旦觸及到儒家最根本的孝悌大道時,戀童行徑也便可以得到諒解與讓步,因此紀昀針對戀童現(xiàn)象的反對態(tài)度是具備妥協(xié)性與軟弱性的。
(三)書寫意義:警世與勸世
在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清代社會,孌童之好無疑對男女結合的人倫大道造成了巨大沖擊,而此類戀童行為的盛行不僅無益于繁衍后代,且極大敗壞了社會風氣與倫理道德。但在這股追新慕異的風潮下,部分縉紳士大夫們仍借助權力或財富縱情恣樂,無視道德敗壞與政治腐化的社會現(xiàn)實,正如《燕京雜記》中所述:“京師優(yōu)童甲于天下……初入都者,鮮不魂喪神奪,挾資營干,至有罄其囊而不得旋歸者……豪商富官,多蠱惑于優(yōu)童,鮮有暇及者?!?[7]128民眾陷入“魂喪神奪”的個人危機中,整個社會也因此面臨著一場前所未有的道德大變。流風之下,即便是有識之士也不過內心腹誹,而蒲松齡與紀昀卻能獨抗流俗,將戀童陋習直接公之于眾,以著書的形式傳之后世,足可見二人的不凡氣魄。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對于戀童現(xiàn)象的笑談無疑具有巨大的警世意義。無論是《俠女》中俠女前期對于孌童的大度寬容,還是《念秧》中念秧者假扮孌童的誘惑欺詐,或是《男生子》中總兵楊輔家有孌童的生子奇聞,虛擬的聊齋世界中無處不在的戀童亂象足以映射出現(xiàn)實的荒誕。再如《男妾》中,揚州本為江南富庶之地,而揚州老媼卻要寄居賣“女”,后官紳將此女買下又發(fā)覺是男扮女裝,本應為社會生產潛在主力的男童卻要依附于上位者做女妾方能生存,世道的艱難竟逼迫出性別的異化置換?!墩娑ㄅ菲攘?,不到百字,卻記述了女童被丈夫誘奸懷孕的故事,篇末婆母所嘆“不圖拳母,竟生錐兒” [6]78,正是對封建童婚現(xiàn)象的有力控訴,每個字都蘊含了時代洪流下龐大童婚者群體的血淚獻祭。蒲松齡單獨將真定女故事記錄在冊,頗具女性意識的人文關懷,也為后世留下了未成年性侵犯罪的珍貴史料。綜而論之,蒲松齡在聊齋世界中對于戀童現(xiàn)象的笑談,正是意圖將時代的頑疾暴露出來,催人留心,引人警惕,從而達到“療救的希望”。
相比蒲松齡的隱于幕后,紀昀卻直接現(xiàn)身說法。在《槐西雜志·二》(第三十三則)中,紀昀不僅對自古以來的孌童文化作了簡單梳理,考據出“雜說稱孌童始皇帝,殆出依托。比頑童始見《商書》,然出梅頤偽古文,亦不足據。《逸周書》稱‘美男破老’,殆指是乎?《周禮》有不男之訟,注謂天閹不能御女者” [1]876,而且直接指出孌童的成因“孌童則本無是心,皆幼而受紿,或勢劫利餌耳” [1]876,認為沒有人天生就甘做孌童,其形成大多是后天的情勢所迫。正如此則故事中,某一巨室喜狎狡童,但“患其或愧拒”,因而多買孩童,在與孌童淫狎時讓孩童執(zhí)燭侍側,“種種淫狀,久而見慣,視若當然。過三數年,稍長可御,皆順流之舟矣” [1]876,原本正常的孩童卻在后天的變態(tài)教育中歪曲了心靈,戀童者的險惡用心讀之令人毛骨悚然。
在直指孌童文化的成因與本質后,紀昀在文本中大發(fā)議論,對世人進行耐心勸導,使得全本《閱微草堂筆記》中的戀童故事都充斥著濃厚的說教意味,因而具有勸世的巨大價值。在《如是我聞一》(第四十三則)中,紀昀便化身塾師,對沉迷孌童的狐妖(世人)苦心勸誡,指出“至若孌童,本非女質,抱衾薦枕,不過以色為市耳” [1]454,狐妖最終也“浩嘆數聲而去”;而對于懸崖勒馬的戀童者,紀昀總會不惜筆墨,對其大肆稱頌,如《姑妄聽之·二》(第二十一則)中,道士對一孌童十分喜愛,在產生犯罪想法后突然警醒,認為“修道二百余年,乃為此狡童敗乎” [1]1249,最后拿劍刺臂,因而克制。針對此類做法,紀昀毫不掩蓋地加以欣賞,認為“以楚毒斷絕愛根,可謂地獄劫中證天堂果矣” [1]1249。再如《槐西雜志·二》(第三則)中幡然醒悟的孌童,紀昀稱其“亦近于青泥蓮花歟” [1]832。正是出于對戀童現(xiàn)象的高度警惕,對社會畸形文化的極端重視,紀昀才放下身段,在文本中設置大篇長論的戀童情節(jié),塑造戀童者的悲慘境遇,苦心孤詣地對世人進行勸誡,振聾發(fā)聵地指出“若處心積慮,鑿赤子之天真,則恐干神怒” [1]876的教訓,希冀直接進行道德上的療救整治,而《閱微草堂筆記》中的戀童故事,也因此成為作者在公心指引下的戀童控訴書。
三、結語
作為清代文言小說“雙璧”的《聊齋志異》與《閱微草堂筆記》,二者均對清代社會的戀童亂象有所批判揭露,然而在描寫數量、描寫內容、創(chuàng)作態(tài)度、書寫意義等方面卻各有所重。因蒲松齡與紀昀創(chuàng)作觀念與人生經歷的迥異,戀童流風的社會世相在二人筆下也呈現(xiàn)出不同的書寫面貌。
蒲松齡喜用戲謔之筆描摹百態(tài),于聊齋之中笑談異事。針對所謂的“戀童雅好”,蒲松齡并未橫加指責,只是娓娓而談,其態(tài)度隱于幕后。但無論是男童生子的生理顛覆(《男生子》),還是男做女妾的性別異化(《男妾》),或是拳母錐兒的時代血祭(《真定女》),其平淡的文字下卻映射出作者對于現(xiàn)實的嘲弄,對于正義的呼喚。同時應認識到,蒲松齡所寫故事多持平民視角,因而對于戀童的“權貴雅好”多有戲謔笑談之態(tài)。且《聊齋志異》為“浮白載筆”的“孤憤之書”,主情之風充斥于整個狐鬼花妖世界,因而蒲松齡正視社會部分群體的病態(tài)戀童心理,對其表示人欲上的同情理解,若是主角對孌童存有真情實意,作者態(tài)度也便較為寬容平和。
相較之下,紀昀善用義理之法勸懲議論,于草堂之內筆述雍容。面對戀童亂象,紀昀直接現(xiàn)身說法,在“簡淡數言”的故事中大肆批駁,以一樁樁血淋淋的戀童慘案勸懲世人。不同于蒲松齡的貧苦一生,紀昀出生官宦世家,科舉得意,仕途亨通,其所代表的是文人士大夫的精英階層,故其創(chuàng)作立場為精英文化,旨在通過《閱微草堂筆記》勸懲文人士子,希冀改變士風。而戀童作為“權貴雅好”,多盛行于身處精英階層的文人士大夫群體中,且極大影響了王朝統(tǒng)治與社會延續(xù),因此紀昀有意擇取具有勸懲意味的故事素材,創(chuàng)作出以文人士子為主角的戀童悲劇,以嚴判的書寫態(tài)度獨抗陋俗,以期維護王朝統(tǒng)治。
我們應當意識到,明清時期的戀童現(xiàn)象是病態(tài)文化俗風下誕生的畸形產物,在道德和法理上都與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相悖。盡管蒲松齡與紀昀對戀童現(xiàn)象的文本書寫迥異,但在文本價值上一流同源,二人都站在人文主義的立場上觀照現(xiàn)實,通過文本創(chuàng)作的方式療救世人,《聊齋志異》與《閱微草堂筆記》也因此具有了超越時代的偉大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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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社,1986.
A Study on the Pedophilia Phenomenon in
Liaozhai Zhiyi and Yue Wei Cao Tang Bi Ji
ZHOU Xing-yu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Zhengzhou University,Zhengzhou 450001,China)
Abstract: During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the phenomenon of pedophilia based on the culture of catamite is very popular. Liaozhai Zhiyi and Yue Wei Cao Tang Bi Ji both criticized and exposed this phenomenon. The two books have many differences in content presentation,attitudes and inclination,and creation value.
Key words: Liaozhai Zhiyi;Yue Wei Cao Tang Bi Ji;Pedophilia;Laugh and Talk;Harsh Criticism
(責任編輯:陳麗華)